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宗乾隆帝二十五岁继位,便统治了一个疆域广阔、世上罕有的大帝国,北至恰克图、南到南海诸岛、西始葱岭巴尔喀什湖、东至黑龙江库页岛。乾隆一生对祖父康熙极为崇拜,在自己统治一个繁荣广大的帝国之后,也想像祖父一样亲自巡视自己的国土,特别是富商云集、繁华如梦的江南地区。圣祖康熙曾经六次南巡江浙,这让乾隆颇为神往。乾隆十六年正月,乾隆以督察河务海防、考察地方军政、了解民间疾苦以及奉母游览为由,第一次南巡江浙。同年正月十三日,乾隆携皇太后离京,经过直隶、山东到达江苏清口。同年二月八日,渡黄河阅天妃闸、高家堰,下诏准许兴修高家堰的里坝等处,经过淮安,命令将城北一带土堤改为石工;然后由运河乘船南下,经扬州、镇江、丹阳、常州至苏州。同年三月,到达杭州,参观敷文书院;然后登观潮楼阅兵,遍游西湖名胜。回京时,从南京绕道祭明太祖陵,陪着皇太后亲自到织造机房观织。随即沿运河北上,从陆路到泰安,到泰山岳庙烧香。同年五月四日,抵达圆明园。
此次南巡江浙,毗邻福建。乾隆闻得福建官员玩忽职守、无所作为,一怒之下,将其革职查办了。福建乃边疆之地,山高皇帝远,如果没有可靠的人担任要职,甚是堪忧。又因地方不可一日无官,再从京城调任,也是远水难解近渴,临机突然想起自己的贴身侍卫常保,拥有世袭三等轻车都尉,此人忠心耿耿,诚为可靠。也该是常保升官,乾隆决定指派常保担任福建兵马副都统,这是正二品官位,相当于清军福建军区的司令,已经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常保的三等轻车都尉的品级是三品,此刻不仅升了一级,而且握有军事实权,实在是天壤之别。
天降福运,不但官升一品,而且成为边疆将臣,这是何等荣耀之事,常保自然十分得意,即刻走马赴任。
当然,得意之外,自然也有牵挂。自己原来是京官,京中有诸多亲友党朋,互相往来照应,闲暇时也在什刹海边,与八旗子弟饮酒喝茶,生活是一种况味。福建边远之地,人生地不熟,自己也不能带家人过去,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当然,对于军人来说,戍边为国,报答皇恩,也是常事,这点辛苦滋味,也就不足为外人提了。
常保最牵挂心头的一件事,乃是去年,夫人刚刚在驴肉胡同为他生了一个孩子,长得明眸善睐,看上去甚是聪颖,乳名叫善保。自己戍边,就不能得膝下之欢,这其实是常保在异乡最牵挂的事。
大丈夫以国事为重,常保新任,将福建军队肃理一清,惩治弊病,以新的规制训练士兵,加强战斗力,过了几个月,一切井井有条,才选了一个空档,回京汇报,同时省亲。
久别如新婚,再见娇妻稚儿,不免缱绻一番。回到福建,不久便得到书信,夫人已经怀孕。自己官场得意,家中再添新丁,不免感叹皇恩浩荡,更加勤勉。
岂料人生祸福相依,世事无常。数月之后,传来一条好消息,一条坏消息,好消息就是第二个孩子呱呱落地,安然出生;坏消息就是夫人因难产去世。
常保赶赴回京,处理后事。家中不可一日无主,很快便迎娶了礼部尚书伍弥泰的女儿为继室。此时善保刚刚三岁,对身边发生的变故尚不太能体会。
善保生得粉雕玉琢,有文雅之气。几年之后,常保为兄弟俩请坐馆先生,教授识字、写字和基本知识,传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乃至《增广贤文》《四书》。善保此刻显示出天赋,很多文章看过一遍便能成诵,还能解释得头头是道,常保很是欣喜。八旗子弟多世代习武,靠着军功出人头地。但自从康熙收服台湾之后,清朝的战争多是边疆平叛,内地百年没有战争,京城之中,八旗人口成倍增长,建立功勋愈加困难,别说升官发财,“八旗生计”在当时就已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虽然朝廷采取赐给银两、适当增加兵额等办法,但还是很难从根本上解决。常保自己家族世代习武,为清朝的建立功不可没,可如今情势大变,已少有用武之地,如能培养出腹中有才情、金榜能题名的儿子,将会气象一新,光耀祖宗。因此,见到儿子有习文的天赋,常保焉能不喜。
常保怕将来儿子进入官学没有文雅的名字,被人取笑,便请葛先生给兄弟俩取个好一点的官名。
葛先生道:“两位公子天资聪颖,实堪造就,我看就叫和珅、和琳。这‘珅’和‘琳’都是玉之意,和有和气之意,又暗含和氏璧之典,窃以为将来是国家难得的可造之材!”
先生取这两个名字,是有用意的,两个孩子都很聪明,但和珅性格机敏善变,和琳更加正直率真,先生更看好和琳,因为“琳”是一种更珍贵的玉。
常保听后心生欢喜,连连称赞,内心升起了对孩子和整个家族的无限期望。
此后,善保就有了一个温雅又充满希望的名字:和珅,字致斋。
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后,这两块玉还没有闪光,常保却在福建任上病死。
这一年,和珅九岁,双亲已亡,虽有继母,但成了事实上的孤儿。
这一支英额地方钮钴禄氏家族的前景,也陷入了风雨飘摇、青黄不接的状态。
葛先生把几件半新不旧的长衫,塞进桃木箱子,然后收拾折扇、戒尺、毛笔和砚台,还有几张闲暇时的工笔人物与花鸟,那是自己心境的见证。十来年的坐馆生涯,陪伴他的就是这只箱子。
葛先生提着木箱走出房间,恰被在天井中诵读的和珅窥见。
和珅惊问道:“先生要去哪里?”
葛先生微笑道:“已和你母亲说好,今日要辞馆,正要与你打个招呼。”
小和珅乌黑的眼珠子一转,已经发觉气氛不对,忙上前抓住先生长衫,道:“先生何故辞馆?是我等兄弟太过愚钝,先生不屑教习?”
“不,你俩兄弟将来必成大器。只是我……我家中有急事,不能待下去,你们可以另请一个高明。”葛先生支支吾吾。
“先生家中有急事,可以处理完毕再来,何必辞馆,让我兄弟失学?必定是在家母那里拿不到脩金,弃我们兄弟而去。”和珅何等聪明,一转眼已猜测出事情原委。
“不不不。”葛先生急得红了脸,“我虽未考取到功名,却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怎么可能为了银钱……绝对是家中有事。”
“先生不必说了,先请回屋,此事我必定要想办法的,但请先生不要抛弃我们。”和珅一把抢过箱子,把葛先生拉进屋。葛先生叹了一口气,内心纠结不已。
常保在世时,官居正二品,年俸为银一百二十两,年柴薪银一百四十四两。乾隆十年,特旨八旗官员给养廉银,满洲副都统每年五百两,合计达到七百多两。在官员中虽然不算多,但供给一大家子还是宽裕,家境甚是不错。葛先生的脩金一年分两次,付给及时。另有清明、端午、中秋等的节庚包,一样不落,另外写信、写联、写契,都有意思酬劳。每年十二月初十离馆休假,也备齐年货赠予,礼节俱全。那时候葛先生觉得找了一个不错的主家,颇受尊重,住得踏实,教得用心。常保为官正直,未置办其他家产,去世之后,这主要收入没了,不得不靠着官封地的租金勉强度日。女主人伍弥氏对先生,节庚包能免就免,束脩也分四季领取。而这一次,已连领取都取不到了,女主人说家中拮据,希望延期,言外之意,这家馆不办也罢。
葛先生并非刻薄之人,面子上还是要儒生风度的,不与之计较,心中百般惆怅,也给这个家合计了前景。不说女主人吝啬,即便女主人通情达理,这个家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也是不晓得的,自己再教下去,恐怕也是白干一场。恰巧前日一友人造访,谈起处境,说是宣武门内也有一户人家,家境颇为殷实,想聘请坐馆先生,如果葛先生有意,便可代为推荐,葛先生便生了去意。
和珅跪了下来,两眼垂泪:“先生若是走了,额娘决意不肯再聘他人教馆,和珅兄弟学业中断,此后再无前程,望先生可怜。”
葛先生叹气道:“这个……你们兄弟,我是怜爱有加,怎肯放弃,可是……”
“额娘苛刻,我知道先生的难处,但请先生放心,额娘不予的束脩,我必定能想到办法。阿玛去后,额娘是继母,我们兄弟恍如孤儿,唯独先生亦师亦父,希望先生能跟我们兄弟一条心,共渡难关,以后必当回报。”和珅说着,眼泪更是决堤而下。
葛先生也动了情,倒是一时踌躇了,嘴里却道:“我走与不走,岂是关束脩的事……但你有什么法子,我倒是想听一听。”
和珅做信心百倍状,道:“法子肯定会有,您且等两日,看我效果就是。”
葛先生本来犹疑不定,见和珅这般挽留,只好留下,以观后效。和珅坐在天井的栏杆上,把一根黑粗的辫子抓在手里,牙齿咬着辫梢,胸口随着呼吸起伏着,眼睛渐渐地湿润了。葛先生要弃自家兄弟而去,这不但令他伤心,而且寒心。阿玛去世后,他把对阿玛的依赖,渐渐地投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葛先生身上,有时候觉得葛先生就是自己最值得依靠的人。可是,他最终还是会离开,会为了拿不到银子而离开。他的心像被刀子切开一样,疼痛、空虚,积蓄在内心的情感仿佛被抽空了。从天井里可以看到天上的云,和珅觉得自己跟那朵云一样,没着没落,像一个从石头中蹦出来的孩子。
和琳刚刚练完正楷,从书房里出来,见了和珅问道:“哥哥,颜书与柳书似乎难以兼容,难以合而为一的?”和珅惊觉,抹了抹眼角道:“柳书遒劲挺拔,需要力道,你笔力还不够,就练颜书的,颜体丰腴端庄,你笔上多吃墨就是。”
和琳蓦地发现和珅有泪痕,道:“你哭了?”
和珅可不想让弟弟知道心事,慌忙揉一揉眼睛道:“哦,没有,刚才眼睛跑进一只飞虫。”
和琳信以为真,道:“我帮你看下,飞虫还有没有在眼里。”
和珅摆摆手道:“哦,已经飞走了。不过,你倒可以帮我一件事。”
和珅附着和琳的耳朵,如此这般悄悄吩咐。和琳自开蒙懂事以来,跟着哥哥屁股后面,言从计听,绝无怀疑。当下点着头,一一记在心上。
和珅到伍弥氏房门前请安道:“额娘,孩儿给您请安了。”
伍弥氏虽然是遗孀,却还未到三十。她原是秀女出身,出了宫后,嫁给常保,想不到数年之后常保却撒手而去,也没有落个自己的儿子。对和珅和琳,也是不冷不热,好的时候当是孩子,心情差的时候,也就不论是谁家的孩子了。她从宫里带了风气出来,闲着无事,整日里喜欢梳妆,有时化满妆,有时化汉妆,有时一天化几次妆容,反正欣赏,以排解寂寞,脂粉钱倒是花了不少。
此刻她心情正好,正描了细眉,颇为悦目,道:“你既然来请安了,帮额娘看看,这眉毛好看不。”
和珅道:“额娘请到外面来看得清楚——另外我也有话跟额娘说。”
伍弥氏道:“你且等等,让我再修饰一下。”
待伍弥氏袅袅娜娜出来,和珅引她到花园亭台,她坐在美人靠上,仰着头,道:“你看清楚了没有?”
和珅心里有事,不过装出一副惊叹的样子,绞尽脑汁想词道:“额娘今天的妆容真是闭月羞花,比四大美人还要漂亮,杨贵妃到您面前都要羞愧呀。”
伍弥氏被他夸得苦笑道:“胡说八道,杨贵妃长得如何你见过?”
和珅忙解释道:“书中有说杨贵妃如何丰腴如何动人,孩儿心中自有形象,额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千真万确,绝对没有胡说八道。”
由于伍弥氏喜怒无常,和珅有求于她,必要取得她的欢心,所以嘴上的婉转功夫,也是练得相当老练,跟年龄不大相符。
伍弥氏知道他的小意儿,但还是高兴,道:“为娘当秀女的时候,在宫里也是人人都夸的主儿,当然不会比四大美人差哪里去了。你人小,眼光还不错,就这一点还讨我的喜欢。”
和珅见伍弥氏心花怒放的样子,赶忙道:“孩儿有一事相求。该给葛先生的束脩还是给了,否则他走了,孩儿与和琳将无人启蒙,荒废学业。”
伍弥氏见提到钱的事,脸色瞬间变了,道:“你还好意思提钱,我们现在的家当你也知道,不是你阿玛在世的日子,我脂粉钱也都没有,能省则省。家里凭空养着这么一个先生,也不知道教你什么了,吃穿用度,还要束脩,反正我是拿不出来了,你想给的话,去外边想办法。”
和珅道:“额娘,家境虽然不好,但给老师的束脩还是拿得出来的,将来有一日我跟和琳当了官,一定好好报答额娘。”
伍弥氏道:“当官?你还是想想现在这个日子怎么扛下去,该典当的典当了,家里养十几口人,还要贵养着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先生。你跟他学能当官,他自己为什么不能当官儿,我看,还是靠你们自己的造化吧。”
和珅知道额娘发了脾气,跟她辩论下去无益,道:“哎,希望额娘看在阿玛的分上,多想想我们兄弟的前途,不要把先生赶跑了。”
就在这间隙,和琳偷偷地潜入伍弥氏的房间,取了一面铜镜,那是宋代的玩意儿,用布包了,慌慌张张走到前院从门口出来,站在驴肉胡同中等待。见和珅还没出来,颇为着急,东张西望,引得行人都注目。好不容易等和珅出来,已经手心出汗。和珅从弟弟手里拿过铜镜,也不言语,兄弟俩就往胡同口走,出了驴肉胡同,和珅向东转,和琳忙叫道:“哥哥,走错了,聚福当铺在西面。”和珅道:“没错,你且跟我来。”和琳只好狐疑地跟着哥哥,小跑几步到哥哥身边,小声道:“不去聚福当铺?”和珅亦小声回道:“我们去积水潭,那里有一家德胜当铺。”兄弟俩多跑了一段路,气喘吁吁又贼手贼脚地观前察后。德胜的账房一看哥俩的样子,就知道东西来得不是正路,瞅了瞅吹了口气,道:“这玩意儿普通得很,值不了几个银子。”和珅道:“这是古董,怎么不值钱了,你甭当我们是孩子糊弄。”账房道:“古董,从哪儿看出古董呀?”和珅取过镜子,道:“你看看这印款,明明是宣和年间的。”账房故意抬了抬眼睛,看了看道:“宣和倒是宣和,就是这玩意儿太普通,给你五两银子吧。”和珅道:“这个至少值几十两的。”和琳道:“哥,我们不如拿到聚福当铺去。”
管账的见了道:“最多十两银子,你们爱当不当,我最怕跟小孩子纠缠,一会儿大人杀个回马枪还说不算。”和珅一咬牙道:“行,十两就十两。”账房窃笑着伸出手来拿铜镜,一边低声道:“来路不正吧,放心,我不会走漏消息的。”和珅却抓着镜子不放。账房道:“怎么,反悔了?”和珅道:“这是我阿玛留下的,我再摩挲摩挲。”仔仔细细把镜子又摸又看了一遍,道:“等我有钱了会赎回的。”管账的道:“好呀,赶紧做官去,如果做不了官,就做梦去。”
和珅将十两银子放在袖子里,牵着和琳快速回家。和琳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跑大老远到德胜来?”和珅环顾左右,小声道:“如果被额娘发觉铜镜不见,要查的话一定要聚福去问,绝不会跑到德胜来的。”和琳脑子没有和珅活泛,眨了眨眼睛,道:“哦,原来是这样的。”
平日里,家里能当钱的古董物件,几乎隔一段就往聚福当铺送。这几年能看上眼的几乎已送光,和珅寻思没什么可送了,盯上了伍弥氏房里的东西,又怕伍弥氏不愿意,便想出偷拿铜镜的主意。
次日,和珅将十两银子偷偷送给葛先生作为束脩,请他留下。葛先生一见和珅的神色,觉得可疑,便问银子是不是额娘给的。和珅怕闹乌龙,忙跟先生承认,是自己把物什拿出去典当,目的是让先生放心,不必做走的打算。葛先生大惊失色,道:“不让你额娘知道,这事就是偷,我教出一个小偷学生,这个罪名可不敢当。我不收。”
和珅讪笑着争辩道:“家里的东西,怎么能算偷呢,况且我是给先师傅作为束脩,天经地义,就是阿玛在九泉有灵,知道此事,也不会怪我,师傅您还是收了吧。”
葛先生摇摇头道:“你要是这样子,我就更要走了。你天资聪明,但心思太多,我不教你也罢!”
和珅赶忙道歉,道:“师傅就原谅我这一回,我再想办法让额娘留你下来。”又是下跪又是流泪,把先生暂且留下。
和珅眉上乌云,想着有什么法子呢?额娘是个操持全家的女主人,实际上对家里的远景并无打算,过一日算一日,开心一天算一天。两个孩子,既不是亲生的,开心的时候也当成亲生的孩子,不开心的时候就跟别家的孩子一样,训斥也是家常便饭。最主要的是,她并未把两个孩子的前程远景放在心上,这是让和珅最烦恼之处。当然,久而久之,和珅也知道一个原则,如果想让额娘答应要求,就必须讨得她的欢心——她高兴的时候,就像亲娘,不高兴的时候,就比路人还陌生。有时候,和珅想,如果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兄弟俩该会多了多少母爱,多少温情,想到此处,不禁黯然神伤。
就这么思索着,和珅伏在案上睡着了。他梦见亲生的额娘苏醒了,他已经很难想象她是什么模样,只是类似观音菩萨的样子,在云端出现。和珅见了生母,眼泪就出来了,但是不能接近。和珅正要哭诉什么,她就从云层中消失了。这时伍弥氏在花园中出现了,走到和珅身边,和珅赶忙转成笑脸,道:“额娘今天真是艳若桃花,青春永驻呀。”嘴里夸着,心里却苦涩不已。伍弥氏道:“你又瞎说了,人怎么能青春永驻呢,哎,如何能像你说的青春永驻呢?”和珅道:“等孩儿当官了,给娘去买长生不老的丹药,到时就能永葆青春。”伍弥氏道:“你说这话已经说过一百遍了,想哄娘开心能不能找点新的词儿?”和珅辩解道:“可是这是孩儿的真实想法。”伍弥氏道:“等你当官?我只知道像你阿玛一样骑马射箭勇猛立功才可以当上官的,你这细皮嫩肉的,想当将军不成?”和珅闷闷不乐,从梦中郁闷醒来。
突然间,像是从梦中传来一道闪电,在脑子里一亮,和珅拍脑子叫道:“有了!”
且说伍弥氏发觉那面雕花铜镜不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丫鬟小月儿。小月儿因打碎的花瓶被扣了月钱,一直有怨气。伍弥氏将她叫到厅堂,让她下跪,要她说出铜镜的去处。小月儿哭哭啼啼,只是摇头,说不知道。伍弥氏的鞭子就抽在她身上,抽得她浑身簌簌。和珅和琳闻声出来,和琳见了,又惊恐又纠结,眼泪就流出来,站着不敢说话了。和珅也心中难过,心道:“这件事是自己搞出来的,本以为伍弥氏搜寻一番就是了,没想到连累到小月儿吃鞭子,得救救她的。”
和珅上前止住伍弥氏,道:“额娘,这件事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我看小月儿这么老实,不一定是她偷的。想知道谁偷的,其实很简单,谁偷了肯定到胡同口聚福当铺销赃,问问就知道了。”伍弥氏一听,很有道理,便叫刘全去打听。刘全打听回来,道:“当铺里说没有哪个人当铜镜的。”
伍弥氏道:“那指定是谁给藏起来了?这次我一定要查清楚,出现了家贼,这日子还怎么过。”和琳在一边可怜巴巴道:“额娘,别打小月儿了,不是他干的。”和珅见和琳一副不忍的样子,怕他管不住嘴,灵机一动,叫道:“额娘,我想起来了,这事一定是他干的。”说着,走上跟前,附着额娘的耳朵道:“近日传闻中京城有一个飞贼,叫一枝花,专门趁黑用迷药进入女人闺房,不但非礼,还喜欢带走女人物件,我看十有八九是这飞贼干的。”
伍弥氏毕竟是大门不出的妇道人家,吓得发髻抖动,把和珅当成大人了,问道:“真有此事?迷倒了是不是就不省人事了?太可怕了,我真的有被迷倒过吗……”
这种飞贼的故事是和珅听“康熙微服江南”等评书中的段子,信口就来。他没有想到对伍弥氏这么有效,出乎预料,便得寸进尺道,又在耳边轻轻道:“额娘,其实这飞贼有可能来过,但您刚好不在,便顺手取了物件,下次还要小心。我看您就还要好好相待小月儿,让她陪寝。若飞贼来了,有个照应。”
伍弥氏惊疑不定,见和珅镇定的样子,只能按照他的话,不再惩罚小月儿。和琳见和珅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居然让额娘免了惩罚,舒了一口气,对和珅越加佩服。和珅暗自得意:以前他有求于伍弥氏,都是取悦为主,这次去用惊吓,居然效果更好,又多了一个小手段,岂能不沾沾自喜。
和珅陪着伍弥氏,徘徊后院,道:“额娘不必惊慌,只要叫家人小心护院,飞贼不敢再来——不过孩儿想起了一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讲?”
伍弥氏被和珅说得五迷三道,问道:“还有什么小心思——两兄弟就数你会来事儿。”
和珅道:“额娘如今年轻貌美,浑如一朵花儿,可曾想到花总有谢时,到了七老八十,牙齿脱落、皱纹重重、步履蹒跚的样子。”
伍弥氏正看着一朵芍药花上,一个蜜蜂绕着盘旋,听了此话,蓦然一惊,道:“你这孩子,说什么鬼话,存心是要气我不成。”一扬手就朝和珅打来,和珅早已料到,退后一步避开,道:“孩儿不是气额娘,而是为额娘着想来着。额娘若想永葆青春,孩儿想到一个法子。”
伍弥氏道:“莫非有长生不老药——你快说来。”
和珅故意卖关子道:“若要长生不老药,额娘可以请神仙去,孩儿做不到。人有生老病死,这是万物之理,但是……”
伍弥氏道:“但是什么,你快说呀,有道理,额娘会奖赏你的。”
和珅道:“额娘容颜绝代风华,世所罕见,若能请精湛画师画一幅肖像,把此刻容颜记下,岂不是可永葆青春!”
伍弥氏一听,转忧为喜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可是,哪里有这样的画师呢?”
和珅道:“要不说巧呢,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来真是天意。葛先生既是老师,又是京城有名的画师,何不让他给母亲写生一幅,让我去求求他,也算是对母亲略表孝心!”
伍弥氏眼睛一亮,“噢”地叫了出来。她大概没有想到这个迂腐的教书匠还有这一手,便道:“那我见识见识,倒看看他有没有真本事。”
葛先生早已得到和珅吩咐,自然不会推辞。当下设在园中,伍弥氏端坐亭台中,葛先生目视女主人,虽然颇为不雅,但还是花了数个时辰,为她画了一幅工笔肖像。五分容貌相似,却又有五分美化,让女主人觉得既是自己,却比自己要美了许多,不禁怀疑是不是低估自己的容貌。恍惚之间,她已经确信画上的人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伍弥氏当下对葛先生刮目相看。和珅趁伍弥氏开心之际,便点拨了先生的束脩之事,说了先生的窘迫与去意。伍弥氏心里一时喜悦,把脩金补上。和珅算是左右逢源,把老师留住了。
在继母身上,和珅第一次经历了与虎豹调和关系的经验,他也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察言观色、操纵人性的喜悦。
当下葛先生放下心来,答应教授两兄弟,直到进入官学为止。
十三岁这一年,和珅凭着自己俊秀的外貌、出色的才学以及祖辈父亲的荫功,被咸安宫官学选拔录取。
咸安宫官学属于旗学,在它成立之前,内务府统管的上三旗优秀子弟,都在景山官学读书。雍正六年,雍正帝看到紫禁城内的咸安宫空置多时,又因景山官学办得不够好,学生功课未专,便提议在此再设一座官学。当年从景山官学年龄在十三到二十三岁的学生中,选出俊秀的、有潜力的学生九十名,重点培养。乾隆即位之后,下旨把生源扩大到整个八旗官员子弟,其中从景山官学选三十人,其余的每旗各选十人,每期总数共一百一十人。
这所全国最好的官学,教师的水平算是全国一流,学生的待遇也相当不错。学生每月的伙食银按照护军的标准发给,每人每日还有肉菜银五分,按月由内务府发给。此外,每月给银二两,每月给米五十三斗。清朝的护军是守卫皇宫的精锐兵种,每佐领只有十七个名额,待遇比普通八旗兵优越。咸安宫的学生的待遇,要大大高于当兵领饷。
咸安宫的官学主要教授文武两科,文的有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满文、蒙古文、藏文,间有诗词、书画等方面的培训;武的包括骑射、摔跤以及如何使用火器的军事课程等。官学分为汉书十二房、满书三房,各设教习一人。在学校授课的老师,绝大多数为进士出身的翰林,最差的也是举人。在这里学习的学生,大部分是才貌双全的八旗后代,宗室和八旗子弟参加乡试、会试,都会单独举行,录取比例很高。因此,只要进入咸安宫学习,就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仕途,这正是和珅梦寐以求的摆脱困境的最好出路。
一轮红日刚刚挨上紫禁城的墙顶,投射到琉璃瓦上,显出颇为鲜艳的光晕。和珅穿着一件青布长衫,因为浆洗多次,青色褪了,隐约露出白色的纹理,不过还算洁净。里面是一件小褂裤,脚上白竹布的袜子,六七成新的玄色双梁鞋,配上皎洁的脸蛋,还可以看出是个有教养人家的孩子。他心情雀跃,这是第一次上紫禁城的咸安宫官学,是个向往已久的世界,那感觉跟新官上任有得一比。他记住了这清早凉丝丝的带着清香的气息,记住了红中带黄的初日的光芒,甚至连踩在脚下的地砖也舒适得很,一切都是新鲜而不寻常的。
在西华门口,守门的王太监看见陆续来的学生,身着各种绣花丝绸华服,带着仆人,他点头哈腰,问了名字,对了对花名册,有的甚至不用对名册,瞧对方的气场,就知道非一般人家。这时他眼见一个孩子兴高采烈地走进去,不像学生也不像仆人,他厉声叫道:“嘿,你是干吗去的?”
那孩子就是和珅,与其他的孩子一比,他明显有点鸡立鹤群。
“我是去咸安宫报到的学生。”和珅恭恭敬敬,躬身道。
“噢,哪个旗的,叫什么名字?”王太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拿起花名册。
“正红旗,我叫和珅。”和珅应答如流。
王太监边找边问道:“你父亲是什么官什么职?”
这不在调查之列,不过王太监十分好奇而已。
“福建副都统常保,官职二品。”和珅很骄傲地道,但是不敢高声。满人并不讳自己的父名,所以他父亲叫常保,还给他起名善保。
“哦……常保,正二品,对,不过不是已经死了吗,还品什么品?”王太监尖声叫了一声,好似又难受又充满快感,“难怪哟,真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即是如此,以后你穿着也该注意点,这里是皇宫,你有可能会碰到皇上,不能丢了体统呀。”
和珅的心抖了一下,脸色暗了下来。提起父亲,那是他的荣耀,但王太监这番话又使他莫名难受,似乎他不愿意承认父亲已经去世三年这个事实。不过他很快就把僵硬的脸松弛下来,朝王太监点头请示道:“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进去吧,要记住你是个八旗子弟,你得有面儿!”王太监很享受这个孩子低头垂眼的样子。
和珅有点儿尴尬,原来的兴奋已经转为张皇,他低着头进了咸安宫。
咸安宫与武英殿比邻,在康熙年间,曾拘禁过皇太子胤礽,算是禁忌之地,此后便闲置下来,无人居住。辟为学堂之后,开设三间,每间三十人。
官学中八旗子弟,多为富庶人家,纨绔子弟,喜爱打闹,结伴游玩,风气已然不正,咸安宫官学并不像外人认为的那样气氛肃然,甚至名不副实。和珅知道自己肩负重任,并不与其他学生打闹,每日只是埋头用功。没有多久,就被其他同学孤立,得了一个“书虫”的绰号。
有同窗叫隆多的,属于正黄旗,其父在军机处,隆多在众多子弟中颇为跋扈。他只对骑射课程感兴趣,有时候学习诗词,也不来点卯。他与和珅同桌比邻,因看和珅诚实刻苦,比较亲近。
这一日下课,和珅出去小解,隆多跟了进来,问道:“昨日我去什刹海斗蟋蟀,大获全胜,改日要不要跟我去玩?”
和珅心想拒绝,嘴上却不敢直说,道:“斗蟋蟀是好玩得紧,只是功课要紧,怕没时间。我有一事倒觉得奇怪,你没来点卯,师傅怎么也不为难你?”
隆多轻蔑地笑道:“哈哈,你是说吴师傅吧,我自有办法,我知道他要说我来着,我先带了手礼,又带来阿玛的问候,便堵了他的嘴巴。以后要对付老师什么的,你尽管求我就是。”
隆多得意地提了裤子,走到和珅背后,拨起他的长衫就要往里弄。当时有好男风之尚,在宫廷官邸等上层默化流行,时人并不以为耻。
和珅拼命挣扎,隆多比他高了半个头,又强壮,叫道:“你若从了我,以后吃喝玩乐,我都带着你。”
和珅挣扎出来,怒斥道:“你若再这样,我就禀报老师了。”
隆多见无法得逞,冷笑道:“禀报老师,又能怎样?我提起我阿玛,他们都屁滚尿流。”
隆多恼羞成怒,生了报复之心,又怕和珅与诗词老师甚是交好,万一把这事给说了,面子上也不好过,他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珠子,想了一条在他看来再妙不过的妙计了。
咸安宫官学的教习吴省兰,年已过三旬,脸瘦长白净,单眼皮,细长眼,眼神看似平和,细看却有着内敛的自矜气息,整个人显得斯文年轻。一身天青色夹棉的缎袍,外头罩着一件齐膝的羊羔皮的短衣,并不贵重,不过十分干净整齐。他带了一杯参茶,放在台上,以备不时润喉,参片是东北老参,茶是西湖龙井,这些都是学生送的,无需他来花费。也许是看书思虑过多,他觉得有些精气不济,这不,参茶提气很有效果。
他看到讲台上一副对折的手签,想来是哪个学生得了妙句,想让老师一睹称赞。他微微一笑,打开,朗声念道:“自命不凡淡看万千学子,恃才傲物不得半点好评”,底下署名“和珅”。
念完之后,他脸色大变,突然叫道:“和珅,出来!”
此时老师与学生都知道,这是一副讽刺老师的联句。欺师与灭祖是同等不肖之举。和珅脸色苍白,站起来:“师傅,那不是我写的。”
“过来!”吴省兰不容置疑。
和珅忐忑地走上讲台,吴省兰不容置疑,拿起铁戒尺,抽打他的屁股。“啪啪啪”,声音清晰清脆,似乎想让全班的学生都听得见。
和珅还是想辩解,道:“师傅,真的……”
“住口!”吴省兰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似乎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和珅屁股上。
隆多在底下兴高采烈地叫道:“打、打烂他的屁股,叫他以后再也不敢炫耀诗词了!”
吴省兰叫道:“你也住口!”
隆多赶忙停止得意忘形,听着“啪啪啪”的声音,眉飞色舞,掩口窃喜。
和珅的眼泪终于出来了。因为在那一刻他明白了,辩解是无用的,真相也是无用的,自己的挨打,跟自己的身世有关。
明白了这一层,他终于不哭了,认真地、默默地忍受老师的铁戒尺。
“以后还敢不敢?”吴省兰打完了,质问道。
“不敢了。”和珅低声回答。
这一幕给严谨的学习生活增添了插曲,在咸安宫官学里传开了。
下了学,吴省兰闷闷不乐,回到住所,温了一杯酒,自斟自饮起来。这时传来敲门声,他心有所感,打开门,正是预料之人。
他叫吴省钦,是吴省兰的哥哥。
兄弟俩是江苏南汇人,从小博闻多学,酷爱藏书,乾隆二十八年,考取了举人,在京中游学,诗词上享有盛名,经诸友推荐,兄弟俩都考取咸安宫官学教习。吴省兰,也成为和珅的老师。只不过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师生关系会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履历。
吴省钦进了门,道:“体罚和珅的事,我觉得颇为不妥,没有一个人做坏事还自己留名的,这事传出去,只怕是个笑话。”
吴省兰摇摇头,叹道:“哎,我正自烦闷呢。这种浅显道理我岂能不知,只不过想到我们兄弟的处境,我们来咸安宫也不是想一辈子当教习的,做每件事都要三思而行。”
“你的意思是?”吴省钦不解。
“我也知道,不太可能是和珅干的,可是这里面的学生,我们哪一个得罪得起?不但得罪不起,还必须保持关系,日后必有往来之处。但我们也不能不维护师尊……”
“所以速战速决?”
“嗯,若根据笔迹,此事查下去,可是收不了场。这些个公子哥儿,功课不打紧,要是耍起诡计手腕,我们都不是对手。”
“哦,也只能是和珅了!”吴省钦长长叹口气。
当下兄弟俩喝了点酒,交流了一下每个学生的背景,都觉得今后更加小心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