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在中隐老人抵达咸陽的同一天,子楚太子和吕不韦正在 府中议事。虽然安国君继位为秦王,正式册封子楚为太子,但 秦王公子众多,太子可立当然还可废,有些人还是不死心地 在争取。尤其是子傒公子凭恃生母得宠,唆使母亲日夜在秦 王面前撒娇哭闹,说尽子楚的坏话,一方面结交宗室大臣,找 机会在秦王面前极力鼓吹子傒贤能,同时再效法子楚故技,广 招门客,由这些人将他的贤名由国外再传进秦王的耳中。
子楚去国日久,国内没有党羽,全靠吕不韦周旋于华陽 王后和客卿大臣之中,为他建立了护卫太子名份的防线,不 过保卫战打得很吃力。主要是不知为什么,秦王一见子楚生 母夏夫人就有气,连带也讨厌子楚这个太子,不时透露口风, 有改立太子的意思。
吕不韦虽然和子楚双双各怀鬼胎,但目前利害相同,不 得不同心协力一致对外。
吕不韦打的主意是: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亲生骨肉 铺路,让他开创万世基业,眼前任何辛苦劳累,他都忍了,子 楚偶尔摆摆脸色,他都装作看不见。
他除了积极在朝中拉拢关系外,另方面也在建立他的商 业王国。秦人重法尚武,讲求的是男耕女织,全国人民丰衣 足食,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怯于私斗而勇于公 战,平日视打斗杀人为羞耻,上战场时却能奋勇争先。但商 业人才甚少,空拥有巴蜀的丰富矿产及木材资源,除了公家 征用以外,没有完全开发,更谈不上输出国外换取财富和国 内所需的物品了。
吕不韦注意到这一点,他大事收买巴蜀和秦地的矿产山 林,以招收门客和蓄养僮仆的名义,广为招揽和训练商业及 工业人才,最盛时这些所谓僮仆人数超过一万。
他的目标是一旦他的儿子登基,秦国除了足食足兵,有 天下最精良善战的军队外,还有取之不? 15弥�唤叩牟聘? 和物资,以作为统一天下的本钱。
子楚在心里所想的计划是:现在尽量利用你的才能和财 富,等我一坐上王位——看父王身体状况,这不会太久了—— 情势稳固以后,你听话,就再利用下去,不听话,一脚踢掉, 连你从赵国及各地带来的老本都没收掉。至于赵政,只要我 另外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没有立太子的份,即使立了,说废 也随时可废。
所以吕不韦如今努力建立的无论是经济或政治势力,将 来都会为他所有。
他明白,吕不韦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他,而为自己的儿 子。但吕不韦到底是外国人,他在秦国建立的任何势力,就 如同小孩子建在沙滩上的沙石城堡,看起来像模像样,却经 不其他踢一脚,只要他能登上王位。
当天,他们正在讨论子傒发动的最近一波攻势时,忽然 一名侍中来报,咸陽城尉带着长安县尉来见,说是有紧急要 事。
"要他们回去,城尉和长安县尉有什么事值得见孤,你没 有看到孤正在和吕先生议事?"子楚不耐烦地说。
侍中附着耳边向子楚细语几句,只见子楚脸色大变,转 向吕不韦说:
"吕先生,我们改日再谈,我有点急事要处理,也许要到 长安去一趟,过几天才会回来。"
吕不韦看看他,想问他什么事却又不敢,因为他知道,假 若能告诉他的话,早就告诉他了。
第2节
子楚换上便服,坐着一辆单马安车来到长安城。长安县 尉骑马相随,他是个相貌平凡,面白却未留须的中年人,和 一般秦国的执法人员一样,沉默严肃,对子楚这位太子虽然 恭敬,但有意见却相当坚持。秦国执法人员紧守着一项信条: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子楚单马小车,不带随从,也是他的建议,他告诉子楚 说:
"此事不可张扬!"
入夜,子楚在长安城内一家小客栈停车,长安县尉找来 店主带路,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看样子并不知道子楚的身 份,他只顾对着县尉嘀咕:
"大人,小人开店几十年,还未遇见过女客在店中自杀的 事。她昨天投店,用的是齐国通行证。登记时说是要到咸陽 投亲,神情虽然有点不对,但没想到……"
"但没想到她会在半夜里上吊,是不是?你这番话对我说 几遍啦?我全会背了!"县尉制止他再说下去。
子楚走在最后,一语不发。县尉刚才只告诉他,一个三 十岁左右的妇人,面目较好,皮肤皙嫩,可以确定是大家出 身,不像一般操劳家事的小家妇女。她自杀身死后,留下一 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另外有一封遗书,说是要由男孩亲自向 子楚面告一切。
县尉说,他本想带男孩到咸陽去谒见的,但一再问男孩 和他的母亲跟太子有什么关系,男孩一口咬定要见太子当面 说,他弄不清底细,又怕不是好事,泄漏出去对太子有所不 利,只有找到咸陽城尉代为求见,希望让太子自己来处理。同 时他已做好一切封锁消息的措施,长 安城内,除了店主以外, 不再有人知道这件事。
子楚向他致谢,心中却一直在纳闷,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带着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这会是谁?他细数在齐国亲近过 的女人,要是有人怀孕,应该早找上他了,不会等到现在。
再不然就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嫁人生子,跟丈夫不 和来找他,但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找他,还带着别人的儿子?他 这半生亲近过的女人太多了,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要是带 来的是他的儿子,那真是件大喜事!但到底是谁呢?最后他 想得头都痛了,干脆不去想它。
年老佝偻的店主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影子在地上拉得 长长的。时序已进入深秋,这家古老客栈的重重院子都种着 梧桐,枯叶满地,随着秋风翻腾打滚,发出恼人的沙沙声。
"为什么让她住在这么后面?"一直沉默的子楚忍不住问, 他的意思是假若在前院和众多客人同住,有所动静会被人及 时发现。
"大人,她是个妇道人家,又带着小孩,小老儿的意思, 让她住在后面,清静也比较方便。"
店主推开房门,在黯淡的油灯光下,子楚看到床上直挺 挺的躺着一具女尸,一个孩子跪在床前啜泣着。听到开门声, 孩子回头来观看,整个脸展示在灯光下。
一见到这张脸,子楚心头感到一震!五官长相及脸上超 乎年龄的忧郁表情,活生生的就是另一个自己。
"不错,这是我的儿子,亲生的儿子!但这个女人又会是 谁?"
子楚走到床前,长安县尉为他掌灯,店主人识相的退出 门外,在临带上门时,他还说了一句:
"大人,小老儿在外面柜台等着,有什么指示再吩咐。"
床上的女人穿戴整齐,脸上还化好了盛妆,要不是笼罩 着那股死人特有的冰凉陰森之气,一看之下,还是个海棠春 睡的睡美人。看来,她对死已早有周详准备,而不是一时的 冲动。
她的颈上还清楚的留着自缢的绳索痕迹,舌尖微吐,眼 睛却是睁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啊,是你!"看清了女尸的脸以后,子楚忍不住大声喊 出来。
"公子,卑职到柜台上问店主几句话,有事请传唤。"长 安县尉也知趣地退出门外。
第3节
自他们一进房以后,这孩子就停止了啜泣,只是长跪在 床前,一声不作。
等店主和县尉退出以后,他突地转过脸来直视着子楚,两 只大而俊秀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也流露一种教人看了心碎的 哀怨神情。这是股他熟悉的眼神,在这个孩子母亲的眼中常 见到。就是这种眼神,使他对她有特多的怜爱,再大的怒火 也会被它浇熄,再多的怨恨也会被它溶化于无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大一会,似乎都明白对方是什么人, 但都不愿领先承认或是询问。最后还是子楚先问: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秦国太子子楚,我的父亲。"小孩子平静地回答。
子楚意想不到这孩子回答得这样直率冷静,他又追问一 句:
"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不怕认错人?再说太子出来,会这 样简便,连随从都不带吗?"
孩子困惑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对他后半段的话有点听不 懂,但接着他坚决地说:
"你是不是秦国太子,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你是我父 亲。"
"为什么?"子楚掩盖不住惊讶。
"因为娘说,我长得像你,你特有的表记就是两道眉毛中 间有颗豆大的朱砂痣。"孩子注视着子楚的眉心,肯定地说。
"你娘给你什么相认的信物?"
孩子从颈上取下一块玉珮交到他手中。他认得这块玉珮, 那是他和气姬定情初夜的纪念物。
信物犹在,人已香消玉殒,而且死得这样惨,一阵酸楚 由心底升起。
"还有这个。"孩子另外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绢帕,只见上 面用血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还有四句绝命诗——
无颜见君,
近君情怯;
岂不足惜,
愿怜余孽!
——齐姬绝笔
子楚再也强捺不住那股酸楚,它往上冲,化成眼泪迷濛 了双眼。
"你是我爹?"孩子仍然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是,孩子,"他将孩子拥在怀里,泪像泉水一样涌 了出来:"当然是,我的儿子!"
孩子紧紧靠在他的怀里,泪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眼泪 同时也滴湿了孩子的头发。
"来,让我们拜拜娘。"子楚拉着孩子在床前跪下。他轻 阖着齐姬的眼皮祝祷:
"齐姬,齐姬,安心的去吧,我会善待我们的儿子!"
孩子又轻声啜泣起来。油灯结上灯花,火焰扑扑地忽亮 忽灭,屋中陰森之气更为加重。
说也奇怪,齐姬的眼睛真地就此合上,脸上也随之出现 了似乎是安详的表情。
子楚伏在她僵硬冰冷的身上,陷入往事的回忆里。 ——为什么男女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将过错推到对方身 上?
他责怪她不甘寂寞和气穷,以致要下堂求去,但他可曾 想过,秦赵数番争战,敌意极深,到赵国当质子等于去随时 等死,所有的宾客和女人都不声不响地离去,只有她丢弃土 生土长的故国家乡,随着他去命运不可卜的邯郸。
他责备她无情义,在他最艰难最失意的时候,说走就狠 心走了,但他可曾自我检讨过,他对她是种什么态度?他日 夜给她脸色看,动不动就对她大吼大叫,不高兴的时候,当 着婢女仆人面前要她滚,滚得越远越好;在他心情好的时候, 或是被她眼神中那股哀怨所溶化时,他也会将她抱在怀里,或 是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谅。但过没多久,他依旧又是故 态复萌,这样周而复始,再坚强的人也会崩溃,何况是个离 乡背井,只有他是她唯一依靠的弱女子?
她为了让他安宁而求去,这能怪她吗?
——为什么男女总是在生离死别以后,才想到对方的好, 才开始明白,很多错误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为什么总是在破镜难圆以后,才回忆以前在一平生 活的美妙和温馨?
伏在她僵冷毫无知觉的尸体上,他想到过去一些甜美的 良辰美景——
初见时的惊为天人;
她定情初夜的娇态;
月夜泛舟,向着流星许愿,愿生生世世为夫起;
她在落花前感伤流泪,叹息女人年华易逝时,他所给她 的承诺;
登泰山观日出,他雄心万丈的许诺,有朝一日他登王位, 她就是母仪全国的王后;
还有……还有很多的往昔趣事,像浪潮似的,一波接一 波地涌入他的回忆。
他不知这样跪伏了多久,孩子早已停止了啜泣,将温温 的小手伸进他的手中,一股温暖随之弥漫了他全身。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了,她也不是就此完全物化,她还留 下一个他们共同拥有的生命——他们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 岂不足惜,愿怜余孽!他要为这个孩子安排最佳前途。
他惊醒地跳了起来,温柔地对他说:
"孩子,你会喊刚才那两个人进来吗?"
"当然会,"孩子骄傲地说:“跑腿的事,总是我帮娘做的。"
"爹只要你帮忙跑这一次腿,以后跑腿的事,再不会轮到 你做了,"他摸摸孩子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念秦,齐念秦,娘说我是在齐国生的,所以姓齐,说爹 在秦国,要我不要忘记爹,所以名字叫念秦。"
"这个名字现在不适合用了,爹就在你身边,不用再念 了,"他沉吟了一下:"你要姓嬴,我们祖先的姓,名字叫成 蟜,就是你要长大成龙!知道吗?"
"我知道,成蟜就是成龙的意思。"孩子似懂非懂地说。
"成蟜,去帮我喊刚才两个人进来。"
"是,爹!"
孩子兴奋地跑出门外。
第4节
单马独车急速地走在长安至咸陽的泥土道上,扬起一阵 阵的灰尘,像夜霜一样附落在道旁光秃的古树上。
一钩下弦残月挂在天边,使得深秋的深夜,显得格外凄 凉。
子楚带着孩子赶路,他想尽快回到咸陽,要安排这孩子 的前途,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在摇晃颠簸的车厢里,成蟜紧紧地依偎着他,他将他抱 得更紧,这和抱着嬴政时的厌恶,真是成了强烈的对比,他 心中充满了怜爱,也有更多的愧疚。
孩子只跟他相处没多久,就变得快乐活泼起来,似乎忘 了刚丧母的悲痛。上车以后,一直在絮絮不停说着他和母亲 生活在齐国的事。
母亲带着他住在外婆家,外婆家住在山脚下,有瀑布、山 溪,还有小河,外婆织布,母亲帮她浣纱。每天总是带着他 到河边,她和很多阿姨阿婆在流动的河水中浣纱,他就和一 些孩子在河边玩水、摸鱼捉虾、打水仗。晚上,母亲一面帮 着外婆织布,一面就在灯下教他读书。
他说到有次他滑足河里,母亲哭喊着连衣带鞋地跳下水 来,紧抓住他的袍领,可是她不会游泳,河边那些阿姨也不 会游泳,只会在岸上鼓噪,还有的忙着回去找男人,他已经 喝了好几口水,好在母亲衣衫宽大,一时还沉不下去,就这 样在河水中载浮载沉地漂流。说来也是幸运,他们最后都漂 到河中间水浅的沙洲上。别人都说他和母亲的福气大,大难 不死,必有后福。
孩子笑着说出这段故事,他却紧张得握住他的手,他差 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他的儿子!现在他已回到他身边,他 发誓不能让类似的危险再发生在他身上。
此时,他的内心更感痛楚。原先,他还一直怨恨齐姬不 耐清贫离他而去,每当想到她时,总会想象到她又是正躺在 哪个王孙公子或大富巨贾的怀里,他会又嫉又恨,却万万想 不到她竟是洗净铅华,回到齐国乡下老家去了。
但她为什么这样傻,为什么发觉怀孕,竟不肯回来找他? 为什么找到了秦国,却要先自杀?
他明白她的心意,也许她这样是要表明,当年她离开他 并不是耐不了清贫;如今来找他,更不是贪图他的富贵,而 完全是为了他们儿子的前途。
但为什么要这样傻?不死不行吗?
如今只留得荒山一冢,空对山风残月。
甚至为了不泄漏风声,他都不能眼看着她下葬,只交代 县尉择地安葬,立一块石碑,上刻"爱姬齐夫人之墓,"暂时 连他的名字都不能刻上去。
太子不能和女人自杀的事连在一起,太多父王的宠姬爱 子正在作最后努力,想夺取太子这个位置。父王最讨厌的是 玩女人玩出毛病,弄出登门告状或是自杀抗议的事。因为他 认为这是男人没有能力的象征,连个女人的事都摆不平,还 谈什么治理国家平定天下。
不过,他再扪心自问,她的死真的一点价值都没有吗?假 若她真的是活着带孩子来找他,也许他真的会轻视她,认为 她是为了贪慕他的权势地位,连带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有 所反感和怀疑。
——多伟大的母爱!
——多不幸的巧合!
他明知道赵政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他却无法否认;这孩 子无论从长相、从他们心灵的交融感应,他明确地知道他是 他的儿子,但要征得大家的确认,他还得费一番心机。
首先是父王及王后的承认,再来是宗室府的认证登籍,然 后是众大臣甚至是全国民众的认定。
最要紧也最困难的,也许是要楚玉夫人的接受。虽然她 还在赵国,他也并不想她回国,但迟早她是要回来的,她是 正室,名义上所有子女都是她的,要得到她的认可。而且,朝 中如今早有大臣在议论,批评他为什么这样久不设法让夫人 及嗣子回国。
同时,他最终的目的应该是废嬴政,立成蟜,但这不是 他个人可以做主,牵涉的人和事范围都太广,这得从长计议。 目前最急迫的是要如何不牵连到齐姬的死,而能将这孩子推 出到父王母后及大众面前。
躺在怀里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鼻息均匀 地睡着了。他感到抱着他的手有点酸麻,可是怕惊醒他,他 动都不敢稍动一下。
很快他又陷入沉思,往事、未来,以及两者混杂在一起, 他也感到迷惘了。
路边村庄有只雄鸡在啼叫,背后东方天上已出现鱼肚色 的曙光。
他亲吻着孩子的头发,第一次感到做父亲的滋味这样复 杂——拥有希望的喜悦,负担沉重的忧惧,还有很多很多其 他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感觉。
第5节
中隐老人盘膝而坐,两目如电地注视着子楚。子楚则带 着孩子跪伏在他前面,口里说着:
"大师傅有以教我!"
天亮时他回到东宫,就接到侍中的报告,大王昔日的老 师昨天住进了宫中。
他在邯郸见过老人,也知道他的来历,当然更知道他对 赵政的感情和教导,但他和父王的关系,则是首次由侍中口 中听到,而且由父王指定住入东宫,很明显的,父王的意思 是很快要让赵政母子回国,老人可以就近教导赵政,说不定 连他一起交给老人管教。
他稍作考虑就作成决定,他要主动带成蟜去见老人,看 看他有什么想法。
因此,他和成蟜没作休息,沐浴更衣,梳洗完毕,派侍 女打听到老人已起床,他就带着成蟜求见。在回咸陽的路上, 他就已教好成蟜,对任何人都不要谈其他母亲的事,只说有 人将他由齐国送到此,送他的人已经回去。
依照老人和父王的关系,他应该是最好的说客,能很轻 易说服父王母后接受成蟜。但以老人和赵政的关系,假若他 再知道他与吕不韦和赵政之间的纠缠,老人也许会站在赵政 这一边。
不过,这已经是日后的事,目前他最紧要的是争取老人 的支持,让成蟜顺利地认祖归宗。所以他一进门见到老人就 行大礼。
老人打量两个良久,突然哈哈大笑:
"太子请起,老朽有什么能帮助太子,尽管直言。而且我 和你父王的关系,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现在我是你儿子 的师傅,我们是站在平等地位的。请起来,坐下说话,不然 老朽也只有跪下了。"
老人真的站立作要跪下的姿势,子楚只有起来坐好。
他接着照想好的话,说是齐国有人送这个孩子来,前天 去长安就是为了接他。
"真像,真像,好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谁都一眼看得 出是你的儿子。"老人点点头说:"老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 方?"
"认祖归宗,按秦律手续非常繁杂,尤其这孩子是由齐国 送来,还要请太师傅在父王面前美言几句。"
"你自己都承认这个儿子,你父王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 顺水人情老朽做得到,也乐意做。等等,你说此子是由齐国 送来?"
"不错,由齐国送来,不过送的人没到咸陽,昨天就直接 由长安回齐国去了。"
"真的是这样巧?"老人说完这句话,接着掀须哈哈大笑, 声震四壁。
"太师傅为何如此大笑?"子楚心虚,深怕老人是识破了 他的谎言,他惶恐地问。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老人仍然笑个不停:"我要赵悦 在邯郸造谣,说是齐国发现了你的儿子,已准备护送回秦,没 想到齐国真有你的儿子送回来。"
"在邯郸造谣?"子楚还是一头雾水。
老人笑着将三道锦囊计的事说了,子楚这才明白,不禁 也连声称奇,真是巧合!但一面也在想,看情形,赵政母子 回国已成定局,他得先采取主动,以免落入话柄。
老人突然转脸问犹跪在地上的成蟜说:
"孩子,你的母亲现在哪里,这次没有送你来?"
成蟜迟疑了一下,望着子楚,子楚连忙代为回答说:
"他母亲戚姬已在齐国老家去世,所以才托人带来找我。"
接着子楚简要地谈了一些齐姬的事,当然隐瞒掉死在长 安的这段事。
听父亲谈母亲的事,中间还夹杂着谎言,大人的世界竟 是这样的虚伪复杂,成蟜忍不住悲从中来,开始啜泣。
"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怜!"老人看着子楚说:"今后太子 还得在这个孩子身上多操点心,你父王那里,应该是没有问 题,不过你需要在华陽王后那里多下点功夫,认祖归宗的事, 女人的话比较着力些。"
"多谢太师傅,子楚还有项请求。"
"哦,说说看。"老人微笑着说。
"希望太师傅能收下成蟜,与赵政同时受教。"子楚诚恳 地说。
"太子是想累死老朽,赵政一个人已经够我烦的,如今我 早就在后悔,不该听赵悦的话卷入这场漩涡。"老人笑着拒绝。
"望太师傅成全。"子楚也跪下来,并要成蟜叩头。
"老朽不答应,看情形太子是不会放过我了,"老人皱着 眉头说:"好吧,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既然鞋子已经 湿了,何不连袜子都脱掉来淌这滩浑水!都起来吧,老朽答 应收成蟜为徒,不过收徒的规矩与收赵政相同,不得因你是 太子而有所例外。"
接着老人将收徒规则一一说了,子楚当然是衷心欢喜,满 口应承。老人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意,他最后正色地说:
"为人师和为人父一样,对孩子不能有所偏爱,重要的是 要因材施教,使他们能发挥天份,各自成器,尤其是王室子 弟,成器与否更关系到国家乃至于天下的安危,"说着话时, 老人目光如箭,直穿子楚心头:"因此,虽然赵政先入我门, 但老朽不会因先后而分厚薄,希望太子未来对他们兄弟也是 如此。因材施教,以器而用,为国家为天下作最好的选择,那 老朽的辛苦就不算白费了。"
子楚明白老人话中的暗示,他是要他在未来择立的时候, 不要有所偏心,正如他教兄弟俩没有偏私一样,谁适合就立 谁。
老人不偏向赵政,子楚放下一半心,因为他清楚老人在 父王前面的影响力。
第6节
秦孝文王元年十月己亥,孝文王除丧,正式即位。
赵国得知齐国真有秦太子的一个儿子,而且已经秘密送 回秦国,并得到秦王的承认而认祖归宗,这下紧张起来,决 定立即主动送楚玉夫人母子回国,作为对秦王至太子正式立 位的贺礼。
楚玉夫人回国,正好赶上孝文王登基大典,自有一番热 闹。秦王夫妇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媳很满意,特别是华陽夫 人,既是故国同乡,小时的悲惨遭遇又复相似,再加上楚玉 夫人善解人意,每逢朝见王后,都是着楚装操楚语,使得王 后对她更是怜爱交加。
但是,表面上她是阖家团圆,脱离了在赵国当人质当逃 犯的苦楚,而且得到公平的喜爱,实际上她感觉得出,她又 陷入孤立无助的困境。
以女性的直觉,她憎恨成蟜,意识到他是未来争太子位、 争王位的劲敌,虽然她是正室,眼前占着优势。
她一再要求子楚正式立嗣,子楚总是藉口推辞,说什么 他这么年轻,将来登王位时立太子还来得及,现在着什么急。 很明显的,他是不想立赵政——归秦以后他已改名为嬴政 ——只是目前找不出理由立成蟜。
她转向吕不韦求助,也想和他叙叙旧情,但吕不韦为未 来大局着想,就是不应她的召。无论她用尽软求硬逼和威胁 的方法,他就是避不见面。
她也求过中隐老人,老人的回答更妙。
"我只管教育他们,一视同仁地教,将来谁成太子成王, 要看他们自己的材料。假若我要偏心的话,也当票向成蟜,因 为他没有像你这样能干的母亲。"
听了老人的话,她差点气得吐血。
当然她不敢在秦王面前透露什么,可是在王后跟前,她 就像个宠骄了的女儿一样,她任何娇都敢撒,任何话也敢讲。 她每次见面都提到这个问题,华陽王后也总是笑着说同样的 话:
"哀家不明白你操个什么心?你是正室,嬴政是长子,只 要不犯重大错误,他就是嫡嗣,也就是未来的当然太子。子 楚当年立嫡,乃是因为他是庶出,嬴政立嗣,岂不是多此一 举?你还是多注意嬴政的教育言行,相信子楚不会怎样,手 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两个都是他的亲生儿子,也许他悼念 亡妻,比较多关怀成蟜一点,那也是人之常情,在未来立太 子这类的大事上,他是不会这样糊涂的。"
王后这些话只有使她暗暗在心中叫苦,再怎样亲密,她 总不能向王后说出自己的心结。
最使她伤心的是嬴政并不了解她这番苦心,他和成蟜好 得出奇。他们同师受教,日夜都在一起,相亲相爱,就像同 母兄弟一样。
老人还是坚持他的教育原则,虽然就住在太子宫内,弟 兄俩还是和他同住在一个收拾干净的别院里,衣食住行的日 常生活都是自行处理。没事的时候,老人就带着两个孩子逛 街,实施机会教育,完全和在邯郸时一样,只是老人不再卖 瓜而已。
嬴政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一个月仍然只有三个,但孩子 大了,不像以前那样依恋母亲,何况按照秦宗室律规,庶出 子生母死,由嫡母扶养,嬴政每月回家省亲,成蟜一定是跟 着的,他们只早晚请个安,就双双出游去了。
看着两人这种亲热的样子,她真是恨得咬牙切齿,益发 感到孤立无助。
在有限的母子私下两人相处的时候,楚玉夫人也曾试着 挑拨嬴政和成蟜之间的感情。她向他暗示,父亲是偏心成蟜 的,他要特别注意检点言行,加强学习,但也要提防成蟜,因 为他是他走向王位的对手。但嬴政听了只是笑笑,反而告诉 她老人教他们的话:
"你们兄弟俩要相亲相爱,不要因为生母不同就有所隔 阂。嬴政为长,应该爱弟弟,成蟜为幼,就当敬重兄长。王 室子弟本来就要多,才能互相护持,巩固国基,但要是兄弟 相残,反而动摇国本,你们只有兄弟两个,要是不相爱而相 互猜忌,未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楚玉夫人听了,只得在心中叹息,表面上还不能不点头 说对。
最使她心惊的是她发觉到齐姬的事。
子楚每个月一定会轻车简从前往长安一次,也就是每个 月齐姬的忌辰当天,有时他甚至带着成蟜去。
她当然从成蟜口中问不到什么话。她找到那个御者,在 威胁利诱下,他从头到尾吐露了实情。
但她就是知道了实情,又能怎样?她无法用这来要胁或 是打击子楚,闹出去,要是将子楚的太子闹掉,那他们母子 更是全完了,那只是断绝嬴政通往王位的路。
在所有的求助之门都向她关闭以后,她只有靠自己了。齐 姬自杀而成全儿子的事,带给她一个错误的启示,使她作了 一个愚蠢的决定——
既然成蟜是她儿子通往王位的障碍,她就得除掉他,至 于所会引起的后果,她全不在乎。就像一头保护幼兽的母豹, 在认为外界敌人要伤害到它们时,它会不顾一切的疯狂攻击, 不管那是真正的敌人,或者只是它自己的幻觉。
第7节
那天晚上,算好明天是嬴政兄弟休假省亲的日子,她无 法安睡,不断在室内走来走去,想着如何除掉成蟜这个障碍。 这件事不能假外人之手,否则事未成恐怕就已泄漏出去。她 想出十几种办法,也考虑到十几个不妥当。
最后,她决定明晚用餐时,以毒酒毒死成蟜。她喃喃自 语说:
"这样最好,成蟜死了,可以说他是急病身亡。子楚知道, 为了保住太子的位置,他也不敢声张,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孩 子的死,总不能和太子位置来比,他不但不会揭发追究,而 且还得帮我掩饰。"
想到得意处,她忍不住格格的笑出声。
她打开一处壁柜,取出王后赐给她的一瓶葡萄酒,另外 找出一把玉酒壶,这酒壶是她在邯郸的一家玉器店买来,据 说是古时国君专用来毒杀大臣的。酒壶设有夹层,内中可藏 毒酒,只要一转动壶盖,就可随心所欲的倒毒酒或美酒出来。 国君让大臣喝下毒酒而不自知,因为看到国君也是喝同壶倒 出来的酒,等到回家后毒发身亡,才知上了对方的当。
她当时买这把酒壶,是为了好玩,想不到如今竟派上了 用? ?
她在壁柜的隐密处拿出一包鹤顶红,这种药的药性至毒, 只要少许份量就可以毒死一条牛。在秦国的重刑制度下,宗 室人员、文武大臣,莫不人人自危,全都在上朝时身带此药, 一有得罪就舌药自杀,死得痛快,免得下廷尉,受尽屈辱苦 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将酒和药都调制好了,随同一套夜光玉杯放在壁柜的 外层,以备明天方便使用。
一切都准备好,她反而感到轻松了。苦恼来自矛盾,她 现在克服了矛盾和恐惧,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除去成蟜,她就完全放心了。
紧张的心情一放松,她别方面的欲望又兴起了。她拉动 叫人铃,绣儿随着铃声而至。自从在邯郸那次开始以后,这 多日子来,她已成了她的性伴侣,也就是发泄性欲的工具。
她发觉到,两个女人在一起,比和男人做愛更好,互相 都明白对方的敏感处,不像男人那样粗心大意只顾自己享受。 也许是她到目前为止,经过的男人还太少。
她只有过两个男人,吕不韦能满足她,可是太懒,只希 望女人服侍他,和他做一次爱下来,虽然是淋淳尽致,但会 累得半死。而子楚则是大笨牛一个,他根本不懂得女人的需 要,上来就横冲直撞,片刻就完事,一转身就睡着了。
她搜集到不少古籍,类似《素女经》的房中秘笈,有竹 简的,也有羊皮卷的,全都是图文并茂文字形容真切,图形 生动灵巧。她在邯郸还带来一些欢喜神像,全都是精工雕琢 的碧玉制品,各式各样的交合姿势,各种不同的面部表情,尊 尊都是栩栩如生。
她带领着绣儿按图寻骥,照文深研,时间一久,绣儿成 了床上高手,她更成为此中的艺术家。
她发现,床上的事不只是要满足欲望,而是一种寻求人 间极乐的技巧,也是一种引人入胜的艺术,就像她绣的湘绣 一样,精巧细致,别出心裁,这只有女人和女人才办得到。粗 鲁愚蠢的男人没有这个耐心,也很少有这股耐力。
经过她的浇灌培养和特制药物的调理,绣儿不再是昔日 瘦巴巴的女孩,变成了丰盈白皙、三围凸显的床头美女。她 精通 按摩术,经过她的按摩以后,楚玉夫人浑身上下没有一 根筋不舒服,似乎全身都进入一种饥渴等待的状态,等待着 她进一步的服务。
可是今天绣儿似乎一反常态,她的手不再灵活,而是在 发抖,回答她的问话时,也是结结巴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 子。
"你病了?"她怜惜的问。
"是的,奴婢今天的确有点不舒服。"绣儿可怜兮兮地回 答。
楚玉夫人虽然现在全身都在冒火,等待她来冷却,但这 种两人合作的事,只要一方面勉强,就会做得索然无味。她 用嘴唇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的确是冰凉得吓人,却忘了她 自己正在发热,嘴唇更烫。
"你在发冷?抖得这样厉害!"她叹了口气:“去喊湘儿来。"
"是。"绣儿退出房门,说也奇怪,她身上不再发冷发抖, 临出房门,她还听到楚玉夫人呓语似地在说:
"应该训练一个预备的了,免得临时有个急事或病痛什么 的,急死人却无人可用!"
绣儿眼看着湘儿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楚玉夫人的卧室里, 心上有点妒意。又是一个从前的自己!今后她会取自己而代 之,还是和她分享这份宠爱?
但她有着更多的欣慰,她先前在窗外陰暗处,看清了楚 玉夫人在房中一切的举动,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她调 毒酒要毒谁?看刚才她对她的态度,目标不像是对着她来,但 到底她要毒谁?
她又回忆到刚卖到吕不韦府中,总管交代她的那番话:
"大户人家稀奇古怪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尽量少听少看。要 是实在避免不掉,看到了或是听到了,就尽量忘掉,不要跟 任何人提起,这样可以免祸。"
她要尽量忘掉刚才所看的,尽管她晚上会做恶梦!
第8节
又是三天休假省亲的日子,嬴政和成蟜向老人行礼告退 后,前后追逐跑出别院,像两头脱离母虎视线的乳虎,戏弄 打斗,将这个月才学到的拳技擒拿,全拿出来运用上了。他 们不再有忌讳,尽情地吼叫大笑,犹带童音的笑闹声,传遍 了整个东宫后花园。
赵高早已在别院门口等候,在兄弟俩跑出来的时候,本 来他要向他们禀报,楚玉夫人等着要见他们,并且今晚要召 宴他们。可是嬴政一出别院门,就重重打了他一下头,一溜 烟的跑掉了。他要去追成蟜,他们约好出城赛马,要是先见 母亲,她啰哩啰嗦拉着不放,脱不了身,今天的马就赛不成 了。所以他跑出很远才转身向赵高大喊说:
"告诉我娘,晚上我会带弟弟回来晚餐!"
他情愿晚上回来挨母亲的嘀咕,也不愿放弃一天的自由。
赵高站在原地,小大人似的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这个和嬴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赵高,虽然只有十岁, 但看上去似乎和同是十岁的嬴政和成蟜,乃是不同年龄的两 代。
他瘦削的脸成熟得不像孩子,突出的下巴显示出个性的 顽强,淡淡的眉毛下面,长有一对小眼睛,不停地转动,不 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鹰勾鼻配着高颧骨,显得两腮更凹。
他善于察言观色,脸上始终挂着谄媚的笑容,嬴政脸上 有任何表情,他就猜透了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反应灵敏,说 话却是慢条斯理,似乎每句话都是经过周详考虑才说出来的。
嬴政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常骂他,说他不像八岁,却像是 八十岁的老头子。
子楚没有食言,回到秦国以后,他看待他就像嬴政和成 蟜一样。他原本也要老人收入赵高,但老人见过赵高以后,表 示两个已经够他累了,实在没有精力再教第三个。不过,在 一次两人私下的谈话里,老人着重地告诉子楚,赵高这个孩 子,智力远超过他的年龄,一脸陰沉之气,乃是心高气傲,不 甘属于人下的人。他长得鹰鼻鼠眼,表示他刻薄寡恩,更多 猜忌,为人上则凶残,为人下则犯上。
老人还半真半假地说,假若让他跟着嬴政,将来一定妨 主,不如早早杀掉,以绝后患。
当然子楚不会听他的,他只认为老人喜欢俊秀的孩子,厌 恶赵高长得丑罢了。其实他在心里也感到奇怪,赵升模样和 他相似,虽然缺乏那股王孙公子天生雍容高贵的气质,却也 算得上挺拨秀气,怎么会生出这样猥琐的儿子?
他受赵升的恩惠太大,没有赵升的李代桃僵,他早就死 于赵王的盛怒之下,无论如何,他要善待赵高。
老人既不肯收,子楚只得另外为他请老师,教他学书学 剑,学诗、画、礼、乐、数、御,完全是以王孙公子的教育 来培养。在受基础教育时,老师对子楚的反应是:赵高聪慧 过人,真可说是能举一反三,闻一知十,思想之深刻与条理, 不像个孩子。稍后在养成教育开始时,那位饱学老儒就自请 辞职。子楚惊问原因,老儒的回答是赵高只喜刑名之学,对 其他学问都不感兴趣,而刑名正为儒家之短,他教不下去了。
子楚一想,老人说赵高天性忌刻凶残,刑名狱政也许正 适合他,于是另聘了些法家之士专教他刑名、狱政、法令之 学。
老人对子楚说的这番话,日久也逐渐传到赵高耳中。因 此他恨老人入骨,他常握紧拳头在心里骂:
"你这个背后伤人的死老头,只要你活得够久,等老子长 大掌权,看我怎么折磨你!"
另方面,无论子楚待他怎么好,他对他最不感激,他的 父亲替代他而死,这个恩怎么报都是报不完的。他只想到丧 父给他带来的不便和心灵上的痛苦,却从未想过假若赵升不 死,他赵高现在只不过是个家奴之子,生杀之权都操在主人 手里,就像主人家母狗生的小狗一样。他父亲的死为他全家 带来幸福,以及他个人可盼的辉煌前途。
但这些他只存放在心里,从不表露于形色,更不说透露 在言语之中。
他对待子楚夫妇和嬴政兄弟,还是以恭敬戒慎的奴起态 度。楚玉夫人最喜欢他,说他这样小就如此懂事;嬴政喜欢 他,因为他能预先逢迎他的心思;只有成蟜不知为什么,他 对他感到害怕,一看到他陰沉的脸上居然还能挂上微笑,他 就心惊肉跳。
第9节
晚餐设在宽敞豪华的起居室里,白天这里是三面有窗,明 窗净几,晚间则是周围和天花板上都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灯和 烛台,全部点亮,光明有如白昼。
喜欢光亮,欣赏灯烛辉煌,以及其所衬托出的珠宝玉石 的晶莹,是楚玉夫人在吕不韦府中就培养出的习惯。
室内设有三个席位,楚玉夫人自己坐在正中上席,等候 她两个儿子的到来。
她的席位上摆有一把碧玉酒壶外加三个玉杯,这是另外 两个席位上没有的。
每个席有两名侍女侍候,站在楚玉夫人背后的是绣儿和 湘儿。绣儿不敢看那把玉壶,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地斜着 看,但只要目光触及那把玉壶,她就不禁两腿发软。
"湘儿,去看两位公子怎么还没到,沐浴更衣要这么久?"
正说话间,门外已传来嬴政和成蟜的嬉笑声,他们手牵 手正跨上门前的石阶。
他俩穿着同样的黄色绣袍,头顶束发金冠,长长的余发 散披在背后。
楚玉夫人刚才还在犹豫,内心中天人交战激烈,但一见 到成蟜像极了子楚的脸和走路神情,她的妒火上烧,掩盖了 理智。
她刚才还想到子楚回来后,看到成蟜已死,会是个什么 表情,但一想到子楚此去是去长安祭齐姬的坟,她的决心更 坚定了,放着活的不闻不问守活寡,却远巴巴的去悼念死人! 她恨!她情愿死,只要嬴政通往王位的路不再有阻碍!
嬴政兄弟跪下行过参拜之礼,分在左右席坐下。在用过 一点菜肴以后,楚玉夫人坐着说:
"你们兄弟都已十岁,嬴政已完成了基础教育,成蟜也有 福跟着老人学习,希望你们兄弟能相亲相爱,他日更要互相 扶持。今天为娘心情很好,十岁的男孩也可以尝尝酒的滋味 了,为娘这里有一瓶华陽王后赐的葡萄酒,性质不烈,适于 小孩喝,你们到跟前来,陪为娘喝一杯。"
两兄弟跑到楚玉夫人席前。
"绣儿倒酒!"楚玉夫人微笑着向绣儿说。
"是!"绣儿小声答应,楚玉夫人的微笑,在她眼中有如 利刃的闪光。
她跪倒下来,拿啤酒壶,神色立即大变,颤抖的手将酒 大半都倒在酒杯外面。
嬴政诧异地看着她,楚玉夫人仍是带笑地说:
"她昨晚病了,身体还未复元,你去休息吧。"
"是!"绣儿答应了一声,很快退到屏风后面。楚玉夫人 自己拿起玉壶,有意无意地旋转了一下壶盖,将自己和嬴政 的酒杯倒满。
成蟜对这些情形仍懵懂一无所知,可是全看在嬴政的眼 里。就在夫人举杯说道:
"祝你们兄弟学业进步!"
他很快将成蟜的酒换了过来,两人也举杯说道:
"祝母亲身体安康!"
成蟜将酒一口喝了下去,他却装着不小心将酒倒翻在桌 几上。他看到母亲先是惊慌接着含怒的表情,他装着没见到。 成蟜仍然不知眼前的情况。
"三杯为满。"楚玉夫人仍然不动声色地要湘儿换来一只 玉杯。她亲自将酒倒满,嬴政注意到这次她是先为自己和他 倒酒,最后为成蟜倒酒的时候又转动了壶盖一下。他又想换 酒,却为夫人用手挡住了,她依然脸带笑容说:
"嬴政,不要调皮,刚才换酒打翻了酒杯,现在各喝各的。"
成蟜端起面前的酒要喝,嬴政却一手打掉。
"嬴政,怎么在为娘面前如此无礼!"楚玉夫人满脸涨红 地怒喝,她再也无法保持那股雍容。
"禀告母亲,孩儿刚才想起,师傅今天特别交代,我们正 在练一种功夫,严禁饮酒,否则会闭气吐血而死。"
"有这种功夫?"楚玉夫人装着怒气平息而转向成蟜问。 "好像是吧!"成蟜仍是一脸茫然。
"好在你只喝下一杯,尚无大碍,母亲,我们实在是不能 喝酒。"
不待吩咐,他就拉着成蟜回到各人的席位上,装着无事 地吃喝起来,但他还是不时看着成蟜,看到他无事地大吃大 喝,才完全放下心来。
这场晚餐表面上非常愉快,成蟜是浑然无知,楚玉夫人 母子也都装成什么都未发生一样。
第10节
"师傅老爹,你说我该怎么办?"嬴政跪伏在地,伤心地 说完三天前晚餐的事,请求老人设法。
老人闭目良久,才沉吟地问:
"你和成蟜都没喝,怎么知道那是杯毒酒?何况成蟜喝下 一杯,不是没事么?"
"母亲每次倒酒给她自己和我时,都会旋动一下壶盖。而 且据侍女事后告诉我,那只我们从邯郸带回来的小黄狗,舔 了一下酒溅过的桌上残骨,就全身抽搐而死!"
"这么毒的药,不是牵机,就是鹤顶红!"老人自言自语 地说。
"什么是牵机?什么是鹤顶红?"嬴政好奇地问。
"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老人装着生气。
"您不是说随事都可发问,随时都有机会教育么?"
"鹤顶红是用鹤顶那颗红丹提炼而成,因鹤喜食毒蛇,所 有剧毒全逼聚在头顶红丹里,所以鹤顶红乃天下最毒的毒药。 牵机药亦至毒。两者舌食以后,立即身亡,但不像一般毒药 毒死会七孔流血那种惨状,只是心脏麻痹致死,外表看来就 像急病身亡。只不过牵机中毒,人会抽筋,死后四肢卷缩在 一起。"
"小黄只抽搐,没有卷缩在一起,那一定是鹤顶红。"嬴 政肯定地说。
"也许,"老人仍闭着眼睛问:"小黄呢?"
"侍女们偷偷埋掉了,她们一个个都吓得想哭。"嬴政想 想好笑,竟笑出声来。
"这样严重的事,你还笑得出来?"老人责备说。
"是,老爹,请告诉我该怎么办?这三天,吃喝睡觉,甚 至是上厕所更衣,我都跟着成蟜。我全是带他到街上买吃的, 母亲送宵夜点心来,我都要侍女先尝过,然后我再和成蟜分 着吃。"
"这样防备不是办法,她一心想害成蟜的话,真是防不胜 防!"
"老爹,那我们该怎么办,禀告我父亲?"
"嬴政,不要忘了,她是你的母亲!"
"……"嬴政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老人意味深长地问。
"也许是因为成蟜不是她生的,也许是因为齐姨的事。"
"齐姨?齐姨是谁?"老人惊奇地问。
"成蟜的生母啊,老爹你都不知道?"嬴政诧异地反问。
"她不是死了,在齐国死了吗?"
"她是死了,可是不是死在齐国。"嬴政摇摇头。
"那死在哪里?"
"死在长安,也就是父亲那天接成蟜来的地方。而且父亲 在那里筑了一座坟,每个月忌辰他都会去,也带成蟜去过。"
"你怎么知道的?你母亲怎么知道的?"老人说:"连我都 不知道!"
"母亲是自己打听出来的,而我是成蟜自己告诉我的。"嬴 政语其中带着骄傲。
"唉,"老人似感叹似欣慰地叹了口气,又问:"成蟜和你 很好?"
"当然,他是我的弟弟。"
"你没想到有一天也许他会和你抢王位?"
"抢王位?才不会呢!"嬴政笑了,天真又有点邪门:"我 们对天发过誓,他绝不会想当国君,只是全心全力地辅助我。 而我也答应他,不管当不当国君,这辈子我都会爱护他,不 会欺侮他。"
老人叹叹气又闭上眼睛,看来这件大人觉得复杂的事,小 孩已经自己简单解决了。
"说了半天,老爹,您还是没有告诉我,我母亲要害成蟜, 我们要如何设法防止?"嬴政不满地说。
"谁惹的事情还需要谁去解决,你们之间的事也需要你们 去解决。"老人睁开眼睛,注视着嬴政,正色地说。
"我们?"嬴政也注视着老人,不断地摇头。
"再过几天就是望日了,是不是?"老人自顾自地问。
"不错。"嬴政想了想回答。
"按宗室成规,朔望,也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国君和太 子都要宿在正宫和东宫正室……"
"为什么?老爹您又怎么知道的?"嬴政好奇地问。
"小孩子不要知道这么多,听我把话说完?"老人当然明 白,按照古老生理推算法,女人月信每月来一次,初一十五 的怀孕机率最高,所以这个优先机会要让给正宫正室,但他 无法向嬴政解释:“你明天去告诉你母亲,说是望日太子来时, 我要去拜访,到时候我会有办法。还有,现在你附耳过来,我 教你和成蟜那天该如何作法。"
他们师徒之间开惯了玩笑,明明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老 人有时也会故作神秘地要他附耳过去,但嬴政知道师傅今天 不会开玩笑。
他跪行到老人旁边,果然老人在他身边讲了很久的话,嬴 政不时微笑,不时连连点头。
第11节
招待老人的晚宴依然设在起居室里,这样显得更温馨,更 像家庭团聚。
老人坐在中间的客席上,子楚夫妇在西侧席位相陪。楚 玉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同席,一边坐一个。在子楚面前,她总 是表现得对成蟜特别的好,她为他整理头发,拉直压在身下 的衣服,处处都像一位慈母。她不断为成蟜夹菜,剔骨去刺, 将成蟜看成是个两、三岁的孩子。
老人看在眼中,只是微笑不语。
子楚看了却非常感动,她人真的不坏,这几年来自己的 确委屈了她,她却毫无怨言,雍容大度。
成蟜今晚也和她特别亲热,真的像两、三岁的孩子,有 时还会依偎在她怀里撒娇。
嬴政则是靠在母亲怀里,时而和成蟜小声低语或取笑,但 每逢母亲夹菜给成蟜吃的时候,他总会抢去一半,似乎不愿 让成蟜独享母亲的宠爱。
看到这副景象,子楚又想起齐姬,不禁眼睛有点发热。他 装着叱喝两个孩子坐好,十岁的孩子已是半个大人,应该学 点餐饮仪节,实际上他是在按捺自己激动的情绪。
"太子不必责怪他们,他们两个都是老朽教出来的,"老 人笑着说:"要怪就怪我。"
"太师傅,子楚怎么敢,我只是提醒他们一下。"子楚陪 笑说。
"其实,这是家宴,这两个孩子和老朽相处的时间,比和 太子及夫人的时间来得长,不必将老朽看成是客,否则我也 坐不下去了。两个孩子平日很少享受母爱,就让他们尽情享 受一下。"
"是,太师傅,子楚敬您一杯。"子楚举杯喝了,想藉此 转变话题。
老人只虚举了一下酒杯,放下杯子,又再继续讲下去:
"的确,人的情绪有如琴弦,弹奏的时候调紧,不弹的时 候就该放松,否则会失去弹性,也容易断,夫人是弄琴高手, 老朽的话对否?"
"正是如此,"楚玉夫人微笑着说:"想必太师傅也是此道 中大师,还望有闲时指教一二。"
"老朽老矣,不弹此调久矣,"老人叹口气说:"看到他们 兄弟如此相爱,我倒想起一个故事。"
"愿闻其详。"子楚夫妇异口同声说道。
"我喜欢听故事!"两个孩子同时拍手欢笑,老爹刚才压 住父亲的话,给了他们发挥天真本性的极大鼓励。
老人喝了一口茶,徐徐的讲出一段吴国往事——
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名叫诸樊,次子名余祭,三 子名余眛,最小的儿子叫季札,他也最为贤德,寿梦一直想 立他继承王位,季札始终不肯,只得立了长子诸樊。王诸樊 元年,诸樊除丧要正式即位时,坚持要让位季札。吴国人也 都拥护他,季札不得不逃到深山隐居,耕田而食,诸樊和吴 人才勉强放过他。
诸樊在位十三年,临死时遗命传弟不传子,就传给了二 弟余祭。余祭在位十七年卒,又传位给三弟余眛。他们兄弟 的意思是,这样传下去总会传到季札的身上。这表现出这些 兄弟的孝心,一心一意完成父亲的心意,同时也显出他们是 多友爱。
余眛在位四年卒,要传位给季札,季札却逃到国外去了, 吴人不得已立了余眛的儿子僚。
但诸樊的儿子公子光则大为不满,他认为,要是传弟的 话应该传给季札,既然季札不肯受国,那传子就应该传给他。 结果他用伍子胥之计,趁吴王僚两个同母兄弟烛庸、盖余率 大军伐楚,遭到楚军包围而国内空虚之际,使刺客专诸以鱼 肠剑刺杀了吴王僚,夺位成为吴王阖闾。
所造成的结果是:烛庸和盖余听说王僚被杀,乃投降楚 国,吴国国力因之大受损害。再加上伍子胥投吴,目的是在 借兵伐楚,以报父兄无辜遭到楚平王诛杀之仇。因此在他受 到阖闾重用以后,一再唆使吴国攻楚,接着又是兴兵攻越,遭 到秦越联军的夹击,阖闾在这次战役中伤重身亡,吴国元气 大伤。虽然阖闾的儿子吴王夫差,三年后报了越国杀父之仇, 但接连的国内争位之战和国外讨伐之战,兵连祸结,国力浪 费殆尽最后吴国是亡在越国之手。
老人说完这段故事,睁大眼睛,两目似电地来回看着室 内的四个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子楚脸上问道:
"太子对这个故事有什么看法?"
子楚沉默不语,低头若有所思。
"夫人你呢?"老人又转向楚玉夫人问。
"贱妾乃女流之辈,对军国大事没有插口的余地。"楚玉 夫人微笑着说。
老人抚须哈哈大笑,转向两个小的问:
"大人都没有意见,你们两个说出听了这这段故事后的感 想。"
嬴政起坐长跪回答说:
"吴国之乱是乱在吴王寿梦没有定见,假若他认为季札贤 德,就应该明确立他,相信诸兄长不会反对,季札孝顺,亦 不敢违背父命。吴国在季札治理之下,定会日益强盛,不会 闹出日后兄弟相残以致亡国的惨痛结局。"
"你呢?"老人又问成蟜。
成蟜亦起坐长跪回答说:
"自周公订礼,历来王位和爵位世袭都是传嫡传长,寿梦 以自己的偏爱,意图破坏宗法,众兄弟又只顾愚孝,想完成 父亲遗愿,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太子,你对你两个儿子的看法,有何批评?"老人语带 双关地问。
"这都是太师傅教导有方,他们的议论非常中肯。"子楚 亦言外有意地回答。他是说凭两个十岁的孩子,天资再聪颖, 必不会回答得如此一针见血。
"好了,我将季札的一番话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果。他得知 公子光刺杀王僚而夺位的消息后,由国外赶回国,哭祭王僚 的墓说:'吾敢谁怨?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立者 从之。'由这番话也就知道他内心的痛苦了。"
室内一平安静,很久,老人才叹口气说:
"前车之鉴,人尽皆知,但为什么历史上重蹈覆辙的人会 这么多?"
嬴政这时突然插口说:
"我和成蟜才不会蹈这种覆辙……"
"是啊,我和嬴政曾撮土为香对天发誓,绝不会为争王位, 兄弟自相残杀。嬴政是嫡又为长,他要是得立,我终身都会 辅助他。"成蟜插口说。
"成蟜是我的兄弟,我也终身都会爱护地!"嬴政抢着说。
"住口!"子楚轻轻喝叱,他转向楚玉夫人问:"成蟜无母, 按宗法,你不但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也是要抚养他的养母。"
"楚玉谨奉教。"楚玉夫人低下头,两眼满含泪水,是感 激,也是愧疚。
"来吧!故事完了,我们喝酒。"老人饮了一口,突然将 酒杯放下:"糟了,一时高兴,数十年戒酒,今日破戒了!"接 着举杯干了,哈哈大笑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喝 就喝,当做则做,事情本来就是如此简单!"
正在老人放怀痛饮,大人小孩欢笑不断之际,突然有名 侍女自外匆匆而来,跪倒在子楚席前轻声报道:
"宫内有急事!大王宣太子晋见,得知师傅在此,也一并 传见。"
老人和子楚面面相觑很久,老人才说:
"太子更衣去吧!老朽在外面车上等候,大王近来身体不 好,你心里得有点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