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64年三月,娥皇又生病了。
她不自觉的逞强,生活中大放异彩,方方面面臻于极致。性情如此,谁也拿她没办法。太医屡屡告诫,她听不进去的。小病不吃药,捱着。头疼脑热,腰酸腿软,她养病就是倚在枕头上歪一会儿,翻翻闲书。园子里传来女孩儿们的欢笑声,她来劲了,翻身下床出去了。
娥皇二十九岁还是娥皇。凡为女人者,谁不希望这样呢?凡为女人者,谁不巴望着美到老呢?白发苍苍也要俏……二十九岁还早呢,二十九岁很年轻。那杨妃三十七八岁,犹自长袖舞芳华,若不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她会舞到什么时候呢?四十岁不在话下,五十岁犹抱琵琶。男人是落尽了牙齿也要攥紧那根权杖,女人是面皮打皱也要一试红妆。
哦,上帝是这么造人的。人是这样。人该这样!二十九岁美才上路,三十九岁美到中途……娥皇歪在床上时,望天上云窗外花,微笑着陷入遐想。她理由足哩,她倒不是心性高。仪态万千之国母,乃是南唐百姓之评价!她可不必撑下去,她只须美下去。病中美得有些吃力,病愈定要“美回来”,霓裳舞琵琶曲,绵绵春宵呢喃狂,美它个昏天黑地。
心情好,不吃药。
从小养尊处优的娥皇,活蹦乱跳的娥皇,岂知病魔为何物?
她的身子好一阵歹一阵的。
暮春这一天,娥皇的病情刚有起色,复于宫中视事,开会,巡视,稍稍一动,便是大半日。众人前她精神好,举止有力,回寝宫才松弛下来,人夜,额头又烫起来了。却又操心这一年境外发生的战事:北宋将军李处耘率兵攻荆南,据说令他部下烹吃肥壮俘虏,以震慑荆南国都江陆。
娥皇愤怒,对李煜说:宋朝的军队为何人吃人?为何将吃人设计成一种制敌的战术,传播于天下?
娥皇怎么也想不通。想不通更要想。她斜倚龙床发着热,因愤怒而双颊如火,因无奈而泪水盈眶。
李煜为她拭泪,叹息说:宋军将领想出这一招,荆南人大恐慌,于是军心换散,全线溃退。宋军这种吃俘虏的战术,确实前无古人。
娥皇切齿道:狼不吃狼,虎不吃虎,宋军禽兽不如!李煜说:我所忧虑的,正是这一点。一支军队如果真正变成了虎狼之师,兽性高涨,战争中无所不用其极,那就……很难抵御了。
娥皇说:宋太祖不是也讲仁义吗?他为什么不约束他手下的那些将军?李握摇头: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吃人,屠城,抢财宝,淫妇女,将军们以此调动士卒的斗志。我南唐军队绝不可能这么干!但是,别人会这么干。宋主在他的万岁殿中讲仁义,其实以我看来,他也是唱高调。他会纵容他的手下于千里之外兽性大发。
娥皇急问:那南唐……
李煜沉思道:荆南国小,兵力远不及北汉、南汉、后蜀,更不能与我南唐二十万大军相提并论。汴梁发倾国之兵攻南方,身后却有北汉、契丹的威胁。宋主虽强焊不可一世,欲平天下谈何容易!李煌此刻绕床而谈,目露刚毅,有几分慷慨激昂了。娥皇注视着他,倾听着他,渐渐的面呈欣慰了。
李煜又说:我南唐向他北宋称臣,年年进贡,既是造成他师出无名的局面,又赢得我们整修武备的时间。我的龙翔军,我的十五万水师,我的心腹爱将林仁肇,以及我的长江天堑,力阻宋军于江北,绝非难事!娥皇盘腿合掌道:佛主慈悲,佑我南唐百姓,佑我虔诚仁慈的南唐君主。
娥皇祈祷随意,不拘时间地点,是受了李煜的影响。而李煜在少年时代,大法眼文善禅师曾经送他四个字:无执,随心。
李煜亦合掌,走到窗前,望暮天而语:江南这块土地,几十年不识刀兵,老百姓安居乐业。愿我佛降广大慈悲,施无边法力,伏魔镇妖除恶!从杨吴时代算起,金陵的和平生活已逾六十年。
持久的和平,会淡化人类本能中的那股子杀性,生活的逻辑畅行时,刀枪的逻辑会降低。李煜的艰难处在于:他必须在蓬蓬勃勃的生活局面中保持对战争的警惕。
保卫南唐的战争迟早会打响。但没人知道哪一年打响。李煜不知道,赵匡胤同样不知道。然而生活是以点点滴滴来计算的,为君为臣为民者,不可能时时绷紧战争这根弦。
而战争的本事,是要放到战场上去学习的。赵匡胤学了多少年?他身经百战,李煜未历一战。而且,重要的是:杀性的充分调动,是在持久的、一轮又一轮的杀戮中完成的。其间细节甚多,而细节决定成败。和平日久的国度,温馨洋溢的家园,绿色填充的心房,杀性的充分调动简直是天方夜谭。五代十国干戈四起,大欺小,强攻弱,无义战可言,强者一味去摧毁别人的美好生活,变街市为屠场,化青山为坟地,染绿水为血波,却是实实在在的邪恶与残暴。
李煜夫妇,出于其仁惠天性,相信天理在他们这一边。
天子如何不信天理?北宋天子他能置天理于不顾吗?
漫长的中华文明的进程中,天理、公道这些字眼从未退场。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年代,对天理的呼唤倒是更强烈。
公元964年,这个春风吹拂的夜晚,李煜、娥皇相拥而谈,凝望着雕窗外缓缓升起的明月。
石头城上,碧空如洗。
娥皇忧南唐,忘了忧她自己。太医的话她是听不进去的,她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进去:答应静养三五日,可是养到第二天她就闲不住了,戴了凤冠,命驾驱车,巡视偌大的瑶光殿,登上高高的百尺楼。她对庆奴说:阳光灿烂百花争艳,待在屋里,岂不是辜负了造物?
庆奴应答:娘娘的一年四季都是好的,冬雪,春花,夏雨,秋云,还有那些鸟儿虫儿词儿曲儿,哪一样不喜欢、不留连?
娥皇扑哧一笑:你这嘴,越说越会说了。你还得加上我的寓儿宣儿。
庆奴笑道:还有一位奴儿。
娥皇不解:谁是奴儿啊?
庆奴撅嘴说:唉,可怜的奴儿,进宫好多年了,伺候了郑王、太子、皇上、皇后娘娘,没功劳也有点苦劳吧?可是娘娘的心中竟没有奴儿的位置。
娥皇不禁伸手,拧她的俊俏嘴唇,一面说:原来你是说自己啊。奴儿,这名儿怪好听,以后我就这么叫了。
庆奴说:光叫可不够,娘娘得把奴儿放到心里去。
娥皇诧异道:我心里没你吗?我一向把你当妹妹看的。
庆奴低眉说:有娘娘这句话,庆奴也知足了。
娥皇说:你从小就跟随皇上,样样尽心,般般周到,不仅是我,皇上心里也有数的。你有什么心愿,但讲无妨。
庆奴欲言又止,渐渐红了脸,拿眼去瞧别处,两只纤手翻弄着裙带。这突如其来的“现身情态”,将庆奴生生淹没。有啥心愿呢?心愿是什么意思呢?庆奴一时想不明白,瞟一眼娥皇,复把目光挪开,定定地瞧着园子里的那些开得正艳的春花。二人对视只一刹那,眼中各自闪烁着由来已久的某种东西。仿佛情爱之天幕上的两颗星碰了一下。
娥皇也发了一回怔,才对庆奴说: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的心事,我对皇上说去。
庆奴忙道:千万不要……
娥皇摸摸庆奴滚烫的脸颊,笑道:多么标致的一张脸,桃花红李花上白的,可别闲着。
庆奴顿足说:娘娘一向端庄,今日却说起这个,庆奴矂死了!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娥皇含笑说:这会儿别臊,有你臊的时候呢。
庆奴急忙捂住耳朵跑开了,情憋已久的女孩子,如何听得这个“臊”字?一听更是臊得撑不住,撒开美腿跑到三丈开外,方回转身子,望着甬道中间的娥皇。
这是下午,日头偏西的光景。红花绿叶之间,一个太阳照着两张俏脸。两个人都不容易。隔了一段距离她们才互相瞧着,是几年前闪现过的、女人瞧女人的那种眼神,却比当年更亲近些。共同的爱意摆在阳光下,相似的情丝抛到半空中。情丝向情丝致意,婀娜向前,妖媚对接。
这个下午,庆奴日后回味不尽。
俄顷,庆奴回复了平日里的身姿步态,走向她敬爱的皇后娘娘。春风徐来,花枝摇曳,庆奴只觉得浑身舒畅,那清风直扑粉面,直入心房。娥皇亦在春风里,脸上挂着笑容,身子却禁不住晃了一下。一阵寒意袭来,她抱紧了双臂,皱眉看树梢上的风。
春风欺病体……
娥皇再度躺下了,这回病得更厉害,发烧,咳嗽,四肢无力,周身疼痛,辗转睡不着,微作呻吟。李煜未曾见她这般模样,一时慌了神,命太后宫中的太医过来诊治,他亲伺汤药,一匙匙的喂她喝下,夜里和衣躺在她身边,不时摸摸她的额头,探探她的鼻息。夜夜如此,“衣不解带,药必亲尝。”娥皇的大小便他也观察仔细。每天还要早朝,天不亮就乘辇赶往澄心堂,与大臣们议事方罢,又匆匆返回瑶光殿。病人瘦了一圈,他的玉带也宽了,眼圈也黑了,庆奴瞧着格外的感动。庆福则悄悄议论:当年先皇对他的皇后娘娘可没有这么好。
四月,娥皇病体稍愈,让丫头扶了到园子里看玉兰花。一树树洁白的玉兰花,她做闺女的时候就特别喜欢。
她良久伫立,花肥人瘦。
少女的时光透过枝叶向她涌来。艳阳与琵琶,青灯与黄卷。清晨玉露惹舞袖,黄昏疏雨湿秋千……
入宫快十年了。
十年前在江边邂逅那位神清气爽的少年郎,哦,她是一见他的侧影就恋上了。一恋十年。幸福竟然如此饱满。十年多少个瞬间?“绣床斜倚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她病倒了,于是她才切切地知道,她的檀郎爱她有多深,怜她有多细。想那些卿卿我我你疼我怜的市井夫妻,也不过如此吧。李煜哪是什么万乘之尊,他是她贴心贴肺的男人!病娥皇细思量,泪水一再涌入眼眶。
“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诗所描绘的,是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李夫人生病了,花容一时憔悴,便遭多方冷落,她向人无限感伤地说:“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某日,汉武帝闲步到了李夫人的病榻前,首先关心她的容貌。李夫人以被蒙头,死活不肯松手……
汉宫,唐宫,有过多少李夫人啊。通书史的娥皇知道这些,知道“以色事人”的女人的悲哀。
她是快满三十岁的女人,一代艳后备享尊荣,又拥有实实在在的爱情。三千六百日,不曾有过落寞的夜晚。这是奇迹。而奇迹的发生乃是自然而然,她平时感觉不到的。一对一的平等爱情,不含施舍的成分。李煜对她的欣赏与爱怜是由衷的,朴素的,虽然书面语叫做垂恩。
病中的娥皇,得以静观生活,发现了这个奇迹。她忽然有了一种直指源头的惊奇:亘古罕见的皇宫爱情,为何偏偏发生在她的身上?是舜帝的妃子娥皇肉身转世、灵魂附体吗?
南唐多设教坊,年轻的宫娥一拨又一拨。她们燕子般的翩飞,小鸟般的鸣叫,鲜花般的绽放。女孩子的生存情态,不能不是这样。艳力是斗出来的,拼出来的,清纯,妩媚,妖娆,各自拓展着迷人的空间。琴棋歌舞四个字,说尽她们多少风流!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这中心乃是南唐李煜,美到极致、善入骨髓的人物,龙椅上仍能保持男孩子般的天真,每一个毛孔朝夕反射着阳光月光。“春殿嫔娥鱼贯列”,想想她们情苗直蹿的俏模样吧。南唐宫中的女孩子,活得多么昂扬:昂着头挺着腰扬眉吐气哩,情力得以释放,欲望得以升华。汉宫唐宫宋宫,逊色远矣,远矣。
如果李煜有曹雪芹的白话功夫,写一部南唐版的《红楼梦》该有多好!亮出女性风采,是挡不住的历史潮流。受男权潜意识所操控的学者当细察焉。
以娥皇之纯美,堪称女性自足之典范。而所谓四大古典美女,西施,昭君,貂婢,杨妃,她们身上闪耀的光斑富含权力的投射,附加成分太多。娥皇通身洋溢着自主的元素。而女性自主的元素乃是现代元素。
皇权遮天蔽日,李煜是个例外。娥皇因之亦成例外。
此刻,暮春的傍晚,尚在病中的娥皇站在玉兰花前,几个宫娥在远处的秋千架下。庆奴和秋水的嬉笑声传过来。
“眼色暗相勾,秋波横欲流。”娥皇想:这句子是写给谁的呢?
她掠过了一丝醋意吗?
恋爱中的女人谁不吃醋?
娥皇入宫十年尚能为两句句子吃醋,倒说明她的恋爱“浓度”很高,没有被稀释。宫中姹紫嫣红,一年年的情苗乱蹿,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唯有娥皇这朵花才是花。青春女孩也自愧弗如:比试综合魅力,她们甘拜下风。皇后娘娘是生于宰相府第,从小养尊处优的,举手投足,韵味儿天然。宫娥多出寒门,至多是个小家碧玉吧,如何去跟娘娘比?娘娘领导后宫哩,又引领时尚,又协助朝堂,又善待群芳诸艳……单是她的微笑,就够宫娥们学上一年半载了,何况她的烧槽琵琶,她的纤笔点青螺,她的霓裳羽衣舞。于是,在宫娥中比较有权威性的庆奴就说了:我们这些女孩儿,就算再努力十年八年,也赶不上皇后娘娘!综合魅力是没法比了,那么单项魅力呢?
庆奴、秋水的模样身段,窗娘的舞姿,流珠的歌喉,都不在娥皇之下。她们更有青春优势呢,平均年龄小娥皇十多岁,少女与少妇毕竟有所不同。少女是初开的花朵,芳香固然不及盛开的鲜花,可她们的生存姿态是朝上怒放的,情苗年年往上蹿,暗恋之花处处开。她们要……眼色暗相钩。
娥皇念这句子心速就加快。不用说,李煜对宫娥们也是欣赏的,也是迷恋的。秋波横欲流,这情状有点吓人哩:流向何处去?流出什么来?看来李煜也是一位“情憋”,他对某个宫娥已经是情动欲动不由自主了,却不能由着生子去约会。
可怜的皇帝。可敬的君王!娥皇生病的这些日子,李煜但凡有空,总待在她身边,夜里常常和衣而卧。夫妻乐事暂停了,春日里不复被翻红浪呢喃狂。而往年的三春夜夜颠倒……三秋也是。连同夏日绵绵的午后,冬天懒懒的早晨。缠吻,吸吮,轻咬……两口子“吃”对方仿佛永远吃不够。
十年哪!娥皇痴痴地望着那一树洁白的玉兰花。
小风吹来,双臂微寒。四月犹觉春衫薄。
娥皇忽然陷入痴想:让庆奴去侍夜吧,去承欢,去情放,去颠倒衣裳。
她甚至想:去咬吧……
庆奴的俏嘴唇一撅七年,她一旦咬起来可就没完没了。疯劲源远流长。
疯劲要释放。醋意也要释放。
娥皇想得有点晕了,颤颤的伸手,扶住侍女的肩膀。庆奴在花园那边的秋千架上咯咯笑哩。花容只管放肆,水蛇腰在空中……
娥皇定定神,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去。
醋意释放三五分,她心里好受多了。
重要的是,娥皇的念头占据了身体,她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善良的。
这时她听到辇车的声音:李煜回瑶光殿了。
用晚膳她只喝下了一碗燕窝粥,然后静静地坐着,瞧李煜吃东西。李煜吃着他平时喜欢吃的烤乳猪,喝两盅鹿胎酒。庆奴含笑立在他身后。皇上胃口好,庆奴通常是这般模样。
娥皇拿眼去瞧他二人,兀自浅浅地笑着。庆奴似乎敏感到什么,捕捉到什么,顿时眼发亮,薄面玉颜紧张。自从上次娥皇在百尺楼下对她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就很敏感了,常偷眼去瞟娥皇,露出察言观色的样子。哦,庆奴是想探测她非常想知道的那件事。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庆奴与皇上……
此一刻,庆奴的心飞得很远了。究竟有多远,她自己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庆奴此刻的幸福是有依据的:有娘娘为她做主呢。依据又会膨胀,从五分长到七分,幸福的杯子就趋于满盈了。
侍寝。这个词仿佛凌空掷下,击中庆奴的女儿身。她几乎战栗了。
南唐后宫,侍寝二字闲置已久。唯有黄保仪、乔美人追忆先朝旧事才提起它。宫娥们是想都懒得去想的。娥皇生病,倒是李煜和衣去“侍寝”。风流倜傥的南唐皇帝,仿佛只识娥皇风流。
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李煜深谙滨娥之美,秋水窗娘庆奴,谁没有在他的眼中呈现为鲜花呢?美目照拂之下,情花朵朵盛开。瑶光殿有这气场,或曰情色磁场。有李煜“罩”着呢,有娥皇的激情引领,有宫娥间的和平竞争,一朵朵鲜花格外是鲜花。情力催生花瓣,情花开向欲果,却又不结欲果,于是花期就长了。
情力暗暗地、不变地指向欲果。“指向”乃是恒定的动态。
李煜欣赏宫娥的那双美目,亦含欲。这种叫做欲的微妙的东西,只要它稍稍一闪烁,便会有消息在她们中间以隐秘的方式传开去。
情与情照面;欲和欲碰头。二者相异又相融。
谁是那位侍寝的幸运者呢?是庆奴吗?
入夜,李煜夫妇在房内闲话,雕窗半开,庆奴在窗下徘徊。春月朦胧,花枝模糊,庆奴的绣花鞋落地无声。半个时辰过去了,庆奴修长的身影静静地镶在花树间。她在等什么呢?
等一句话。
房内,娥皇斜倚枕头,望着走动的李煜。夫妻说了一会儿国事。北宋军队拿下了荆南之后,又图后蜀,十万精兵将开赴剑门。巨狼扑食,先吃小后吃大。后蜀四十万军队能否守住成都?李煜近日将要巡视冶山、采石矶,楼船逆行至武昌,召见一代名将林仁肇。这一路详察长江防线,鼓舞龙翔军的士气。宋军磨刀霍霍的时候,南唐水师、步兵也要展示一下实力。
李煜谈军事有个下意识的动作:以左拳击右掌。似乎模拟着两军的攻防。
娥皇注意到这个动作。几个月前宋军攻荆南的那些日子,李煜就有了类似的动作。此间更明确:以拳击掌,掌横如壁。
娥皇瞧李煜的神色,既欣慰又忧伤:她的檀郎,登基三年了,一步步的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啊。
娥皇一阵咳嗽,低了头,用绢帕捂嘴,云发下垂,一支金钗掉到地上。李煜坐到床边喂她喝水。门外的丫头、太监听到了皇后娘娘的咳嗽声,却不用进屋的。
娥皇捋捋头发扬起脸来。李煜拾起金钗替她插上。
明亮的烛光,照着面对面的恩爱夫妻。娥皇病得厉害的时候,双眸下陷,一张脸儿蜡黄,吐痰擤鼻子,不须避着李煜。李煜日夕伺候,疼她都来不及呢。单凭这一点,她就胜过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千百倍。
互怜互敬早已常态化,了无痕迹。
此间的娥皇,肤色已回复了七八分。又因咳嗽,娇红染了双顿。李煜吻吻她的俏鼻头,笑道:今夜或可缠绵一二?
三春九十天,缠绵只一二,倒是难为了这位精力充沛的君王。
娥皇只瞅着他。情色语默默的送将出去。
李煜凑近她耳语:可以吗?
娥皇像庆奴似的撅了嘴、微吐丁香说:缠绵可以,颠倒不行。
娥皇这么说话亦羞涩,毕竟门窗未掩珠帘半卷。李煜饧了眼,再吻她的红唇。
娥皇凭他缠绵半刻,推开他说:这会儿且说话吧。
李煜添添自家唇,尝余味似的。复笑道:姐姐有教诲,为弟倾听。
娥皇说:你这次出巡,带上庆奴吧。
李煜奇道:为何带上庆奴?你平时由她伺候,病中更离不开了。
娥皇说:秋水、流珠也怪伶俐的,再说我的身子已经好多了。庆奴听庆福说陛下将出巡,就来央求我,想跟陛下到武昌去。
李煜笑道;朕还不知道她?想出去玩儿罢了。
娥皇说:庆奴伏侍我有功,就算赏她这一次。
李想摇头:以前我常带她出去的,这次不行。她留在你身边,我在外面要放心一些。
娥皇说:我替庆奴求陛下也不行吗?
李煜看娥皇一眼,说道:奇怪,你今日老提庆奴。
娥皇叹息:庆奴的心事,陛下有所不知呢。
李煌一时无语,似乎意识到什么。这许多年,庆奴每日在他身边,无数的面影、身影,却汇集成某种盲点。庆奴的心事,恰好落在这盲点中。凭她怎么努力,盲点还是盲点。或者说,她越努力,盲点越是盲点。
娥皇说:庆奴不是小女孩儿了。她都二……十岁了。
李煜像是自语:庆奴二十一岁了……
此刻,立在雕窗外的庆奴潸然泪下。她已经二……十岁、快满二十二岁了!年龄是女孩子最为敏感的东西,庆奴却宁愿以木讷迟钝的方式去对待它。她不敢去敏感的。她敏感着敏感,于是她不敢去敏感……在感觉的层面上,她固执地滞留于十六岁,平日里她歌舞着十六岁,蹦跳着十六岁,撅嘴顿足俏着十六岁……可是刚才娥皇姐姐说,她都二十一岁了。真实的年龄将她击中,她承受不住,于是掉泪了。泪中有苦涩:她恋得多么苦啊;泪中更有甜蜜,鲜花终于能够憧憬着一枚甜甜的果实。
庆奴不觉往前挪,将身子贴在窗下。干这事儿她可不是头一回……
娥皇说:庆奴的性情、模样,都是不用我说的。
李煜沉吟道:姐姐今日为何说起这个?
娥皇说:我是怜你,也是怜她。
李煜笑道:我可怜吗?
娥皇亦笑:你和衣躺在我身边,累计不下半月了。哪像个皇帝呀。
李煜仰面一笑:哈哈,皇帝有标准吗?尧舜、孔孟,谁给皇帝定过规矩,不能在病皇后的身旁和衣而卧?
那庆奴赶紧捂了嘴,差点笑出声来。
娥皇说:你对我这样,我死也值了。
李煜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恐怕我也活不成。
娥皇说:你是南唐的皇帝,你要活下去。
李想说:理当如此。可是情感这东西它不管道理。万一你有不测,对我将是灭顶之灾。
娥皇说:历代皇帝,谁像你这样呀?
李煜笑道:寡人于人之本性当有所开拓,给后世君王做做榜样。
娥皇微笑着说:汉皇重色思倾国。武皇开边意未已。
李煜说:寡人不开边。寡人亦重色,重娥皇之色。
娥皇快乐地说:你呀,你是重情在先,重色在后。色在情中,而不是情在色中。
李煜赞道:好个色在情中!受到鼓励的娥皇又说:情色本相连,你专注于情,不知不觉也强化了对于色的感受。若问为何能专注于情呢?因为你仁慈,你是佛主虔诚的信徒,你温柔地怜悯着你的臣民,你的后妃,你的宫娥。
窗外的庆奴侧耳倾听。
室内的李煌眉头略皱。他心里掠过一丝不祥:恩爱夫妻互吐衷肠,又彼此评价,这将意味着什么呢?
他盆开话题说:我们说起这些,倒比谈国事更起劲,更深入,更见悟性。
娥皇一声长叹:性相近矣,习相远矣。我和你,本不必操心这些事。说文韬谈武略,原是不得已而为之!李煜说:也许是佛主的旨意吧。我们不入苦海谁人苦海?
窗下的庆奴听得呆了。佛主二字,几乎占据了她的灵魂。灵光闪烁处,连侍寝的梦想都暂避一时。
唉,庆奴的命运也肇始于今夜……
娥皇说:让庆奴随你去武昌吧。
李煜随口道:她还是不去为好。
娥皇细眉一皱:我说了半天等于没说!李煜笑道:你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调调思绪,怜悯一下随我多年的宫娥。
娥皇一拍额头,说道:你的意思是……我懂了,我懂了。陛下请放心,你巡视归来之日,定有一位别具韵味儿的庆奴,叫你大吃一惊呢。
李煜含笑不语。
娥皇稍有醋态,美目盈盈,撄唇丁香逼近她的檀郎。吃嘴唇……
庆奴蹑手摄脚走开几步,一下子撒开双腿跑起来了,穿花树掠小桥,鹿影般的敏捷身子,奔遍数里瑶光殿。庆奴疯起来了,斜着蹿倒着走,活像一只快乐的小狗。情憋多少年哪,情放在今宵。侍寝!哦,叫人眩晕的字眼,不敢想不敢碰的。她抱着“湘君”差不多睡了九年,几次压坏了篾条,又请宫中的篾匠编上。梦里总有个修长的背影,跟她捉迷藏似的,或隐入浓雾,或直上云霄。她够他不上急得要哭……梦醒后细想那飘逸的背影,方知是她的郑王爷,她的皇上。腮边挂着泪她就披衣出门去,管它四更天五更天,她在园子里一直走到天亮。
侍寝……庆奴试着碰了碰这个滚烫的字眼,纤手一缩,浑身战栗。去搂他,把脸儿贴上他的背,感受他的体温,触摸他的心跳。这可能吗?小庆奴可以向郑王爷伸出手?
庆奴蹲在石板路上,琢磨这件事儿。
她想不透的。心思就像朦胧月。
年复一年的情憋,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成情放。褶皱须缓缓地打开。
平时,庆奴倒去想过呢喃狂的情形,反正事不关己,想着也有趣,哪怕其中掺杂了邪趣。此刻,事情与她有关了,她反而有些忸怩,心思放不远的。疯跑一阵,又蹲在地上,紧缩的女儿身像个隐喻。扬州的妈妈此刻在哪儿呢?爹爹、哥哥姐姐……
庆奴想爹娘了,眼泪成串地掉,双膝跪地,良久不起。
穷家女儿有今日!庆奴合掌谢过空王,站起身。四下静悄悄,朦陇月挂在树梢。
侍寝……庆奴再一次触摸这两个方块字,还是要战栗。
今晚是没法睡觉了。且溜达通宵。
庆奴哼唱,做个舞蹈动作,就地旋转。提提翘臀,伸伸细腰,弯弯线条起伏的脖子。忽然一阵疯跑。她得消耗自己,一任情火周身燎。反正睡不着。入梦也要蹦蹦跳跳。
她走过池塘,站在一座拱桥上。她跑起双脚,觉得自己比树还高。郑王爷身长七尺多,她是齐了他的耳朵哩。
庆奴张开双臂,模拟纵情拥抱。
长臂弯曲,优雅的臂弯一动不动。原来臂弯里圈着一个小孩儿,庆奴歪着脑袋偏着脸儿去瞧:那是她为郑王爷生下的小宝宝。
庆奴耳朵灵,听见了她的小宝宝。她还用鼻子去嗅,拿脸颊去蹭。哦,她抱过仲寓、仲宣的。二位皇子新添了小弟弟……
庆奴手都有点酸了,还是舍不得松开臂弯。
拱桥与臂弯。
庆奴启齿轻唱:
遥夜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这首《蝶恋花》,庆奴一直认为是李煜为她写下的。这是她永远珍藏的小秘密。宫娥比试荡秋千,庆奴年年数第一。
臂弯却究竟撑不住,松开了。庆奴撅嘴抒了手臂一下。
她跑下拱桥,一阵风似的远去了。
从初夏到盛夏,庆奴致力于一个字:变。发型,服饰,步态,舞姿,乃至说话吐字,样样与往日不同。庆奴希望离庆奴越远越好。体重也要变,不是增就是减。她踌躇几日之后,半月减下了两斤半。这使她的舞姿越发的轻盈了。她还苦练书法,琢磨杜甫瘦骨嶙峋的书风。皇上挥毫也这样……她整日下围棋,“端静其神采”,向娥皇的境界靠拢。娥皇怜爱地打量她,含笑鼓励她,含蓄点拨她,以免她的“自我陌生计划”偏离了美的规律。
宫中的姐妹们最能体会庆奴的变化,有一天秋水惊呼:庆奴姐姐,你画的是什么妆呀?你跳的是什么舞呀?我们都认不出你来了。
庆奴说:认不出才好呢!小庆奴五六岁的秋水撅嘴道:好奇怪矣,我想学你,你倒不希望是你……
皇上巡视结束将回宫时,庆奴异常紧张了。
宫中为迎接皇上,新编了舞蹈《恨来迟破》,是娥皇专门为庆奴设计的。庆奴领舞,秋水、窗娘、流珠、宜爱伴舞,娥皇以琵琶伴奏。如此阵容,单为庆奴。皇后娘娘这么扶病操劳,莫非有某种特殊的意图吗?宫娥们已有猜测,纷纷拿眼去瞧庆奴。庆奴自然高兴,练舞格外投入,饭桌旁床榻上寻思动作。但凡有了一点创意,马上要去练舞厅,对着墙上的一排三尺铜镜左扭右旋、看了又看。
这一天下午,靠近薄暮时分,庆奴正练着书法,忽然从行草的笔势中悟出一个跳舞的新动作,于是停笔换鞋,匆匆走到练舞的铜镜前,凝神演练。她穿一件粉红小祆儿,倩罗裙上束一根宽约三寸的乳白色腰带。脚上的舞鞋柔韧有弹性。她哼着《恨来迟破》的曲调,拟醉态,走颤音,一步三摇,忽作奔跑状,娇喘吁吁的样子,纤手拨花丛,脸儿东瞧瞧西望望,欲寻情郎……
窗外有人叫好。
一个穿戴随意、手拿玫瑰枝的十四五岁的少女走进来,看一眼庆奴,又闻闻刚摘下的玫瑰花。庆奴正舞到兴头上,被人打扰,心里老大不爽。这女孩儿不打招呼就进屋,显然是新来的宫娥不识规矩。
庆奴没好气地发问:谁让你进来的?谁允许你折断花枝?
少女被庆奴这一问,微觉诧异,启齿笑道:我让我进来的,手叫我摘下花枝。
少女杏唇开启时,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庆奴曾听黄保仪说过,杏唇玉齿,是最宜亲吻、吃嘴唇的。皇后娘娘的樱桃口,犹不及这红杏唇……
庆奴念头快。那少女启齿又说:《恨来迟破》翻作舞蹈,本有些难度。你能跳成这样也不错了。只是你刚才的醉态未到十分火候。情力加上酒力,当如烈火烹油。你的动作毕竟弱了些。
庆奴说:你也知道《恨来迟破》?
少女笑道:我不该知道吗?
少女从容的微笑非常好看不说,且风度做派胜人一筹。庆奴心里难免打鼓:这女孩儿是谁呀?举止竟不像出自寻常人家。
庆奴的脸上还是“端着”,斜睨少女:你是谁?到宫里来做什么?
少女说:我是谁与你无关。跳你的舞吧。
少女浅浅一笑转过身,飘然出门去。
庆奴火了,厉声道:你给我站住!少女在门外的回廊上扭头说:你这口气倒像我姐姐。只可惜你不是她,差得远哩。
少女下石阶径自去了,袅娜身形没入红花绿树。
庆奴呆在原地,想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女孩儿已经消失在黄昏里,她留下的韵味却弥漫于梁柱间。庆奴在宫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又即将侍寝,身份地位自不待言。可是女孩儿简简单单的一亮相,居然把她给镇住了。
庆奴不禁想:看来真是天外有天,红颜之外更有红颜。
庆奴甚至想:即使皇后娘娘在妙龄时,也未必能胜过她。
庆奴这一念接一念的,盖因惯性使然:纯美一旦现身,能够牢牢地吸引她。当初面对娥皇逼人的魅力,她也这样。她单纯而向美,于是能被稀世之美所吸引。
室内光线暗了,一排大铜镜景物模糊。
庆奴陡起一念:万一皇上回宫碰上这女孩儿……
一念未已,心跳加剧,扑通,扑通,直欲跳出胸口。
皇上有个小妹妹叫永嘉公主,庆奴未曾见过,只听说生得极好。那女孩儿莫非是永嘉公主?
但愿是公主……
庆奴盘腿坐于练舞的红锦地衣上,微微仰着头,默念空王,合掌祈祷。
可怜的春心荡漾的庆奴,前景有点不确定了。
暮色四垂,伊人独坐。
女孩儿名叫女英,娥皇的妹妹。娥皇和女英皆系乳名,乳名盖过了她们的真名。司徒周宗也许只有这两个女儿,年龄相差十几岁。娥皇嫁给李煜时,女英五岁。娥皇每年几次回娘家省亲,住两三日就要回宫去,小女英赶路,哭闹,小手缠住姐姐的衣襟不放。
史称女英“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
姐妹二人性情相似,是那种激烈的、情怀如火的女子。女英更灵动些,直觉好得出奇,行事仿佛盲动、不计后果,但事后证明她总有道理。她是老父亲的小幺女,是皇后姐姐的小妹妹,受宠浑无知觉:她来到世上原本就是要受宠的。家中园子大,她三岁就开始疯跑,撒欢,做游戏。她吃过花瓣,嚼过树叶,捉过鱼虾,跟蟋蟀做过好朋友,崇拜过天上的星星。姐姐娥皇是她眼中的一个谜,而这个谜通向更大的谜:皇宫!然而皇宫是她所不能去的地方。皇宫就像天宫。娥皇哄她说:只要她字认得多,舞跳得好,丝竹弄得出色,她就可以到宫中去玩。
女英显然具备贵族少女的诸般修养。她是既有小环境又有大环境。金陵女子多轩昂,不像北边汴梁的女人低眉顺眼、低声下气。
周氏姐妹花开在南唐不是偶然的。
生活的韵味儿,艺术的氛围,男人的呵护,向来有助于女性活出女性之风采。而汁梁男权遮天,男人受扩张意志的支配武装到牙齿,男人之间尚且等级森严剑拔弩张,女人就只配做女奴。赵匡胤册封的嫔妃,有名有姓的一大群,她们步调一致,笑容整齐,连卸衣解带的动作都比较相似。动作不一致,危险性很高:那个情不自禁跑到梅苑为天子摘梅枝的梅妃,不是被赵匡胤一剑砍下了漂亮手腕吗?这个血腥事件让所有的嫔妃花容失色。将军们大臣们却钦佩皇帝的英雄气,对儿女情长嗤之以鼻。北宋的滨妃是听说过南唐宫娥的,尤其那位周娥皇,才貌压倒杨贵妃,简直是她们私下崇拜的偶像。娥皇领导的南唐后宫,那才叫百花争艳姥紫嫣红。“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醉拍阑干情味切,重按霓裳歌遍彻!”如此情味、情状,汴梁宫妃做梦也难尝,羡慕得要哭要死。娥皇染疾,李煜亲伺汤药,连月和衣而卧,赵匡胤的女人们就只能埋怨爹娘了。不过,她们后来目睹了皇上的继承者,又稍觉心安:她们的命运还不算最差……
女英长到十三岁,渐渐晓事,对姐姐居住的瑶光殿有了强烈的向往。姐姐的后宫她为何不能去呢?越不能去越想去。姐姐哄她几年了,她学字、习舞、练琵琶,《孝经》、《千字文》一类的启蒙书倒背如流,可是姐姐说话不算数!女英很生气哩,母亲劝慰她说,入宫见姐姐也容易,但遇到皇上怎么办呢?女英嚷道:皇上是我姐夫,我不能见见姐夫吗?
关于这位比姐姐还小一岁的南唐皇帝,女英从小到大听得多了。她念他的词,欣赏他的书法,凝视他的画像,玩耍他的御赐之物,想象他的音容笑貌。李握是家里永恒的话题,也是她闺中的老朋友了,有时她脱口而出:李煜的这幅字嘛……若被母亲听见了,会及时纠正她:要称皇上。她却改口说:姐夫的这幅字嘛……
女英越长越漂亮了,五官俏,身材好,亦能安安静静的,亦能撒腿疯跑仰面大笑。家里的老妈子曾说:杏唇玉齿,哭笑都好看。女英便装哭,老妈子笑得撑不住,找人说去了。女英对铜镜研究自己的鼻子,皱眉说:鼻头有点翅,和姐姐的鼻子不一样。老妈子摸她鼻头说:我的傻女英哟,你是不知道你这鼻子有多俊,翘翘鼻头,嫁与王侯!女英顿时露出不屑的样子,说:谁稀罕王侯!姐姐嫁了皇帝,我女英能落后吗?
老妈子大乐,抚掌笑道:女英固然比娥皇俏,可是皇上已经到顶了,女英姑娘咋办呢?生得再好,却到底是肉身凡胎,终不能嫁给玉皇大帝吧。
女英顿足说:我就嫁给玉皇大帝!女英心比天高,貌比姐俏。其实姐妹二人的模样举止各有韵致。
娥皇有雍容华贵的一面,母仪天下最为宜。女英更见性情,美得本色四溢。娥皇谱大曲,领大舞,女英擅长表演玲珑剔透的江南小曲。娥皇的书法肖似猪遂良,女英则钟情于颜真卿刚劲而飘逸的行书。娥皇爱吃金陵菜福建菜,女英却对湘菜有兴趣,吃辣椒不含糊,杏唇常常不抹自红,衬了雪白牙齿。娥皇亲手设计服饰、发型、玉器、香炉,朝野俱成风尚,女英是比不上了,于是偏作男儿装,戏台上操枪弄棍的,娇叱连连,好一派英姿飒爽!哦,美是差异。比如桃花开成粉红了,李花就要翻作洁白。美是个性的近乎本能的自由伸展。
娥皇女英,一个在宫中努力,一个在家里学习。
公元十世纪的这一对江南姐妹花,开出了千年奇葩……
做姐姐的,固然深爱着妹妹,却对妹妹的异样之美有些在意了。不知为什么,娥皇回家省亲时不复对女英提起皇上。女英很想知道呢,皇上他是如何吃饭、乘车、出猎、巡游的,女英甚至想打听皇上常拜哪尊佛、爱做什么梦。以前娥皇是有问必答,以满足女英没完没了的好奇心。可是近来,她要么岔开话题,要么淡淡地说几句。岂知她越避,女英越要问。
有一次,娥皇发脾气了,说:就你问题多,烦死了!以后不许再问皇上的事情,这可是朝廷秘密!女英听了这话,当时就气哭了,说:以前咋不说秘密?今日忽然成了秘密。姐姐回家是从不端皇后架子的,今日也端上了。好,好,皇后娘娘发话,婢子女英跪着听!女英一言未毕,扑通一声跪倒在娥皇脚下。
那一天闹得。娥皇赔了许多不是,殷勤伺候妹妹吃饭洗澡梳头,夜里同衾而卧,辗转说话几至天明。
然而娥皇在宫中生了病,仍不叫女英入宫去瞧她。只说无大碍,不必劳师动众。
病娥皇是担心着俏女英邂逅李煜吗?也许她凭借直觉,发现女英和李煜更能一拍即合?
再一层:娥皇着实怜悯庆奴,亲手安排了庆奴的进身之阶。为女人者,做到这一点委实不易。领导后宫要雍容大度,鸡肠小肚的女人焉能母仪天下?可是女英入宫,情势将发生微妙的变化。怎么变又说不准。两情相悦是个谜。男女邂逅更是谜中之谜,堪称人类意念的顶级谜团。刹那间的阴阳交流,那喷溅出来的火花难以预期。这情形好比自然界的种种奇观,好比艺术大师的艺术。
庆奴固然不错,却跟女英不好比的。一般人也许看不清,但娥皇能看清。所谓明眼人知道美的细节,洞察美的韵律。庆奴的野性毕竟有人为的痕迹,女英则是天性所致。贫家女孩与贵族少女有区别。童年的环境要渗入皮肤。而在美的领地中,意志能去染指的地方是有限的。也许贵族少女美得更纯粹,她不必对柴米油盐有过多的顾视。美目与美器相得益彰。托尔斯泰巨着《战争与和平》中的娜达萨,汇集了俄罗斯贵族少女的若干元素。曹雪芹写《红楼梦》,让钟鸣鼎食之家的优雅女性姿态纷呈。
简单地说,女英之美起点高。
五官不仅是五官,身材不仅是身材。调动姿容的是叫做韵味儿的那种东西。人是能够捕捉韵味的文化型的物种。赖有审美之眼,方有韵味儿之呈现。可惜文化的累积效应亦有限,古代之优雅女性,不可能细腻地毕呈于今天。凭借着文字和文物,人们所能做的,只是“无限的逼近”而已……
娥皇回娘家避口不谈皇上;生病了,又不让牵挂着她的妹妹入宫探视……女英对于这些,是否有过一丝猜疑呢?十五岁的少女,已能敏感男女情事。姐夫是属于姐姐的,哪怕他是南唐皇帝,他还是仅仅属于姐姐,而与小姨妹无关。
女英想到这一层可就比较委屈了,原来她并没有一个真实的姐夫。她从小到大念叨过无数次、想象过无数回的姐夫,以为他近在咫尺,其实他远在天边。周家的宅第就在皇城边上,坐车须臾而至,等于抬腿就过去了。可是一年又一年,宫墙隔断了女英的视线。她不能抵达一箭之遥。
心有不甘。
少女要行动啦。她去央求母亲,软磨硬缠的,母亲没办法,只好捎信给皇太后钟氏,请太后恩准,让女英入宫去探视姐姐。太后下旨,命女英择日进宫。一日,家门口停下了一辆有帘子的宫车,宫车上走下来一个满脸堆笑的黄衣太监,女英登车而去,欢天喜地的样子。人宫后她住进柔仪殿,柔仪殿离瑶光殿很近的。她叫太监到瑶光殿打探,太监回来报告说,皇后娘娘的病差不多全好了,还亲自到教坊演练舞蹈,迎接皇上从武昌归来。女英想:我住几日才过去看姐姐,免得她早早的把我打发回去。
于是女英在宫中闲逛,由一个小太监带领着游了上苑,登上了百尺楼。皇家园林好气派!女英却对太监说,宫中的一草一木待她很亲切,像是故地重游。柔仪殿虽不如瑶光殿富丽堂皇,却也小巧别致,三进院子一座西楼,女英住楼上,开窗绿叶扶苏红花鲜亮。初夏时节,遍地风物恰似少女情怀。女英忍不住要去勾勒李煜的日常形象。和瑶光殿一墙之隔的,是皇上批阅奏章、与大臣们议国事的澄心堂。澄心堂内有个光政殿,乃是南唐的权力核心,颁发诏令之处。太监说,澄心堂大得很呢,单是练武场就不知占地几十里,跑得战马万千,容得士卒无数。而在瑶光殿这边,丝毫听不见喊杀之声。
女英不禁想:南唐三千里江山,数百万人口,真够姐夫操劳哩。
她在闺阁中熟悉的那个李煜,看来只是李煜诸多身影中的一小部分……
女英闲步到教坊,碰上独自练舞的庆奴。庆奴的容貌舞姿是让她眼睛一亮的,庆奴的眉眼儿也和她有几分相似。可是对方的神态分明是警惕她,对她不友好。于是她也不友好,抛下两句挑刺的话,转身走人。她走进花树掩映着的黄昏小道,视域向后,犹自感觉到背上有两道灼热的、敌意的目光。
这一次偶然相遇,女英对庆奴印象欠佳。
女英心想:姐姐手下的宫娥都是这么心高气傲瞧不起人吗?
这一夜月明星稀,女英在灯下翻了一会书,忽闻一阵悠扬的笛声从远处传来,便抛书倚窗,凝神倾听。月光如水,暗香浮动,人在西楼,芬芳遐思悄然至矣:姐夫回宫了吗?月下横笛的男人莫非就是他?
月光竟然把女英的双颊烧烫了。
没人见过这一幕,唯有上天在瞧着。
事情偏有凑巧,次日李煜回到金陵城,照例先探视母后,然后在光政殿召集群臣议事,从正午议到太阳西沉,方脱下黄袍,穿上细麻衣裳,辇车驶向瑶光殿。车过宫墙圆门时,李煜远远的看见一个背影颇似庆奴,斜穿秋千架,款款走向荷叶初圆的池塘边。倩影如许,李煜不觉心动,看她亮在夕照里池塘边的侧影,竟有些呆了。出巡前娥皇特意讲过庆奴的,并半开玩笑说,庆奴向楚巫学过变身术。此时李煜依稀觉得,庆奴和当日确有不同,步态,衣饰,转动照人,看来是下过了一番功夫,要重新美给他瞧。
李煜叫赶车的内侍暂停,他朝池塘走去。
二十八岁的男人走在夏季的这一刻,周遭鲜花开得饱满,归林鸟掠空鸣叫。他巡视四十多天,只带了几个普通宫娥。
此一刻,身心俱饱满……
渐近那背影时,李煜想:庆奴倒像十几岁的女孩儿。
其实庆奴一直像女孩儿的。李煜是经娥皇提醒才意识到,庆奴已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
那池塘边的女孩儿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双方都有点吃惊。李握想:这才几时未见?庆奴又长漂亮了。
是那种说不清的逼人的艳力……李煜喉头发紧,言语困难。久违的紧张又来照面了,居然是由于庆奴!李煜亦稍稍存疑,却将疑窦抛开。
李煌勉强笑道:庆奴真能变,叫人认不出了。
女孩儿微微一怔,打量着他的闲散穿戴,说:我也认不出你。请问你是谁啊?
女孩儿说话时,那动人的杏唇玉齿不太像庆奴,莫非画了什么新妆?眼睛、鼻子、脸型、神态、语音,也显出异样。
李煜想:全变了。抚媚女儿百变身……
他说:大胆俏丫头,敢这么说话!就不怕罚你做功课,抄三遍《金刚经》?
几年前李握罚过庆奴抄书的。
女孩儿细眉一挑:你这人口气蛮大,像昨晚那个跳舞的丫头。请问,你有什么资格惩罚我?
李煜笑道:庆奴你……
女孩儿打断他:谁是庆奴,庆奴是谁啊?
李煜想:庆奴今日要陌生到底。巫婆教她这么做。
他沉吟道:既然你不是庆奴,那我也不是李煜了。我和你是刚认识的两个市井男女,行了吧?
女孩儿说:你本来就不是李煜。你敢称李煜吗?
她曾听说过,李煜有几个弟弟,封郑王、邓王等,也许常在宫中走动。
李煜没奈何,摇摇头说:你非你,我非我,这已经够了嘛。市井男女初见面,彼此有好感……
女孩儿冷笑:谁对你有好感了?
其实女孩儿对他的风度是认可的,欣赏的。她这么说话,是因为心里装着那位“真正的”、戴皇冠穿黄袍举止气派的李煜。这个形象已在她心中盘桓有年,扎下根了。
李煜说:皇后娘娘的身子大好了吧?这些日子你伺候她,劳累了。女孩儿说:皇后的病是见好了,可是我不曾去伺候过她。
李煜叹息:庆奴真是不拿自己当庆奴。你这一片良苦用心……女孩儿皱眉头,再次打断他:你左一个庆奴右一个庆奴,这庆奴二字太难听!做奴才有啥值得庆贺的!李煜笑了:朕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吧。俗话说,女儿百变身,你变得朕都认不出来了,索性把名字也换掉。
女孩儿生气了,翅翅鼻头微颤,红杏唇厉声道:你竟敢冒充天子,按律当斩!李煜想:生气的模样也不大像庆奴。
他本想拿她生气的俏模样开个玩笑,却说不出口。喉头又一阵发堵。女孩儿艳力逼人哪,一个表情一种俏:矜持、冷笑、皱眉头……李煜阅美多矣,似乎不曾如此紧张地面对过一位女子。
他现出一副呆相。
美是炫目之物。美叫人六神无主……
女孩儿转而笑道:吓着了吧?当今皇上虽然和蔼可亲,可你也不能胡乱冒充。朝廷要有规矩,凭你是谁,不可以乱说话。
李煜定定神,望着女孩儿的额头(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说:庆奴,你是学了传说中的易容之术吗?抑或你有魅魈附体?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你若不喜欢庆奴这名字,朕择吉日,替你新起一个……
女孩儿第三次打断他:哎哟,你又来了。天底下最讨厌的人就是这个庆奴!第二讨厌的是你。我不跟你废话了,好端端的惹我生气。
女孩儿转身走开,往西朝着圆圆的落日,婀娜身形镶入火红的日影。这转身,这步态……越发不像庆奴。
李煜不觉转狐疑,脱口问道:你不是庆奴,那你是……
女孩儿边走边侧过脸颊,抛给他一句:你、先报上姓名。
李煜说:南唐皇帝,姓李名煜,字重光。法号莲峰居士。
女孩儿已走出十余步,倏然转过身,吃惊地睁大眼睛,双脚定在石板路上。
她变得口吃了:你、你真是、是……
灵动舌头一时僵住。
四目交汇于空中,竭力想要弄明白。其实双方都趋于相信,刚才委实弄错了对方。两个人傻乎乎对了许多话,句句离谱,又仿佛声声合拍。
李煜说:轮到你了。
女孩儿慌忙道:婢子女英,拜、拜见……
女英未能完全确认,所以她慌乱,欲拜不拜的样子。这情态亦复撩人,端端不是庆奴。
李煜笑道:原来是娥皇的小妹妹,朕听说过你。
女英盈盈拜倒:婢子女英冲撞了皇上,真该死。
李煜走近她说:朕恕你无罪,请起,请起。
女英起身却显得艰难,她拍拍裙子,弄弄腰带,头一味低着,不知何故。李煜在她跟前呢,姐夫……闺中无数念叨,汇集成此刻的语塞,抬不起头,双眼只在地上,脸儿是红起来了,无可挽回的红,透露芳心的红,浸染到耳朵,漫过脖子,盖过身后的大红曰头。
李想呆定。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个美妙的、开端性的瞬间。瞬间生发无穷瞬间……
唉,一个抬不起头,一个说不出话。却合力完成了一个瞬间,制造出原子裂变。
女英终究是女英,仰了脸儿说:这夕阳红得。
李煜说:这园子里也是,红花烂漫。
二人含笑对视一眼,各自的脚一齐动起来了,朝圆圆的、欲下未下的落日走去。
那立在御驾旁的内侍有点傻眼。
过了一会儿,他坐到地上,抱膝打盹儿,头靠着车轮。一梦醒来,光线很暗了,四下里静悄悄,花树间有一层薄雾。
内侍揉眼睛嘀咕:皇上跑哪儿去了?
远处传来人语声。
人语断断续续,内侍抱影徘徊。他想:皇上和那女孩儿是在假山的那边吧。那边空旷……
内侍一念未已,月色柔柔地铺开了。
次曰黄昏,李煜和女英复于池塘边见面,缓步走向假山那边。彼此也未曾约定,那夕阳沉下去,春情便升上来,二人几乎同时抵达,相视一笑,朝那座高数丈、长约百米的牛形假山走去。脚步与昨日分毫不差,谁左谁右也相同,仿佛事先商量过。
情事却哪用商量?悠悠万事要商量,唯有情事不商量。只凭着目光偶然的一碰,手指意外的一触,便有电流通过。
少女步子轻快,山顶有亭翼然。山前空旷,立着几块雕塑般的太湖石。
他们说些什么呢?情丝和语丝如何相接?
其实不用相接,情丝便是语丝。犹如:花色月色即姿色。
恋爱絮语丝丝入扣,身子就避免着接触,尤其要留意双方的手指头,不能发生意外。指间有诡计,不能让这诡计得逞。
可是,谁的诡计呢?
李煜是有过幽会的体验的,“云雨深绣户,未便谐衷素。”抖抖索索之际受了打揽,揽散一对刚要交颈的鸳鸯。毋宁说,那是一次未成功的色情勾当。“眼色暗相钩……”此刻,人在空旷身心如洗。纯粹的恋情排斥身体的接触。
总会有接触,但此刻不接触。
此刻“不”着……
心有灵犀一点通。肌肤与气息,则处处标示着此路不通。纤腰不能抱,杏唇不能尝,翘翘鼻头不可近。更别说颠倒衣裳呢喃狂。
“不之路”长着呢。虽然这条路的尽头写着“要”这也要那也要,没完没了的给和要。然而什么时候开始要,他们都不清楚。也许是明天,也许在明年。
恋情是雾状的东西,恋爱不透明。恋情的纯度,取决于雾的浓度。漫天大雾最好。
奇怪的是,女英并不问宫中的各种事情,闺阁里的那些个好奇心一下子全跑掉了。她是女英,和李煌并排走,或是斜倚太湖石望望浩瀚星空。皇家园林不过是她的情感道具而已。司徒家的小幺女,可不是一名普通宫娥。她脱口叫一声姐夫哩,含羞扭头。过一会又问:我可以叫你李煜吧?叫皇上怪别扭。
她坐到石礅上,石头的切面有福了,消受那可爱的圆润体温。
她哼霓裳曲,随意舞一通,嫦娥羞得云遮月。
她对李煜说:明天我们……
俄顷又改口:要不后天吧。
她忧愁,垂下眼睑。一日不见咋得了……
她投向李煜的眼神说:你呀,你呀,你不是君主该有多好!而类似的感慨也曾发自娥皇。无边的爱意让权杖失去了分量。
这个神奇的夜晚,让李煜再一次面对那种久违的荒诞:最不想要权杖的人,偏偏操上了最大的权杖。十五岁的女英,警敏、端庄、纯粹、泼辣的女英,直面事物本身的女英,唤起他受到压抑的本性。天底下最愚蠢的一件事儿,莫过于穿黄袍坐龙椅君临天下。什么龙舆龙床鸱吻,什么行宫离宫正宫,什么万岁千岁百岁,所有这一切,汇集成一个荒诞。金光四射的权杖,怎比得情人手上的一朵玫瑰花?批不完的奏折,宣不完的圣谕,听不完的汇报,怎比得说不尽的绵绵情话?
这个神奇的夜晚,继位三年多的李煌得以返回他的赤子本源。
他忽然明白了:当年叔父景遂,为何宁愿做一名球场好手,而不愿再去主持东宫。
一名球手可以淋漓尽致地享受生命,一个皇帝却不得不百般扭曲,异化生命。
这世上,有些人为权杖拼死拼活,有些人却只求把生活变成艺术,把艺术的价值推向人类生存之巅峰。
李煜和荒诞面对面了,油然而生惆怅。
女英唤起他的荒诞感,当初娥皇也如是。这姐妹二人……
李煜默念空王。那不知居于何处的空王。
女英望着他说:后天……
李煜摇头:明天吧。我退朝时叫内侍给你传话。
女英大喜过望,跑脚张臂,要拥抱的样子,却被“千年礼教”挡在了半途,发不得力,软软垂下了,像一股过路风举起的柳条。抱不得也妹妹。
此刻抱不得,此生抱得!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四十几个字,环境、人物、情态全出来了。
时人评价“极俚极雅”。
词中只见恋人情侣,哪有皇帝国主的影子?南唐李后主,亲手破了皇权覆盖一切的丑陋规矩。词写初夏光景,女孩子在薄雾中穿行,鞋子拿在手上,发烫的脚接触凉凉的地面。画堂南畔是幽会的新地点,与池塘边假山前有所不同。堂者,室矣。室中有何物?不言而喻矣。云雨深绣户,可以谐衷素……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礼教下的女子,喊出这一声不容易。热烈而又娇滴滴。
恣意怜,怎么个恣意法?
女英是既美又泼辣,几乎全凭感觉行事。女英幽会李煜也是有节制,她“出来难”,并非有人看守着,是她冲破自己艰难:她身处爱情和亲情形成的张力之间,她火焰般的身体是个受力点。
女英和李煜,一见面就互相爱上了,就像十年前,秋游的娥皇和垂钓的李煜相遇在江边的那一幕。
女英“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警觉,机敏;端庄,娴静。这漂亮女孩儿,将异质性的东西集于一体,其日常情态不难想见。曹雪芹的大观园,看来收不尽天下女子情态,娥皇女英走进去,卓然特立,艳比钗黛。
公元964年的这个盛夏与初秋,女英赴画堂南畔多少次?想必不止一次吧。她止不住的颤抖多迷人啊。她是中国式的女孩儿,她可不是罗丽塔。李煜能给她恣意怜,或许暗喻阴阳初试亦调畅。
杏唇一启何时了,玉齿不妨使劲咬……
女英爱在十五岁,也是爱在姐姐娥皇的二十九岁,这事有双重的蹊跷。
爱到极致很危险的。
可是,活着就要燃烧。
至情至美如女英娥皇,双双环绕李煜,情之烈也,意之浓也,一年堪比十年。如果上帝他老人家是这么安排,后人也就无话可说。
偷尝禁果之乐,乐陶陶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人类之至乐,大约莫过于情人之朝朝暮暮。活着真好。短暂者亦能一窥永恒。
像李煜这样的大男孩儿,坐龙椅多年而不失赤子之心的罕见的人物,他的兴奋掩饰不住。他走路要弹跳,用膳要唱歌的。
深谱情事、深知檀郎的娥皇是否有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