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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赵国论兵 0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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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传》01-04节

【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一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荀子·议兵》

邯郸,作为赵国的都城,是一个地位险要、风景优美繁华的城市。它地处太行山东麓,南临漳水,西望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北通燕、涿,南有郑、卫,处于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与南北大道的交汇点,邻近齐、魏、韩国的“四战之地”。

早在春秋末期,邯郸就已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手工业和商业中心。赵国为参与诸侯国之间的兼并战争,逐鹿中原,自赵敬侯元年(公元前386年)始,从中牟迁都邯郸。经过敬侯、成侯、肃侯,武灵王、惠文王和当今的孝成王,六代君王一百多年的经营,邯郸已经成为可与齐国的临淄城、楚国的南郢并驾齐驱的繁华大都会。

邯郸的建筑格局,同样是“面朝后市”。王城在西南,周长九公里还多。百官和市民们居住的大城在东北,周长约十五公里,比临淄城还要大。由于道路四方通达,张仪称“赵氏,中央之国也,杂民之所居也”。在邯郸城中,聚集了不少各诸侯国的商人,韩国阳翟的商贾吕不韦久居邯郸,贱买贵卖,动辄花费千金。邯郸人与齐国人一样,善于“设智巧,仰机利”。工于心计,投机取利。邯郸最为有名的是冶铁,与宛(河南南阳),棠溪(河南西平)在列国中同享盛名。邯郸有一个叫郭纵的冶铁工场主,他可以同王侯比财富。铸铜,制陶,酿酒,也都是邯郸享誉列国的精品。

荀子一行来到邯郸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只见街道两旁门庭若市,店铺,酒肆,高大的府门,一个接连一个。豪华的车马,轻快地从大道上驰过。酒肆中不时传出轻柔的琴瑟之音和优美动听的歌声。

荀子的车马直达安平馆舍,这里是邯郸城中最为豪华的馆舍。

馆舍仆人手提灯笼引荀子、李斯、陈嚣穿过天井,登上楼梯,来到住宿的房门。

荀子凭栏俯视灯光辉煌的邯郸城,顿生感触:“十年了,旧地重游呀!”

仆人打开房门:“客官请!”将手中灯笼提高,为他们照亮。

荀子等人进入房中,仆人为他们斟上水:“客官用什么,尽管吩咐!”听荀子回答不用什么,就退了出去。

馆舍的仆人去后,荀子对李斯和陈嚣说:“十年之前,我在稷下学宫应秦昭王之邀,由齐国去秦国,路过赵国,往来都住在这个安平馆。”

陈嚣赞叹道:“老师,这馆舍果然漂亮!”

“是的。”荀子指着窗外说,“你们看,这里处在邯郸闹市中心,向西可望见赵王御苑中的梳妆楼;向北可望见当年赵武灵王演习骑马射箭的丛台;牛首水自楼下湍湍流过,清澈见底。两岸灯火,通宵达旦。站在此楼,可将邯郸繁华景象尽收眼底呀!”

李斯依窗观看,感慨地说:“是呀,邯郸真美呀!”

荀子说:“那年我在这里还结识了一个朋友。”

李斯问:“是哪个?”

“吕不韦。”

“就是知名的阳翟大商人吕不韦吗?”

“正是。他不只经商,且胸藏宏愿,绝非一般商人可比。那年他来到这安平馆拜访于我。我说,我不懂经营之道。吕不韦说,他想求教我的不是经营之道,而是帝王之术。”

李斯奇怪地问:“啊!一个商人要修帝王之术,怪不得听人传说,他与在赵国做人质的秦国王孙异人过往甚密,竟然把他在邯郸的一位爱妾都送给了异人。”

陈嚣插言道:“人们还说当年秦国兵临邯郸城下,赵国要杀死秦国的王孙异人,还是吕不韦用计使他逃回秦国的。听说现在吕不韦送给异人的那位爱妾和他生下的一个孩子还留在邯郸。”

荀子意味深长地说:“这怕是吕不韦想要做的一桩大买卖吧!”

李斯点头称是。忽又想起一事:“老师,如今我们无声无息地来到赵国,赵王何时会召见我们呢?”

荀子微微一笑说:“不忙,赵王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来到了赵国。”

陈嚣和李斯都不理解荀子话中的含意。二人相互看了看,又不便多问。说话间,门外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陈嚣闻声说:“老师,有人来了。”

门外有人叫门:“客官歇息了吗?”

荀子示意陈嚣将门打开。

老馆长与怀抱琴弦的姬环走了进来。

老馆长施礼道:“鄙人乃是安平馆馆长,客官远道而来,居住此处不知中意吗?”

陈嚣答道:“多谢关照,一切如意。”

“长夜漫漫,寂寞难耐。客官可要歌妓陪伴?”老馆长指着身旁的姬环说:“这是我们邯郸有名的娼女姬环。”

姬环嫣然一笑,躬身施礼。

陈嚣不知所措地望着荀子:“老师,这……”

荀子走上前说:“老馆长,不认得了吗?”

老馆长老眼昏花,一时辨认不清。

荀子说:“十年前,我住在这里,咱们还一同饮过酒呀!”

老馆长端详荀子相貌,恍然大悟:“啊!你不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荀况先生吗?”

李斯说:“他正是荀况老师!”

老馆长欣喜地说:“哎呀,圣人光临寒舍,我竟没有认出,失礼,失礼!”说着又向荀子作了一个长揖。

荀子谦虚地还礼:“哪里哪里,荀况匆匆而来,又要打扰贵馆。”

“圣人驾到,蓬荜生辉。姬环,快快歌上一曲,欢迎荀老夫子。”老馆长将姬环推到了荀子面前。

姬环调动琴弦,准备唱歌,荀子止住道:“老馆长,谢谢你的关照。天时不早,请老馆长和姬环姑娘也早些歇息吧。”

姬环上前深深一拜,声如玉磬:“荀老夫子,小女子姬环父兄皆在长平之战中死于秦兵刀下。如今孤身一人,沦为娼妓,聊以为生。求老夫子可怜,让我为你唱上一曲吧!”

此时,荀子才仔细看了看姬环,看她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只生得细眉凤眼,白嫩的面颊,略挂愁容,更为楚楚动人。荀子听了她自述的身世,顿生怜惜。联想到长平一战,赵国损伤的四十五万将士,该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儿女失去了父亲。再有那邯郸城被困三载,饿死战死的不计其数,又留下了多少孤儿寡女!荀子望着姬环,泪眼欲滴,凝目待答,甚为可怜,感叹道:“连年征战,给百姓留下了多少苦难呀!好吧,你唱吧,就请你歌上一曲吧!”

姬环手抚琴弦,未从开口,泪珠先从眼眶中落下。细指拨动琴弦,叮咚悦耳,又含悲切。小口微张,传出哀怜的歌声,如泣如诉,似孤雁长空飞过,似清泉穿流于夹石缝中,似春风吹掉落叶,似悲鸟发出哀鸣。唱出了乱世的劫难,百姓难忍的苦痛。只唱得陈嚣落泪,李斯动情,老馆长嘤嘤抽泣,荀子也泪湿衣襟。一曲终了,琴音未散,萦绕于众人的心弦,久久还在伤情。

荀子由歌而叹:“民之心声,此乃民之心声呀!百姓呼唤平息战乱,天下一统。”转身对陈嚣说:“陈嚣,送她一锭金子。”

陈嚣取出一锭金子交与姬环,姬环深深施礼拜谢:“谢先生!”

老馆长起身告辞:“荀老夫子,打扰了!”

“请!”荀子、李斯和陈嚣将老馆长和姬环送出门外。

李斯回到屋里说:“常听人说赵国美女闻名天下,没有想到连出入馆舍酒肆的娼女也如此的美貌!”

荀子问道:“你们以为安平馆长此来,是为我们送美女的吗?”

李斯、陈嚣不解:“……”

荀子说:“他是来查看我们的。”

李斯问:“老师,何以见得?”

荀子说:“眼下列国战乱,常派出密探窥视敌国的动向,刺探敌国的军情,离间敌国的君臣。长平大战之后,赵国希图复兴,更是小心戒备。像安平馆这样的大馆舍,皆负有监视外来行人的重任。你且看,明日安平馆一定会将我们的到来,报与赵王宫中。”

果然,次日,赵孝成王登临朝堂,端坐丹墀。文武大臣行过礼之后,即有临武君施礼奏道:“启禀大王陛下,安平馆舍禀报,昨日荀况带着他的弟子来到邯郸。”

“荀况?!”赵孝成王有些出乎意外。

文武大臣议论纷纷:“此人是当今天下闻名的大儒!”

“他曾三次在齐国稷下学宫职任祭酒!”

“他在楚国做兰陵令,为何来到赵国呢?”

一文臣站出来施礼说:“大王,荀况倡礼义,重法度,精于富民强国之道。走遍列国,倡导一统天下之论,是难得的济世之才。我赵国正值复兴之时,荀况此来,乃天助我赵国。”

赵孝成王思索着:“嗯……”

临武君说:“禀大王陛下,当今列国皆广揽贤才,以成霸业。荀况本是我赵国之人,今日至赵,理当挽留,委以重任。”

众文武大臣皆附和说:“临武君之言甚是。”

“好!”赵孝成王说:“众卿之见,正合朕意。临武君,传朕口谕,立刻请荀况进宫!”

“是!”临武君应声欲走。

“慢!”赵孝成王忽又转念道:“速备车马,朕要亲自到安平馆迎接荀老夫子!”

安平馆的老馆长今日起得甚早。昨日连夜将荀子到了邯郸的消息禀报与临武君,,他料定,大王晓知此事之后,定会派人来接荀子进宫。大王登殿理事在辰时,文武大臣寅时就准备上朝,到得朝堂,天还不亮。老馆长今日也天不亮就起身,坐在安平馆舍的门外,两眼盯着一街两巷的行人,看哪个是来传送大王诏谕,请荀子入宫的。

老馆长等着等着,旭日已升到树顶,还不见有人来到,他有些坐不住了,是临武君没有禀报大王,还是大王不把荀子的到来看作大事?如果是这样,临武君和大王都太胡涂了。像荀子这样的大儒你们瞧不在眼里,不放在心上,你们还 要什么样的贤才呢?还讲的什么重振赵国呀?又一想,不会的。临武君不是这样胡涂的人,大王经过了长平之战,不识贤愚,错用将才的失败,邯郸被困三年的苦难,也很懂得任用贤良的重要了。可是,为何到此时还不见有人来呢?老馆长越想越不解,越想越焦心,抬起头来,手搭凉棚向远处了望,只见两辆豪华的马车自南向北驰来,在朝阳之下金光闪闪,耀眼辉煌。从那高高的伞盖,红黄相间的流苏,六匹又高又大一色枣红马,他认得出,这是大王的御车。啊呀!大王来了!大王做什么来到了大街上?从王宫到这里有十里路程,这是欲往何处?是来接荀子入宫的吗?不会吧。从来没有听说过大王亲自出宫接过什么人。他不是到这里接荀子,又是做什么去呢?

老馆长正犹豫不定地思想着,两个手执长戈的武士突然在他的身边下马,问道:“你可是安平馆长?”

老馆长并不心惊:“正是。”

“快禀告荀况,大王陛下到!”

啊呀,大王陛下果然是来接荀子的!老馆长闻讯转身跑回馆舍,气喘嘘嘘地上了楼,推开荀子的房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荀老夫子,大王陛下亲自来接你进宫呀!”

李斯与陈嚣十分惊讶:“啊,老师,赵王来了!”

荀子吩咐:“我们出去相迎。”

李斯、陈嚣随荀子下楼,在天井中与赵孝成王和临武君相遇。

赵孝成王躬身施礼:“荀老夫子,朕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荀子恭敬还礼:“哪里哪里,荀况不过一飘泊儒士,如今冒昧而至,惊动陛下,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

临武君上前施礼说:“荀老夫子!”

荀子抓住临武君的手:“临武君!”

赵孝成王问:“怎么,你们早已相识吗?”

临武君说:“岂止相识,当年臣去齐国临淄求援,荀老夫子还为我仗义执言呢!”

“啊!”赵孝成王对荀子更为崇敬:“荀老夫子品德高尚,学识博大精深,朕久盼当面请教,求之不得。今日荀老夫子回归故国,请随朕进宫,赐教于朕如何?”

“游子还乡,理当效劳,何谈赐教二字。”

赵孝成王见荀子爽快地接受了邀请,更为高兴:“如此,请!”

“请!”

荀子随赵孝成王出了安平馆。临武君也请陈嚣、李斯一同出门。

安平馆门外的邯郸街市上已挤满了人群。宫中的护卫持刀、剑排列于两侧,不许人车来往走动。

好奇的百姓有工匠、有商贾,有进城的农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不知道安平馆发生了什么事;有的知道是大王陛下在此。陛下常在宫中,难以相见,今遇良机,等待着要看上大王一眼。有的人知道是大王来接驰名于列国的大儒荀子,更要久等,看一看陛下,是如何把荀子接进宫去。

有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少年,他叫侠虎,浓浓的眉毛,一双黑而有神的大眼,头戴扎巾,身穿丝绸短裳,足蹬轻快皮靴,腰挎修长的利剑。他从重重人群的身后,挤到了最前面,紧靠护卫的宫中武士站立。若不是有武士把守,他会一直奔到安平馆门前。

赵孝成王与荀子一同出来了,众人看见自己的大王三十余 岁,头戴一顶用珠宝编缀而成的王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白皙的面皮,短短的黑须,慈善的眼睛微微含笑,走起路来飘然潇洒,果是一派帝王风度。与他并肩同行的长者三绺长须飘然胸前,目光睿智,个子不甚高大,一观此人就有一种博大精深的内在气质,这位一定是荀老夫子了。他们的出现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立在最前面的侠虎激动地想要走上前去,被护卫的武士严厉地喝斥后退。

赵孝成王引荀子来到自己豪华的御车旁,说:“荀老夫子,请上朕的马车,咱们并肩而坐。”

荀子连连摆手:“陛下,不不不,这有些不恭吧!”

赵孝成王真诚地说:“朕仅是一国之君,你乃列国儒学之尊,理当如此,请!”

赵孝成王亲扶荀子上车,卫士扶赵孝成王上车,驭手挥鞭,六匹马齐声长啸,赵孝成王与荀子并肩坐在车上,向宫中驰去。

李斯、陈嚣登上临武君的车子,随行于后。

那侠虎目不转睛地在百姓中远远观注着大王躬亲请贤的一举一动。待车马走得望不见了,他才回转身来,寻到自己拴在店铺门前的白马,沿街奔出了闹市。

侠虎骑马出东门,沿牛首水(现今沁河)行至与拘涧水(今渚河)的汇合处,这里有一个湖泊,周围是高耸入云的树木。

十数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在这密林中靠近湖泊的一片空地上练武,他们认真执剑对击,赤拳对打。精神抖擞,一丝不苟,如同面对敌手一般。

侠虎骑马远远看到一个少年行动稍有迟缓,翻身在少年身边下马,一拳将他打倒,狠狠地说:“赵国人都像你这样,还不亡国吗?”

那少年痛得龇牙咧嘴,听到侠虎的训斥,立即跃起身直挺挺站在侠虎面前。

侠虎对大家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荀老夫子到赵国来了,赵国有希望了!”

荀子的名字早已记在这些少年的心头,且十分敬仰。闻侠虎言罢,齐声欢呼:“好!”

侠虎是他们自己拥戴的小首领,一切行动全听侠虎指挥。侠虎命令说:“荀老夫子是赵国人,咱们要让荀老夫子看看咱们赵国人的骨气,练!”

众少年一齐应声:“练!”

赵孝成王将荀子接入王宫,二人并坐于丹墀。临武君、李斯、陈嚣在下面陪坐。

宫人献上茶果,赵孝成王恭敬地问过寒暖之后,说:“荀老夫子,昔日,因朕错听误国之言,用将不当,致使四十五万将士在长平被秦军坑杀,都城邯郸又被秦军围困三年,元气大伤,国力一时难以恢复,朕每日甚是忧虑。荀老夫子到来,乃是喜从天降。朕欲求教荀老夫子用兵之道,请问老夫子,用兵之要术是什么呢?”

荀子望了望临武君和李斯、陈嚣说:“临武君是带兵之人,我想请临武君先讲一讲。”

临武君说:“我以为上得天时,下得地利,善观敌人之动向,而后出兵,先敌到达,占据有利地形,这就是用兵之要术。”

荀子问:“李斯、陈嚣,以你们之见呢?”

李斯说:“我以为临武君之言乃是兵家之论,甚为得体。”

荀子摇头说:“不然!”

赵孝成王说:“请老夫子赐教。”

荀子道:“用兵攻战之本在于一民(使人民心意一致)。如果弓与箭不协调,神射手后羿也难射中微小的目标。如果六匹马配合不好,就是再好的驭手也把车赶不远。如果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再好的将军也一定不能打胜仗。所以,善争取百姓者,才是善于用兵者。用兵之要术在善于使民心归附。”

临武君说:“荀老夫子,此话讲得不当吧!兵家所重视的是形势和条件,所实行的是变化和诡诈,善用兵者,神出鬼没,莫知从何而出。孙武、吴起以此无敌于天下。难道一定要使民心归附吗?”

荀子说:“不然。我所说的是仁义之兵,欲称王天下者的意志。你所重视的是权谋势利,欺诈诡变,这是诸侯国才使用的方法。仁义之兵不可以欺诈,能受欺诈者只是那些君臣上下离心离德之兵。仁义之兵上下一心,三军同力,臣民对待君主,下级对待上级,如同子女对待父亲,弟弟对待兄长。仁义之人在百里之国当政,耳目可达千里;在千里之国当政,耳目可达四海,必是耳聪目明,常备不懈。仁义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似莫邪之剑,碰着它就会被击溃。反之,那些残暴的国君,谁会跟随他呢?只能是他的百姓。然而,他的百姓喜我若父母,回顾其国君视若仇敌。人情所致,谁会为他所厌恶的人残害他所喜欢的人呢?《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遇。’(译文:武王出师手执斧钺;势如烈火,谁敢阻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赵孝成王与临武君对于荀子的论述甚为钦佩,二人同时合掌称好。赵孝成王说道:“请问荀老夫子,王者之兵该行何道呢?”

荀子说:“一切在于大王,将帅次之。请让我说一说王者和诸侯强弱存亡与安危的道理。君王贤者其国治,君王不贤者其国乱;注重礼义者其国治,轻贱礼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根本。在上者足为臣民所敬仰,臣民可为其所用。在上者不足为臣所敬仰,则臣民不为所用。臣民为所用则强,臣民不为所用则弱,此乃强弱之规。崇尚礼义,论功行赏,是上策;注重禄位,重视气节,是中策;只重战功,轻视气节,是下策。这是国家强弱之要略。齐国注重技击,得一首级,赏金八两。这种办法对付弱小的敌人可用,遇到强敌,就会军心涣散,似如飞鸟,这是亡国之兵也,没有比这更弱之兵了,与从市上雇佣人打仗所差无几。魏国之武卒,按一定的标准选取。穿三段衣甲,操十二石力量之弓,背五十技箭,扛戈、戴盔、佩剑、带三天口粮,日行百里。考中者可免除全家的徭役,免征田宅之税,到老其权利不可剥夺。所以,魏国之国土虽大,税收很少。这是危国之兵。秦国土地贫瘠,使役百姓严酷,用刑罚和奖赏逼迫百姓参加战争,除了打仗去向君王求利,无路可走。立功受赏,得赏更想立功,功赏相长。斩首五个敌人,可使役五户人家。因此,秦国兵员最多,战斗力最强,征税之土地也多。所以,秦国四代皆强胜,非为侥幸,在所必然!齐国的技击不可遇魏国之武卒,魏国之武卒不可以遇秦国之锐士,秦国之锐士不可心挡齐桓公、晋文公有严明军纪的师旅,齐桓公、晋文公的师旅不可以敌汤王、武王的仁义之师。与汤、武仁义之师打仗,如同用鸡蛋碰石头一样。”

赵孝成王和临武君都听得津津有味。陈嚣一旁问道:“老师谈论用兵,常把仁义作为根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既然如此,那还用兵做什么呢?凡用兵者,哪个不是为了争夺呢?”

荀子微微一笑:“并非像你知道的那样。仁者爱人,只因爱人,才憎恨害人之人;义者循理,只因遵从正义,才憎恨作乱之徒。所以以仁义之人用兵,为的是禁暴除害,非为争夺。仁义之兵,到来可以大治,所过之处无不受到教化,如降及时之雨,百姓莫不欢喜。《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译文:贤德君子,言行如一,言行如一,整治四国。)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斯说:“老师,秦国四代兵强海内,威震诸侯,并非是靠仁义取得的,靠的是选取有利时机,便利从事。可作何解呢?”

荀子回答说:“李斯呀,你没有弄明白。你说的便利并非是真正的便利。仁义是用来修治政事的,政事修治好了,民亲其君,愿为他去死,这才是最大的便利。所以说一切在于君王,将帅领兵是第二位的。秦国四代强盛,却常常担心天下诸侯联合反对他。此谓之乱世之兵,未有将仁义作为根本。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这就是世道所以混乱之缘由。”

荀子回头对赵孝成王说:“礼,是治国的最高准则,强国之本,立威之道,建功立业之纲。王公遵循可以得天下,不遵循就要亡社稷。所以,坚甲利兵不一定打胜仗,城高河深不能算坚固,令严刑繁不能算有威,遵循礼义之道就可成功,不遵循礼义之道就要失败。

“楚国用沙鱼皮和犀牛皮做铠甲,坚如金石;用宛地出产的戟矛,像蜂蝎一样惨毒;行动敏捷,疾如飘风。然而垂沙一仗,楚军惨败,主将战死,庄起来造反,楚国分为三四。是无坚甲利兵吗?不是,是君王没有遵行礼义。楚国有汝水、颖水、长江、汉水作为天险,有北部邓邑的森林为天然屏障,有环绕方城山的长城御敌入侵,然而,秦军一到,就攻占了它的国都鄢和郢,如同摇落枯叶一般。是无要塞可守吗?不是,是君王没有遵行礼义。殷纣王挖比干之心,囚禁箕子,设置炮烙酷刑,杀戮无时,臣民皆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丢掉性命;然而周军一到,令不行乎下,民不听调遣。是令不严,刑不繁吗?不是,是君王没有遵行礼义。”

荀子越讲越有兴致,他进一步细细论道:“大王,当君主的人,大抵都用奖赏、刑罚、欺诈治理百姓,使他们效劳。人之行动者,为了奖赏,则见与己不利就不做了。所以,奖赏、刑罚、欺诈不足以尽人之力,以致于献身。如果大敌当前,让他们去守危城,就必然要叛变;让他们去作战,就必然要失败;遇上艰难困苦,就必然逃跑,很快溃散。这不是下反而制其上吗?所以,奖赏、刑罚、欺诈之道,乃是雇佣之道,不足以聚合百姓,强盛国家。推崇名节,申明礼义,崇尚贤能,爱护百姓,君主遵循此道,可以得天下,威力无穷。”

赵孝成王握住荀子的手:“朕久闻荀老夫子大名,今日聆听教诲,方如老夫子果是难得的治世贤才!”

荀子谦恭地微笑道:“大王过奖了。”

赵孝成王郑重地说:“赵国是你的故乡之土,近些年来屡遭祸乱,朕愿拜你为上卿,请你参与朝政。望你能久居故土,助朕重振赵国。”

荀子拱手道:“谢陛下厚爱!”

赵孝成王与荀子商议:“朕要开设一座论兵馆,请荀老夫子为将士讲授用兵之道。不知老夫子意下如何?”

“荀况愿遵王命!”

赵孝成王甚为高兴:“好!临武君,你在邯郸城内为荀老夫子选下上卿府邸。荀老夫子衣、食俸禄与国中卿相等同。”

临武君经过几日查巡,终于在邯郸城中为荀子找到了一座十分满意的上卿府邸。他把荀子、李斯、陈嚣领来观看。

这是一座高门大院。院中花木扶疏,引路相连长廊,客厅轩明几静,顺两廊入后院,有寝室,有书房。

临武君介绍说:“荀老夫子,这里原是马服君赵奢将军的府邸。赵奢将军为赵国立过大功,在阏与曾大败秦军,令秦兵闻风丧胆。可他的儿子赵括,却只会夸夸其谈。在长平一战,赵括率领的四十余万大军被秦军俘虏、活埋,他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他的母亲气绝而死。这座府邸,也就没有了主人。”

荀子感叹道:“名将之子,纸上谈兵,兵败身亡,这是一个很深的教训,将永远警诫后人!”

临武君问:“荀老夫子就住在此处可好?”

荀子点头:“好,甚好!”

他们一同来到客厅坐下。临武君问:“荀老夫子,夫人与令嫒近日有消息吗?”

一提起夫人和女儿,荀子心中顿出感伤,摇头道:“无有。”

临武君劝慰说:“大王陛下得知老夫子在途中与夫人和女儿失散,甚为关切,我已遣人沿老夫子前来赵国之路途,多方寻找。”

荀子十分感激:“多谢!多谢!”

“陛下还说,如今荀老夫子身边无人照料,要我挑选一位贤淑、貌美的邯郸女子,以照料老夫子的饮食起居。”赵王为荀子想得很周到。

荀子连忙摇头:“哎,这就不必了!请临武君代我谢过大王的美意,只要能助荀况尽快找回夫人和女儿,解我心中忧愁,我就感之不尽了。”

不用几天,临武君派人将院落、房子打扫干净,又帮荀子从安平馆中搬了家,一切安排就绪。只是派出去寻找荀夫人和幽兰的人,回来禀报,皆未见荀夫人和幽兰的踪影。

荀子更为忧心。白日读书,去赵王宫中论兵馆,与赵国的将士们讲授用兵之道。夜晚,独对明月,思念自己的夫人和爱女。秋深了,院中有些寒凉。北雁南飞,鸟雀也准备筑巢过冬。幽兰与她的母亲会在哪里呢?被乱兵掳去了?或是流落在异乡避难了?或是已经在战乱中死了?他不敢深想,更不敢想到死。荀子不是一个相信神鬼的人,并非认为想到死就不吉利,而是一想到她们母女会有性命危险,自己心中就难以忍受。夫人与女儿跟随他往来奔波,受了多少苦啊!幽兰年幼时,夫人守在家中抚养儿女。如今幽兰长大了,荀子也上了年纪了,荀夫人既舍不下女儿,又操心丈夫的身体,所以一定要带上女儿跟随荀子走来走去。从秦国回齐国,那是她们母女第一次离开家。本打算在齐国稷下学宫可以长住下去。谁知那位君王后,专权跋扈,心胸狭窄;那位齐王建年轻缺少见识,非是能够一统天下的君王。为了寻找能够一统天下的明君,他随春申君到了楚国。哪知楚国的贵族权重,是非横生,逼得他又不能不离开去。几年来,往来数千里,长途跋涉,颠簸东西,夫人与女儿都经受了,都忍过来了,如今,竟在乱军中把她们丢失了!

思亲之心更为孤独,孤独之人更觉苍老,李斯和陈嚣都看得出,老师近日老了许多。

一日,荀子从论兵馆回来,陈嚣引了一个青年女子走进荀子的书房。她是姬环。

陈嚣未曾走进书房的门,先唤了一声:“老师。”

荀子从几案上抬起了头:“进来。”

陈嚣领姬环走到荀子面前。荀子望着姬环不解地问:“这是……”

“临武君让人送她来伺候老师。”

姬环上前半步,向荀子施礼:“荀老爷!”

荀子不悦地说:“我说过,我不用人侍候的。”

“老师,这是赵王和临武君的一片心意。”

荀子无奈,只好把个姬环留了下来。

姬环很勤快,她被陈嚣引出书房,找到了自己住的房间,没有停脚,就为荀子送上一杯热茶来。

姬环走进书房,恭恭敬敬地跪地,将茶杯举过头顶,双手献上:“老爷,请用茶。”

荀子望了她一眼说:“放下吧!”

“老爷不认识我啦?我还为你唱过歌呢!”

“认识。只是,我这个人不习惯让别人伺候。”

“老爷年纪大了,又无夫人在身边,应该有个人伺候。”

“你年幼失去父母,也甚为可怜呀!”

“谢谢老爷还记得我的身世,安平馆长受临武君之托,寻找伺侯老爷的女子,我听说了,就找了老馆长。我知道荀老爷是个好人!”

姬环讲得是真心话,她从十三岁流落风尘,为人唱歌,为人陪笑、还从来未有见过一个像荀子这样的人,同情她的不幸,为她流下热泪。那一日,在安平馆中随老馆长夜半登楼,为荀子唱歌的事,使她终生难忘。荀子看重她的不是她少有的美貌,不是她甜润的歌喉,不是她动人的陪笑,而是她不幸的人生遭遇。那一次,她的歌唱得特别好,特别动情。因为她这一次非是为钱币而唱,非是为别人取乐而唱,是唱出她自己内心的痛苦。荀子给了她一锭金子,回去之后她没有花用,她把它珍藏起来,因为她感觉到还有一种比金子更为贵重的东西在里边。花了这锭金子,就把那贵重的东西也抛掉了。她要把这锭金子,同自己的生命一起,永远留存。

她常常想念荀子,荀子是令她最为敬仰的人,她觉得自己离他很远,且又很近。如今,有机会来到这位她最敬仰的人的身边,她愿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和女性的温存,去使她所敬仰的人感到温暖和舒心。

姬环很快熟悉了荀子府邸中的一切。送水、洗衣、做饭,收拾房间,只要是荀子身边的事,她全做。不是荀子身边的事,她也去做。所以,她博得了李斯、陈嚣等弟子的喜欢。

一日,姬环到市上买菜。看见街头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拳打脚踢,口中还喊着:“打,打!打这个秦国的狗崽子!”那男孩儿已是满脸血污,并不示弱,咬着牙顽强地与他们对敌。姬环看见了那挨打的男孩儿,这不是赵政吗?她慌忙过去,将那些围打的孩子们赶走,伸手把倒在地上的赵政拉了起来。

赵政紧紧地靠在姬环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姨母!”

姬环蹲下身抚摸着赵政受伤的小脸:“疼吗?”

赵政咬着牙:“不疼。”

“你娘呢?”

“出门了。”

“走,我给你洗洗脸。”

赵政乖乖地跟随姬环进了荀子的府邸。

荀子在院中散步,见姬环拉着一个小男孩进门来,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为何被打成这个样子?”

赵政咬着牙,紧握着小拳头倔犟地说:“哼!等我爹当了国王,让我爹派兵来攻打赵国。我将来也要当国王,亲自带兵把欺负我和我娘的人统统都杀光!”

姬环忙用手捂住赵政的嘴:“快住口!”

荀子听这男孩儿好大口气,有些奇了:“你叫什么名子?”

“我叫赵政。”

“赵政?”

姬环解释说:“老爷,姬环实言相告,这个男孩儿的父亲是当年秦国的人质异人公子。”

“啊……”

姬环补充说:“如今异人逃回秦国了。他跟随母亲留在赵国。因为秦赵两国的仇恨,这孩子也常受欺辱。”

荀子问姬环:“你如何认识了他们?”

“我与他母亲的娘家是近邻。他母亲也甚喜爱歌舞,我们自幼是很好的姐妹。”

“啊!……”荀子转身向赵政说:“你父亲姓嬴,你为何姓赵呀?”

赵政告诉荀子:“我娘说,赵国人恨秦国人,不叫我姓嬴,叫我姓赵。”

“改姓也改不了国。这不还是叫打了个满脸花吗?”姬环十分同情赵政。她为他端来了洗脸水。

荀子也甚喜欢赵政的倔犟,志气。姬环为赵政洗脸,他在一旁观看。

荀子问赵政:“你读书吗?”

“读书。”

“有老师吗?”

“吕不韦仲父教我识字,还教我背诗呢!”

“你背一段给我听听可好?”

“好,我背给你听。”赵政用清亮的童音背诵诗句:

岂日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

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赵政背完诗句,问荀子:“爷爷,你知道这是什么诗吗?”

荀子故意摇头:“唔,不知道。”

赵政认真地说:“这首诗是秦风,名叫《无衣》。是讲我们秦国的将士,同心杀仇敌。”

荀子高兴地将赵政搂在怀中:“啊,小赵政,你真聪明!”

陈嚣和李斯来到荀子身边,陈嚣说:“老师,去论兵馆的车马已经备好了。”

“好!”荀子起身要走。

赵政问:“爷爷,你上哪儿去?”

“我到论兵馆去。”

“那里好玩吗?”

“那里是个大学堂,不好玩儿。”

“你去上学呀?”

“荀爷爷是老师,他是去讲课。”姬环替荀子解释。

赵政问姬环:“我去听听行吗?”

姬环说:“你听不懂!”

“我听得懂!”

“你到那里净捣乱。”

“我不捣乱。老师,爷爷,我不捣乱!”

荀子想了想说:“让他一起去吧!”

赵政高兴地拉住荀子的手,随荀子出门去。姬环将他扶上了荀子的车,李斯、陈嚣上了后面的一辆车,姬环一直目送荀子一行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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