庄周担任漆园吏已经四年了。四年以来,漆园的事物还算风平浪静。每年,庄周都能按宫廷规定的数额上缴漆。有时候,宫廷里声称财政紧张,不能按时发放庄周的俸禄,便发给他一些漆,让他自己到市场上去出售。庄周是个不计名利的人,对于身外之物,他一向认为只要够用就行了。因此,他有时也将宫廷里发给的漆赠送给其他因公务而认识的向他婉言求漆的蒙邑官吏。
监河侯便是这样的蒙邑官吏。他的职责是管理流经蒙邑的丹水,包括渔业、灌溉、航运、沿河的森林等。这是一个油水相当大的职位,因此,他的身上除了肉还是肉,胖得就象那宰杀之后吹了气等待刮毛的猪。
但是,他的脑袋可不象死猪那样,他的狡猾与奸诈远远胜过狐狸。他并不满足于在自己的职位上捞取民脂民膏,而且将他的手,不时伸向其他一切能够利用的机会。
这位官场老手,第一次遇见庄周这样不计利害的人。跟以前的漆园吏打交道,可要费一番神思、破一些钱财。如果你不给他送去上好的山珍与水产,就别想得到上乘的漆。而这位整日游山玩水的庄周,只要你给他提去几只自己挑剩的瘦得几乎没肉的野鸡,就会换来几桶清亮的漆。其实,他自己家里何尝能用这么多漆。只要到市场上一脱手,就可得到一笔可观的银子。
这天,庄周正在屋子里与蔺且讨论问题,监河侯又来了。
他还未进门就高声嚷道:
“师徒二人在讨论什么深奥的哲理,能让我洗耳恭听吗?”
庄周将监河侯让进客厅,寒暄了几句,监河侯感谢道:“您上一次赠给我的漆,质地真是不错,我将敝居重新刷了一遍,色泽鲜亮,美极了。哪天屈尊到敝庐一叙。”说着,不等庄周回话,便两个小眼睛一转,诡秘地又对庄周说:
“听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宫廷要发动政变了。”
庄周微微一惊,问道:“何人政变?”
“还有谁。就是当今国君剔成的弟弟偃。”
“是文变还是武变?”
“那就不知道了。我的一位朋友在宫廷中担任要职,据他说偃现在已经把持了兵权,就看剔成让不让位。”
“谁当国君都一样,只要不发动旷日持久的战争就行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您也是有学问的人,难道没有听说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吗?在这关键时刻,可要选择好主子,站好位置,稍有不慎,就会毁了前程的。”
庄周笑了笑,没有做声。监河侯做出一副十分关心的样子,又道:“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当风雨同舟。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这个消息,可要谨慎从事啊。”说完,说还有事,就告辞了。
果然如监河侯所言,一个月之后,偃发布诏令,代兄自立,登上了国君的宝座。剔成带着家小逃到了齐国。
宋君偃驱逐剔成的主要理由是他无视仁义之道。因此,他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全国的百姓“实行仁义”。
蒙邑的官吏们以为宋国这下有希望了,出了一个实行仁义的君主。他们纷纷向睢阳奏进贺状,庆祝新君主的这一诏令。
只有漆园吏庄周无动于衷,毫无表示。他不相信有什么君主能够真正实行仁义。这完全是他在为自己的残暴行为制造舆论。
不出庄周所料,宋君偃继位不到一年,便开始了荒淫无耻的生活,将仁义的招牌扔到了血泊之中。
宋君偃与剔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剔成在位时,包括偃在内的兄弟们都被视为争夺君位的敌人,名为保护,实为囚禁。他眼看着剔成过着花天酒地、为所欲为的生活,而自己却失掉了人生自由,就暗自发誓要夺到君位。他凭着自己的机警与权变,逐渐骗取了剔成的信任,让剔成把兵权交给了他。时机成熟之后,他便黄袍加身,粉墨登场了。
一朝大权在握,宋君偃便想享受人间所有的一切乐趣。他派大臣们到全国各地搜寻绝色女子数千人,养于后宫,任他发泄兽欲。哪一位大臣阻谏他,他便将哪一位大臣的双眼作为他练习射箭的靶子。
宋君偃为了满足他奢侈的欲望,便向全国百姓增加赋税,搞得本来就贫困不堪的宋国人民更加无以为生。
宋君偃并不满足于小小的宋国所能供给他的一切。他野心勃勃地企图向周围强大的邻国齐魏争夺土地。因此,他在全国范围内大量征兵。他就象一个疯子,拿着一只鸡蛋去碰坚硬的石头。
他命令手下人用木头雕刻出各诸侯国国君的头像,置于宫中,每天用箭射击,以激励他消灭诸侯,一统天下的大志。
疯子的所作所为,往往超出一般人所能想象的范围。宋君偃不仅痛恨其他诸侯国的国君,而且也痛恨那超然一切之上的万能的天帝。他觉得他的权力应该是无限的,他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但是,那万能的天帝却比他还高。于是,他就命令手下人用圆形的革囊盛上血,作为假想中的天帝挂起来。然后他用箭射击,一箭射中,鲜血四溅,宋君偃发出残忍的笑声。
终于,这个迫害狂将他的魔爪伸向了漆国。漆国是宋国非常重要的一项财政收入,用漆可以到北方诸侯国换取大量的珍宝奇玩。宋君偃命令各地的漆园将产量增大到原来的二倍。如果不能如数交纳漆,漆园吏的脑袋就会作为他的酒壶。
这天,蔺且将宫廷送来的关于增加漆数的文件让庄周看了。庄周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独自一人走出漆园的大门。
他的心情极为沉重。要增加漆的产量是不可能的,要向宫廷交差的唯一办法便是以君主的名义侵占附近的私人漆林。但是,这样的事庄周怎么能做得出来呢?
他一个人在山间的灌木丛中漫无目的地散步。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习惯。每当心情烦恼的时候,他便喜欢到僻静的地方独自走一会,理一理自己的思绪。这样,他的心情就会逐渐平静下来。可是,今天却不同往常,散步不但没有消除烦恼,反而使烦恼更加沉重了。
突然,他看见一只奇异的鸟从南方飞来。这个鸟的翅膀很长,但是却飞得很低、很慢,眼睛的直径约有一寸,但是却好象没有看见庄周,它竟直向庄周飞来,翅膀从他的额头上一擦而过。
庄周觉得十分惊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鸟,便尾随着它而来。他远远地看见那只鸟落在了漆园旁边的栗林之中,便顺手拾了一颗石子轻手轻脚地来到它的旁边,企图击落它。
但是,庄周却被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惊呆了:
他看见一只蝉,正在一片树叶之下乘凉,它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一只螳螂正在不远的树枝上,准备扑过去抓住它;而这只准备扑蝉的螳螂,完全沉浸于即将得来的快乐之中,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刚才落在栗树上的那位异鸟正在盯住它,见利而忘其身;而那只异鸟又全神贯注于快要到口的螳螂,根本没有发现它的身后还有庄周。
庄周猛然之间好象觉醒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物因相累,二类相召也!”扔掉石子,回头便走。
看守栗林的虞人看见庄周从栗林中出来,以为庄周是一个偷栗的盗贼,便在后面追着叫骂。庄周加快脚步,一气跑过两座小山,那虞人才回去了。
庄周在回漆园吏所的路上,边走边想:蝉得美荫,螳螂在后;螳螂扑蝉,异鸟在后;异鸟图谋螳螂,而庄周在后;庄周图谋异鸟,而虞人在后……
任何图谋他物的物,又被他物所图谋。任何贪图利益的人,又被别人做为利益贪图。蝉、螳螂、异鸟、庄周,四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自以为是对方的主宰,实际上他们又都被别人主宰。他们都不是自己的主人,他们都是随时可供猎人攫取的猎物。
庄周回到漆园,将自己关在一个小屋里,三天三夜不出门、不说话、不吃饭。急得颜玉、蔺且在外面团团转。任凭他们怎么叫喊,庄周就象死人一样在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
三天之后,庄周出来了。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就象大病了一场。颜玉心疼地拉着庄周的手,泣不成声。儿子抱住他的腿,也吓得哭了起来。蔺且将庄周搀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问道:
“先生,您为什么这样?”
庄周回答说:“我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而忘记自己的生命安全,我整天在浑浊的水中游泳,,而自以为找到了清澈的渊源。老子曾经说过:‘入其俗,从其俗。’我任漆园吏,自以为是符合老聃的遗训,没想到差点将性命也丢掉。”
蔺且说:“先生,您的意思是,这漆园吏不当了?”
庄周露出了一丝微笑,说:“真我徒也。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蔺且当即准备好墨汁、毛笔、绢帛,庄周写好辞职书,蔺且连夜送往朝廷去了。
过了几天,蔺且用一把独轮车推着庄周的妻儿,一行四人直奔老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