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明,没有谁能说出春天是从哪朵花开始的。
听莺桥边的垂柳,似乎每天都换一茬叶子,永远是翠绿中透着新鲜的鹅黄。季节的嬗变,只有从天空的色*泽中才能感觉出来。早春的天空,玻璃那样青,如一 层薄薄的卵壳,画家的调色*板上调不出那种颜色*。云,如丝如缕,总是挂在天空的边角上,如果你不注意,一定误以为是谁挂在那儿的一张网片。
天气好的时候,看远处的金马山和碧鸡山,山也带着水的意韵,迷蒙飘忽,云梦沼沼。两三声鹏鸪,仿佛从水里传来,淡远了一脉苍苍茫茫的记忆。
1938年1月,林徽因和梁思成来到昆明后,借住在翠湖巡律街前市长的宅院里。与他们毗邻的还有张莫若夫妇。出门不远就是阮堤,散步时,穿过听莺桥, 便是海心亭,亭中有联云:“有亭翼然,占绿水十分之一;何时闲了,与明月对饮两三。”逃难的人可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梁思成由于脊椎病复发,背部肌肉痉挛, 即使穿了那件从未离身的铁背心,也难以站起身子。发作厉害的时候,他痛得昼夜不能入睡,医生诊断,说是扁桃体化脓引起的,于是切除了扁桃体,但又引发了牙 周炎,满口的牙也给拔掉了,只能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医生让他找点简单的事情做,可以分散注意力,免得服用过量止痛药引起中毒,于是他就找了件旧毛衣来拆。 过了一段时间,能下床走动了,林徽因便搀起他,到翠湖边散步。有时,他们也约了张奚若夫妇在湖边走一走。
不久,杨振声、沈从文、萧乾也结伴来到了昆明。他们住在离林徽因、梁思成不远的北门街,蔡锷发动反袁战争时在云南的旧居。这是一栋极平凡的小房子,斑 驳陆离的瓷砖上,有“宣统二年造”字样,院子里有两株合抱大的尤利加树。过了一段儿,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带了两个孩子,也绕道香港,经越南河内来到昆明; 杨振声的女儿和儿子也来到这里,组成一个临时大家庭,外加金岳霖和他养的那只漂亮、雄壮的大公鸡。
朱自清等一群朋友到昆明后,住处离他们也不算太远,大家见面的机会多起来,很快又恢复了北平文化小圈子的闹热。然而他们聚会的地方,更多是在林徽因家 里,隔几天他们便去林徽因家吃下午茶。大家一起谈文学、谈战局。谈累了的时候,大家便去李公朴开的北门书店逛逛,或去顺城街老城墙脚边排档上品尝风味小 吃。
那时,林徽因的三弟林恒也在昆明航校,经常带一群同学到家里来玩。舅舅来了,是两个孩子的节日。舅舅给他们做飞机模型,还带来黄灿灿的子弹壳做的哨 子。他们最喜欢舅舅讲战斗故事。萧乾来了,听得比孩子们还入迷,那些故事,不是林恒肚子里编出来的,故事的主人公,大都是早他一两年毕业的兄弟,而且他也 即将毕业,很快要成为那些英雄故事的主人公了。萧乾被深深激动着。每到这时,林徽因便鼓励他把这些故事写出来。不久,萧乾写出了那篇在当时文坛颇有反响的 《刘粹刚之死》。
这段日子,记录在林徽因当时写下的几首诗中。这个时期林徽因的作品,大都是纪事性*的。如《对北门街园子》:别说你寂寞;大树拱立,草花烂漫,一个园子永远睡着;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每早云天,吻你额前,每晚你留下对话,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那个永远睡着的园子,总是一班儿文友的脚步踏进它的梦境。园中有一石桌,三五石凳,逛完了北门书店,他们就买些瓜子、话梅到这片幽静之处聊天,继续着 刚才的话题。从这里可以看到西山最美的夕阳。还有她写的《茶铺》:这是立体的构画,描在这里许多样脸在顺城脚的茶铺里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刻画着不同的方面: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老的,慈祥的面纹,年轻的,灵活的眼睛,都暂要时间茶杯上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夜晚回家,还有远路,白天,谁有工夫闲着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四面窗开着,喝茶,翘起膝盖的是疲乏,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向命运喘息,倚着墙,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设色*在小生活旁边,荫凉南瓜棚下茶铺,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那个茶铺,给予林徽因的记忆永远是温暖而新鲜的,花上一角钱,可以买到一碗香香的米线。主人是一位瑶族大妈,对北平来的几位客人,总是特别热情,他们 吃到的米线往往是最好的。有时,还给他们端上一盘爆炒黄鳝丝,或一盘新鲜的田螺。在这里也能吃到“恋爱豆腐果”,那其实是一种油炸米豆腐小风味,有恋人来 买这种小食品,茶铺主人便多多地放辣椒末,据说越辣二人的感情越深。因此,他们总是怂恿沈从文和张兆和、萧乾和“小树叶”吃“恋爱豆腐果”。张兆和和“小 树叶”不堪那火一样的辣,咽下一口,眼泪全冒出来了。大家便一块起哄:“全吃光啊,吃不光感情就不深!”
林徽因家的邻居,是一位从四川来的做白铁活的张大爹,他有60多岁年纪,背深深地驼着,他喜欢喝很烈的苞谷酒,脸总是红红的。林徽因经常带了宝宝和小 弟,去张大爹临街的小楼前看他做的手艺,一张白铁板,在他手里剪剪敲敲,三下两下,就出来一只漂亮的小水壶。林徽因《小楼》一诗,写下了她当时咸受:张大 爹临街的矮楼,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7月,萧乾接到了胡霖从香港发来的电报,去年停刊的《大公报》现已在香港筹备复刊,计划在“8.13”一周年之际出复刊号,请萧乾速速赶往香港,重操旧业。
兴致勃勃的萧乾,接到电报便和“小树叶”一起跑到林徽因家,林徽因、梁思成也很高兴,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来宽慰“、树叶”。
临行前几天,萧乾四处向朋友辞行、约稿。人还未走,就风风火火地投入了工作。
林徽因对萧乾的热情非常赞赏。
萧乾走后,林徽因对他的工作经常写信给予鼓励和支持。
林徽因和梁思成到了昆明不久,莫宗江、陈明达、刘致平也先后来了。
在北平时,营造学社已有普查全国古建筑的设想,现在营造学社的几个骨干都到了昆明,梁思成和林徽因便设想把大家组织起来,恢复营造学社的工作,对江南 地区的古建筑进行考察。为了筹措经费,梁思成曾给中美庚款基金会周诒春写过信,询问能否得到补助。周诒春复信说,只要有梁思成和刘敦桢,基金会便承认营造 学社,可以继续给补助。正好刘敦桢从湖南新宁老家来了信,愿到昆明来。这样,营造学社西南小分队就组建起来了。
1939年初,明净的春城天空也不再安宁,日本人的飞机不断来骚扰,空袭的警报一响,大家便携家带口出外躲避。昆明文化圈的朋友和营造学社的同仁,纷纷搬到乡下。
沈从文一家去了呈贡县的龙街。林徽因、梁思成一家随营造学社搬到郊区龙泉镇的麦地村。
学社的办公地址设在麦地村一个旧尼姑庵中,绘图桌与菩萨们共处一殿,只用麻布拉了一道帐子。林徽因一家住在大殿旁一间半泥土铺地的小屋里,屋子潮得可以浸出水来,只好在地上撒些石灰。学社的其他成员和眷属也都住在这座尼姑庵中。
这一年秋天,梁思成的病经过治疗和林徽因的细心照顾,已基本复原,便和刘敦桢带上莫宗江、陈明达,开始了对云南、四川、陕西、西康等36个县的为期半年的古建筑考察。林徽因负责留守和整理资料。
1940年春天,林徽因和梁思成设计并亲手建造了龙泉镇3间住房和1间厨房。这座小屋,座落在村边开洼地的边上,背靠高高的堤坝,上面长着一排笔直的松树,南风吹来,野花散发出清新的香气,暂短的平静仿佛又回到往昔的生活。
老金在他们的住房尽头加了一间耳房,算是他的居室,他每天早上到联大授课,晚上赶回来居住,好不辛苦。钱端升等一班儿朋友也在这里建了房子,大家都为 这“乔迁之喜”感到自豪,因为从一块木板,一个钉子,到每一块砖头,都浸透着他们的辛苦和汗水。此时,北总布胡同时期文化沙龙的欢乐,又得以在这里重聚。
林徽因、梁思成为建造这三间住房,花尽了所有的积蓄,这个家的经济能力,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恰在此时,费正清夫妇寄来一张为林徽因治病的支票,才算付清了建房欠下的债务。
林徽因每天起床后便清扫院庭,做饭洗衣,在这段恬静而闹热的日子里,她不仅没有得到很好休息,反而比以前更加繁忙了。
3月的大理,是翅膀的季节。
苍山洱海怀抱中的蝴蝶泉,正是一年一度的蝴蝶会,好像一个世界的蝴蝶都集中在这里。空中是翅膀的云朵,地下是蝴蝶的花树,争奇斗艳的彩蝶,在湖面上,在花丛中,追逐飞舞,天上地下,充盈着翅膀和色*彩的律动。
林徽因带着宝宝和小弟穿行在翅膀飞动的世界里,孩子们目不暇接,看得已经发呆了。
3月15日,是白族传统的三月节。这是大理最热闹的时候,13省的客商云集这里,游人如织,沿街搭起十里长棚,名土特产琳琅满目,有白药、虫草、普洱茶、杨林肥酒、松香、象牙芒果、宣威火腿、邓川-乳-扇、屏边蜡染、阿昌“户撒刀”等。
三月节是爱的节日。漂漂亮亮的白族青年男女,汇集到蝴蝶泉边。姑娘们多是白上衣,红坎肩,黑丝绒领褂,下着蓝色*或白色*宽裤。小伙子则多是白衣白裤,上穿一件黑坎肩。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蝴蝶泉成了歌的世界,歌的海洋。那优美的对口山歌和白族调,让林徽因听得如醉如痴。姑娘和小伙子对歌都是即兴发挥,充满着智慧,情 深意挚。蝴蝶楼边那个最漂亮的姑娘和那个最英俊小伙子的对歌,很自然地吸引了众多的青年男女:女阿哥啊,想你好像是想月。
男说合拉吆,对合拉。
女我把实话告诉你,挂你好像月挂星。
男阿妹啊,挂你好似针挂线。
女你不说吆,我晓得。
男你听小哥告诉你,想你好像线穿针。
女说合拉吆,对合拉。
男小亲妹啊,相交要像长流水。
女噢嗬嗬,说合了,噢嗬嗬。
男你听小哥说给你,细水长流不断根。
女小亲哥啊,相交好像山中松树千年绿。
男唤嗬嗬,阿哥也是这么说。
女我把实话告诉你,莫像河边垂柳一时青。
歌声唱了一整夜,林徽因记了满满的一本。
大西南的民风民俗,陶冶着林徽因的艺术情感。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浓厚兴趣,她不仅考察了当地的民居,画了许多图纸,而且对民族工艺也一往情深。
麦地村有一座烧制陶器的土窑,能烧制出很精美的陶罐,林徽因迫切地想去看一看,当地乡亲们告诉她,烧窑的技术传男不传女,女人进作坊被看作是不吉利的 事。林徽因花了不少钱,终于买通了进门这一关。一进作坊,林徽因看到那个制坯子的师傅是个老年人,他把一团熟韧的泥放在转盘上,轮盘转动起来,老师傅眯着 眼睛,用手漫不经意的一捋就出来一个精美的造型。林徽因脱口叫起来:“美极啦,就要这个!”
老师傅眯着眼睛,头也不抬,脸上毫无表情。又一个美丽的造型出现了。林徽因焦急地等待着,可是老师傅仍旧不肯停下来,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双骨节粗大的手上。
老师傅终于停下来了。抬头对林徽因笑笑,把他的作品从转盘上取下来,那是一只精美的花盆。
林徽因感觉到,她目睹了一颗泥土的灵魂被塑造的全过程,那灵魂在一双手上醒着,并因此获得了骨骼和血肉,这才是艺术的质朴和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