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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落魄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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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天寒地冻,时近黄昏。

邯郸城内人家,灯火次第亮起,将满天的云霾衬托得格 外沉重。

地上积雪盈尺,但天上仍然在下着,鹅毛似的飘洒,似 乎越下越大。

这处赵国首都,平时是大街小巷,往来行人如织,真个 是举袖成云,挥汗如雨,而如今却是路人稀少,全躲在屋内 烤火取暖去了。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野狗,畏缩在 墙角屋檐下面,全身颤抖地强忍腹中的饥饿。

按照以往每年的经验,明天又会出现多具冻僵的尸体,人 比狗多。

高墙里面,亭台楼榭,室内如春,隔着灯光辉煌的窗户, 传出阵阵的丝竹乐声,对富贵人家来说,声色当前,把酒赏 雪,乃是件极尽耳目之欢的乐事。

凛冽刺骨的北风,刮平地面的雪,混合在天空下着的雪, 将整个邯郸城变得白茫茫一片。

在大风雪笼罩的北门正街上,一辆单马拖着的安车,顶 着风艰难的前行。拖车的是一匹老瘦的五花马,浑身冒着热 汗,偶尔仰首长嘶,吐出一团团白气。

驾车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身穿一件黑色老 羊皮袍,头脸都紧密包着,只露出一对眼睛,他不断挥动鞭 子,大声吆喝着马,颇有驾着骑马高车的驾势。

窄小的车厢里,端坐着这位在赵国当人质的秦国王孙异 人,他虽然今年只有廿出头,但英俊的脸上却布满了饱经风 尘的人才有的那股厌倦和憔悴,他正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着今晚赴宴,却送不起贵重礼物,会被各国同样 在赵国当质子的王孙公子所取笑。

今晚是赵国大富商吕不韦的生日,他广撒请帖,所请的 客有包括了赵国所有政要、学者名流、富商巨绅,还有各国 的外交使节。当然各国质子是外交使节中最主要最尊贵的客 人。

表面上,各国在结盟时,为了表示剖心置腹,互派质子, 地位非常尊荣。实际上,质子就是人质,国与国之间一旦翻 脸,质子是首先遭殃的对象。何况是各国之间,翻脸和翻书 一样,今天才歃血为盟,说不定明天就已兵临城下。

尤其赵国一向为抗秦联盟合纵之约的约长,他在这里作 质子,等于是随时有把刀架在脖子上,两国有所风吹草动,首 先用来开刀祭旗,或是收为阶下囚的,就会是他这个质子。

在有些国家当质子情况并不坏,特别是强国为了示好怀 柔,派在弱国的质子。弱国的国君要巴结他,将他待为上宾, 全国上下臣民对他似乎也怀着感恩的心情,所到处,他遇到 的都是一些友善热情的面孔。

秦国是强国,而且是现存燕、赵、韩、魏、齐、楚、秦 七国中最强的国家,但由于近年来六国联合的结果,他每到 一个国家,看到的都是充满悲愤的脸孔。很多人见他来,更 是老远就躲开,连同样在赵当质子的其他国家的王孙公子,对 他也都是内心疑惧,外表冷漠,如今赵秦数十万大军在长期 对峙,战争随时一触即发,他这个质子更是难当。

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虽然他是强国派来的质子。

另外,他比哪个在赵各国的质子都穷,就是别人不排斥 他,他也无法参加他们之间的交际活动。

本来,各国国君对派在与国或敌国的质子,部分是为了 要面子,部分是为了对他内心的歉意,在经济供应上是尽量 优厚的,当质子的人可说都有花不完的钱。

但他不一样,第一,他是王孙,不是公子,他祖父秦昭 王在位,父亲安国君只是太子,这中间隔了一层,他祖父根 本想不其他这个人。第二,安国君的姬妾一大堆,儿女更是 成群,他亲生母夏姬甚不得宠,经年都见不到安国君一面,所 以他不但是庶出孽孙,而且是个不受喜爱的孽子,祖父和父 亲心中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人。

上轻下慢,连带主事的臣子也看不其他,应有的公费都 一拖再拖,很少按时送到,更别说用来结交应酬的额外花费 了。

因此,他在这里是孤单寂寞的,不但没有知己之交,连 酒肉朋友也没有一个。上个月连由齐国跟来的妾姬也下堂求 去。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车后一阵马嘶声,接 着是有人在大声叫骂:

"前面他娘的什么车,像乌龟一样爬不动,还他娘的挡在 路当中!"

异人拉开后车帘往后一看,只见车后是一辆高轩大车,由 四匹白色骏马拉着,怒吼的御者紧拉着辔绳,硬生生的将马 拉住。

此时,后面车舆的前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而长相严肃 的脸。异人认出是在赵的燕国质子姬喜,他同时也是燕国的 嫡世子,也就是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

"异人公子,是您,"世子喜拱拱手:"去参加吕不韦的生 日宴会?"

"正是,想必世子您也是?"异人也回拱了拱手。

燕国和秦国之间隔着赵魏,和秦国很少直接冲突,世子 喜虽然很少和他交往,但看不出明显的敌意。

他转身向御车的赵升大声喊着:

"让开路中央,后面的车好走!"他又回过身来向世子喜 拱拱手说:"世子车快,请先走。"

"姬喜怎么敢,还是公子先行,姬喜慢慢跟上。"世子喜 拱手谦让。

那边不知道是因为风大,听不清他的话,还是因为满腹 怨气,赵升将车更驾上路中央,而且走得更慢。

后面的车马越来越多,很多都是宗室大臣的乘车,想超 越,无法过去,再一打听最前面的单马小车,乃是秦王孙的 座车,而燕太子的座车跟在后面缓缓而行,也都不敢造次,只 有耐着性子跟在后面慢慢走。

骑马的人本来可以超越过去,但宗室大臣的车都跟在后 面,他们也只有跟着行列走。

逐渐邯郸北门大街挤满了车马,再加上不明就里的民众 好奇的围观,异人的安车一车当先,起有帝王出巡的壮观。

最后,赵升似乎对这种情形还不满意,他干脆停下车子, 向异人禀告说:

"启禀公子,车轴润滑不够,需要上点油。"

异人心知他在捣鬼,但不想说什么。他回首看看跟在车 后的车马,心里有着种欣慰。不管怎样,秦国是天下之最强, 而他是秦国派在战败国赵国的代表,你们恨我也好,轻视我 穷也好,你们却不能不对我畏惧,因为我此时此地是代表秦 国。

不知什么时候,燕世子喜已站在他小车外面,他的御者 正帮着赵升在车轴上加油。

"我能上来坐坐吗?"世子喜行礼问。

他明白世子喜刻意要和他结交,世子喜三个月前才到赵 国,他是在世子喜初到时,各国质子为欢迎他举行的宴会上 见过一面,只交谈了几句话,但他喜欢他那股严肃中带着敦 厚的气质,虽然目前同样是质子,但他很快将成为燕国国君, 而他虽然是强国的代表,却永远没有成为国君的希望,以将 来而言,他能结交他,算得上是高攀。他语带讥诮地说:"不 嫌车内窄小的话,当然欢迎。"

世子喜笑了,他开朗地说:

"车虽小,却是第一部车,姬喜愿承骥尾。"

第2节

他们上了车,赵升挥动鞭子,单马小安车开始缓缓走动, 后面的车马也跟着移动,整条北门大街,流动着车水马龙,再 加上看热闹的民众,围在两旁七嘴八舌的评论,哪部车内坐 的是谁?哪部车最豪华美丽?人声、车马声的喧哗,使人忘 了刚才还是行人稀少的冷落景象。

安车虽小,但更温暖。

刚上车时,两人相对,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没有说 寒暄之类的客套话,因为都是年轻人,不习惯那种虚伪。

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凝视,似乎一下就看透了对方的内心。

"秦燕不是敌国,说起来我们还应该算是表兄弟!"世子 喜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显然在这段沉默时间里,他已想了很 多事。

"哦?"异人一时会不过意来。

在这段时间,他只在想一件事,为什么世子喜似乎是立 意要和他结交,不惜移樽就教,坐上他的单马安车。

"你应该记得秦惠王公主嫁给燕易王的事,"世子喜又加 上这么一句:"我们都是她的嫡系子孙。"

异人当然知道秦公主下嫁当时还是太子的燕易王的故 事。这是秦国"远交近攻"的策略之一,但收效似乎很小,虽 然这几代的燕王都是她的后代,燕国却始终站在合纵的阵容 里和秦国作对。可见婚姻血缘虽然亲密,但一遇到政治权力, 就像遇到烈火的冰雪,片刻之间就消失无踪。

"的确,我们应该算是表兄弟。"异人顺口答应。"那我们 应该彼此照应。"世子喜诚恳的说。

"尤其在这个做人质的异国,"异人亦恳切地说:"我在这 里没有朋友,同样是做客的各国质子,似乎也都排斥我。"

"也不是纯粹排斥,"世子喜笑了笑说:"公子有时候亦应 该和我一样,主动和别人结交,秦国是天下至强,像我这样 主动来结交公子,有的人是会怕被别人误会的。"

"世子就不怕别误会?"

"我们是表兄弟啊!再说燕秦也没有直接利害关系,"世 子喜又笑了,这次笑得十分爽朗:"只是别人也许还是要说我 在高攀。"

"是我高攀。"异人忍不住说出内心的话。

"公子高攀我?"世子喜不解地问。

"是啊,世子不久就会成为燕国的国君,而我……"

"公子怎么知道您将来不会成为秦国的国君,而且以秦国 历代国君的雄心看来,也许你会成为天下霸主!"世子喜说到 这里,似乎发觉到自己失言,又触及到敏感的政治问题,他 就此打住。

而异人则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车内的气氛显得很 僵。

为了打破沉寂,异人试着转变话题:

"吕不韦下请帖给我,其实我连听都未听说过这个人,他 到底是何许人也?"

"公子的确是和外界太隔阂了,"世子喜叹了口气说:"提 起此人,在赵国商界和社交界都是大大有名,他是陽翟人,以 贩卖海盐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天下,货殖范围除在齐国的盐 田铁矿外,还兼营巴蜀和楚国的木料、药材,以及赵、魏的 大宗粮食生意,控制着赵国粮食市场和大批田地,赵王凡事 都还要听他三分意见。"

"这样一个重要人物我都不知道,真的是太孤陋寡闻了," 异人随着也叹了口气:"但是,一个商人在赵国真的有这样大 的影响力么?"

"这点公子就不懂了,不过也难怪,山东诸国的国情和贵 国完全不一样,世子喜摇摇头说:"贵国是以军功封爵,以斩 敌人首级数计算军功,商为四民之末,而中原的赵、齐等国 却是靠着货殖强国,商人当然地位重要。"

"的确如此,"异人点了点头说:“敝国自从商君变法以后, 即使是宗室人员,没有军功也不得入籍宗室。斩敌首一具则 得爵一级,而衣冠服饰、田园住宅、仆婢数目,全都按照爵 位的高低分得清清楚楚,商人忙着逐什一之利,当然不能参 加作战,没有爵位,有钱也不能任意穿着吃用,何况经商失 败,以致贫困无以为生的,妻子都有收为宫奴的危险。因此 在敝国,大都平时努力于耕织,战时人人争相杀敌,以获取 军功爵位。经商的人少,当然更出不了像吕不韦这样的大商 人。"

"这也许是贵国军队骁勇善战,力图向外发展的主要原 因。"

他的话未说完,异人就接下去说:

"但连年征战,苦了天下百姓,也苦了秦国军民。"

世子喜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在黑暗中不解地注视着他。

"希望世子将来做了国君以后,能为天下和气努力。"异 人又加上一句。

"为什么不说你自己?燕国地贫国小,不受诸大国——尤 其是齐赵——的欺凌就够了,还有什么力量来过问天下事?秦 国可不一样,它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的动乱和太平。"

"但我没有希望主政。"异人沮丧地说。

"公子是王孙,总是有希望的,再说在赵国的各国质子, 大多数是各国太子或是父王喜受的公子,因为赵国首都邯郸 为最繁华的都邑,生活舒适,好玩的地方多,大家要当质子, 都愿选择这里。"

"我的情形正好相反,秦赵之间,连年交战,赵人对秦留 下太多的仇恨,我住在这里,满眼都是敌人。"

"贵国的将军们有时做得也太过份,常坑杀降卒和平民, 为的是要首级立功。"世子喜叹口气说:“这样容易招致怨恨。"

"只是苦了我,在这里交不到一个知心朋友!"异人也深 深的叹了一口气:"刚得到被派到赵国来的消息时,我就在心 中盘算,如何安抚赵国上下,让他们淡化掉对秦国的仇恨,其 中包括结交各国在赵国的质子,等他们将来一时主政时,以 我们今日结交的感情,共谋诸国间的和气。就我的处境而言, 这都只是一点希望,因为我自计将来没有主政的可能,但千 万都未想到,众人对秦的仇恨和猜忌是如此之深,再加上我 本身的处境不好,根本就谈不上交游。"

"公子的处境我倒是明白的,"世子喜有所会意地笑了笑: "这个问题简单。结交各国质子,为未来天下谋和气,我更赞 成。"

"你明白我的处境?"异人惊奇地问。

"单为安车,以你在秦国的身份,不用问也就明白了。"

异人一时语塞,谈话也就此停止下来。

车外风雪依旧,天已全黑,车内变得漆黑一片,赵升撩 开前车帘,问是否要点上车厢中的灯。

"不用了。"异人淡淡地说,他的心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 他有点后悔来参加吕不韦的宴会,众人对他充满敌意和排拒, 而他本身又显得如此寒酸。他原以为吕不韦是个普通商人,也 许因为是在秦国有点买卖,所以请了他赴宴,想不到他竟是 这样一个富可敌国的重要人物,又请了这多各国的质子和赵 国政要。

车转弯行向东门,风势小了很多,他捲汽车厢前帘,车 内立刻充满了雪天特有的那股清新,他探首回望,只见后面 的车子都已亮上灯,像条火龙似的随着他的车子缓缓摆动。

"快到了,那边就是吕不韦的府第。"世子喜说。

离东门城门不远的地方,一漆黑压压的建筑,无数的灯 笼和烛光闪耀,远看似乎是在和天上的繁星争光。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第3节

吕不韦宏伟的巨宅,占了几乎半条东正街,庭院星罗棋 布,亭台楼榭争奇斗巧,僮仆婢女有数百人之多。

在异人车子抵达时,门前早已挤满了车马,人声沸腾,有 如闹市,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和周围的寒冷死寂相比,形 成另一个世界。

整个大宅院到处张灯结彩,进门处更是搭了一座数丈高 的大牌楼,显得气势雄伟。

异人和世子喜下得车来,早有迎宾上来接待,得知是秦 国王孙和燕国世子后,赶快带向大厅。

丝竹乐队吹弹出悠扬的迎宾曲,吕不韦也亲自到大厅门 前迎接。吕不韦不断上下打量着异人,眼中露出异彩,反而 将世子喜冷落在一边。迎着吕不韦逼视的目光,异人不自禁 的想起身上的狐裘早已显得陈旧,忍不住低了低头。

他也打量了一下吕不韦。今天是他卅五岁的寿辰,但似 乎是因保养得法,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白里透红的脸,带 着几分俊秀,虽然留着三绺清发,但还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 男子。

他身穿一件白狐裘袍,头戴黑色貂皮暖帽,飘逸潇洒,有 如玉树临风,与异人想象中的大腹贾形象,一点都沾不上边, 他不像商人,反而像一介儒生。

异人和世子喜要行礼拜寿,吕不韦连忙阻止,口里连声 说道:

"小人贱辰,本不敢劳动世子和公子玉趾,只是想藉此机 会瞻仰一下世子和公子玉颜,并欢聚一下,里面请!"

宾主分往东西阶而上,异人要让世子喜前行,世子喜说 什么都不肯,最后是两人携手而行。

吕不韦将他们引进一间精致小客厅,只见厅内设有八个 席位,分成东西向,中间没有主位,这是吕不韦表示不敢僭 越,因为这处小厅的客人包括赵国太子和其他六国质子,他 只能在主人席位末位相陪。

小客厅和外面大客厅相连,不过要登阶而上,而将前面 的锦绣帷幕一拉,则完全隔绝。

小厅布置精巧,周围都是各种姿态的玉石美女雕像,手 中执着小儿手臂粗的蜡烛,将室内照亮得和白昼一样,四壁 都嵌着多宝格,上面各色各样的珍奇珠宝,在烛光下晶莹夺 目,闪闪发亮。

今晚来向吕不韦拜寿的客人可分为三等:第一等的是赵 国太子和六国质子,虽然赵王未亲自驾临,却要太子带了贺 书来。这少数顶类贵宾是在小客厅内招待。

第二等的客人大约有五、六十位,其中有朝中文武大臣, 也有各国驻赵国使节和有大生意来往的商人。这批贵客是在 大客厅中招待。

大客厅设有寿堂,寿桌上堆满宾客们送来的寿礼。

席位是成圆形摆设,中庭有丝竹乐队演奏,歌舞杂技正 在进行。

第三等是一般客人,其中有很多是不请自来,他们送了 厚礼,可能只能远远看着吕不韦拱拱手,连寒暄一下都没有 机会。这种客人数目逾千,分别在好几处大厅设筵款待,当 然也有歌舞及斗技等助兴节目招待。

至于这些客人带来的仆从,也由下人分别供给食酒和休 息之处。

数千人的宴会,处理得井井有条,异人看了,不觉暗暗 在心中佩服,吕不韦不但有经商才能,在御众的事上,更显 出超人的本领。

吕不韦在门客的拥卫下,先到第三等客人各设筵处,敬 了一杯酒,接受了无数声恭贺欢呼,接着又到大厅内一一敬 酒,接受寒暄道贺。这时他已饮下数十杯酒,可是脸色反而 由红转青,一根由眉心直通额上发际、平时看不太出的青筋, 此时微微凸起,不断跳动。

最后他独自回到小客厅,要两名俏丽婢女将帷幕拉上,厚 厚的锦绣帷幕缓缓向中间相合,将外面的嘈杂和歌舞丝竹乐 声全关在帷幕外。

异人和其他公子不自觉的视线都射向帷幕外,似乎有点 可惜看不到大厅内的精彩节目。

"各位公子,"吕不韦笑着说道:"外面的粗俗音乐,庸脂 俗粉,不配各位欣赏,为了表示对各位公子的敬意,不韦将 把最好的呈献出来。"

果然,八个席位,分由十六名绝色美女侍候,斟酒布菜, 剔刺去骨,莫不伺候周到,体贴入微。更难得的是,十六名 美女高矮纤肥几乎完全相似,看得出是精挑细选,刻意选出 来的。面目虽相异,但各有各的特色和个性美,审美观再强 的人也难分出高低。

异人不时打量四周,目光总是被这些美女所吸引,厅内 的匠心设计和那些奇珍异宝摆设,在这些美女的艳丽光辉映 照下,全都显得暗然失色,银爵玉盘精致,更是微不足道了。

屏风后面的暗间里,传出轻柔的乐音,声音不大,但异 人听得出乐器众多,是个大编制的乐队,而且奏的正是秦国 宫廷用餐时的膳乐。

异人先是一惊,一介商人怎敢僭用宫乐,这是抄家灭门 之罪,但再一想,这是赵国而不是秦国,他不禁哑然失笑。

后来,逐渐,逐渐,他整个心灵都溶化在这故国音乐里, 尤其是乐声中时时出现的击瓮叩缶与呜呜的人声和声,更勾 其他浓浓的乡愁。

十多年了,他远离故国,辗转各国当质子,去的都是秦 国刚入侵过,充满悲愤怨恨的国家,这些国家的君臣民众对 秦国本身无力报复,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全报复在他这个质 子身上。

仇视,冷漠,比此刻在屋外刮着的北风还要凛洌,还要 刺骨!

为什么各国一定要有战争呢?为什么秦国必须向外发展? 经过商鞅变法,废井田,开阡陌,秦国上下励精图治,民间 男耕女织,百工巧匠,各尽其业,已经是丰衣足食,百用具 备,夜不闭户,山无盗贼;自从收了巴蜀以后,更是盐铁木 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国之富有,超过山东各国。

为什么还是要连年出兵中原,和了又战,战了又和,进 攻别国的土地,占了又还,还了又占,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秦国多少年的征战,苦了天下各国,更苦了秦国民众。

他当了十多年的质子,所到国家都是新战之余,亲眼见 过无数精壮横尸沙场,老弱死于沟渠的惨状,也听过无数寡 妇夜哭的凄惨啼声。秦国国内的景况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天 下的慈母哭儿和寡妇哭夫的声音都应该是一样的!

假若他有一天能登位……

但那可能吗?

他只是个棋子,棋盘上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就在他沉缅于乡愁和回忆中时,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已 停止,吕不韦从席位上站起来宣布:

"各位公子请努力加餐,现在我要呈献我所有宝藏中最珍 贵的一件!"他对侍立在屏风口的侍女拍手点头暗示。

异人从回忆中惊醒,目光正好和吕不韦的相对,他总有 着直觉,吕不韦今晚的视线,大部份时间都在射向他,而且 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的不一样。

他在吕不韦的注视中,看到怜悯,也看到渴望,似乎想 对他有所施予,却有着更多对他的要求。多复杂的神情!

但他对他能抱着什么希望?又能有什么祈求?他想藉着 他打通秦国的关系,将秦国也容纳在他的商业王国的版图?那 他就计算错误了,秦国不要商人,尤其是像他这种影响政治 的大商人。

而且,他异人只是个棋子,对他可说一点用都没有。

第4节

乐声停止,室内一片沉静,众人的视线都转向屏风口,过 得片刻,两名俊妾抬着一张雕镂精致、碧玉桌面的几案出来。

众人在失望之余,一阵哄笑声起,目光全都转到吕不韦 的身上,似乎都在问,这镶金嵌玉的沉香木几案,也许是价 值不菲,但能算是你吕不韦最珍贵的宝藏?

据传说,吕不韦有次为了和一个齐国盐商斗富,五尺高、 完美无缺、价值百万的珊瑚树,都像敲糖人一样,三下两下 敲得粉碎,脸上连一点惜意都没有,这张几案会有什么奥妙?

吕不韦对众人怀疑的眼光视而不见,他仍然微笑的看着 异人,眼神中仿佛在问:

"你也会和他们一样性急无知,不等最后结果出来,先就 大惊小怪?"

异人镇定地注视着他,心里在告诉他: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到最后不加评论!"

接着,又有两名艳妾小心翼翼的抬出一张古琴,其中一 人用衣袖擦拭原已光洁如镜的案面,然后再轻巧地放好。

众人中赵太子精通音律,也最识货,他又是坐在西席首 位,看得也最为清楚,他忍不住大声惊呼:

"焦尾琴!"

在场都是王孙公子,当然都听过这个名字,也都恍然大 悟,焦尾琴的确称得上是无价之宝。

相传,焦尾琴为周文王所制,有一天,他在一棵枝叶参 天的古老梧桐树下弹琴,招来凤鸟停泊在此梧桐树上,而百 鸟朝凤,也都围绕着梧桐鸣唱。虽然这种景象不到半个时辰, 但余音在文王耳中却缭绕三日不去。不幸,第二天这棵梧桐 就遭到雷击,文王命人选它的残干制成琴,而尾部还留有雷 击的焦痕,所以名之为焦尾琴。

此琴在西周东迁时就已在战乱中失踪,想不到又在此处 出现。

"的确,这项绝世珍宝当得吕先生宝藏之最了!"赵太子 极口称赞,带头站起来到中央几案前,抚摸审视名琴。

其他人也跟着围上来观看,七嘴八舌批评赞赏和触摩。

只有异人和世子喜坐在席位上不动。

吕不韦稍露惊诧的看了异人一眼。异人装着没看见,仍 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各位公子在赞叹声中回到自己的席位以后,吕不韦轻描 淡写地问世子喜和异人说:

"难道此琴就不值公子一观吗?"

"神气只宜远看,不宜亵玩。"世子喜微笑着说。他坐在 西向首位上,当然能很清楚的看到中央席位上的琴。

"公子你呢?"吕不韦不放松的紧迫着异人问。

"我的看法是这琴还谈不上是吕先生珍藏之最。"异人笑 着说。

"公子的理由呢?"

"琴的功用在发出美妙的乐音,不然只是一段死木头而 已,所以依在下的判断,吕先生最宝贵的应该是能使此琴发 挥极致的人!"异人徐徐说道。

吕不韦先是一怔,随即仰首放声大笑。

"高明!高明!不愧是上国公子!"

世子喜震惊的看了吕不韦一眼,再看看异人,只见他脸 上毫无喜色。

正在纷纷议论的各国公子,根本就未注意到吕不韦和异 人的对答,但经他这一阵大笑,全都转头注视。

吕不韦站起来,拍拍手宣布说:

"秦公子的话不错,要是没有绝世弄琴高手,绝世名琴也 只是一段死木头,但高手没有知音,也是绝大恨事,好在今 晚在座各位公子都是精通音律,尤其是我们的赵太子。"

"不敢,不敢。"赵太子得意地向众人拱手。

此时吕不韦向身后侍妾点点头。

侍妾奔向屏风后暗间。另外数名侍妾忙着点亮厅内周围 的水晶灯,室内光度突然增加何止一倍,对面看人纤毫可见。 "现在,在下要将宝藏中最珍爱的珍藏呈献在各位眼前, 她不但是弹琴高手,也是歌舞天才!"

这时,众人都屏息以待,室内只听得见烛心的轻微爆炸 声。

突然屏风后响起一阵轻盈脚步,还有玉珮的叮当声。

众人都转首凝视屏风出口,只有异人摇摇头,和坐在他 上首席位的太子喜相对微笑。

他们都在想:难怪吕不韦这样年轻就富可敌国,他真有 他先声夺人的一套。

第5节

但是,异人很快就改变了他刚才的想法。

一位丽人在两名俏妾的扶持下,走出屏风,室内仿佛又 突然一亮,众人的眼睛也跟着发亮起来。

她身材硕长,体态丰盈,却有着一束只能盈握的细腰。她 脸上未施一点脂粉,肤色在灯光下却比玉还光润白皙。除了 挺鼻、殷红小嘴外,最奇特美妙的是两道长眉直插入鬓,未 经描尽,自然漆黑闪亮。

她丰满,却长着一副瓜子脸;她硕长,却步履轻盈得像 猫一样;她神情严肃,但举手投足之间,却会勾起男人最基 本的欲念。她发髻上只有一根玉簪,却比满头发饰更引人注 目。

她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但一切矛盾在她身上都显得如此 调合,转变成更进一层的美。

众家公子望呆了,吕不韦凝视着她的眼神更是错综复杂, 其中包括得意、怜惜,也包括了别人看不出的更多东西。

异人也为她的美艳所震慑,他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 奇怪的是,他心中涌起的是一阵想占有她的欲念,纯粹的,赤 裸裸的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欲念。

他对自己这种欲念有着罪恶感,但按捺不住。

"这是玉姬,她现在要为各位呈献她的琴技。"

玉姬先行跪下,向各位公子叩首行礼,她明媚的大眼流 光四射地转动,像箭一样刺透了这些年轻公子的心,他们不 自主的都在原席位上作出虚扶的动作,嘴中连声说着不敢。

她的美震慑住他们,他们忘了她是歌伎,也忘了自己贵 公子的身份,在他们眼中,她是夫人。

然后,她在几案前坐下来,先是挑捻几下,调整了一下 琴弦,就只这几声,精通音律的赵太子就不自觉地惊叹了一 声:"好!"

接着她不急不缓的弹奏起来。抑扬起伏,琴声铿锵,将 整个客厅笼罩在美妙的琴音中。

异人不懂音律,对音乐一向只是直觉欣赏。在秦国,王 孙公子自小受的是法家教育,讲求的是如何治国旗天下以及 穷研兵法,学习行军布阵,以备异日统兵作战。

秦国宗室没有特权,不立军功,就会在宗室簿上除籍,因 此,音乐只是他们酒酣耳热助兴发泄的工具,连带乐工歌女 和舞伎,莫不如此,听音乐的时候,他们耳中根本就没有音 乐,更别说用音乐来调剂心灵了。

开始时,他看到燕世子喜正襟危坐,凝神而听,以及赵 太子闭目击节,一副悠然神往的姿态,不禁有点好笑,但逐 渐,玉姬那双在琴弦上轻挑慢捻或急促移动的手,吸引了他 的注意。多白皙的手!柔软似若无骨,润滑晶莹美得找不出 一点瑕疵,但抚在琴弦上时,却是那样有力,每一个琴音似 乎都扣动着他的心弦。

又逐渐,他不知不觉竟已沉醉在她的眼波之中。

虽然她灵活的眼睛似乎照亮到室中每一个人,但他发觉 到,大半的时间,她的目光是停留在他身上的。眼中带着妩 媚,也含着几许的笑意。

她在注意他的对琴音的反应,仿佛也发觉到他根本不懂 音乐,她对他是另一种酒,他醉的是她本人,而不是琴声。

不错,她对他是种美酒,神奇的美酒,他藉着看她弹琴, 可以无所顾忌的直瞪着她看。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 男人,忘掉所有漂泊在各国的寂寞和苦闷,他是秦孝公的子 孙,虽然不是嫡系,但他的血管里流有他的血液,秦孝公可 以将秦国从一个边疆小国,变成天下舞台的主角,他为什么 要一直为是庶出而自卑?

怎么说他的父亲安国君是太子,秦国国君的位置,对他 来说,并不是完全不可及的!酒能使人做平时不敢做的,想 清醒时不敢想的,而美女是男人最醇最烈的酒。

时时注意着他的那双妩媚大眼,突然闪起异样光彩,他 自己也发觉到,他的精神振奋,外表也一定变得不再畏缩颓 唐,而使她刮目相看。

就在他胡乱遐思中,琴声戛然而止,众人都击案喝采,只 有他茫然未动。

吕不韦微笑的看着他,他才觉察到自己失态,随便鼓了 几下掌。玉姬在此时开口说:

"秦公子也许对贱妾所奏靡靡之音听不入耳,现在我弹一 段楚大夫屈原所作的〈国殇〉,这套曲和辞,据说在秦国很受 欢迎,不知是否?"

玉姬人美,声音更美,莺啭似的声音听得异人失神,不 知如何作答。

玉姬不再多话,调紧琴弦,一开始即作兵戈杀伐之声,琴 音高亢繁复,前后错综,表现出战场千军万马厮杀冲突情景。

忽的,她轻破朱唇,引吭高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接着声音一转低沉——

凌余阵兮躐余行,

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输兮絷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

琴音缓慢,歌声变得感伤——

天时怼兮威灵怒,

严杀尽兮平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琴音又复急促,歌声却转高昂曼长——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琴弹到此,琴弦忽断,歌唱完时,声也呜咽,玉姬忍不 住以袖遮脸拭泪。

异人感动得满脸泪痕而不自觉。

世子喜则在一旁带点解围的口气说:

"按照赵国的风俗,歌者指明为某人献歌,受歌者理当给 点采头,公子却连掌都未鼓一下。"

异人哦了一声,摸摸浑身上下,实在没有一样珍贵物品, 给钱未免太俗气,唐突了这样的美人,最后他摸到腰带上的 那块玉珮,这是他父亲安国君送给他生母夏姬初夜定情之物。 在他首次出外当质子时,夏姬将这块玉珮郑重地为他挂在腰 带上,叮嘱着说:

"儿子,历代秦国出外当质子的,不是被杀,就是长年滞 留在外,很少能安全回到国内定居,假若你在外遇到适当中 意的女子,就用作品礼好了。"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母亲言犹在耳,转眼间十多年过去, 他却越来越不得意。

他茫然的取下那真玉珮向身后的侍妾示意,侍妾取来一 只玉盘,盛着玉珮送给玉姬:

"这是秦公子赏的。"

玉姬来到他席前下跪,叩头道谢,异人连忙扶起,手触 及到她的柔荑时,不禁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其他公子也在一旁鼓掌哄笑凑趣,纷纷摸出珠宝要身旁 侍妾拿到玉盘里。

玉姬一一叩谢,最后告辞入内。

接下去另有歌舞节目上场,吕不韦也一再劝酒,但歌者 自歌,舞者自舞,异人全不知道场内在进行些什么。

他只不时将双手轮流放在鼻前深深地闻着,因为手指还 留下玉姬的余香。

第6节

绣被罗帐,金盆红炭,楼外依然刮风飘雪,室内却温暖 如春。

一具麒麟形的香炉,燃着南荒献来的异香,香烟飘渺,香 味清淡,若有若无,使人有种置身仙家洞府的感觉。

玉姬半裸地躺在吕不韦的怀里,抚弄着他的胡须,敞露 的酥胸高挺结实,浑圆滑腻的大腿白如羊脂。

她半闭着星眼,不断在挑逗着吕不韦。

他则半躺靠在床栏杆上,眼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似乎 对她的抚弄吻吮,没有半点反应。

"你在想什么?"她的拨弄得不到前日的效果,不禁有点 奇怪起来。

"很重要的事。"他仍然半闭着眼睛,有点不耐烦的回答。

玉姬停止了逗弄,半是撒娇半是生气地离开他的怀抱,翻 身背对他而睡,嘴里却说着:

"现在你不理我,等下别来烦人!"

吕不韦一把抱住她,强将她转身过来,玉姬闭上眼睛等 着他雨点似的狂吻。但等了很久,只等到吕不韦的一声长叹。

"你今晚怎么啦?"玉姬睁大眼,气愤地问。

"我在想今晚那些所谓的王孙公子,他们都可能是未来各 国甚至是天下的统治者,前日自命尊贵,看不起我吕不韦是 市井商人,可是一见到你,却都像见到天鹅的癞蛤蟆,一个 个垂涎三尺。"

"你因此不高兴,你嫉妒?

"怎么会?我只是骄傲高兴,出了前日的一口怨气。"

"财不露白,色不外泄,你将我拿出去炫耀,假若他们中 间有人向你要我,你给还是不给?"

"那怎么会!"吕不韦不在意地笑着说。

"很难说,尤其是那位秦公子,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 子。"

"我看你似乎也对他有意,抚琴时,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 上。"

"我说你嫉妒了吧!"玉姬格格地笑起来,紧往他怀中钻:

"其实,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有哪一个比得上你?英俊、潇洒、 多金,还多一份他们所没有的自由,尤其是……"

"尤其是我的床第功夫,是不是?"吕不韦轻淡地说。

"你这个人真坏!"她娇羞的钻入他的怀中。

吕不韦仍然没有反应,只是抚弄着她黑如漆墨的秀发出 神。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

"你认为异人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你刚才单独送他出去的时候,他向你说了什么?" 玉姬惊吓的坐直了身子:"真的,我注意他,只是对他存着一 份怜惜,一个天下至强秦国的公子,却落魄畏缩成那个样子, 还不如弱燕的太子喜那样泰然而带自信。"

"我同样对他存着怜惜,而且在他身上我思考着一项雄图 大计。"

"你想将我送给他,拉拢他,发展对秦的贸易?"玉姬哀 怨地说:"不韦,说真的,我对你是忠心不贰的。"

吕不韦对她的表白不置可否,反而问她说:

"耕田之利能赚几倍?"

"大约十倍吧。"她不解地看着他,迟疑的回答。

"像我这样贩有于无,垄断赵齐珠玉盐铁,能得利几倍?"

"应该有百倍之多吧?"玉姬索性夸大片词。

"那立主定国能赚多少呢?"

"你!你在想什么?"玉姬瞪大眼睛。

"告诉我!这能够赚多少倍?"

"不知道,"玉姬摇摇头说:"也许可以赚到列土封侯,子 孙世代南面称孤,但也许会亏到家灭人亡,身首异处。"

"做生意本来就是风险越大利润越高,最没有风险的是市 井贩卖豆浆早点,逐什一之利,但你满足于我这样吗?"

"但目前你已经如此……"

"不,我有我的打算,不过一时无法向你说清楚,而且女 人应该是只管享用男人所赚来的成就,不必知道他们的成就 是如何得来。"

"但我关心你,我想知道。"玉姬躺进他怀里,仰面祈求。

"不,我一时真的说不清楚。"他温柔的抚摸她的脸,语 气却是斩钉截铁似的坚决:"我只能告诉你,开始时,我的确 想藉由他打开秦国的市场。你也许不会懂得这些,秦国连年 对外征战,最需要的是精良的兵器。但秦国炼铁术远落于山 东各国之后,还是以铜兵器为主。目前它打胜仗全靠兵强将 勇,兵器连韩魏等弱国都不如,更别说强大的赵和气了。秦 国有识之士一直以此为忧。于是我想到目前暂时贩卖韩魏的 兵器到秦国,一旦争取到秦王的信任后,为秦国开采巴蜀的 铁矿和地下自来火,再将炼铁术传过去。"

"现在呢?你改变了主意?"玉姬插口问。

"不错,今晚见到异人后,我改变了主意。"

"怎么个变法?"她摇头表示不解。

"那样做,再大的发展,都只是为他人作嫁!"

"因此你想到定国立君?但看异人的样子,不像个英明有 为的君主,"她轻蔑地摇摇头:"看他那副想亲近我却又畏缩 的神态。"

"哈哈,"吕不韦又笑出惯有的开朗笑声:"就是看到他这 副优柔寡断的样子,我才起了这个念头。英明通常无情,优 柔一般忠厚,他如今不得意,假若我能施恩,将来他一定不 会负我。"

"你的计划呢?"

"一时对你说不清楚,不过我已成竹在胸,只是现在不是 谈这些的时候。我也得郑重考虑。"

吕不韦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紧抱住玉姬,嘴移到她高 挺的胸前,含住鲜红粉嫩的乳頭,轻吸起来。

"我说过不要烦我!"玉姬娇嗔着,却反身将他的头抱得 更紧。

窗外朔风怒吼,雪越下越大。

室内燥热有如暮春。

第7节

三个月来,异人都处于失魂落魄状态。

他耳畔始终萦绕着那晚的琴声,有事无事都是如此。

他眼前不断出现玉姬那双白皙春笋般的手,日间、夜间、 梦中、清醒,只要他闭上眼睛,那双手就会在他面前摇动,还 有那对明媚的大眼。

尤其是那眼神所流露出的神情,怜惜中带着鼓励,这是 多年来他从未见过的。

明白他处境的各国君臣,看他的眼神是敌意中含着轻视; 当质所在国的民众,只要知道他的身份,再和善的人,立即 会在眼中喷火。

同为质子的各国公子王孙,表面对他奉承巴结,或是公 开仇视,眼神中总掩盖不了他们心中的仇恨和讥刺。

只有一对眼睛曾带着这种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神情注视过 他,但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就是他的生母夏姬的眼睛,她在看他的时候,总是带 着这种眼神。

但肯用这种神色看他的眼睛,他已有多年未见了,他也 一直认为,今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种眼神看他,却想不到 它又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一个绝世佳人的脸上。

他多希望这种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光耀着他,鼓励着 他,在这股眼神的照射下,世界上没有他不能完成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和吕不韦是什么关系。她只是一 名歌伎,他却说是他最珍贵的宝藏!

假若他厚起脸皮向他要,他能割爱吗?

显然,吕不韦邀他与宴,对他比其他任何质子都好,这 表示对他有所求。

事后燕世子在这段时间里也造访过他几次,他们年龄相 当,意气相投,很快就结为好友。

他告诉他,外面传说,吕不韦特意拉拢他,是为了想开 辟秦国这块处女市场,因为秦国一切大规模产销都完全掌握 在政府手上,只要打通国君这一关,将来不但有做不完的生 意,而且是可以垄断。

但他也苦笑着告诉燕世子,他这个王孙,在国君祖父和 太子父亲眼中都没有一点地位,不帮忙说话还好,说了只有 误事。要是生母得宠,也许可以在后宫帮吕不韦介绍点珠宝 玉石生意,现在连这都做不到,其他更不必说了。

吕不韦目前也许不清楚他的处境,不过日后总会知道,他 能开口要他最珍贵的"宝藏"吗?他有什么可以作偿?商人 讲究将本求利,他付不出这笔代价。

他叹口气站了起来,环视室内陈旧的家具,简陋的摆设, 再看看挂在墙上穿了多年的狐裘,有些地方都脱了毛。

他在这里的府第是租自一家破落户,为了贪图气派大,租 金便宜,但底下只有几个僮仆,连打扫都打扫不过来,别说 保养维护了,房子太大人太少,更显得落寞。

这不正是他处境最好的写照?架势大,全都是空的!

跟他从齐国来此的妾姬,因为不习惯这种冷落,来了赵 国没几个月就下堂求去,他就是能要到玉姬,他能用什么来 使她快乐?但他多希望她那股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温暖着 他,鼓励着他,在那股眼神的照射下,他感到振奋,仿佛脱 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要他维持这种心情,他说不定真有一天会成为秦国的 统治者,天下和气的维护人。

在和世子喜数次倾谈中,他们谈到战乱中民众的疾苦,也 都道出各人的志向。

世子喜说,一旦他接位,将轻刑减赋,与民休养,在易 水以东建立一片乐土,让燕国成为一个富而知礼的国家,绝 不再想在中原称雄争霸,除了抵御外来的侵略,绝不轻动干 戈。

他的理想是:燕国国小地贫,以易水为带,和中原各国 利害关系极小,只要努力建设,息战止兵,在他有生之年,必 定可将燕国变成一个安和乐利的国家。

在世子喜一再的鼓励和要求下,他勉强说出他的抱负:假 若他能登上秦国国君的位置,他不会像他的祖先那样对外侵 略。自从秦国兼并了巴蜀以后,可说是民丰物足,等待开发 的地方太多,他要全力在国内开发建设,而强大的武力则用 来维护天下和气,谁要先期战端,他就率领其他各国加以讨 伐。

"我要成为天下和气的维护者!"

说这番话时,他倒是慷慨激昂的,现在想想,有点痴人 说梦。

不过,只要想到玉姬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眼神,他又觉得 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而且太子喜也激动地鼓励他,有 需要时,他会帮他的忙,燕国虽小,但对赵齐都有相当的影 响力。

同时他又提醒他,吕不韦想利用他,他何不将计就计,反 过来利用吕不韦的财富和人际关系。

但吕不韦是好利用的吗?他时下连利用吕不韦的本钱都 没有。也许吕不韦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三个多月没再找他。而 他想去拜访,却又不敢。

他在室内来回踱着,一面摇头苦笑。不经意的看看窗外, 才惊觉到已是草木盛绿的暮春时节了。

"赵升!"他对着门外喊,想要他进来加茶。

赵升却同时叩门进来,跪着禀告:

"吕不韦先生求见。"

第8节

吕不韦盘膝坐在客厅,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夹衫,更显 出他的飘逸潇洒。

异人走进客厅,吕不韦起身想行平民见贵族的跪拜之礼, 却一把为异人拉住,最后行宾主之礼,吕不韦坐在上位。

赵升献茶后退出,两人寒暄后,一时找不出话说,沉默 了很久。异人想问他今天的来意,也想顺便问候一下玉姬,却 开不了口。最后吕不韦抚弄了一下他的三绺青须,毅然地说 道:

"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不到什么僮仆,这么大的宅第, 是否嫌冷落了一点?"

异人苦笑不语。

"假若公子不嫌唐突的话,在下想开门见山直言。"吕不 韦一面观察异人的脸色试探着说。

"先生尽管道明来意,直说无妨。"异人仍然苦笑。

"公子对在下也许了解不多,但在下对公子的处境却是打 听得非常清楚。"

"啊!"异人虽早已料到,但听到他这样直言不讳,仍然 激动得全身一震。

"这次造府拜访,一来是感谢上次贱辰能得到公子移玉亲 临,再则是为公子感到不平,想助公子一臂之力。"

异人注视着吕不韦,在他眼神中也看到了那股怜惜,但 不知为什么,玉姬眼神中的怜惜使他感到温馨,而出现在吕 不韦眼中,却令他觉得是无比的侮辱。

他语气僵硬的问:

"助我什么一臂之力?"

"光大公子之门。"吕不韦微笑着说。

看他一副成竹于胸的样子,异人不禁有气,他带点微怒 的说:

"我祖父身为国君,父亲是太子,先生要如何光大我的门 楣?"

吕不韦一时微笑不语,似乎在等他息怒。过一会他才又 说:

"公子生气了吗?事先讲好你不会嫌我唐突的。"

"请直言,我并未生气。"异人暗责自己气度太小,别人 一句话就能激使他怒形于色。

"秦为天下之最强,公子令祖、令父又为秦国之至尊,当 然在下无能为力再增加点什么!但令祖、令父之门,并不等 于公子之门!"

异人想起本身困境,不能不同意,但他不服气的问: "先生能帮我些什么?"

吕不韦笑着说:

"三天以后,这里将僮仆成群,不再这样冷清;三个月以 后,这里将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成为各国贵宾云集之处!"

吕不韦显得有点兴奋,他长跪了起来,声音提高许多:

"三年以后,你将成为秦国的顺位继承者,不再是秦国的 弃子!"

"先生!"异人制止住他:"隔墙有耳。"

这次轮到吕不韦有点尴尬,他白皙的脸上浮上一层红云, 就此默默无语。

异人的话提醒了他,"立主定国"乃是牵涉政治的大事, 稍一泄漏,引起战争不说,说不定他和异人都有杀身之祸。

异人对他是心存感激,但贵族惯有的骄傲,受不了他眼 中怜惜的侮辱。他反过来语带讥讽地说:

"先生为什么不将这番心力用在光大自己的门楣上?"

"公子知道,商人绝不做没有利润的生意,光大公子之门, 也就是光大在下之门。在下财富已足,就等着门楣了。"

"我原先还以为先生要的是巴蜀的盐、铁、铜、矿和秦国 的兵器市场,"异人仍带讥讽地说:"想不到先生的雄心比这 还大。"

"也许在下是越界了,"吕不韦又回复冷静地说:"但平时 思富,富后思贵,是在下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这件事非同儿戏,我得考虑一下是否接受先生的好意。" 异人心中虽然一万个愿意和感激,但只要接触到吕不韦的眼 神,就自然而然起了反感。

"这样也好,"吕不韦起身告辞说:“此事虽然得郑重考虑, 但也是事不宜迟。据在下日前得到的消息,秦王近来年老体 弱,在病榻上时间居多,一旦……"底下的话吕不韦没有说 下去。

不过,异人明白他要说什么,一旦有所缓急,安国君顺 理成章继承大位。接下来就是要册立太子,他人远在赵国,宫 内又没有奥援,当然没法和其他弟兄们争!

最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个消息吕不韦都已得到,而本 国派驻赵国的使节却一点都未向他提起过,他一直以为祖父 还健朗得很。

异人心念急转,表面却装得不动声色,他告诉自己,和 吕不韦这种大奸巨滑的商人打交道,他得步步为营,小心谨 慎,否则就会落入他设好的圈套。

吕不韦看他不说话,自作结论,语气坚决地说:

"这样好了,明天酉时在下派车来接公子,并不一定要谈 今天的事,只是小酌一番而已。"

"明天……"异人沉吟不语。

"哦,这也是玉姬贤妹的意思,自贱辰那晚分别以后,玉 姬时常提到公子,今天在下到府拜访,临行她还一再交代,务 必将公子请到。"

"玉姬?贤妹?我还认为称'姬'应该是……"异人虽然 力作镇定,但突然发亮的眼睛和激动的语气早将他内心的狂 喜泄漏无遗。

"玉姬是楚人,从小父母双亡,卖到寒舍,五岁习歌舞, 今年也廿岁了,十五岁那年在下才发现她的琴艺,欣赏她的 才华,也可怜她的身世,因此一直是以弱看待的。玉姬是她 歌舞班的名字,她原姓屈,据推算,应该和大诗人屈原大夫 有点家族关系。"

"难怪唱〈国殇〉唱得那样动人。"

他们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已到大门口,吕不韦临上车还 盯了一句:

"明天酉时,考虑的时间够吗?"

"一天一夜的考虑时间我想是应该够了!"异人喃喃地说。

第9节

"不要老是转来转去,转得人家心烦。"玉姬发着娇嗔。

她今晚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家常便服,脸上仍然未施脂粉, 在灯光下显得清丽无比。

晚宴设在一间密室里,吕不韦每逢有重大事情难决,就 会独自在这间密室内长思,除了玉姬送茶饭外,其他童仆婢 女者不知道有这间密室的存在。

室内陈设简单,看不到一样珠玉宝器,三面墙上都是上 抵天花板的书架。正面的书架放的是在各国生意上的秘密资 料,东西两面墙上的书架,则是堆满了各种类型的竹简,包 罗了天文地理、经子史集和兵法刑名之学。

吕不韦常向玉姬夸口,他胸怀治国旗天下之学,做生意 只不过是牛刀小试,将这些学问应用在商场上而已,想不到 十余年间驰骋商场,所向无敌,将那些所谓贸易世家和商场 老将杀得落花流水,而建立了自己的商业王国,但他绝不会 以此自足。

他最崇拜的偶像是陶朱公范蠡,他也是用将相之学经商, 三致富,三散尽,最后还是天下首富。

不过,陶朱公是先为将相,改而经商,而他吕不韦是先 将治平之学在商业上获得印证,再转而从政,成就一定在陶 朱公之上。

他等待机会已久,但将相转为商人易,而商人想转为将 相,在阶级分明的轻商社会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异人出现,这样简直不可能的事终于有了变成可能 的机会,他必须紧抓住不放,否则稍纵即逝,何况这中间有 事去齐国,又延误了三个月。

室内仅设有三个席位,主客东西向,下首中央是玉姬的 席位,上放着焦尾琴。

经过玉姬娇嗔,吕不韦顺从地回到主位坐下,他忍不住 问:

"接秦公子的车,发出没有?"

"你问几次了!妾身早告诉你申时末即已发车,你约的不 是酉时接他吗?现在才刚到酉时。"

"哦!"吕不韦又陷入沉思。

"今天你怎么了?往日再大的事都不会这样浮躁?"

"这和往日不同,再大的买卖亏了,还有赚回来的时候, 这次的机会一放掉,就永远不会再出现。"

"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应该满足。"玉姬叹口气说。

"大丈夫应成功立业,名留青史,赚点钱算什么!人一死, 财散尽,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好大喜功,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玉姬哀怨地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冒倾家荡产,甚至 是杀身灭门的危险!"

"这是你们妇人所无法懂的,说了也无益。"吕不韦两手 握拳重击席案,坚决地说:"这次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不惜牺 牲我所有的一切!"

"包括妾身在内?"玉姬试探地问。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吕不韦一时会不过意来。

"假若秦公子向你要我,你也肯给?"

"他怎么会?"

"不韦,不必骗我,昨天你告诉他以弱妹情份待我,你本 身就有这个意思了。"玉姬不满地说。

"……"他不禁为之语塞。

"我是不想离开你的。虽然你比我老了许多,而秦公子比 你年轻,我只喜欢你,你明白吗?"

"再说,这个月我的月事没来,医生说照脉象看是有了身 孕,这是你的孩子,你舍得将我和你的孩子送给别人?"

"真的?"吕不韦高兴得站了起来,一把将玉姬紧紧抱在 怀里:"有了我的孩子为何不早说?"

"女人的事,不想麻烦你,"玉姬紧靠着他怀里,脸上现 出初为人母的骄傲:"而且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玉姬在他胸前享受温存,吕不韦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 事。

他不只是高兴,而且是双倍的高兴。他富可敌国,广蓄 姬妾,年届中年,却没有一个孩子,现在总算有了消息。而 双倍高兴的是,假若玉姬生了一个儿子,他将来可能是秦国 国君,甚至是天下霸主!

为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实在的,开始发觉到异人对玉姬 有非份之想的时候,他是有点愤怒和嫉妒,后来他只想用玉 姬这块香饵来钓异人这条潜龙,却绝不会让他真正吃到口。

但现在,他不只是要钓这条潜龙,利用自己的财富送他 上天,而且要诱使他吞下这块饵,让饵在他体内化成小龙、飞 龙。飞龙在天的飞龙,君临天下的飞龙!

想到这里,他不禁爽朗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什么事这样高兴?"正在温存中陶醉的玉姬,为他的笑 声惊醒,嗔怪地问。

"你教我能不高兴吗?行年卅有五,才有了自己的亲生骨 肉!"

吕不韦抚摸着她的头发,也投入那股温存之中。

"秦公子到!"声音从大门、院子,一层层的由远而近,由 轻微模糊越来越清晰大声,男声女声,像层层波浪逐渐转递 过来。

"贤妹,你出去迎接公子进来。记住,贤妹,这就是今后 我们之间的称呼。"他推着怀抱中的玉姬说。

"是,兄长。"玉姬摇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琴声悠扬,香烟袅袅。

玉姬那双令他神荡的凝脂玉手,或快或慢的在琴弦上移 动,挑动的每根琴弦、跳出的每一个乐音,都会引其他心灵 深处的共鸣,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神奇的手?

偶尔,他将视线移转到烟雾围绕中她的秀脸时,他总会 有种迷幻的感觉,他眼前坐的是人还是神仙?

她聚精会神的抚琴,偶尔也会有意无意的看他一眼,每 逢目光相触,他全身都会一震,似乎遭到电殛,而且是屡试 不爽。

最后使得他再也不敢正视她的脸,只茫然的注视着她的 双手。

吕不韦举杯向他敬酒,他浑然不知,向他说了什么,他 只是当作噪音,听不清也不想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正事刚才已经谈完,现在应该是陶醉在这半人间、 半仙境的时候。

美酒、佳人,再加仙乐似的琴艺,这只应天上才有!

刚才,吕不韦和他推心置腹的畅谈秦国内部政情:秦王 年迈体弱,性情逐渐变得乖张,积极向外侵略,是他不服老 的象征,也是因他想在临死前看到更广大的秦国疆域。目前 秦赵两国百万大军在长期对峙,迟早会突发战争。

这种情形对异人的影响是:他在赵国的处境会越来越恶 劣,事先得有应变的计划。

太子安国君生子二十多人,异人生母夏姬不得宠,眼下 等于打入冷宫,一年只在全家团拜祭祖时,才见得到安国君 一面。

兄弟多,而生母不受宠,人又身处异国,安国君一就王 位,即要册立太子,他绝对争不过生母蒙爱、而本身时时侍 候在父亲身边的弟兄。

正夫人华陽夫人,无子而且过了生育期,但最受安国君 敬爱。虽然她也是由姬妾扶正,但为人雍容大度,待下宽严 得宜,颇受宫内及朝内大臣尊敬。连秦王有时也会向安国君 开玩笑说,立他为太子,一半是为了华陽夫人的关系,因为 他有母仪天下的仪表和气度。

她因为是楚人,又无子女,秦楚关系长期恶劣,所以难 受众人尊敬爱戴,仍免不了孤独寂寞之感。孤独寂寞的人,最 容易受温情感动。

秦王后弟陽泉君,甚受秦王夫妇宠爱,经常随侍在秦王 身边,善于言词,秦王对他可说言听计从,但为人贪财喜货, 可以动之以利。

他们讨论的结果,得出一个概要的行动计划。

第一步,异人先在赵国造成声势,在吕不韦及燕太子的 协助下,广结赵国政要及各国质子使节,形成他在赵国及秦 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形象。然后再多纳门客,周贫济急,让这 些江湖清客将异人的贤名,由民间自然而然的传到秦王和安 国君的耳中去。

第二步,由吕不韦买通华陽夫人左右,设法见到华陽夫 人,动之以温情,使她能求安国君立异人为嫡嗣,能够立为 嫡嗣,则未来当太子的大势已定。另外以财货及恐吓双管齐 下的方式,说动陽泉君在秦王夫妇面前说异人的好话,因为 太子立嫡,还得征求父王的核备。

第三步也是目前最紧急的一步——有鉴于秦赵两国的紧 张情势,狡兔三窟,异人不能不有应变的准备。虽然因为他 要发动交际攻势,必须留在邯郸,但同时也要在邻近乡间营 造一处紧急避难所,一旦秦赵发生战争,赵国想杀质子时,可 以到那里隐匿。

一番深谈后,异人对吕不韦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 设想周到,处处进逼,却步步都留有退路。他侃侃而论的时 候,不像一个卑躬屈膝、唯利是图的商人,却像一个气吞山 岳的天下宰割者。

假若他能就秦王位,吕不韦将是他的贤相能将,辅助他 称霸天下,达成他维护天下和气的愿望。

不过现在,这些定国立君、治国旗天下的事,对他似乎 那样飘渺遥远,微不足道,他眼中只有那一双让人心跳的手, 以及偶尔相遇使他醉上加醉的妩媚眼波。

他忘掉了王孙应有的矜持,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站起来, 蹒跚的走到吕不韦席位前,他举杯干了说:

"吕先生,这杯敬你!"

吕不韦赶快站起举杯回敬。

异人自己将酒斟满,又举杯说:

"这杯对先生有所求,答应后我再干!"

"公子尽管说,不韦已将身家性命交托给公子,还有什么 不能答应的!"吕不韦微笑地说。

"请将先生弱妹赐给异人!"他很困难地挣扎出这句话。

"这件事在下不能完全作主,还得看玉姬本人的意思。"吕 不韦装出拂然不悦的神色,看了玉姬一眼。

"铿"的一声,琴声突然停止,琴弦断了两、三根。玉姬 怒冲冲的走向屏风后门外。

异人震惊得酒醒了大半,僵立在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 口里不断喃喃说:

"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吕不韦反过来安慰他说:

"她虽然只是一名歌伎,但自小我就将她宠坏了,公子请 先回座,我去看看她生的什么气。"

"都是我不好,失态失言。"异人懊恼地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件坏事,我去问问。"吕 不韦将异人扶回席位上,他走出门外。

很久,他才带着微笑回来,在异人身旁坐下说:

"没事了,玉姬刚才气的是公子不尊重她。"

"不尊重她?我怎么敢!我一直将她视如夫人。"异人嗫 嚅地说。

"她说她对公子自始就有好感,但公子应尊重也,不应有 今晚这样轻率表示。"

"不错,不错,应该明媒正娶,按照规矩来,可是……" 异人想到正娶需待父亲批准,这要等到何年何月,而且要是 知道她只是商人家中的一名歌伎,那更绝无希望。

"玉姬说,她也知道以公子的身份,明媒正娶困难重重, 但她也不愿对自己委屈,她平生志愿就是嫁一个平民,过着 一夫一妻白首到老的生活,而绝不委身为妾,所以算是和公 子没有缘份,从此不要再见面了。"

"吕先生,你说没事了,竟是这样的没事了?"异人急得 站了起来。

"公子别慌,还有下文,经过我一番劝说,她同意为了助 公子图大业,不要因这件事感到挫折,她答应对外你以纳姬 的名义接她过去,但对内要行正娶之礼,而且一生儿子,就 要将她扶正,在此以前不得更娶正夫人。"

"当然,当然,只要她生了儿子,理所当然的能扶正。"异 人只要能得到她,此刻什么都会答应。

"那好,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玉姬自小孤苦,但我早就 看出她与众不同,却未想到她将来要母仪天下,哈哈!"吕不 韦得意的笑出惯有的爽朗笑声:"在下将以长兄为父的身份, 陪一副丰富的嫁妆。"

"长兄为父,请上坐受妹婿一拜。"异人将吕不韦推坐在 席位,真的纳头要拜。

"公子,这个玩笑开不得,虽然是一家人,君臣之礼不可 失。"吕不韦说着拦住异人,自己反而纳头拜了下去:"今后 玉姬还需公子多照顾,生长在商人家,不识大体,公子得海 涵并加以教育。"

异人连忙扶其他来,只见他真的脸上挂满了眼泪,这使 得他无限感动,暗暗发誓,他绝不负玉姬,更要善待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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