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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娥皇与庆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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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十世纪中叶的这一年孟春,十九岁的娥皇嫁给小她一岁的李煜,幸福到家了。婚礼隆重不消细说,宫廷上下一片喜庆。一人向隅亦不消细说,此人是入主东宫已数年的李弘翼。

李璟警告弘翼,如果他再敢算计李煜,立刻废了他的储君资格;如果李煜有个三长两短,不管缘由,只拿他示问。

弘翼吓缩头了。

李煜在他结婚的这一年,终于有了安全感。

也许上帝是这么安排的。美神初入爱河,不受干扰,把一朵鲜花淋漓尽致地揭示为鲜花。

李煜、娥皇是如何互相盯着看的?美与情,是如何越累越多?肉体厮磨与神采飞扬,又催生多少华章?

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

娇无那三个字,说尽娥皇风流。

诗句停在肉体欲望的边缘上,“停”出男欢女爱的无限风光。而类似的情景,寻常巷陌,不管雕窗下还是柴门内,男女喧闹、追逐、俏骂、扑打,谁家没有呢?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笙歌奏。

彻夜欢歌曼舞,舞得地毯打皱,炉中香兽完了再添。把香料做成兽状,小猫小狗小狮子之类,始于晋,盛于唐。舞点:佳人踏着鼓点。有曼舞更有劲舞,佳人头上金钗,不是掉地,而是溜出去。一个溜字,又传神了。这恋爱中的李煜也不知怎么搞的,神来之笔,有些人奋斗终身得不到,他倒好,随手一划,佳句来了。

周娥皇比杨玉环如何?二人俱是出色的舞蹈家,音乐家,服饰的设计者和宫廷“模特”,修养又好,性格单纯。

单纯驻颜,复杂损容。

杨玉环生在雾蒙蒙的四川盆地,周娥皇生在烟柳画桥的江南,都有官宦人家的背景,从小养尊处优。娥皇袅娜,玉环丰腴。美与爱,弥漫了她们的日常生活。

柔情似水,激情如火。水与火的性情特征,似乎当为佳丽所必备。

不过,杨妃善妒,有几个善于弄权搞阴谋的哥哥姐姐,她的情爱格局乃是“老夫少妻”,与娥皇不能比的。

也许女人皆善妒,尤其当她爱得激烈的时候。女人之于情爱,乃是全副身心的投入,从一头青丝爱到满头银丝。牙齿缺了,皮肤打皱,发音模糊,走路用拐杖……她还要爱!

娥皇李煜之恋,燃点高,热力强,“能耗”大。然而他二人一恋若干年,男女情力不减,更添了亲骨肉般的爱的疼痛。所谓稀世之爱,这里边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爱人者,能爱是个前提。有修养的、单纯的男人女人,一旦爱起来,虽能耗大而能持久,表明那燃烧的物质非同寻常。

人,不仅与动物有别,人与人亦是区别甚大。

娥皇真能爱。娥皇亦善妒否?

娥皇十九岁入宫做了郑王妃,又住在皇后娘娘的瑶光殿,能歌善舞的漂亮女孩儿到处都是。娥皇今日压倒群芳,却保不住明日输给新秀。年龄是她的弱项,转眼就二十出头了,再一转眼,已是李煜长子仲寓的妈妈。

母以子贵,皇宫尤甚。

娥皇的王妃之尊牢固了,却可能失掉情爱地基。她得努力。孩子有奶妈带着,她得以恢复舞蹈身材。她有两个优势:一是她的天资,二是李煜的禀性。

可是她的年龄毕竟一天大似一天的。爱欲之躯始于夏季,整个春天都交给漫长而丰富的“青春助跑”十三初萌女儿心,十九嫁入帝王家。婚礼乃是双重盛宴:酒醉更兼色醉。洞房之之夜是个开端。羞羞答答消耗着羞羞答答。又要燃烧又要“持驻”,委实两难哩。娥皇的“纵情一跃”,乃是势所必然。

不用说,情势会比较复杂。

而复杂的情势会产生曲折的故事。

庆奴长大了。

庆奴十五岁,出挑得十分水灵。她是扬州人,家贫,兄弟姐妹多。皇宫里的太监到扬州选宫女,哄她来到金陵。庆奴十岁入宫时已识得几个字,次年“进阶”近侍李煜,般般周到;也学着读书写字,拜空王,下围棋,弄丝竹。她又是个小孩子,得了空便疯玩,上树捉鸟下水摘荷,到郑王府的头一年夏天,差点淹死在荷池中,李煜给她好一顿训。她眼泪汪汪的,转过脸去就笑,长睫毛上还闪着泪珠。

庆奴现在长高了,知羞涩了,心里嘴上,唯知她的郑王爷。李煜似无知觉,出宫应酬也带上庆奴。有一回在北苑猎场教她骑马,扶上抱下的。庆奴身子乱颤,脸比枫叶还红,从善看见了,对李煜感慨说:庆奴不是小姑娘啦。

美少女情窦初开,且与她的偶像如影随形。她伺候李煜的一年四季。李煜更衣,入浴,庆奴不离左右。顽皮的小女孩儿,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会脸红的娇滴滴的姑娘家:碰碰李煜的手,居然不胜情状,“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按一般的情形,公子哥儿和贴身女侍要发生一点事的。朝夕相处,难免“授受”相亲,那点事的发生也自然,也许意念未到,身子已先行动作起来。事后方知发生了什么事……

宫中的舆论认为,庆奴和郑王爷多半有事。

庆奴担着虚名呢。她倒巴不得!

庆奴去年就有了心事,涟漪般层层铺开。毒日头下她会怔怔的立半天;疾风暴雨不知回;伺候李煜,没甚由来的缩手缩脚,不是拿错了东西,就是砸碎了东西。

这庆奴写在脸上、写在语音里和步态中的心事,李煜看不见。

李煜的浓情只在别处。浓情与另一团浓情氤氲着,如青烟之袅袅,风流百端。

娥皇却能看见庆奴的心事。

少妇何尝不知少女的憧憬?娥皇初入瑶光殿中的郑王府,庆奴对她有抵触呢。王妃的美貌与典雅折服了多少人,惟独庆奴对王妃的魅力口服心不服,她不试纤裳,不梳云高髻,不赞翘首鬓朵妆……总之,她浑身上下是个“不”字,她“不”给娥皇看哩,不字中间写着属于她的“要”。她已经作好准备了:王妃纵然以身份压她,她照样是以前的那个庆奴,既能上进悟性高,又能调皮疯跑顿足噘嘴。王妃是王妃,庆奴是庆奴!王妃和王爷糖人儿似的粘在一块儿了,庆奴却也知道,她的郑王爷同样离不开她。

庆奴早在十二三岁,便已摸索到自己的“生存基点”。

小女孩儿凭借着对“世界之为因缘联络之整体”的良好直觉,把握到这个基点。她一个南唐小女子,本不知“理性分析”为何物。

“不”给娥皇看,庆奴故事多。

庆奴将满十五岁这一年,娥皇二十三岁。主仆走在一处,个头几乎一般高了。庆奴却不知何时开始了踮脚走路,个头还冒过王妃娘娘。娥皇佯装不知。庆奴想要高,就由她高呗。娥皇还捏她腿骨脊柱,掂量长度,夸奖说:你这身子比例,不出半年就比我高啦。

岂知庆奴身子一颤,退后说:奴婢不敢与娘娘比身高。

旁边站着内侍庆福,打趣说:你走路踮脚,足足高了一寸,把王妃娘娘给比下去啦。

庆奴胀红了脸,喊道:公公胡说!

庆奴庆福,年龄相差二十多,平时却很要好的。

庆福逗她:我胡说吗?你偏于娘娘身边踮起脚,脚尖走路似的,好看归好看,就是有点比身高的意思。不信你问娘娘。

庆奴拿眼去望娥皇,嘴唇努动,欲说又止。娥皇含了笑,摇摇头说:我可不觉得。庆奴就是长高了嘛。

有李煜在场时,庆奴越发将身腰腿竖直了。她认为,妩媚俏丽与身高有关系。

娥皇鼓励她说:你提臀走动养成习惯,将来定有好身段。

庆奴应答:娘娘说的是。

到春天减了衣裳,庆奴的身子轮廓露出来,众口称赞她,肩是肩臀是臀腰是腰的。她心里高兴,见了谁都笑吟吟,举止嫣然,走路像练台步。一日,主仆坐在园子里桃花树旁晒太阳,娥皇又伸手捏丈量她的大腿骨,她弹簧似的蹦起来了,退开几步,眼中闪着抵触。

娥皇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啦?

庆奴说:不喜欢娘娘的手……

娥皇瞧瞧那只伸出去的右手,说:我的手难看么?

庆奴说:娘娘的手好看,可是庆奴不喜欢。

娥皇笑道:你跟我也有些日子了,你做错事,我何曾动过你一个手指头?

庆奴嗫嚅着说:我、我不喜欢娘娘的的右手摸我……

娥皇再瞧那右手,不禁有些疑惑了。她又望望左手,心想:两只手不一样吗?

庆奴站在桃树下,薄面比花红。

娥皇伸手摸李煜,庆奴撞见过。庆奴很不喜欢的,是王妃与她的郑王爷十指交叉、紧扣。她总共见过两次,她看见的正好是王妃的右手。撞见一刹那,想象许多时,脑子里的画面翻江倒海,止都止不住……

娥皇右手的手尖碰到庆奴时,庆奴身上最不敏感的部位也敏感了。并且,感觉甚复杂,说不清道不明。归结成一句话:不要娥皇摸她。

而有了春日桃树下的这一回“触摸事件”,庆奴竟越发敏感了,从娥皇手中接过物件时,指头碰了碰,她也触电似的把手一缩,把脸一红。娥皇说:你和我也授受不亲么?

庆奴瞅别处,只不应答。

娥皇心里也有气呢,将这事告诉了乔美人。有一天,乔美人唤庆奴到僻静处,问她:你咋回事儿啊?不要王妃触摸你,还不要王妃碰碰你的手指头。娥皇娘娘仁惠,若换了别的王妃,早把你降到下房去了。你这丫头,可不能单敬郑王爷。

庆奴翻眼皮儿顶撞说:我何时不敬王妃娘娘了?我只不喜欢她触摸我。我身上要起鸡皮疙瘩!

乔美人吐吐舌头笑了:哎哟哟,鸡皮疙瘩不好吗?我倒巴望起一回。王妃娘娘那双纤手儿,触摸谁谁不受用啊?

庆奴说:美人这话,庆奴听不懂。

乔美人摸她脸庞说:我的小美人,你到宫里才几年?总有你听得懂的时候。

庆奴凭她摸到下巴,脖子,不颤不恼的。乔美人奇道:我这手小时候干过粗活,进宫才慢慢细嫩了。娥皇娘娘是大司徒家的金枝玉叶,指间有乐曲,掌上有舞蹈,你不抗拒我,倒烦她的触摸,这却为何?

庆奴噘嘴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前辈,你教教我。

乔美人皱细眉,思忖了片刻,才叹气说:我明白了,都是由于你深敬郑王爷的缘故。

庆奴赶忙问:奴婢敬王爷,莫非就不喜王妃触摸?乔美人当年对皇后娘娘也是这样么?

乔美人点头道:差不多吧。我都忘记了,话说到这儿又想起来。只是没有你这么敏感。

庆奴自语:原来我格外敏感……

乔美人回禀了娥皇,含蓄提到庆奴的“过敏症”和李煜有关。娥皇恍然大悟,却愣了好一会儿。

春日里,繁花中,娥皇“看见了”庆奴。

初夏的一天午后,瑶光殿中的郑王府,几重院子静静的。王爷王妃闭门小憩,庆奴出深院,到园子里打了一会儿秋千,看了几眼蝴蝶,觉得身子懒懒的,有些春困。这个刚过完的春天不似往年,花开蝶舞仿佛在她身上。池鱼摆尾,飞鸟追逐,她也看得痴痴的。心绪没个准头,忽东忽西。很想要什么,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吃美味吧?咂咂嘴,把宫里好吃的东西想了一遍,唇舌却咂出别样美味了,这美味与盘子里的菜肴无关。

怪了。唇舌间咂不完的美味,究竟与啥有关呢?

庆奴朝百尺楼方向走,懒懒的模样,腿也绷不直,手也没处搁。阳光照进薄衣衫,只觉胸部温热,有点儿胀,那不大听话的两个乳头要蹭出衣衫去。洗澡时她发现,乳头竟浑圆……

庆奴走出里许,又踅回,慢慢朝着郑王府。郑王爷该起床了吧。近来王爷王妃午后常小憩,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三个时辰。庆奴不大明白,二人在屋里一关半日做啥呢?有时,他们日上三竿方起,午后又去掩上门,两个身形齐齐消失,双双关在门内,半日不见出来。

庆奴很想不通。屋子里哪有大好春光?郑王爷明明说过,莫要辜负造物。要细细打量春夏秋冬。

庆奴此时思绪,是倾向于埋怨了。

一对绣花鞋磨蹭着青石甬道,上假山下小桥,周遭全是怒放的鲜花,蜂蝶乱舞。

庆奴身在户外,心思却徘徊于户内。

埋怨那户内,心却朝着户内;心是进屋去了,身子还在外面……庆奴自个儿笑了:欲知那窗内情形,原来并不难嘛。

于是,她走到王爷王妃的雕窗下了。她蹲下身子,并拢双腿,俏模俏样的,看地上的一队蚂蚁搬家。

房中有声响。是唇舌间发出的那种声音。

庆奴倏然站起,耳朵竖向窗棂。隔着一层窗纱,一道厚厚的帘子,那里面的声息却听得分明。不错!是唇舌与唇舌发出的声音。

庆奴想:他们在吃啥呢?吱溜吱呀怪有味儿……

响声持续。地上的蚂蚁都搬完家了,雕窗内吱溜依旧。吱溜又夹杂别的响动,庆奴辨不出画面的响动。

庆奴噘嘴,轻轻的一顿足,俏模俏样走开了。

日头偏西时,她还噘着嘴。仿佛全身俱消隐,单留一副红唇。咂嘴咂不够哩,兀自津津有味。

郑王爷终于出现了,庆奴端玉盆伺候洗漱,一面问:王爷,你躲在房里吃啥好吃的?也不叫庆奴进来尝尝。

李煜躬身洗脸,一时未听明白。

庆奴又说:王妃娘娘也在吃,吱溜溜的,好香。

李煜听懂了,愣了一下,扭头瞥一眼庆奴,斥责说:庆奴没规矩。不该听的你不要听。

庆奴也愣了。伺候王爷三、四年,她没挨过几句重话的。今日没头没脑的挨一句,心里顿时堵上了。李煜还瞪她一眼,径出王府,朝皇后宫殿那边去了,也不命她跟着,只带了新来的小侍女秋水。

庆奴立在廊柱间,那莫名泪水竟一串串的往下掉。

少顷,娥皇唤她时,她眼睛红红的遮掩不住。娥皇笑问:谁招惹你啦?

娥皇这一问,庆奴的眼泪又下来了,顺着鼻子两边流。娥皇打趣说:泪水冲刷“河道”,削得鼻子更俏。

庆奴越发哭泣,削肩膀抽动着说:郑王爷好大脾气,走出门就给我一顿训!

娥皇诧异说:王爷刚才还好好的,如何出门就训你?你做错了什么事?他可是向来宠着你的。

庆奴说:王爷是宠我,今天却说我没规矩。庆奴年龄虽小,但宫中府中,哪样规矩庆奴不遵循啊?我不过说了一句娘娘和王爷在屋里吃东西,嚼得香,吱溜吱呀的。王爷听了,把脸一沉,还拿眼睛瞪我。

娥皇听明白了,不禁红了脸。

庆奴奇道:娘娘为何害躁?

娥皇受这一问,愈加面如夕阳,连耳垂耳根子都红了。

少妇在少女面前不胜情状……

庆奴瞅娥皇好生奇怪,想了想说:娘娘和王爷关起门来吃东西,不叫下人知道,也是体量下人的意思。想必那吃物是皇上所赐,很稀罕吧?庆奴只一点不明白,那吃物怎么老是吃不完呢?

娥皇躁也不是,笑也不是,略略整顿了表情,才说:庆奴我问你,你在外面听了多久?

庆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一会儿。地上的蚂蚁队伍都搬完家啦。

娥皇顿足道:哎哟,你真是!叫我怎么说你呢。

庆奴眨眼,眼圈又红了。

娥皇缓下语气说:王爷训斥你,话是重了些。可你也得注意才是。王爷发脾气,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以后别来听窗了。免得王爷再对你发火。

庆奴问:啥叫听窗?

娥皇自知失言,掩饰说:我和你郑王爷在屋里,没唤你时,你自去园子玩耍好了。我叫人唤你,你再来伺候也不迟。好吗?

庆奴点头道:庆奴遵命,以后不听窗了。

娥皇说:啥听窗不听窗的。别走近就是了。

庆奴启齿笑道:等王爷和王妃娘娘吃完皇上赐的好吃物,开门开窗了,奴婢才走近。

娥皇一时与她左右说不清,只好点头称是,自去了。

庆奴进李煜的卧房收拾床铺时,吸了吸鼻子,想闻闻那好吃物留下的气味,却闻到异样的、混合了燃香与体香的气味,似乎和吃物不搭界。她探头吸鼻子闻了几回,满屋异香依旧,却数枕斜被乱的床上最浓了,于是自语道:他们窝在床上吃呢,神仙吃物没皮没核。日后求王爷赏我几个,我也关门闭窗享受一回……

这时乔美人过来串门了,寻娥皇不见,倚了门首问:庆奴要享受什么呀?请说来听听。

床榻边的庆奴回首笑道:乔美人来啦。我正有个纳闷事儿想请教,你进屋来闻闻,这王爷王妃吃了什么东西这么香,怪诱人谗的。他们关起门吱溜溜吃半天呢,享完口福刚出去。

乔美人一时也不解,进屋子东闻西嗅。却忽然明白过来,大笑大止,笑得浑身打颤,就地转了几个圈儿,指头点着庆奴额头说:你呀你呀,一定是不留神听了窗啦。好吃物件,哈哈哈!你的王爷王妃在屋里昼行夫妻事、抱着亲嘴儿呢!

庆奴结巴了:亲、亲、亲……

乔美人还在笑:好吃物,哈哈,你这话倒也贴切,嘴儿唇儿,比吃啥都香!

庆奴噘嘴摇头:乔美人可别哄我,以为我啥都不懂。我进宫也有几年了,没听说过吃嘴唇可以吃半天。

乔美人笑得撑不住,几乎倒在红锦地衣上,吃吃地说:吃嘴唇……哎哟喂,小庆奴你行行好,莫要笑死我。我今年才三十岁,没你妈大呢。

庆奴说:娘娘说我听窗,你也说。郑王爷还给我一顿训斥,抬腿走了,不理我,他带着秋水去了瑶光殿。

乔美人收敛笑容问:娘娘没责怪你吧?

庆奴说:娘娘倒是安慰我。只叫我以后注意些。

乔美人叹息道:娥皇为人,真是没得挑呢,尊上怜下,不让重光。庆奴你听好了,今天的事儿你别对人讲了,什么听窗吃嘴唇的,休再提起。你也不是小孩儿了,有些事日后自知。我呢,对你说一句,你遇上了一个好王爷,更遇上了一个好王妃!

庆奴笑道:我知道。

正说话间,娥皇的声音在过道上响起:乔美人啥时候来的?我正棋技痒哩,敢不敢与我斗一盘?

“触摸事件”之后,庆奴开始向娥皇不经意地翻青眼、露笑脸了。而娥皇除了照顾她的处境,也体谅她的身子敏感症,尽量不碰她;尤其是右手,不与庆奴肌肤相接。只是主仆朝夕相处,难免有忘却:偏是那堤防最紧的右手,从雪白手腕到纤指间,要出一点差错。彼此稍不留意,手腕便挨上,指尖颤颤的相触。更奇的,是浑身上下通电似的,别处的敏感也朝着“手世界”蜂拥,并且滞留,持驻,叫人费解地占据着交流平台。

这样的时刻,娥皇、庆奴要红脸的。夜里倒好,若是大白天日头下,羞涩接通羞涩,眼也饧心也慌,不知要怎地。

不留意处偏是留意得紧。这现象委实叫人称奇。

还有一个“事件”触摸未了,庆奴又盯上了娥皇的湿润红唇。庆奴琢磨郑王爷的词句:向人微露丁香颗。她自创顺口溜:丁香丁香,唇儿好香!娥皇说话时,红唇翻动,玉齿香舌逼近她,言语靠后色香上前。庆奴想:王爷他吃、吃嘴唇……

而娥皇被庆奴瞧到一边去了,吩咐的事情还须重复,不禁问:你老看我嘴唇做啥?

庆奴惊醒了,忙低了眼睑说:看娘娘说话呢。

娥皇摇头:未闻看说话的。你把耳朵一味闲着,我怎么跟你说话?

庆奴说:奴婢的耳朵不听话,娘娘罚它。

娥皇笑了:你叫我怎么罚你?你是碰不得,我这手也伸不得。

庆奴脱口而出:罚它伸得。

娥皇略一愣,右手已伸出去,手背滑过庆奴脸颊,捏了一下庆奴耳朵,权作惩罚。一只手和两个人,交流很正常。

娥皇自嘲:我这右手从今日起解禁啦。

庆奴只不表态。娘娘的右手是否从此解禁,不单娘娘说了不算,庆奴说了同样不算。

那么,什么东西说了算呢?

青春肌肤说了算。肌肤敏感到毫毛。

要躲避娥皇的右手(牵连左手),要盯她红唇,要遗忘耳朵……总之,有近侍李煜夫妇资格的通房丫头庆奴,平日里连连犯错。恰好在她犯错的地方,娥皇得以显示大度。

日常细节多,不消细述。总之,庆奴对娥皇,渐渐有些亲近了。

郑王妃不拿架子,遇事不挑刺,对丫头不偏心,言语行动倒像侍女们的大姐姐。有女孩儿脱口叫她娥皇姐姐,她笑吟吟答应了,并且吩咐说,日后只管这么叫。庆奴是一直称“王妃娘娘”的,叫着叫着,那娘娘二字,竟也有姐姐的意思了。这可有点怪。她不是在或明或暗地抵触么?抵触却是针对强硬之物,王妃处处温柔怜悯,于是她“抵而不触”,枉自使着拗劲儿。她拗得有些可笑哩。偌大的郑王府,上上下下皆服娥皇,庆奴一人无端不服,算什么事呢?庆奴悄悄撤掉了抵触,改抵触为抵抗:抗拒王妃的魅力。这位王妃娘娘,真是美得有些霸道呢,“纤裳鬓朵云高髻”也还罢了,偏是日常穿戴、举手投足也是韵味儿足,显露出金陵大家女儿气派。好像她的美才是大美,别的女孩儿全是小美。她跳舞,她谱曲,她诵书史,她用“点青螺”写王右军的行楷字,她扑蝶寻花荡秋千也是与众不同,更不用说她弹起那“宫中宝器”烧槽琵琶……唉,这王妃娘娘,叫人可望而不可及!别说郑王府,就是瑶光殿、澄心堂、绮霞阁,她也堪称鼎鼎大名哩。国主的千百嫔妃斗艳争奇,未必能够美过她。

美丽端庄吸附人众,娥皇就是这样。王妃二字诚然有光环,光源却在她自身。魅力、韵味儿之类,平时众人挂在嘴边的,眼下才瞧得实实在在。韵味儿如同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比木石之物更实在。庆奴不禁揣摩起李煜的口头禅:静致远,虚致实……

庆奴过十五岁生日那天,头一回梳起了云高髻,在专门为她办的琉璃灯夜宴上大大露了一回脸。

小美向大美看齐了。

其实大美欲持存,也得学着各式“小美”。庆奴噘嘴挺好看的,呈报出她的特殊风情。娥皇有意无意间也要噘噘嘴了、也要顿顿足了。庆奴暗喜,越发模仿着王妃娘娘的端庄。

小美大美互相学习。谁在营造着良好的学习环境呢?谁是那位罩着大局的、毫不显山露水的人物呢?

庆奴细看娥皇的端庄时,发现这“端庄”颇奇特,里边藏了不少东西。娥皇捋发丝,挠挠耳朵或鼻孔,甚至开怀大笑,香舌乱颤,竟然并不有失端庄。更奇的是,娥皇白日里随意而得体的风度举止,竟然也通向夜里的“呢喃狂”。

这个词是大龄宫娥传下来的,宫廷流布广,大意是说:通宵呢喃没个完,呢喃呢喃很颠狂!那么啥东西又叫颠狂呢?大龄宫娥咬咬红唇,望望四周,压低嗓门神秘地对庆奴说:颠狂就是颠倒衣裳!

颠倒衣裳?庆奴还是不大懂。

李煜结婚前有个浙东产的“竹夫人”,细腻光滑,形状可人,长四尺多,竹窟窿有掌形有腿状,线条起伏更如女子身体。夏季,李煜搂“她”睡觉很舒服,秋凉不肯放她走,小庆奴取笑过他好多次哩。自从娥皇来了,竹夫人便挪到了庆奴的床上。庆奴搂“他”睡,拍他吻他,跟他有说不完的知心话。然而墙那边的知心话更是夜夜说不休,溪水似的流淌,从黄昏说到三更,从三更说到寅卯。郑王爷以前爱早起,庆奴因之养成早伺候的习惯。她年纪小睡不醒,有时半梦半醒的过去了,猛听娥皇呢喃,梦也醒了,呆立地上生了根似的,欲抬腿走开,却动弹不得。

从呢喃到呢喃狂,似乎有几年光景。

发生“触摸事件”的这一年,真是庆奴的多事之秋。夏日里她听见吃嘴唇,入秋又遭遇呢喃狂。

是的,呢喃狂……

这一次的事件,发生在七月十七的黄昏时分,秋阳刚刚歇下,凉气习习而来。王爷王妃在厢房边的庭院喝了几盅酒,目光交织良久,王妃伸手摸摸自己圆润的手臂。她穿着“天水碧纱裙”,春水般的裙子遮掩着、勾勒着她的风流体态。黄杨木餐桌摆在院子当中的三棵金桂之间,娥皇搁了玉箸,站起身,随意走动,仰了脖子嗅桂花,斜了腿倚树而立。李煜架了腿朝娥皇坐着,多时无话,只拿眼瞧她起身、走动、停下。昏黄天光笼罩她。

庆奴侍立,没由来的一阵心跳呢。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聚集。

王爷王妃为何不说话呢?屋子里枕头上,他们不是很能说吗?庆奴望望李煜线条分明的嘴唇,余光却把娥皇的面影拉过来,放到一处。吃……庆奴周身轻颤。

庆福把庆奴叫去,说了一件什么事。她回转厢房时,唯见庭院中的桂树与餐桌。嘴唇不见了。庆奴有些着急,心想:我得找到他们,找到他们。

庆奴是宫中尽职尽责的好女孩儿,伺候主子般般周详,善于发挥主动性。天光还早呢,王爷去了何处?庆奴问秋水,秋水说,兴许去了瑶光殿呢。庆奴便出了王府大院,朝瑶光殿走,走出一箭之遥停下了,寻思那小秋水原是信口一说。王爷王妃若去国后的寝宫,没理由不叫她跟着。

庆奴驻足时,大黄月亮起于树梢。

夏末秋初,僻静园子百草丰茂。

庆奴走得急了,小鹿般掠过树呀亭的,腿脚不听使唤,又走到王府墙外、几个月前她看过蚂蚁搬家的地方。猛听得雕窗内呢喃之声不绝。她比先前又高了,稍稍踮脚,瞥向帘帷微敞处,红烛台照着半卷的蛟绡帐,那帐内,那帐内……庆奴傻眼哩,掉头不看,努力望那秋空中的月亮。耳朵却暗自竖将起来。

呢喃狂。

庆奴听出来了,是娥皇!

庆奴又是惊吓又想看,终于撑不住,跑开了,一口气奔入僻静园子,扶了一棵树,对“色月”喘气;低眉时,又将满园秋草看作异香袭人的妖艳春花。

却原来,端庄也妖艳……

此后几日,庆奴见娥皇,自己先把脸飞红。娥皇不明就里,难免讪讪地,脸也热起来。主仆二人,再度授受不亲;行动言语又似亲近:娥皇对庆奴,真有几分与众不同。

众姐妹瞧在眼里哩,她们打趣庆奴说:你呀,你是近水楼台先得风月!

又有女孩儿拧她的眼皮说:你呀,你是身在福中未知福!

庆奴嘀咕:我有啥福?

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燃了几柱香,把竹夫人正式改名叫湘君,拿面颊去摩擦,呢喃道:你才有福……

有一回,做了大半夜的绮梦,庆奴惊起,坐于床上惊呼:呢喃狂!却发现紧搂着凉丝丝的湘君,气得想哭,一脚踹了竹窟窿,凭“他”滚到门边去,发誓再不理他。

不消半日,却又搂入怀了。

唉,宫中少女情状,竟是如此这般……

且说娥皇。

娥皇嫁给朝思暮念的钓鱼郎,贵为南唐皇室中的郑王妃,不用说是人生第一快事,乐得半夜里笑醒。幸福如杯子满盈。可是宫廷不比一般豪宅,皇权显赫,“粉色如土金如泥。”娥皇的家族光环一下子减没了。她曾为钓鱼郎的门第担忧,如今想起来也觉好笑。真人不露相哩,一露相竟是南唐王子!

父亲开玩笑说:倒是咱们的女儿钓了一条大鱼。

江边邂逅的那一幕,娥皇回味不尽。那午后的阳光,那跳跃的江面,那看似寻常的问答,那躬身向鱼篓,那袅袅秋风,那蜿蜒官道……自行构成了她的极乐之境,思绪碰一碰就要眩晕。幸福的源头竟是碰不得。娥皇碰过几次,领教了它的厉害。晕。

大江浑阔,天高云淡,天地间只一男一女。情爱的极乐世界,这是古往今来永恒的画图。幻境亦实境。或者说,幻境就是实境。人类情力之无穷,是朝着这个方向的,“自足的爱情让世界消失。”

娥皇入宫,“动手”组建她的生活世界。世界乃是动态的世界,“世界世界着。”世界的每一刻都在延展或收缩。

娥皇携带着自己的天资与习性,进入郑王府的日常状态。她这一入,当然是举足轻重。一潭清水被她荡起了别样涟漪。夫妻恩爱有目共睹。李煜是她的一卷大书呢,她刚翻了几页,已觉意蕴深厚,情节、细节多多。这书卷的厚度却是叫人留连的未知数。她同样是他的一本书。装桢精美的书,内容丰富的书……二人互相翻阅。

情浪涌被浪翻。

男欢女爱事关重大,阅读对方是全方位的,视觉,嗅觉,听觉,触觉,以至“统觉”,都得用上。

娥皇读李煜,读得满心欢喜。

江边的第一次接触很有道理,每一个感觉的毛孔都豁然洞开。那高度凝练的瞬间是足以铺向一生的。

情事开了头,爱意无时休。男人女人一旦爱上,将发生许多事,多得永远数不清。娥皇李煜又都是个“能爱”,潜力大,后劲足,情切切意绵绵奔向对方,一年年的“奔”不够。娥皇是既欢喜,又有警惕性,王府中的小美人儿,尤其像庆奴这样的,她留着一份心呢。庆奴小她七八岁,模样身段怪俏,随李煜多年了,伺候王爷颇“写意”,未见一丝刻板而事事周到。灵动的美少女,显然先是情动,然后才是手脚灵动。她竟然敢对王妃露出不恭顺的样子,后来才渐渐收起拗劲儿。

娥皇想:庆奴长成这模样,和李煜的“纵容”有关吧?

郑王府几十口人,没人活得忍气吞声,连厨子、杂役、老妈子都很自在。

娥皇在庆奴身上留了一份心,是有意拿这标致女孩儿做个试金石。庆奴十五岁后,若单论容貌身段,何尝逊于她当年?庆奴恋着她的郑王爷,府中几乎尽人皆知。

闲言碎语议论说:庆奴早晚要做侍妾的。

甚至有人说:庆奴已经是个侍妾了,只等待明确身份而已。

娥皇将信将疑。庆奴日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有时单随李煜出宫去,却未见二人有异常的情形。庆奴是直性子,若与李煜有事,那喜滋滋的羞怯情态如何掩饰得住?

动情的女人就是嫉妒的女人,娥皇与庆奴互相嫉妒呢。庆奴费了很大的劲才摆正自己的位置,拿青眼去瞧王妃。做王妃的,则努力消除对庆奴的猜疑。

娥皇这么想:即使李煜和庆奴有过某些亲热光景,也是昙花一现,流星一闪。庆奴这大半年,忽然出挑得修长圆润,或有情力催逼,却无男女间事。李煜眼见得是拿庆奴当妹妹,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呢?

嫉妒的女人目光细腻。庆奴唱歌,庆奴奔跑,庆奴入侍静悄悄……娥皇动了“统觉”呢,神经末梢总动员。庆奴房内的那位竹夫人,娥皇是早有耳闻。李煜用过的东西,庆奴日日放在枕头边,什么意思呢?

这一天她闲步过去,敲开庆奴的“闺门”,坐了庆奴的床沿,伸手拨那床中间的竹窟窿。庆奴顿时不开心,薄面胀成紫色。

娥皇顺口说:这竹夫人……

庆奴打断她:这不是竹夫人。是湘君。

娥皇笑道:你可知湘君、湘夫人的故事?

庆奴答:奴婢正读着屈平的《九歌》,有不懂之处,郑王爷教我。

娥皇趁势说:我能教你么?

庆奴迟疑了,卷曲的长睫毛翻看着王妃娘娘,点点头,噘了嘴说:娘娘什么都懂。连字都比我写得好……

娥皇乐了:你的字也蛮好,你学褚遂良,有几分神似。

庆奴也趁势说:娘娘能不能赐我一支“点青螺”?

娥皇笑道:别说一支,三五支也行啊。

娥皇在意庆奴,庆奴在意娥皇,这是超越了她们的主仆身份的。

二人各抛各的情丝,编织着属于自己的那张情网。又相互窥探,较着劲儿。色与色的斗争,却不闻血腥味儿,不见历代宫闱骇人听闻的脂粉相残。这样的格局,谁又是那位一声不响的缔造者呢?

娥皇试探几次后,对庆奴比较放心了。

小女孩儿情窦初开艳光四射,恰如红花自芬芳,绿水自逶迤,可是由情到欲,还差得远哩。“初开”开了多久,没人知道。青春也漫长。情窦里溢出的东西,化作日常举止,弥漫了少女的朝朝暮暮。

娥皇和李煜情投意合了,心心相印了,可是从洞房花烛夜到呢喃狂,走了一段长长的探寻之路。情爱是个宝藏,欲望也有待探寻、开发,二者并不同步,有时还拧着,各晿各的调。情火和欲焰,有时烧不到一块儿的。娥皇是在床笫间探知了李煜的往日光景:夫君和她一样是个生手哩。由此,她触摸到钟隐居士的一颗禅心。禅境天宽地阔,一步步引导七尺男儿的血肉之躯,引向神清骨秀,而不是馋猫似的偷腥劫膻。

禅心加春心,加出别样光景……

娥皇对神龛里的空王多了一份崇敬,对圆寂多年的文善禅师充满感激。

她有时自念叨:大法眼文善禅师……

认真回想起来,“呢喃狂”竟是在她生下仲寓之后。奶孩子,更多的时候奶丈夫,李煜那个贪吃相,仿佛倒退了二十年。她胖了,身子像一颗水蜜桃,咬一口汁水横流……国后派来的老太医却及时干预,劝止李煜的馋嘴,为娥皇精心调制了瘦身丸子。老太医对李煜说:须用七个月的工夫,还你一个婷婷玉立的郑王妃。

身子缓缓瘦下,欲焰腾腾窜上。细节层出不穷,娥皇李煜几乎夜夜惊奇哩:单说那扑楞扑楞的红润乳头,竟像一对艺术品。

颠倒衣裳呢喃狂……

怨不得庆奴要偷听。

娥皇二十四岁,恢复了舞蹈身材,受国后之命,领导一班瑶光殿的宫娥起舞,持彩练,飘霓裳,笑领歌辞,优雅复优雅,桃花面琵琶手,“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小范围巡回表演,北苑西苑,澄心堂,百尺楼,绮霞阁,国主国后惊叹不已。她还带着舞蹈队去了东宫,祝贺太子妃的生日,弄得李弘翼“感与惭并”。弘翼酒后竟哭泣,呼唤李煜的小名从嘉,打了幕僚的嘴巴……

李璟闻报,“龙颜大悦”,厚赏娥皇。几年前他于百尺楼初见娥皇,听琴观舞,“龙颜泛红”,赐宫中宝器烧槽琵琶。娥皇做了李煜的妻子,他按下春心,只求偶尔一睹仙姿。过一阵他就会问国后钟氏:娥皇在哪儿表演?

钟氏当然知道他的隐秘心思,只不道破罢了。钟氏命娥皇引领后宫嫔娥,原本有这层考虑。

金陵的上流社会传娥皇美名,冯延巳韩熙载等人如何按捺得住?连二连三的找理由请入宫,还要带上观摩团。李璟让这些老臣饱了两回眼福,随即下诏:郑王妃不得歌舞劳累!

瑶光殿的嫔娥们散了。

娥皇却正在兴头上呢,舞蹈之身歇不得。跳起来,唱起来,方有更多的领悟。南唐宫中多有汉唐残谱,娥皇挑灯推敲,续上了好几曲。而她最大的梦想,是攻破《霓裳羽衣曲》,再现那人间仙乐,那不可一世的富丽堂皇。周娥皇欲与杨玉环一争高下!

可是国主诏令下,娥皇郁闷了。

这一天,庆奴忽然带着几个王府中的女孩儿,清一色的无锡红舞鞋、天水碧纱裙,盈盈拜倒在王妃脚下。娥皇一愣,旋即笑道:想拜我做你们的舞蹈教习吧?请起,请起。

于是,王府中专辟了练舞厅,青砖墙上镶了几面大铜镜,四周一圈烛台。庆奴的腰腿原本有些功底,悟性又好,积极性又高,早练寅卯夜练三更的,还强拉姐妹们早起晚睡,俨然是个小领导。她走路也在比划,就地转几圈儿,学燕子在雨中翩飞,口中还咿咿呀呀。这媚劲儿迷倒众人,连李煜都放下书或笔,拿眼去追随她。娥皇发现了这一幕,隐隐有些不乐呢。

她想:小庆奴也学着妖媚了。

而情爱之发端矣,原是枝节无定岔道多,纵是清纯妩媚女孩儿,屁股一扭便奔妖媚而去。所谓少女情怀,原是闪闪烁烁,一会儿风一会儿雨。越是情烈,越能闪烁。庆奴虽是青春少女,却已恋了几年,跟情愫打交道是行家里手了。梦境常是粉红色,庆奴喜洋洋替下娥皇,和李煜捉对成双。哦,那一阵疾风暴雨似的呢喃狂!

梦醒犹自回味,宛转不肯起床。

灵动杏眼儿闭了又闭,直欲返身回梦境。

清纯女孩儿的臀部更像臀部……娥皇观察庆奴很仔细,她也是情不自禁要去观察:观其静察其动。娥皇明白,庆奴是个“情憋”呢,憋出浑身上下的媚劲儿,跳舞吹笙走路吃饭,生活、艺术浑然一体。上床了,她抬抬腿,弯弯腰,翘翘兰花指。说不定郑王爷恰好从她的窗下过呢。美给他看,媚给他瞧……给他给他身心儿全都归他!给不完的给,掏心掏肺的给。情烈女孩儿憋到井喷之时,眼泪它噗噗的往下掉。

唉,娥皇何尝不懂这些。

有一天夜里,娥皇从庆奴的未放帘子的窗下过,看见庆奴正高高举着腿。二人目光相接,意念相触,各自的“情目”把对方照得雪亮。也无王妃也无奴婢:少妇面对少女而已。庆奴似乎忘了收腿,一双灼人亮眼竟贴在了玉腿旁。二人俱发怔,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想说什么。

有情人狭路要相逢,只因爱上同一个人。

第二天,娥皇和庆奴照面时,对昨晚的情形只字不提。

吃嘴唇,呢喃狂……

两个年龄、身份皆悬殊的女性眼中,闪烁着相同之物。

夏初,国后钟氏由黄保仪陪着到郑王府,适逢娥皇的舞蹈队在练舞厅排练新曲,于是过去看了几眼,随口赞了庆奴几句。

李煜说:庆奴善舞,都快要赶上娥皇了。

庆奴得了这一句,立刻热情高涨,即兴表演独舞《采菱女》,模拟跳过小溪,身子可爱地摇晃颤动,足尖点了几回地。国后看得入神呢,说:足尖这么点水,有趣。

庆奴神采飞扬,娥皇却笑得勉强。黄保仪是最善于捕捉这一类微妙情态的,对国后耳语几句。钟氏微微一笑。

当天晚上,钟氏召娥皇到她的寝宫,婆媳闲聊,钟氏顺便提起庆奴,问这丫头是不是伶俐得有点过了。

娥皇说:我倒不觉得。

钟氏笑道:庆奴若伺候不周,叫她到我这儿来好了。

娥皇说:庆奴跟随郑王五年了,屋里屋外很周全,挪动庆奴,郑王恐不习惯。

钟氏说:你这么大量,我也就放心了。

娥皇回府后,细思国后的“大量”二字,越发对庆奴上心了。主仆二人处得近,无人在侧时,竟显得别扭。主仆身份悄然退场,少女少妇亮到前台。

这尊卑有序的地方,偏是人性能够伸张,不独是李煜营造的小气候使然,更有南唐生活局面的背景支撑。

女子可以昂扬,北方殊难想象。

南人打不过北人,南方的生活气息却明显强于北方。

娥皇与庆奴暗暗地、不自觉地斗艳,横竖斗不出刀光剑影。这是为什么呢?盖因李煜毫不经意地罩着大局。仁慈而优雅的男人,生活趣味纯正的男人,既规定“品位”,又营造着朴素的民主气氛。这也叫郑王府的无为而治。没有专制、独裁。

不用说,佳丽云集之地,斗艳乃是日常生活的主题。性爱与暴力只一步之遥。历代宫闱,艳尸横陈。女人争宠男人夺权,上演了多少惨剧?想想汉武帝时代的“巫蛊之祸”、“尧母门事件”吧。而李煜,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个血腥的窠臼、斗杀的老套。

历史长河亦翻血浪,血腥催生了它的对立面:佛门慈悲。从南北朝到南唐,和尚道士何止千万,城市与山林,庙宇宫观数不清。李煜植根于历史情景中的佛教情怀,禅境向往,今日之学者当能细察……

人类的善良天性至高无上。犹如人类的审美创造至高无上。

娥皇是善良的,庆奴也是善良的。也都是唯美的,能爱的。二艳相斗无大碍,倒是越斗越唯美,越斗越能爱。

到仲夏时节,庆奴与娥皇竟互相爱起来了。

黄保仪是有心人,她把国后欲召庆奴、娥皇又如何劝止的事儿在王府中传开了,庆奴大为感动,不禁伏枕哭了一场。娥皇只消一句话,她就得搬出郑王府,不得近侍李煜的饮食起居。别的侍女可能会视为莫大荣幸,对她却是灾难。三天不见她的郑王爷,她会枯萎的!花朵怎能离开阳光雨露?

庆奴感激娥皇,有事无事的往娥皇身边蹭,伺候周详不说,又学舞,学诗,学书法,学琵琶,学佛事。娥皇每日拜空王,总有庆奴随侍,娥皇合掌庆奴也合掌,口中还念念有词。

炎炎夏日多舒服,庆奴紧搂湘君睡哩,夜来得了好梦,翌日满脸生辉;满园子的蹦跳,忽而足尖旋转,忽而撒腿疯跑。连娥皇都有些纳闷:这丫头怎么这么乐呢?

唉,娥皇毕竟是王妃,幸福如春水流淌。拥有人间至情,且能落到实处,万千缠绵成常态矣,真是不消细说。庆奴却是可怜见的,恋着恋着……跑着跳着舞着唱着疯着,实是“情憋”所至。娥皇是情道畅通,春水欢畅,而庆奴乃是不自知的不得已,情浪逼得水花四溅。那水花便是娥皇所看见的欢乐。

欲望要升华。不升华要生病的。

这女孩儿天生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疯劲,借着由衷的感激,与娥皇日益亲近起来,直往娥皇身上蹭了,搂着娥皇叫了娘娘又叫姐姐,娇媚之状可掬。娥皇倒不烦她,洗澡换衣梳头,凭她伺候。李煜随父皇巡视南昌、武昌、湖州等地,往返两个多月,庆奴转入内屋伺候,越发的尽心,让娥皇格外舒服。

秋夜凉了,庆奴顽皮,噘了嘴央求着,跑到娥皇的床上,要试一回那圣物般的苏绣衾珊瑚枕。娥皇只得由她。二人躺着说话,语声和着院子里的梧桐雨,一声声滴到三更。

吹灯歇了,庆奴咬唇瞅那屋顶呢,忽然翻身紧搂娥皇,颤声问:姐姐你告诉我,什么是呢喃狂?

娥皇由此才掂量出,庆奴的那颗春心是多么无奈!庆奴十六岁了。二八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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