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过后,洪秀全、杨秀清二人果然率一万五千人分乘五十几艘大战船向长沙扑来。各船船头白幡招展,船上将士也都身着重孝,气势颇为夺人。援军顺江直奔长沙北门而来。
张亮基亲到南门督战,又专委左宗棠督办北门战事。
张亮基对左宗棠道:“季高啊,长沙能否守住,就看此役了!北门最关键,有劳老弟了!”
面对张亮基的如此信任,左宗棠只觉胸间有万千豪气在涌动。他双手接过令箭,一字一顿说道:“大人请放心!季高在,北门在!士为知己者死,有何憾哉!”
左宗棠到了北门不久,洪秀全、杨秀清二人便率舰队蜂拥而至。
两岸炮台不敢怠慢,齐把炮信点燃,一时间,二十条火龙呼啸着轰向船队,打得湘江江面一片硝烟。
左宗棠急令军兵将滚木抛入江中,又调派了五百名弓箭好手守在岸边,一旦太平军船队冲开滚木前行,即行放箭。
长沙城四门鏖战两昼夜,尸横城垣内外,护城河水已变成血红色,湖南省城仍牢牢地掌握在清军手里。
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被逼疯了,他一会儿向攻城将士传谕说天父上主皇上帝已经告诉他,守城的清妖即将弃城逃走,一会儿又说天父上主皇上帝马上就要降临长沙帮着天国取得最后的胜利。洪秀全与杨秀清几乎施尽了全身的解数,但终不能撼动长沙一块城墙。
这时,清廷紧急调派的一部援军在广西提督向荣的率领下向长沙赶来,前锋马队五营离长沙只有五十余里。钦差大臣塞尚阿、湖广总督程矞采,也各督所部官军,从各自营地起程赶奔长沙救援。
暗探急报洪秀全,洪秀全脸色顿变,杨秀清也不得不停止念咒。两个人商议了一下,很快便竖起撤军大旗。长沙经八十几日的鏖战,终于解围。
向荣赶到之后,张亮基这才敢打开长沙四门,一边着令军兵清理护城河堆积的尸体,打扫战场,一边迎接援军。
张亮基一脸憔悴,他与向荣见过礼后,便拖着哭腔说道:“不是军门到得及时,本部院几乎不能再见天日!”
向荣慌忙道:“大人言重了!还是圣上英明,让大人来守长沙。若换别人,长沙早易匪手了!”
当日晚饭后,张亮基单独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密谈,动情地说道:“季高啊,这个省城解围的折子可就要麻烦你老弟起稿了,你就辛苦辛苦吧。”
张亮基分明是要试一试左宗棠的笔下功夫如何。左宗棠没有讲话,深施一礼后便走回自己的房间,开始思虑起稿的事。
望着左宗棠的背影,张亮基手抚胡须,自言自语道:“湖南‘三亮’,今亮最亮,果然名不虚传哪!此人的前程,当在我之上!”
张亮基时年四十有六,江苏铜山人,字采臣,号石卿,一榜出身。张亮基从内阁中书做起,后外放云南,出任临安知府,复调署永昌,至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便超擢到云南巡抚署云贵总督高位,成了封疆大吏,深得朝廷倚重。太平军进入湖南,接连攻城取地,湖南巡抚骆秉章以防守不力被革职留营效力,他则得以离开贫困的云南调补湖南巡抚与太平军作战。
很快,左宗棠草就的《贼踪纷窜省城解围》一折摆到张亮基的案头。左宗棠退下后,张亮基拿起折子看起来。
该折起头便是:“奏为贼匪被剿窜逃省,围已解,各路兵勇沿途截杀分追,恭祈圣鉴事。”随后,折子便开始叙述八十几天与太平军激战的大体经过,开列了督战的江西巡抚罗绕典,开列了革抚骆秉章,又开列了及时增援的广西提督向荣、总兵和春以及永绥协副将瞿腾龙、永绥把总邓绍英、四川参将张协忠、沅州外委罗宏典等人如何杀敌奋勇,单单不提湖南提督鲍起豹,仿佛湖南原本就没有鲍起豹这个人。
张亮基想了想,提笔在罗宏典的后面加了“鲍起豹”三个字,然后便在下方写了“照缮”二字。折子很快由缮写师爷誊写清楚鸣炮拜发。
衙门里的这名缮写师爷偏偏是鲍起豹的一个表亲,论辈分,是鲍起豹的一个侄子,原名叫鲍玉福,后经张亮基改名叫做鲍玉升。为身边的使唤人起个吉祥名字是当时各衙门盛行的风气,衙门里的许多人都是后改的名字。
鲍玉升先为骆秉章誊写私信及一般函件,因字迹工整、秀美,张亮基便单着他誊抄奏稿,衙门里的几名起稿师爷的笔迹他都认得,骆秉章和张亮基二人的笔迹他也是再熟悉不过。他拿到这个折子后,见笔迹生疏,便猜出是左宗棠的手笔,誊的时候就格外认真。誊着誊着,鲍玉升忽然有些愤怒了,像防守长沙这么大的一个功劳,折子里竟没有把湖南提督鲍起豹列在首位!而列在后面的“鲍起豹”三个字,又明显是张亮基发现有什么不妥后补加上去的。
鲍玉升当时便把自己发现的这个情况报告给了鲍起豹。
一日早饭后,张亮基把向荣、罗绕典、鲍起豹、骆秉章等人请进衙门大厅,商计收复郴州之事;左宗棠以师爷身份也坐在张亮基的身边,一边喝茶,一边听几位大员讲话。
张亮基当先讲道:“长毛转攻汉口,此时当是收复郴州的大好时机。本部院以为,趁现在向军门在这里,再加上各县的团练,一举收复郴州,应该是胜算的事。鲍军门,你可率提标军七营攻打郴州的正门,骆大人随行作监军;罗抚台和向军门分取郴州东西二门,后门可把各县的团练调上去,一作接应,同时也可趁长毛出城时截杀,以逸待劳。各位以为如何?”
向荣道:“抚台容禀。汉口激战正酣,本提督恐有旨下来转援汉口,不能按大人的吩咐去取郴州。何况,此时天气正热,本提督兵勇经长途奔袭,已疲劳过甚,亦需整军休养一下。”
张亮基见向荣说得有理有据,只好道:“向军门所言甚是,是本部院收城心切,思虑不周。对郴州用兵的事,本部院重新计议就是。”
向荣起身道:“抚台若无其他吩咐,本提就先走一步。本提督还有一事禀告,望抚台能尽快给予答复。粮台已向本提督多次告急,称饷粮即将不继,不知抚台大人何时才能把粮饷交付大营?本提的五千人马,不能饿肚皮呀!”
张亮基沉吟了一下,苦笑着说道:“向军门莫急,本部院已打发了十几人去各县催饷催粮,估计这一两日就有着落。向军门从广西直打到湖南,经历无数场恶战,本部院怎么忍心让将士饿肚皮呢?向军门且先回营歇息,等催饷粮的人回来,本部院自会告知于你。向军门,本部院就不送你了!”
向荣冲在座的各位依礼点了点头,便大步走出去。
张亮基小声对左宗棠说道:“季高啊,如果不行,你明日到湘乡、湘阴二县走一趟吧,这饷粮再拖下去,军心就要不稳了!”
左宗棠碍于罗绕典在场,本想说句什么,但张了几次口都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依当时大清国发布的讨贼圣谕,官军剿贼,剿到哪个省,粮饷便由哪个省供给。江西巡抚罗绕典是被太平军打出江西后才率麾下各营一路狂奔到湖南,向荣也是在广西连遭重创后才提军跑到了这里。
罗绕典毕竟参与了防守长沙,也确在湖南和太平军干了几仗,张亮基供其粮饷还心甘情愿。而向荣在湖南并未与太平军交手,尽管洪秀全撤围攻长沙之兵转攻汉口与他的到来有关,但却是惧其势而非惧其力。
张亮基来到湖南,最感头痛的还不是与太平军作战,反倒是这没完没了的索粮要饷。
鲍起豹这时站起身来说道:“抚台大人,下官有几句话已在心里憋了多日,不知当不当讲。”
张亮基见鲍起豹虎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笑道:“鲍军门有话但讲无妨。收复郴州,还要靠军门来主持大计呢!”
鲍起豹先冷笑一声,随后说道:“抚台大人,下官想请大人说句公道话,守护长沙,下官是有功还是无功?”
张亮基道:“鲍军门说的这是哪里话?长沙能防守成功,没被长毛攻破,靠的不全是在座的各位吗?没有各位大人同舟共济,我们能坐在这里喝茶吗?”
鲍起豹点一下头,却忽然抬起右手一指正在埋头喝茶的左宗棠道:“下官想请教左师爷一句,此次长沙报捷,左师爷替大人起的奏稿,却为何不提我半个字呢?”
左宗棠全身一抖。张亮基闻言先是一愣,忙起身道:“鲍军门,你这话却是从何说起?此次防守长沙功成,本部院确是委左师爷起的奏稿,你老弟怎么知道上面没有开列你的大名呢?鲍军门哪,你没有见到奏稿,可不能妄加猜度啊。”
鲍起豹不依不饶道:“抚台容禀,下官若不知实情,岂敢在此胡言乱语?左师爷,本提没有冤枉你吧?”
左宗棠呼地站起身来,瞪着双眼对鲍起豹说道:“军门大人,您老说得不错,山人在为抚台大人起稿时,的确没有把您老的大名列在上面。山人以为,湖南提标是主军,防守省城是职分,没有必要单独开列功绩。”
鲍起豹大叫道:“抚台大人,您老听听,这左师爷的嘴里在说些什么!左师爷,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就要把这官司打到两江程制台那里去!”
左宗棠冷笑道:“鲍军门,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您老想知道为什么吗?一、您老是湖南的提督,防守省城,是提督的职分。不能剿匪安民,国家设绿营干什么呢?要您这提督又干什么呢?二、不错,此次防守省城,您麾下的几营提标的确出了大力,但若无罗抚台的人马相助,没骆大人这个监军日夜操劳,没有全城百姓的加入,这长沙城守得住吗?还有抚台大人派到四乡八村筹饷筹粮的人。试问,这些人的功劳哪个比您小?山人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朝廷放您来做这个湖南的提督,到任以来,干过几件大事?立过什么战功?您老心里不会不清楚吧?”
左宗棠的这后一句话,登时把鲍起豹气得浑身乱抖起来,他到任至今,除了湖广总督,还没有谁敢这样同他讲话。他用手指着左宗棠,一连说出四个“你”字来。
张亮基赶忙笑道:“鲍军门,你先下去歇一歇。左师爷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他并不是成心要气你。”
鲍起豹这时说道:“抚台大人您老听听,本提督在左师爷的眼里还是朝廷命官吗?抚台大人,烦您老赶快给上头上个折子,我这湖南提督是不能再干了!一个文案师爷都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本提督还怎么指挥千军万马!”
鲍起豹话毕,也不等张亮基讲话,冲着张亮基便行一礼,又回头对着罗绕典、骆秉章二人拱了拱手,然后大步走将出去。张亮基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罗绕典、骆秉章等人只得施礼退出。房里转眼只剩了张亮基、左宗棠二人。
张亮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季高啊,你老弟这个脾气!咳!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鲍起豹敢在本部院面前指手画脚,是因为他与程制军是儿女亲家呀。这件事啊,鲍起豹肯定要到程制军那里去搬弄你老弟的是非。这个玉升啊,他净给本部院添乱!”
左宗棠想了想,忽然说道:“抚台大人,山人想向您老打听一个人,不知大人是否知道。您听说过杨昌浚吗?”
“杨昌浚?”张亮基一愣,随后摇了摇头,道,“本部院刚到长沙时恍惚听人说起过,本部院没有往心里去。这杨昌浚又是何许人?能入你老弟法眼的可不多呀!”
左宗棠笑了笑,答道:“大人就不要谬夸山人了。说起来,这杨昌浚还真非等闲之辈。他眼下虽是湘乡的一名附生,却精通兵学,又擅长书法,一手蝇头小楷,清秀无比,堪称湖广书界一等一的楷书大家。让杨昌浚来为大人誊写折稿,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不知比玉升强上多少倍。大人以为如何?”
张亮基苦笑一声道:“季高啊,你老弟绕来绕去,却原来是想把玉升赶走啊。这却使不得!何也?一、这玉升乃鲍起豹所荐。鲍起豹是湖南提督,这湖南的军事,还要靠他来维持,本部院此时不能得罪于他。二、鲍起豹与程制军是亲家,本部院可以不买他姓鲍的账,却不能不给程制军面子啊。何况,你老弟刚与鲍军门闹了意气,本部院这里就把玉升赶走,不仅你左季高以后不好在衙门存身,本部院同鲍起豹也不好共事不是?季高啊,你这脾气呀,今后也要改一改。不管怎么说,鲍起豹也是朝廷钦命的湖南提督啊!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又云:‘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季高啊,大敌当前,长沙虽眼前解围,长毛却随时都会反扑。明儿,本部院单在签押房摆上一桌酒,单请你与鲍军门两个。你们两个是本部院的左膀右臂,缺谁都不行啊!”
左宗棠正要讲话,门外忽然响起“总督衙门公文到”的喊声,随后走进一名送公文的差官。差官施礼毕,便递上一份密封公文。张亮基急忙接过匆匆签了回单。差官走出去后,左宗棠也急忙离案,想回房去。
张亮基忙摆摆手,道:“季高啊,你先坐着喝茶,等本部院看过公文,还有话同你讲。”
左宗棠只好再次坐下,端起茶碗品起茶来。张亮基快速剪开封袋,抽出公文看起来。
张亮基的脸色渐渐阴沉,他抬起头,说道:“季高,武昌昨夜被长毛攻破,守城官军死伤大半,程制军下落不明,估计凶多吉少。咳,湖广是彻底烂了!这个洪秀全,他怎么就单单咬住湖广不放呢?”
左宗棠喃喃道:“照此说来,长沙又要有大的战事了!抚台大人,您是怎么打算的?长毛夺了武昌,必定二次夺我长沙!”
张亮基沉思着说道:“季高,你现在就起个稿,本部院除了请求朝廷增兵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看看能不能把向荣留下来。向荣从广西一路杀来,身经百战,他若能留下来,长沙或许能逃过此次劫难。季高,你以为呢?”
左宗棠想了想道:“大人所言甚是。但山人大胆以为,若朝廷不肯让向军门留下来又当如何呢?”
张亮基沉吟着说道:“本部院也想到了这层,可除此以外,又能怎么办呢?如果武昌不破,长毛或许能退出湖广。如今武昌已落敌手,长毛岂能放过长沙?季高,你有什么好主意?”
左宗棠道:“大人,山人以为,眼下有三条路可同时走。第一条路,上奏朝廷请派援兵;第二条路,调各县团练于省城加强长沙守势,以防长毛突然袭击;第三条路,抓紧筹粮,可以派人赴外省去购运,一定要在长沙筹备到可供官兵半年所用的粮草。”
张亮基点一下头表示赞许,随后又说道:“季高,你起完奏稿,顺便给湘乡杨昌浚写封信。本部院主意已定,请他做案上誊稿师爷。”
左宗棠笑问了一句:“抚台大人,玉升可是鲍军门所荐,而鲍军门与程制军可是儿女亲家呀!您可要想清楚啊!”
张亮基摇头笑道:“季高啊,你就不要拿这事打趣老哥了。武昌失守,不管程矞采是死是活,他都做不成湖广总督了!你若不信,就等着看圣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