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在一个复杂的悲剧时代,由于不同的生活条件和思想原因,大人物扮演着悲剧角色,小人物也扮演着悲剧角色。
大约在两个月前,有一次费珍娥在宫内的东一长街1遇见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思,她赶快低头避到路边,等王承恩快走到身边时,她忍耐不住,大胆地抬起头来,福了一福2,跟着问道:
1东一长街--从御花园的东边起,经过坤宁宫、交泰殿,到乾清宫东南角的龙光门止,有一条笔直的长巷,叫做东一长街。在坤宁宫和乾清宫的右边,和东一长街平行的也是一条长巷,叫西一长街。另外有东二长街,西二长街。
2福了一福--妇女行的拜礼,即明清书面语所说的敛衽。
“王公公,听说流贼李自成来犯京师,近日消息如何?”
王承恩停住脚,向她打量一眼,认出她原是乾清宫的宫女,近来到了寿宁宫,陪伴公主读书。宫中的众多宫女,没有人敢对他说话。最有面子的莫过于乾清宫和坤宁宫的宫女头儿,也不敢对他这样随便地说话。宫女们不许关心国事,更不许对军情打听一字。他不料面前的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女竟然不顾祖宗家法,向他打听贼氛1消息。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1贼氛--贼方的情况。
“你是一个都人.住在深宫之中,外边事何必打听?”
“不,公公,正因为我住在深宫之中,外边事才要知道。”
“你知道了有何用呀?”
“我的心里应该早有准备。”
王承恩感到这宫女很不寻常,又望了望她,不愿用重语责备她,但也不对她说出外边的任何军情,匆匆向玄武门方向去了。
自从李自成的大军到了北京城下,费珍娥就不断暗想万一城破,她将如何尽节。她有三个必须死节的道理:第一,正如那个时代的千千万万的妇女一样,把贞节看得同生命一样重要,甚至是更重于生命,决不能活着受“逆贼”之辱。第二,她生在宫廷之中,读的是孔孟之书,将忠君看做是“天经地义”。第三,她曾经蒙皇上喜爱,在偶然中被皇上突然搂进怀中,紧紧地放在膝上,片刻又推了出来。她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那出乎她意外的乍然之间,她始而惊骇羞赧,满脸通红,心中狂跳,呼吸紧张,浑身瘫软,不知所措;继而是感激皇恩,陶醉于梦一般的幻想之中。在她所处的那样时代,倘若在寻常百姓之家,一个守身如玉的清白女子被男人突然抱在怀中,这是极大的“非礼”,她会不顾强弱不敌,拚死抗拒,大声叫喊,回手给那个对她粗暴侮辱的男子一个耳光。然而这一次突然将她搂在怀中,强行放在腿上的不是寻常男人,而是她的皇上,并且是只有三十三岁的年轻皇上,这性质就完全不同。她心中明白,倘若不是国事危急,流贼正在向北京进犯,皇上必会将她“召幸”。虽然想到晚上被“召幸”的事,她不免心跳脸红,但同时也使她心荡神摇,沉醉于幸福美妙的梦幻之中。她知道在现有的几千宫女中,她是容貌最美的宫女之一;还有一个被大家称为美貌的姑娘是慈庆宫中懿安皇后身边的窦美仪。但她费珍娥就在皇上身边,已经服侍皇上数年,已经成为皇上的心上人儿。她想,只要流贼不能打进居庸关或进居庸关后破不了京城,像往年东虏入犯一样,国家有惊无险,贼退后一切如旧,皇上宽了心,她必蒙思晋封,逐步封为妃,到那时,她的父母和一家人都要享不尽荣华富贵。在不久前,皇上将她赐给公主,陪伴公主读书,但是她心中明白,皇上并没有忘记她。每次她送呈公主的仿书来到乾清宫的东暖阁,皇上总要停住批阅文书的朱笔,深情地看她一眼。有一次皇上分明想拉她的手,不巧吴祥进来奏事,皇上将下巴一摆,使她退出了。这一切蕴藏在她这个少女心灵深处的事情,近来每一想起来就使为皇上尽节的思想更加坚决。她不仅不能失去处女的贞洁,也不能辜负皇恩!
今日五更,当她同寿宁宫中决计尽节的几个女伴奔到坤宁宫中,,又随着吴婉容召唤的一大群宫女奔往乾清门时,她对去护城河投水自尽的念头开始动摇。当乾清门外聚集了两三百宫女时,只听魏清慧高声叫道:“姐妹们,有志气的都跟我出西华门投水自尽!”于是宫女们跟着魏清慧踉跄地绕过武英门前边的内金水河向西华门奔去。中途,有一个比她小的宫女跌了一跤,她搀起来这个宫女,抓住女伴的胳膊继续往前跑。天开始亮了。她对投河的念头更动摇了,不愿意就这样死去,同时想到了公主。
当两三百宫女跑出了西华门,拥挤在护城河岸上以后,十分混乱,很多人围拢魏清慧和吴婉容的身边,准备投水,有人从岸边后退,费珍娥在混乱中忽然下定决心,迅速回头奔跑。她正要跑进西华门时,听见魏清慧在人群中大声呼唤她,同时还听见吴婉容对魏说:“不要喊她!她怕死,我们快投河吧!”她本来道路不熟,在紧急和慌乱中迷失了方向,误奔到归极门,已经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忽然看见李自成的将士正从午门进来。她返身退回,想起了来时道路,向北踉跄奔跑,过了武英殿宫院红墙和崇楼(与皇极门东西平行)之间的金水河石桥,又跑过了宝宁门以后,才相信不会被进宫来的贼兵捉到。她想着魏清慧已经投水死了,一边向前跑一边在心中对她们说道:
“魏姐,吴姐,请你们等等我,我们在一陰一曹地府相会!”
在大顺军第一次清宫时,美貌的费宫人没有被发现,午膳后第二次清宫时才由一个寿宁宫的小太监露出口风。大顺军将士从一个枯井中将她找到。
从昨天晚上起,后妃们和宫女们都知道城破就在眼前,无心用膳。费珍娥见公主不肯用膳,她也未进饮食。今日天亮时她跳进枯井,井底潮湿,又很一陰一冷。当她被捞上来时,腿脚已经冻僵,嘴唇发青,快被折磨死了。人们赶快把皮衣服披到她的身上,在她的面前生起一盆炭火,又熬了一碗姜汤加红糖让她喝下。过了一阵,她的体力稍稍地恢复了。
当她才从枯井中被第二次清宫的将士们救上来时,尽管她的身体十分衰弱,但是她坐在地上毫无畏惧之色,对着站在她面前的军官摆出来一种高傲的样子,说道:
“我是大明皇帝的长女,长平公主。既然亡国,不惧一死。你们不得对我无礼!”
这个军官看见她虽然身体衰弱,但是容貌很美,神态高贵,以为她确是公主,立即差人去禀报吴汝义,跟着找来几个寿宁宫的宫女将费珍娥扶进宫中,小心服侍。寿宁宫的宫女虽然也有投水的和逃走的,但大部分都没有离开宫中。清宫的军官审问了几个宫女,证实从枯井中捞出的女子并非公主,而是陪伴公主读书的宫女名叫费珍娥。他询问费珍娥为什么藏在枯井,为什么要冒充公主。费珍娥不肯回答,只是冷冷地说:
“你的官卑,我不同你说话,体要多问。倘若你的主子已经进宫,我可以对你们的主子当面说出真情。”
这个军官立刻派人去禀报吴汝义。当吴汝义来到的时候,费珍娥已经喝过了红糖姜汤,在火盆边烤暖了身子,渐渐恢复了嫩白,还从白嫩中略微透出来青春的红润。她看了吴汝义的神气、装束和身后的随从,猜到这必是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几个宫女也看出吴汝义是一位重要人物,都跪下迎接,不敢抬头。费珍蛾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既不肯跪,也不肯一拜,只是低头不语。吴汝义不敢轻视她,先说出他自己的名字和官职,然后问道:
“你是什么人?”
费珍娥回答:“亡国宫人费珍娥。”
早进来的那个军官向吴汝义说道:“就是她冒充公主。”
吴汝义问道:“你为何冒充公主?”
“为救公主,甘愿一死。”
“你长得像公主么?”
“有点像,但不全像。公主是金技玉叶,何等高贵,别人纵然容貌相似,一精一神断难相同。”
“你抬起头来!”
费珍娥抬起头来。
吴汝义蓦然一惊,几乎不敢正视费珍娥光彩照人的脸孔和一双凤眼。他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两个宫女,心情很不平静,问道:
“你们不要害怕,都站起来。费宫人在你们公主的身边掌管何事?”
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回答:“她原在乾清宫伺候皇上。皇上因她书读得好,字也写得好,将她赐给公主,在公主身边伴读。”
“你是什么人?”
“我是寿宁宫的管事宫女刘香兰。”
“费珍蛾也写仿书么?”
“她的仿书写得很好。有时她到御前呈送公主的仿书,皇爷命她同时呈上自己的仿书,看后总是脸带笑容,赏赐宫花彩缎,还称她是宫中最好的女秀才。”
“你去把她的仿书拿来!”
寿宁宫“管家婆”不敢怠慢,赶快将费珍娥的仿书取来,双手捧呈吴将军。吴汝义虽然读书不多,但是他看见费珍娥的仿书写得实在不错,在女子中确是少见。他又看一眼费珍娥,几乎不敢同费珍娥的目光相对,随即又将费宫人浑身打量一遍,问道:
“你今年芳龄几岁?”他不自觉用了“芳龄”二字,流露出他对费珍娥不以普通的宫女看待。
“我今年虚岁十七,比公主长了数月。”
“你为何冒充公主,既然不肯对我直说,愿意向大顺皇上面奏,我不勉强于你,你好生迸食,好生休息,梳洗更衣,等候陛下召见。”吴汝义又对“管家婆”刘香兰说:“你们好生照顾她赶快用饭,让她休息,不得疏忽!”
刘香兰躬身回答:“谨遵钧命!”
吴汝义又忍不住向费珍娥的面孔上望了一眼,转身走出,他边走边在心里说:
“到底找到了,皇上一定会十分满意;不久回到长安,皇后看见了也会满意!”
刘香兰将吴汝义送出宫院门外,回来后吩咐宫女们有的去为费珍蛾打荷包蛋,有的去准备人参鸡汤,还吩咐另外的宫女在费珍娥休息和吃了东西之后,帮助费珍娥梳洗更衣,等候新来的皇上召见。她对费珍娥悄悄地说:
“珍娥妹妹,因为你命中注定是新朝贵人,我们寿宁宫的姐妹们都蒙了你的福,逢凶化吉。你一步登天之后,千万不要忘记寿宁宫中的姐妹们,恳求新皇上早降天恩,放姐妹们平安出宫,回到父母身边。”
费珍娥对宫中姐妹们十分同情,但是她没有做声,只是在心中说道:
“哎,刘姐,我很快就会被逆贼们千刀万剐!”
吴汝义知道李自成去万岁山看崇祯的尸体,离开寿宁宫就赶快走出玄武门。他在万岁山门前遇见李自成带着几位大臣走出,就在路旁跪下奏道:
“启禀陛下,在寿宁宫枯井中捞出的不是公主,是一位美貌宫女。”
李自成问:“她为什么要冒充公主?”
“臣一再问她,她都不肯回答,说要见大顺皇上当面陈奏。”
“怪事!你为何不严加审问?”
吴汝义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个女子非同一般,既有美貌,也有文才,并且是神态镇静,毫不害怕,不是用威逼可以屈服的。臣请陛下今晚万几之暇,务必召见她一次,当面一问,听她对陛下吐出真情。”
李自成摇摇头,微笑说:“秦王府和晋王府都有上千宫女,两府的宗室也都有众多女子,都是你点名处置。你不是刚进城的乡巴佬,没有见过世面。这个宫女真的有出众美貌?”
吴汝义说:“臣不敢有欺君的话。”
李自成又问:“这宫女叫什么名字?现年几岁?”
“她的名字叫费珍娥,虚岁十七。”
李自成露出微笑,完全明白了吴汝义的用心。站在他身后的牛、宋和李岩也都心中明白,互相交换眼色,轻轻点头。李自成年将“不惑”,尚无子嗣,不仅是李家的一件大事业是大顺朝的一件大事。当李自成离西安东征之前,皇后高桂英曾经当面嘱咐宋献策和吴汝义,也通过红娘子嘱咐李岩,进北京后要留心为皇上物色一个妃子。但是李自成同张献忠的性格完全不同,他听了吴汝义的话也动了纳费珍娥为妃的念头,在表面上却不肯流露出他急于召见的意思,先命吴汝义平身,然后以无动于衷的态度随便问道:
“你刚才说,这个费珍娥还有文才,何以见得?”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不敢随便妄言,臣听寿宁宫的管事宫女言讲,崇祯很夸奖费珍娥的文才好,称她是宫女中最好的女秀才。”说到这里,他将费珍娥的一卷仿书呈上。
李自成虽然半生戎马,不善书法,但他平日喜欢读书,也喜欢欣赏别人的字,此刻看了费珍娥的娟秀字体,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点头。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皇帝身份,所以他没大声说好,只是看了两张仿纸,含笑点头,将一卷仿书递给了牛金星,在心中默想:这个姓费的宫女既然容貌很美,又有文才,不妨召见一次,再作决定。
牛金星和宋献策、李岩共同观看费珍娥的仿书,都对这仿书发出称赞。宋献策因看出来李自成已经有意将这个费宫人纳为妃子,更是说出些“溢美”的话。当然他的称赞话并不离谱,例如说费珍娥的字是以欧字为底,赵字为面,又说从她仿上填的小字看,显然习过《灵飞经》1,这些话都使牛金星和李岩点头同意。看过仿书,宋献策向李自成躬身建议:
1《灵飞经》--唐朝书法家钟绍京所书的小楷字帖。
“既然这个费宫人自称有话要向陛下面奏,请陛下回寝宫后召见一问。”
李自成淡淡地回答一句:“今日初进北京,诸事繁忙,等闲的时候召见她吧。”
因为天色已将黄昏,李自成草草地看了一下三大殿,便命几位大臣各回衙门去处理要务,又命吴汝义去刘宗敏处,将已经寻找到崇祯尸首的事告他知道,于是他在李双喜和武士们的前后扈从下回武英殿去。
宋献策的军师府设在明朝的戎政衙门1,所以他同李岩在内金水河南边送李自成出归极门(右顺门)以后,再同牛金星拜别,然后转身往东,步出会极门(左顺门),从文华门的南边出东华门卜马。当他们快出东华门时,宋献策拉住李岩止步,小声说道:
1--在东城灯市大街,戎政,明代宫职,掌京营操练之事。
“林泉,皇上年近不惑,尚无太子,这是我大顺朝臣民所关心的一件大事。适才皇上听了吴子宜的禀奏,又看了一张价书,已动了采纳费宫人为妃之意。此为我大顺朝一大好事,足下位居副军师,为朝廷密勿大臣1,理应劝皇上召见费氏,何以默无一言?”
1密勿大臣--参与密议的大臣。此处的“密勿”作“机密”解。
李岩笑一笑,说道:“愚弟受陛下殊恩,谬蒙以国士相待,正患无以图报,岂不关心陛下尚无太子的大事?况在长安启程之时,关于为皇上物色妃子一事,贱内曾传下皇后懿旨叮咛,愚弟岂敢忘怀?只是……”
“尊意如何?”
“弟有一点浅见,只敢对老兄说出,望勿使同僚闻知,也莫让皇上知道。”
“你我多年知己,无话不谈,请足下快说出来吧。”
“以弟碌碌浅见,皇上初来北京,应以安邦建业为急务,首先昭示天下,废除前朝一切苛政,更要紧的是从今废除三晌1,永不再征;其次是号召京师及各地前明官吏,只要诚心投顺,照旧录用,但对贪官污吏一定严惩不贷,以其家财赈济饥民。北京虽为明朝皇都所在,但辇毂之下,贫民甚多。平日江南财赋与米粮,赖漕运源源供应北京。近来漕运已断,北京官家尚可支撑一时。贫穷小民,家无积粮,马上就有饥馑之忧_如何平抑粮价,救济贫民,安定人心,虽然困难甚多,但亦刻不容缓。还有,欲求安国定邦,建立百世基业.必须广罗人才。自古英雄创业,可以马上得天下,而不能以马上治之。北京为天下视听所系,亦是人才荟萃之地,陛下到北京后首先急务应是招纳贤士,正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2,今日陛下一到北京便留意选妃,虽出自臣下忠心……”
1三响--万历末年因为对满洲用兵,三次共增加田赋520万两,称为辽饷,至崇祯朝因“剿贼”军兴,相继增派剿饷330万两,又为练兵,增加练饷730多万两。合称三饷。
2吐哺……归心--曹操《短歌行》中的诗句。古书上写周公勤于接待贤士,有所谓“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连吃饭和洗头发都受影响。
宋献策摇摇头,不让他把话说完,拉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小声说道:
“几年来,足下有许多次很好的建议,弟深为赞同。你在去伏牛山得胜寨途中,于神厘地方写的那封书子1,纵论天下形势,向主上提出建议,据宛洛以经营中原,建立根本,以图天下。那封书信,宏谋卓识,非同凡响,文笔畅达,条理严密,颇有陆宣公奏议2之风,为近世所少见。不惟弟与启东捧读再三,佩服万分,主上也赞不绝口。然而兄之宏谋卓识,未见之实行,竟成为一纸空言。倘若依足下建议方略,今日我大顺义军不会孤军远征,使你我不会在全军腾欢中暗怀杞忧。即如去年十一月在西安讨论义师是否迅速远征幽燕,文臣中只有你我,武臣中只有田玉峰,意主持重,但不能畅所欲言。今日已经进了北京,大家欢喜鼓舞,别的话皇上未必听得进去,说多了反而不好。”
1书子--见本书第二卷第四十二章。
2陆宣公奏议--陆宣公名陆贽,字敬舆,唐代名臣,深受德宗信任,参与重大决策,其关于各种军国大事的奏议,说理透彻,文笔流畅,骈散兼行,在唐宋古文中独具一格,颇为著名。
“献策,目今不是天下已定,而是决定成败存亡的关键之时。有些大事,你我不言,何以上对陛下,下对万民?”
宋献策心中一惊,望着李岩片刻,忽然以轻松的态度拍一拍李岩的肩膀,笑着说道:
“皇上和众将们都正在兴头上,文臣们都在等待皇上登极后加官晋爵,你我何必不识时务,故意使皇上和文武群臣扫兴?至于你我原来担心的事,不过十日,必能看出眉目。到那时,你我身为正副军师,成败利钝之事,责无旁贷,自然要尽忠建言。至于皇上早日纳妃,本是一件小事,你何不在这样小事上随波逐流,和光同尘?”
李岩也笑了,点头说:“老兄深请世道,所言极是。其实,为皇上纳妃事,弟也十分留心,今日上午弟奉旨去处理懿安皇后出宫之事,看见一个宫女容貌甚不一般,虽在惊慌之中,但神态镇静,举止优雅。我询问慈宁宫管事太监陈安,知道这个宫女名叫窦美仪,论容貌在后宫中数一数二,颇通文墨,在张皇后身边是一位六品女官,与一般宫女不同。她请求随懿安皇后出宫到张国纪府中,随皇后从容自尽。弟因想到为陛下物色妃子的事,不答应她随懿安出宫。倘若陛下必欲在目前戎马倥偬中选一妃子,窦美仪未必不强于费珍娥。应该从二人中挑选一位,何必今日就匆忙决定?”
宋献策猛一高兴,问道:“既然你看见窦美仪才貌出众,举止优雅,堪充大顺后宫之选,何不奏明陛下?”
李岩笑着说:“我之所以不急于奏明陛下,第一是弟认为陛下选妃事不宜过急;第二是弟不愿留下一个向皇上不献忠言说论而献美女之名;第三,到适当时候,比如说,数日之后,吴三桂的归顺有了眉目,北京能够暂无东虏入犯之忧,由我们共同向皇上建议选妃,由礼政府进行初选,然后请皇上自行选定。在初选时,费珍娥也好,窦美仪也好,除她们二人之外,宫中难免尚有遗姝。古人云‘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何况北京城这个地方?一旦下诏选妃,除宫中女子之外,也要在北京城内清白良家女子中仔细挑选。何必匆忙决定?”
宋献策忍不住哈哈大笑,拉着李岩向东华门外走去。李岩问道:
“仁兄为何大笑?”
宋献策说:“足下高见,弟深有同感,但有一事,使弟细想之后不觉大笑。”
“哪一点使兄大笑?”
“你在慈庆宫看见了才貌双全女子,堪当后宫之选,但你不愿留下向皇上献美女之名,不肯奏明皇上。这正是你的可敬可爱之处,但也是你在义军中不能和光同尘的地方。这几年你已经成了背叛朝廷的‘流贼’,却不能摆脱宦门公子气与书生气,怎能不使我大笑乎?”
李岩点点头,也笑了。他们随即在东华门外上马,带着等候在东华门外的一大群文武随从奔往设在灯市大街的军师府去。
晚膳,御膳房仍然为李自成准备了各种荤素菜肴和点心,足有三四十样,仍然是比民间的正式宴席还要丰富。李自成不知不觉皱一下眉头,向侍立一旁的宫女头儿王瑞芬问道:
“御膳房的头儿来了么?”
“回皇爷,他在殿外侍候。”
“叫他进来!”
御膳房的头儿是一个中年太监,还没有摸清新皇上的脾气,诚惶诚恐地进来,跪下去不敢抬头。李自成望望他,用温和的口气说道:
“从明天起,御膳不要准备这么多的菜了。孤深知民间疾苦,不愿看见皇宫中如此浪费。按原来明朝定例,皇上一个人的御膳每天用三十四两几钱银子,太浪费了。在平民百姓之家,一年吃饭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从明天起,每顿御膳,荤素八样就够了,另外加一碟辣椒汁。崇祯吃过羊肉汤烩馍和牛肉刀削面么?”
“回陛下,崇祯皇爷不曾吃过。”
“啊,你们大概也没有做过。孤从长安带来的御厨会做,明天叫他们做这两样陕西膳食,你们学学。”
“奴婢遵旨!”
晚膳以后,李自成漱了口,回到武英殿西暖阁休息。吴汝义进来,跪在他的面前叩了一个头,说道:
“启奏皇上,刚才牛丞相差人进宫,嘱咐臣转奏陛下,明日举行进北京后第一次早朝。因为武臣们多不熟悉朝仪,太早了容易乱了班次,他建议辰时三刻举行,不知可否,请示圣裁。”
李自成问:“要奏乐么?”
“丞相说了,这是常朝,不必奏乐。但其他朝仪都要依照在长安制定的《大顺礼制》行事,以昭示我大顺朝开国体统。如今,礼政府的官员们正在忙着准备。”
李自成担心武将们确实不懂朝仪,而且人数又多,难免在行礼时乱哄哄的,闹出笑话。他想了一下,说道:
“明日早朝,武将们忙于军事,可以不必前来,只要文臣们前来早朝就行了。”
吴汝义问道:“汝侯、毫侯也免朝么?”
“汝侯位居文武百官之前,毫候任北京内城警卫重任,说不定早朝后孤将有话要问,叫他们也来早朝吧。”
李自成吩咐以后,见吴汝义仍跪在地上不起来,心中奇怪,忽然想起那个美貌宫女的事,含笑问道:
“子宜,你还有事要奏么?”
吴汝义抬起头来,面带笑容,奏道:“陛下今晚无事,是否可以召见那个姓费的宫女?”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用不大在意的神气说道:
“知道了。”
吴汝义叩头退出。为着明日在武英殿第一次早朝的事,他今晚要协助礼政府和鸿胪寺做许多准备工作,所以在武英门对李双喜嘱咐了几句话,便匆匆出宫了。在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中,吴汝义没有显著战功,也不是智谋出众,但凭着他对李自成忠心耿耿,小心谨慎,勤勤恳恳办事,而且在文武大臣中人缘很好,所以深得李自成和皇后高桂英的赏识,看成是难得的心腹之臣。今天他偶然看到了费珍娥,很希望这个美貌的宫女被皇上看中,受到宠幸。倘若费珍娥能够产一男孩,就是太子,而他因为又替大顺皇帝办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将更加受到重用。他明白,费珍娥开始大概只能封为贵人,或者封为选侍,但只要生下一个太子,便会母以子贵,晋封为妃,再逐步晋封为贵妃、皇贵妃。等日后太子继承皇位,今日的费宫人就是来日的“圣母皇太后”1了。他吴汝义到了那时,纵然年已老迈,因受到“圣母”的眷顾,一家人的荣华富贵,也会十拿九稳。这样想着,他的脚步轻快,喜上眉梢,心头上舒展极了。
1圣母皇太后--太子如系妃嫔所生,按宗法制度,算是“庶出”。太子即位之后,其生母应尊为皇太后,在尊号上加“圣母”二字,以区别于“嫡母”皇太后。
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阁又停了片刻。一个宫女捧来一杯香茶,躬身放在几上,揭开碗盖,柔声说道:
“请皇爷饮茶!”
李自成随便向茶碗上瞟了一眼,茶色金黄,散着若有若无的轻烟,也散发出热茶的清香。几乎同时,他也在献茶宫女的半边桃腮和云鬓上瞟了一眼,一股脂粉香使他的心中一动。他本保持着帝王的尊重,但是忍不住又对献茶的宫女打量一眼。
宫女头儿王瑞芬来到他的面前躬身说道:“皇爷劳累了一天,今晚无事,请到仁智殿寝宫休息。”
李自成轻轻点头,便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但是他毕竟未脱离农民习惯,回头向茶碗看了一眼,觉得倒掉可惜,端起来又饮了一口。王瑞芬恭敬地问道:
“皇爷喜欢饮这种茶么?”
李自成点点头,微微一笑。陕西不产茶,也不讲究饮茶,所以李自成对茶道毫无知识。但是他为着保持皇帝身份,不肯多问。两个宫女提着两只宫灯引路,三四个宫女在后边跟随,他在花团锦簇和香风围绕中,离开武英殿往寝宫去了。
李自成在作为临时寝宫的仁智殿西暖阁坐下以后,立刻由一个宫女用雕花一精一美的朱红堆漆梅花托盘献上来一盏盖碗香茶。王瑞芬在红漆描金高几上的古铜博山炉中添了香,转身来到他的面前柔声问道:
“皇爷,要洗脚么?”
李自成想起来已经三四天没有洗脚。虽然陕北人没有经常洗澡和洗脚的习惯,但毕竟也不舒服。他在王瑞芬的丰满白嫩的脸上看了一眼,不期同王瑞芬的明如秋水的眼睛遇到一起,使他心头不免一动。他轻声说:
“拿洗脚水来!”
王瑞芬向站在背后的宫女们使个眼色。过了片刻,一个宫女端来一个很矮的紫檀木雕花方几,摆在李自成的脚前,跟着有一个宫女用镀金铜盆端来了热水,放在矮几上边,另一个跟着进来的宫女拿着干的白棉巾,站在背后。李自成用手一试,洗脚水温热适宜。他正要亲自脱靴子,那个端来方几和端来镀金铜盆的两个宫女同时跪下,替他将靴于脱下,又替他脱掉白布袜子。李自成将双脚放进水中,他自己也闻见脚臭熏鼻。他正要自己动手洗脚,两个跪在地上的宫女赶快一个人替他洗一只臭脚。她们似乎并不嫌脏,白嫩的纤手动作虽轻,却洗得仔细,连藏在脚趾缝中的污垢全都洗净。两只脚洗净以后,镀金铜脚盆立刻端走,将湿脚放在紫檀木小方几上。拿白棉脚巾的宫女立刻跪下,将湿脚擦干。另一个宫女取来了干净布袜,替李自成穿好袜子,又穿好靴子。然后,小方几从他的脚前拿走了,地上的脏袜子拿走了。李自成感到舒服,在心中叹息说:
“做皇帝果然与百姓不同!”
他看见费宫人的几张仿书放在御案上,命王瑞芬拿来给他。他仔细看了仿书,不禁微笑点头。他从仿书上的娟秀字体,想到吴汝义盛夸费珍娥的美貌,使他动了召见费珍娥的心思。然而他不愿落一个好色之名,群臣会谈论他初进北京就急于挑选美女,所以他硬是将召见费珍娥的心思压下去了。
他不明白什么原因,今晚坐在仁智殿的寝宫中,男女的事情总不能离开心头,甚至王瑞芬在面前也不免使他的心旌摇荡。王瑞芬是承乾宫田皇贵妃的贴身宫女和“管家婆”,并无美人之名,只是她五官端正,凤眼蛾眉,皮肤白嫩,说话和举止温柔,已经使他看上了眼。倘若是张献忠或罗汝才,今晚会叫王瑞芬陪自己睡觉,甚至不能自禁地突然将她搂进怀中,然而他李自成毕竟不同。他平时律己甚严,不饮酒,不赌博,更不贪色。为着打发掉眼下的清闲时间,他拿起几上的一本《三国演义》,翻到他平日最喜欢看的“火烧战船”的部分,但是奇怪,竟然连一页也读不进去。总想着男女之事,几乎不能抑制住平日很少出现的欲火。
他对王瑞芬定睛端详片刻,使王瑞芬满脸绯红,心头怦怦乱跳,低下头去,以为新皇上的“恩宠”就要降到她的身上了。但是当这“恩宠”眼看要降临时,她不惟十分害羞,而且害怕,局促不安,不知是跪下好还是站立好,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的天,我不该点了那种香!”
原来在宫中有一种历代相传的秘制香料,即在名贵香料中加入“乔药”,名叫“梦仙香”,需要时撒入香炉,同别的香一起慢慢燃烧。男女们闻了这种香气,会刺激房事之欲,女的还容易受孕。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这种由御药房秘制的香,能够刺激男女分泌较多的性激素。当年天启晏驾,崇祯当晚由信王府被迎进宫中,准备第二天继承皇位时,魏忠贤和客氏还没有受到惩治,他们一陰一谋使不满十七足岁的新皇帝一登极就贪恋女色,命宫女在他休息的宫中点燃这种香。他闻见香味,明白客、魏的不良用心,立刻命太监拿走香炉,吩咐以后永不许在他的寝宫中点燃这种香。在皇后和田、袁玉妃的宫中,都有这种秘制梦仙香。当崇祯皇帝去承乾宫、翊坤宫住宿的晚上,两位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都在寝宫中点燃这种香,但秉性端庄的周皇后凭着她自己的天生美丽,也凭着她同崇祯在信王府时的患难与共,不许点燃这种香,认为有损她的皇后身份。今晚王瑞芬故意将她从承乾宫带来的这种香末撒在博山炉中,果然她看出这香气使新皇帝春心大动,而她自己也有点迷迷糊糊,如同有了几分醉意。在这片刻间,她恍惚想到可能今晚会蒙受新皇上的“恩幸”,从此一步登天……
李自成突然问道:“寿宁宫中有一个费珍娥,你见过没有?”
王瑞芬一惊,如梦初醒,抬起头来回答:“回皇爷,奴婢见过。”
“她长得很美么?”
“她原在乾清宫侍候崇祯皇上,在乾清、坤宁两宫中算是个人尖子。”
李自成不再说话。从离开西安至今,他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接近女性。在东征路上,由于北京尚未攻破,明朝尚未灭亡,每日以经营天下为急务,使他没有心思多想到男女之事。如今进了北京,夺得了金銮宝座,崇祯的尸体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找到了,剩下的只是举行登极大典和传撤平定江南二事。今晚是他起义十多年来心情最轻松愉快也最志得意满的时刻,他正是不满四十岁的春秋鼎盛时期,一旦生活在花枝般宫女们的包围之中,生活在氤氲缥缈的香气(他不知道其中有“梦仙香”)之中,他忽然一反平日情况,对女性有一种如饥似渴的需要。他看见王瑞芬站在面前几步外,低头等候他的吩咐,似乎还听见她的很不自然的呼吸和心跳。他轻声叫道:
“王瑞芬!”
王瑞芬抬起头,娇声回答:“奴婢在听候皇爷吩咐。”
李自成将下巴轻轻一点,命王瑞芬走近一步。王瑞芬遵旨向前,离皇上只有两步远了,不知是跪下好还是站着好。因为皇上没有再说话,她就只好立着不动。李自成轻声问道:
“王瑞芬,你今年几岁了?”
“妈婢虚岁二十。”王瑞芬胆怯地回答,无端替自己瞒了两岁。
“啊,看来像十八九岁。”李自成望着她点头微笑,又无话可说了。
王瑞芬今年二十二岁,已经十分成熟。尽管她深居宫中,从来不曾同成年的男性(除皇帝和承乾宫中的太监)有见面机会,但是一则生理上的成熟使她渴望获得男性的爱,二则她是田妃的贴身宫人,在田妃患病以前,崇祯常去承乾宫住宿,由她细心地服侍年轻的皇上和皇贵妃上了御榻,又替他们轻轻放下帐帘,然后轻轻地退出寝宫暖阁,坐在外间等候呼唤。每当她悄悄地静听御榻上微弱的声音,想像着御榻上一对年轻夫妻的恩爱情况,她不禁又羞又十分动情,只好悄悄地离开田皇贵妃的寝宫外间,脚步踉跄地走回自己的房中。这已经是往日的记忆了。此刻她看见新皇上是一个十分英俊的中年人,分明是已经看中了她,从他眼里露出来不平常的神情,她更加羞怯了。想着她可能受到“宠幸”,她的呼吸更困难了,心更慌了,原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红润而-胧了。另外的宫女都不在身边,她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音。凭一个青年女子对男人的灵敏感觉,她知道新皇上之所以不说话,不断地对她端详,是因为已经对她动了情。想到自己被新皇上宠幸的事已经来到眼前,想着自己和一家人就要一步登天,她在害羞与害怕的紧张中更觉得手足无措,单等着皇上的一句口谕,一个眼色,一个动作。她在心中紧张等待,倘若新皇上伸出手轻轻地拉她一下,她就在皇上的脚边扑通跪下,将身子投入皇上的怀中……
李自成在心中对王瑞芬发出赞叹:“听说田妃是个美人,你不怪是田妃的贴身宫女!”他忍不住又一次定睛看她。她羞怯地低下头,躲避开他的眼睛,这种羞怯更增加她的温柔和妩媚,也使他更为动情,几乎不能自持。但是李自成毕竟是李自成,性格上与张献忠、罗汝才大不相同。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拉她的一只垂在身旁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把她拉到怀里时,忽然转了念头,仿佛往日的李自成对他叫道:“你不能做一个放纵女色的皇帝!”他猛然清醒,正在波翻浪涌的感情突然落潮,本来准备伸出的右手不伸出了。略微沉默片刻,他向她问道:
“田娘娘已经去世快两年,你们承乾宫中的宫女为什么还不放出宫去?”
王瑞芬的心情也忽然冷静下来,躬身回答:“崇祯皇爷不下旨,谁敢提一个字儿?虽说按照祖宗规矩,隔几年要放一次宫女,由父母择良婚配,可是成百上千的宫女老在深宫,与家人永无再见之日。患了病就送到安乐堂1,病死了就送到宫人斜2。倘若奴婢不遇到改朝换代,不遇到新朝的圣明天子来到宫中,奴婢只能熬到老病死后给送往宫人斜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声音哽咽,热泪奔流。
1安乐堂--明代皇城内安乐堂有两处,此指设在金鳌琼-桥西边羊房夹道的安乐堂,宫人年老或久病送至此处。
2宫人斜--在阜成门外五六里处,明代宫人病故,关到此处的净乐堂,再送到宫人斜将尸体焚化埋葬。
李自成心中感动,想到他已决定将宫女们分赏有功将校们的事,说道:
“所有已经成年的宫女,孤将全部放出宫去。此事,你不要对别人说出,以免引起宫女们众心浮动,等待出宫。”
王瑞芬立即跪下,颤声说道:“皇爷是英明圣君,千古少有。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连磕了三个头,不觉伏地呜咽。
李自成说道:“你起来,孤不会叫你们众宫女一辈子深闭宫中!”
“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瑞芬又叩了三个头,从地上起来,用红袖擦着眼泪。
李自成想着吴汝义盛赞费珍娥的才貌出众,而已说费珍娥有话当面陈奏,于是对王瑞芬说:
“你差一个宫女去将费珍娥叫来,她有话不肯向吴将军明言,要向孤当面陈奏。”
王瑞芬猛然一怔,随即恭敬地说道:“奴婢领旨!”
就在这刹那之间,王瑞芬的心头空了。她回到宫女们住的厢房中,立刻遵旨派出四个宫女,去寿宁宫宣召费珍娥来叩见新皇上。她是做事细心的人,知道宫女们平日都怕鬼,又加今日亡国,宫中昨夜惨变,死了许多人,而出武英门去寿宁宫又很远,要经过灯光昏暗的两条长巷,还要经过一陰一森可怕的、昨晚死了人的乾清宫和坤宁宫,所以她不是派遣一个或两个宫女,而是派了四个宫女,打着两只红纱宫灯和两只白色羊角宫灯。当四个宫女走了以后,她赶快用温水净了面,洗去泪痕,对铜镜薄施脂粉,带着两个宫女重去新皇上的寝宫侍候。想着新皇上一定会看中费珍娥,一刻钟前的满腔心愿化为虚幻,她在心中悲叹说;
“唉,天不怨,地不怨,怨我福薄!”
费珍娥经过半天休息,进了饮食,又喝了参汤,到黄昏时一精一神就完全恢复。听说崇祯皇上的尸体已经在万岁山脚下找到,陪着他上吊的还有王承恩,她暗暗地流了眼泪。
当仁智殿寝宫中的四个宫女提着宫灯来到,口传圣旨,召费珍娥立即前去,寿宁宫的宫女们和太监们都惊慌起来,不知道是吉是是凶。按照规矩,费珍娥应该跪下听旨,但是她没有跪,走出来站在廊下听旨之后,对前来传旨的宫女们说:
“我跟随姐姐们去吧。”
她正要动身,忽被比她年长的寿宁宫的管事宫女刘香兰拉了一下,返回屋中。刘香兰小声说道:
“小费,你刚才不曾跪下听旨,已是不敬,怎么敢不再打扮一下就去到新皇上的面前?不要任性,也不要倚恃才貌出众,是祸是福都要看这次见面。你有了福,众姐妹也跟着有了好处。来,快打开妆奁,薄薄施点脂粉。拿出最鲜艳的宫制像生花1我替你插上两朵。”
1像生花--或写作相生花。用绢制的、形状和色彩十分逼真的鲜花。
费珍娥噙着泪说:“算了,刘姐!国家已亡,帝后殉国,公主逃出去吉凶难料,乾清宫和坤宁宫众姐妹已经投河自尽,我有何心思打扮?我不愿拿自己的姿色献媚……”
她本来想说出“献媚李贼”四字,但怕被窗外听见,忽然住口,倔强地走了出去,对来传旨的四个宫女说道:
“我们走吧!”
尽管费珍娥怀着必死的决心,准备着随时被杀,但是当她走上仁智殿的丹陛,看见王瑞芬站在丹墀上等候她时,知道马上就到了李自成的面前,禁不住心头狂跳。为着使自己镇定,她暗中将下唇狠咬一下。王瑞芬趋前一步迎接她,凑近她的耳朵悄悄地叮咛一句:
“新皇上很仁慈,你莫害怕。你要成贵人了。”
费珍娥被带到李自成的面前,虽然她胸怀仇恨,但是不能不双膝跪下,叩了一个头,俯首说道:
“寿宁宫奴婢费珍娥叩见新主!”
当费珍娥由王瑞芬引着走进暖阁时,因为是低着头,李自成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孔,但是她高低适度的身材和大方的举止已经使他暗暗满意。如今听了她的说话,使他感到新鲜和有趣。近半年多来,明朝的文臣武将向他投降的人很多,都照例称他为“圣上”,“皇上”,“陛下”……而这个宫女却称他为“新主”,与众不同。他含笑问道:
“你称孤是新主,很有道理。孤问你,你可知道你的旧主已死,尸首已经寻到?你是否悲痛?”
“奴婢已经听说在煤山下寻到了崇祯皇上的尸体。皇上与皇后身殉社稷,珍娥身为旧朝宫女,并非草木,岂有不悲痛之理?”
李自成在心中点头,暗暗称赞,随即说道:“费宫人,你抬起头来!”
费珍娥大胆地抬起头来,让李自成看清她的容貌,她也趁机会向李自成打量一眼。她看见这个破了京城,逼死帝后的逆贼并不是她所想像的面目凶恶,更不是青脸红发,倒是五官端正,一双浓眉,双目炯炯,英气逼人,除左眼下边有一个伤痕外,没有什么毛病。她害怕他的目光,又将头低了下去。
李自成对于费珍蛾的美貌感到意外,甚至吃惊。刚才王瑞芬的容貌已经使他心旌摇荡,几乎不能自持,此刻他看见费珍娥不但容貌更美,而目.神情聪颖,还有一般美貌女子少有的刚强之气。他暗中决定,数日之后,一定将费珍娥纳为妃子,或者是先封为才人、贵人或选侍,逐渐晋封为妃,至于王瑞芬,他可以留在身边,与费珍娥同时受封,也可以将王瑞芬赏赐罗虎,完成小罗虎的婚姻大事。他向费宫人问道:
“你要实话向孤奏明,为什么要冒充公主?”
费珍娥毫无畏惧地回答:“奴婢因见公主左臂负了剑伤,晕倒在地,但实际未死。在一片混乱中,寿宁宫管事太监何新将公主背出宫去,不知藏匿何处。奴婢甘愿冒充公主,任凭杀戮,保护公主不受搜查,平安逃生。”
“好啊!你有一颗忠心,实为难得!”李自成打心眼儿里称赞费宫人,随即又问:“听吴汝义将军启奏,你有话不肯对他说出,必要见到孤当面陈奏,到底为的何事?”
“奴婢好似丧家之犬,生死任人,别的事都不关心,所关心的唯有公主一人。奴婢今日得见将军……”
王瑞芬轻声说道;“不要叫错!”
费宫人的话被打断了。所有在暖阁中侍候的宫女们都骇了一跳,偷偷地看了看李自成的神色。李自成也感到诧异,转过头去看着王瑞芬,轻轻地打个问讯:
“啊!”
王瑞芬深怕费珍蛾在言词上触怒新君,向李自成躬身悦道:“费珍娥来到皇上面前,十分害怕,误称陛下为将军,实在该死,恳求皇上姑念她年幼无知,惊魂未定,偶然说错了话,不要震怒,让她将话奏完。”
李自成本来只觉诧异,并未生气,听了王瑞芬的话,轻轻点头,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用温和的口气对王瑞芳说道:
“叫费宫人不要害怕,抬起头来将话说完。”
王瑞芬对费珍娥说:“珍娥,你抬起头来,大胆地向陛下陈奏吧。坐在龙椅上的不是将军,是皇爷,是新皇上,是大顺皇帝!你要称皇上,称陛下!”王瑞芬看出李自成已经看中费珍娥的美貌,所以又加了一句:“万岁命你抬起头来说话,你赶快抬起头来!”
费珍娥这时也决定改变她刚才的对抗态度,要争取李自成看中她的美貌,好为殉国的皇帝和皇后报仇。她果然顺从地抬起头来,用悦耳的口音说道:
“奴婢对吴将军要求亲见陛下陈奏,就是恳求一件事:不要追查公主下落,使她能够安然老死民间。这就是奴婢冒死求见陛下的心愿!”
李自成说道:“孤已听说,公主现藏在周皇亲府中。孤已下旨,保护公主,使她安心养伤。俟她的身体痊愈,守孝期满,由礼政府主持,与原来选定的姓周的驸马完婚。孤将赐她庄园宅第,使她与驸马安享富贵。”
费珍娥伏地叩头,山呼万岁。原来她认为李自成只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残流贼,听了李自成的话,使她的的成见开始发生变化,心中说:
“他在群盗中果然与众不同!”
李自成说道:“你的容貌出众,又肯舍身救主,孤甚喜欢。孤看了你的仿书,又听说你在宫中有女秀才之称,更为难得。你在宫中都读了些什么书?”
“奴婢读完了《四书》。《列女传》,还读些古文和唐诗,启蒙时读过《三字经》、《百家姓》,与民间私塾一样。”
“《五经》读过么?”
“只读完了《诗经》。”
李自成听到《诗经》,说道:“孤在长安,也聘请了一位有学问的邓夫人为皇后和公主讲授《毛诗》。三百首你能背么?”
“奴婢背过。”
“‘关关睢鸠’你喜欢读么?”
“这是《诗经-国风》的第一首,是讲后妃之德的,奴婢背得烂熟。”
“孤问你喜欢这首诗么?”
“奴婢虽然喜欢这首诗,但奴婢身为宫女,从不敢有后妃之想,诗中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与宫女们毫不相干。”
“为什么毫不相干?”
“宫女倘若不承蒙皇恩放出宫去,由父母择良婚配,纵然是‘窈窕淑女’,也只能老死宫中,这‘君子好逑’一句诗就是空话。”
李自成听了她的回答,觉得这宫女年纪虽小,却是少有的聪颖有识,敢陈意见,大大不同于一般女子,决不是庸庸碌碌、人云亦云之辈。他重新命费珍娥抬起头来,含笑端详她的美貌。他不仅看清楚她的双目明如秋水,而且在秀美中含有女子中少有的刚毅之气。他要收费珍娥为妃的念头更确定了,他的眼光几乎不能再离开费的脸孔,没话找话,又随便问道:
“你还喜欢背诵《诗经》中的哪些诗句?”
“回陛下,《诗经》中好的诗句很多,有时喜爱这几句,有时喜爱那几句,随一时心情而不同。”
“孤当面考试,你随意背诵几句。”
费珍娥脱口而出:“‘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李自成已被费宫人的容貌和文才所征服,根本没深思她为什么背诵出这几句诗,面带微笑,频频点头。费宫人也看出来李自成确实有意纳她为妃,眼神中含有欲火。她被看得脸红,心慌,重新低下头去。
王瑞芬明白李自成已经看中了费珍娥,而且颇为动情,她没嫉妒,走到李自成背后,小声问道:
“皇上,今晚要不要将费珍娥留在寝宫?”
李自成犹豫片刻,经过冷静一想,对王瑞芬轻轻摆一下头,又望着跪在地上的费宫人说:
“费宫人,你回寿宁宫去安心休养,每日读书临仿,不可荒废。数日之后,孤会召你再来。下去吧!”
“谢恩!”
费珍娥叩头起身,仍由刚才的四个宫女打着宫灯送她回寿宁宫去。当她走过武英门外的金水桥时,王瑞芬从后边快步迫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陪她走了几步,然后停住脚步,挥退那四个宫女,对她悄声说道:
“珍娥妹,新皇上很喜欢你,你很快就会一步登天了。你说话要特别谨慎。江山易主,全是天命,不关我们女人的事。多少文臣武将都降顺了新朝,谋取富贵,你我女流之辈,不管在什么朝代都是女人,永远以柔顺为美德。你容貌出众,只要蒙受新朝皇上宠爱,一家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要每日沐浴,留心打扮,准备着皇上随时会召你前来寝宫。”
“谢谢姐姐的好意关照。”费珍娥转身望着西华门,轻轻叹口气,说道:“魏清慧和吴婉容两位姐姐在一陰一曹会怎么说呢?……唉!”
这天夜间,李自成睡在御榻上,盖着用龙涎香熏过的黄缎绣龙被,久久地不能入睡。费珍娥的影子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考虑着几天后将数千宫女分赐有功将校,他就将费珍娥纳为贵人。但后来他不由得想起来西安的邓大妙。邓太妙今年二十三岁,在关中素有才女之称,颇有诗名,也有学问,他一见就十分满意,只是她是大名士文翔凤的遗孀,所以他只好以礼相待,护送回家,聘请她为内廷教师,为他的皇后和公主讲书。他在心中拿费珍娥同邓大妙仔细比较,费珍峨虽然比邓更美,更在妙龄,但是邓不仅容貌可爱,也更懂世道人情,更为深沉,更有学问和才华。他想,如今只好选中费宫人了,可惜像邓太妙那样的女子再也遇不到了。
这天夜间,费珍娥也久久地不能入睡。她起初只打算用冒充公主的办法使公主免于被搜索出来,见了那位吴将军之后,她萌发了刺杀李自成为皇帝和皇后报仇的念头,所以她要求而见李自成。但是她的容貌是否能打动李自成,将她留在身边,她不知道。如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已经被李自成看中,说不定就在数日之内,她刺杀李自成的时机就会到了。想到这里,她的胸中充满了慷慨激情,好像是一阵阵波涛汹涌。她不由自主地滚出热泪,望着南窗上的微弱月色,仿佛看见了崇祯皇帝。她在枕上悄悄地硬咽说道:
“皇爷!奴婢自幼在宫中读了孔孟之书,略知忠孝之理,也知杀身成仁之义。我是大明的一个宫女,在乾清宫中,深蒙皇上殊恩。我决计刺杀逆贼,明知要遭到千刀万剐也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