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第07章 欲海政潮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第1节

"天哪!天哪!我赵高做了什么得罪你,竟要我落得如此 下场!"每逢无人,他气愤填膺时,就会手捏双拳,咬牙切齿, 悲苦地仰首向苍天问。

天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他赵高的父亲李代桃僵 为他的父亲死了,他嬴政却将他下蚕室去势,要他成为一个 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只为了他父亲临死前一句乱命—— 要他长久留在宫中嬴政身边。

长留宫中,除了王室有血统关系的未成年公子以外,全 都得割掉男人的象征,成年的公子都得出宫自立门户。

这是周公订的哪门子怪"礼"?为了怕婬秽后宫,凡是男 人都要阉了,那为什么不都用女人?

每逢他想起下蚕室的那段日子,到现在背脊还发凉出冷 汗。

几个彪形大汉让他成大字形地躺在木架上,手脚都绑得 紧紧的,然后灌了点什么东西给他喝,喝完以后,他就像醉 酒似的,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呈半昏迷状态。有人用薄得 像木片的刀,割弄他的下面,刀上不知放了什么药物,割到 哪里,就麻到哪里,但刚割下去的头一刀,好痛!他额头上、 脸上、背上都疼得流冷汗,最后终于支持不下去,他昏厥过 去。

等到他醒来时,发觉到自己已松绑,躺在一间密不通风 的房间里,连门窗的隙缝都塞得紧紧的,只留下屋顶的透气 孔,有点光线透进来。他们说去势的人怕风,风一吹到就会 死。

他在这间黑屋子整整待了四十天,伤口才算完全愈合,只 有全身仍是软绵绵的。但是,肉体上的伤口虽然是愈合了,他 心灵的伤口却仍在流血,始终在流着愤恨、羞辱的鲜血,永 远也不会结疤!

嬴政和成蟜这段时间内一起来看过他两次,成蟜脸上还 带着些许怜悯,嬴政却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他一定 是在心中如此想:

"一个奴仆的儿子,能长留在宫中陪寡人,乃是你的荣幸, 多少大臣想单独见寡人一面都不可能!"

但他可知道,一个没有男人象征的男人,其他的一切荣 华富贵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他恨嬴政,表面却不能表示出来,他还得俯伏叩首谢恩, 感谢给他这个机会,能长久得侍主上,可以日日得瞻龙颜!

他知道,这不能全怪嬴政,他只不过是个傀儡,决定这 一切的还是吕不韦和楚玉太后那对奸夫婬妇。

也许真的是祸从口出,吕不韦和太后私通的事,早已沸 腾在后宫,只有嬴政和成蟜兄弟俩不知道。

这对奸夫婬妇先是夜间偷偷来往,后来看见没有人敢说 话,越来越大胆,公然白天在甘泉宫宣婬取乐。

这件事后来终于传到嬴政的耳中,他先问成蟜,成蟜说 不知道,接着是严厉的问他,他不得已含糊地回答,好像是 听到这种传言。

想不到嬴政就指派他监视吕不韦的行动,一得知他到太 后处就向他回报。

他也听过另外的传言,吕不韦和太后原本就是夫妇,嬴 政就是他们生的,他不愿管他们父子夫期间的事,所以一直 没有回报过。

但有一天深夜,嬴政从别处得到相国还在太后寝宫的消 息,他一个人去了,亲眼看到玉石楼上灯光辉煌,亲耳听到 吕不韦和太后的婬声亵语,他已拔剑在手,准备冲上楼去,却 临时克制了自己,他只解下腰上的玉带,交给跪伏在地上全 身发抖的湘儿,要她转告太后,他刚才来过。

就这样,吕不韦怀疑是成蟜或他打的小报告,于是在庄 襄王已去世五年后,又重提他临终前的那句话——他希望赵 高留在宫中长陪嬴政。

要长留在宫中,当然就得去势,于是楚玉太后找到这个 藉口,就将他变成个不再是男人的男人!

第2节

当然,兰姨比他更惨!

兰姨也就是秦庄襄王的宠姬兰儿。秦庄襄王在世时虽然 是广纳姬妾,能专擅宠爱的却只有兰姨一个。

庄襄王当时常召见他,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召见的时 候,通常都在兰姨的宫中。他有时会当着他的面向兰姨说: "这个孩子的禀资超乎常人,假若你能生个儿子,朕就会立他 为太子,而这孩子长大以后,会是辅佐你儿子的能臣。"

也许是为了这番话,兰姨特别疼他,就像自己的儿子,在 庄襄王死了以后,还常召他去。

这同时也给了恨她入骨的楚玉太后一个藉口,重提庄襄 王弥留时的一句呓语:“兰儿,我好孤单寂寞,快来陪陪寡人!"

楚玉太后五年后重提这句话,说是庄襄王前些日子托梦 给她,原先殉葬的那些姬妾,他都不满意,在地下仍然孤单 寂寞,希望兰姬到黄泉之下去陪他。

谁都知道这是鬼话,要是庄襄王真感寂寞孤单,真的要 托梦的话,也应该是才死不久以后,绝不会等到五年以后才 想到要兰姨去陪他。

华陽太后开始时反对,可是楚玉太后对她说,庄襄王死 后,兰姬还常召赵高到她那里去,而赵高如今已不再是小孩 子……底下的话不需要说了。

为什么自己后宫公开宣婬,却要将他和兰姨纯洁的关系 带上一层暧昧,还要藉此来陷害他们两个?

当天兰姨入陵的情景,如今他还历历在目,只要闭上眼 睛,就会在他面前重演。

那天,由嬴政主持送行大典,他和成蟜分站在嬴政后面。 临走前,嬴政还赠封她为兰太后。

一个卅岁不到的女人,竟然成了去陪已死五年丈夫的太 后!

那天大典的场面极为壮观,兰太后坐在黄盖汽车上,两 旁侍立着也要去殉葬的宫女。她脸上表情肃穆,看不出有丝 毫恐惧,也许她内心真的希望早点陪爱她的庄襄王于地下,后 面是廿四名陪葬宫女,手上捧着各种日常用具。

行列最前面是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巫,带着六名同样服色 的女弟子,一边走一边唱着祝歌,时而欢悦,时而悲泣。

前后都有甲鲜盔明的虎贲军开道和护卫,黑色旌旗蔽空。

咸陽城万人空巷,全部挤到了街道两边,沿路上都有路 祭桌,上面点着香烛,摆满了祖道的酒菜,车队一到,民众 全家都跪在地上哀号。

可是兰太后美丽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她像一座玉 雕神像。

只有在入圹和封圹之前,赵高才看到她转头一瞧,视线 是对准着他来的。他在她眼神中看到了哀怨和恐惧。

花样年华的一位美人,带着廿四名比她更年轻的女人,就 此活生生地走向黑暗和死亡。

他满怀愤怒,两手捏拳,指甲都将手心挖出了血。

但他当时还未想到,没几天后生不如死的遭遇会降临到 他自己头上。

那天楚玉太后没来送行,也许她怕兰太后会当场发作,骂 出一些不中听的话来。

他赵高一定要报这两件恨事。他们也许会作如此想,兰 太后已埋入地底,他赵高已成了废人,但只要留在嬴政身边, 他就能够将嬴政家和秦国弄得天翻地覆!

第3节

"老爹教我,嬴政到底该怎么办?"秦王政跪伏在中隐老 人面前痛苦地说。

老人刚听完他有关发现母后和吕不韦私通的事,两眼微 闭,似乎正在思考。

老人显得更老了,发须都由白而转黄,脸上皱纹也加深 多了,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奕奕有神的眼睛,仍然像电光一 样眩人。

"其实这也是件没有办法的事。"老人缓缓地睁开眼睛说。

"那就这样算了,要我不闻不问?"秦王政愤恨地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任何人都制止不住的事。"

"但她不是嫁人,她是偷人!她不是一般的娘,她是母仪 秦国的王太后!"秦王政恨恨地说。

"把她杀掉!你可以立刻下令将她和吕不韦杀掉!"

"……"秦王政瞪大眼睛,呆住了。

"你能杀她吗?她是太后,也是你亲生的母亲。"

"但是……""而且,"老人没让他说话,自顾自地继续说: "你还未亲政,乃是她在摄理政事,宫中更是她在掌管,你平 时还可以指挥得动人,一遇到她的事,你谁也使唤不动,不 相信,你可以试试。"

秦王政默不作声。

"同时在外面,吕不韦一手掌握大权,满朝文武都是他的 亲信,蒙骜和麃公都在外作战,你下令回军,兵符在太后手 中,再说,你能为这点私事弄得整个国家不安?再说……"

老人说到这个"再说",将下面的话硬吞了下去。他不知 道秦王政是否听到过自己是吕不韦亲生儿子的传闻,但这句 话不应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老爹,再说什么?"秦王政不放松地追问。

"没什么。"老人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老爹的意思是要我忍下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嬴政 厉声地说,可是眼睛却汩汩流出了眼泪。

老人慈祥地看着他很久,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嬴政,你今年几岁了?"

秦王政楞了一下,不明白问话的意思,但仍然回答说:

"十八了,嬴政已登基五年,却未掌握到一点实权!"

"廿而冠,好好地忍这两年,等你成人后,太后和吕不韦 没有藉口再不让你亲政。"

"两年?两天我都忍不下去!"秦王政哭出声来。

"但你必须忍这两年。"

"两年以后我又能怎样?她到底是我的亲生母亲!"秦王 政哽咽着。

"所以,这种事你只能暗中警告吕不韦,一方面想办法劝 谏太后。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秦王政语其中充满无奈。

"现在你连这都不能做,"老人警告说:"无论是太后或吕 相国,你若刺激他们老羞成怒,后果都是很可怕的!"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秦王政痛苦地又重复这个问题。

"忍,目前你只能忍,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我亲耳听到他们的嬉笑婬乱声,还将玉带交给了侍 女,告诉他们我来过。"

"你这样做已经错了一步,不能再错第二步。记住我的话, 从现在起,你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们假若知道检点, 你的这项警告即已足够,假若他们不愿检点,你再进逼,只 有自招其祸,他们废掉你,甚至是杀掉你,并不是不可能的 事!"

"我不能忍,的确忍不下去,这样好了,老爹,我不要当 什么秦王了,我侍奉着你,走得远远的,找一个地方隐居去!" 秦王政用衣袖擦干眼泪,坚决地说。

"傻孩子!"老人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说:"都十八岁的国王 了,还跟八岁时候一样。你能忍的,你绝对可以忍的!宇宙 间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也没有不能忍的事。事情能不能忍, 全在你的看法。你肯忍,再大的事你也能忍,你不肯忍,一 只蚊子叮你,也能使你发狂,对不对?"

"回去吧,从现在起,你想到这个问题难过时,你就笑着 告诉自己,你能忍的!你能忍的!因为还有秦国等着你去治 理,还有天下等待你去平定统一,你要忙的事情太多,不能 让这样无关大局的事,扰乱了你的心智,一切等你自己亲政 时再说!"

第4节

夜深人静,壁上沙漏显示出丑时已过。

吕不韦坐在几案前,批阅堆得比他头还高的奏简,偶尔 他抬起头来活动一下肩膀和手臂,继续又埋首在奏简中。

忽然他觉得身旁有人悄悄接近,他回头看见太后就站在 他身后。

她披着一件黑色披风,将整个身子都包得紧紧的,还用 一块黑色绸绢将半个脸蒙了起来。

"不知太后驾到,微臣有失远迎。"吕不韦改坐为跪就要 行礼。

太后一把拉住他,哀怨地说:

"不韦,在私室里,你也要如此做作?"

"你今晚怎么会有空,而且是来到这里,我不是说过,我 们暂时不要见面么?"吕不韦恢复私人间谈话的口气。

"还说暂时,都两个多月了!"太后怒冲冲地说:"你不敢 去我那里,只有我到你这里来了。"

"玉姬,我们要忍耐一下,儿子现在已大了,越来越懂事, 再过两年他就要亲政,我们不能这样自私,为了贪一时的欢 愉而弄出祸事来,他已经交玉带表示警告!"吕不韦委婉地说。

"你本来就是他父亲,我们原来就是夫妻,这样做有什么 不对?"太后说着话,坐下来依在吕不韦的怀里。

"话不能这样说,"吕不韦耐心地用哄小女孩的口吻说: "人事和环境完全变了,我们不能不有所顾忌。"

"干脆告诉他,你是他父亲……"

吕不韦摇摇头,回头看看门口。

"除了绣儿以外,门外没有人,警卫也站得很远,他们都 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太后明白他的意思,因此说。

"绝不能告诉他,这会引起轩然大波,尤其是目前朝中正 有一股反对势力在逐渐形成。"

"反对势力?蒙骜和麃公不是都正在外面作战吗?"

"一些宗室大臣正酝酿着排斥我,他们说我是从赵国来 的,而且在赵国还有商业利益,怕对秦国不利。"

"他们谈到嬴政的事没有?"

"大致上没提到,但也有少部份人赞成拥立成蟜,认为他 才是嬴家骨肉,不过这班人不受他们大多数的重视。重要的 宗室大臣却提出另一个更具威胁的要求——要嬴政早日亲 政。他们的理由是,嬴政已经十八岁,而且天资聪颖,性格 英明果断,有足够的执政能力。像秦孝公十六岁立,昭襄王 十九岁立,都没有人摄政,但全都是英明君主。"

"那你就将大权交还给嬴政吧,"楚玉太后说:"横直他是 你自己的儿子。"

"暂时还不行,要等政局安定以后,否则嬴政一掌握大权 就会受到那些宗室大臣的包围,将目前我建立的一点基础全 部连根拔掉!"吕不韦摇摇头说。

"那就是说将宗室势力完全瓦解以后?"

"不错。"

"那你用什么藉口?"

"等嬴政行冠礼成人以后。"

"那也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他是正月生的,后年正月他就 是廿岁。你来得及瓦解宗室大臣的这股势力吗?而且到现在, 他们的带头人我们还没找出来。"

"按照周礼,男子廿而冠,但未说明是及廿而冠还是满廿 而冠,我可以解释为满廿而冠,这样我们又可以多争取一年 的时间。他刚亲政,一切都不熟,必须要我指导,至少要过 半年的时间,有三年时间来消除旧派势力,应该是足够了。" 吕不韦充满自信地说。

"你准备如何进行呢?"太后也听得有兴趣起来。

"先向成蟜下手,让他们没有集中着力之处。"

"嬴政很爱成蟜,经过这几年我的观察,成蟜本人也没有 什么野心,说实在的,我也慢慢的喜欢起这孩子来了。"楚玉 太后表示反对。

"行大事不拘小节,成大爱就得割弃小爱,你不能有妇人 之仁,为了我们儿子的千秋万世大计,只有牺牲掉成蟜!"吕 不韦不以为然地侃侃而论。

"但成蟜受夏太后和华陽太后保护,投鼠忌器,我们不能 轻举妄动。"楚玉太后忧形于色。

"三年中间总会有机会的,我会看情形把握!"吕不韦陷 入了沉思,似乎现在就在考虑可乘之机。

楚玉太后在一旁可忍耐不住,她轻扶着他的脸颊说: "我今晚来不是为了要说这些,我相信一切都在你掌握之 中。"

"哦,"吕不韦从沉思中醒过来:"你想说些什么?"

"为什么这样久不到我那里去?"太后又挤进他怀里:"人 家好寂寞。"

"你可以用湘儿和绣儿排遣寂寞,"吕不韦兴味索然地将 她身子扶正:"我们不能再见面,免得给对方抓住把柄。"

"那我要怎么办?自从和你再续前好以后,绣儿和湘儿对 我已成鸡肋,食之不能充饥,总觉缺乏男人的那份充实感觉。"

"你只是需要男人?"

"不只是男人,要像你这样能满足我的'好'男人!"她 将"好"字说得特别重。

"你先回去,我会帮你物色,物色到就通知你。"

"那今夜……"太后忸怩着不想走。

"今夜不行!"吕不韦正色地拒绝,但怕伤她的心,随即 语气又变得极其柔和:"你需要的只是男人,我会帮你找到最 '好'的男人。"他也将"好"字加重语气。

说完话,他大声对门外喊:

"女总管,送太后回宫!"

他恭送太后出门以后,再回到书房,思绪已被打乱,奏 简再也批阅不下去,他索性考虑起要为太后物色的"好男 人"来。

忽然,他想到上个月才从赵国邯郸投奔他门下的嫪毐!

第5节

"嫪毐!嫪毐!"众多人拍手欢呼。

"加把劲!再加把劲!"更多的声音此起彼落。

吕不韦相国府"共乐厅"的大厅中,数百位高级门客正 在饮酒取乐,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在前面的舞台上。

大厅中几百盏琉璃灯全部点亮,照得厅内光亮有如白昼, 对面看人,纤毫可见。

几十个席案绕场而设,三五成群、十个八个的门客据案 大嚼,侍女男岂不断地送酒送菜,川流不息将整缸整缸的酒 倒在铜酒壶内,由客人再倒向酒爵,但有些客人不满意,干 脆夺下酒缸自己来。

客人豪放,上的菜更结实,一头头的烤乳猪、焖羊羔,连 头带尾,整个端上来,有的人根本不用准备好的象牙著和陶 调羹,解下佩刀就切割起来往口中塞,挥着手撵,要上前服 侍的侍女男仆走开。

"嫪毐!嫪毐!"众多人拍手欢呼。

"加把劲!再加把劲!"更多的声音此起彼落。

吕不韦陪着楚玉太后坐在特设的"观赏阁"内,席案上 也摆设酒和菜,加上焚香袅袅,和底下喧嚷嘈杂的场中相比, 别是一个天地。

"观赏阁"是建筑这座"共乐厅"的赵国巧匠的精心杰作。 它从场外的回廊越空而架,由阁首直接通到舞台前面,居高 临下,连舞台上人物的须眉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对 面看人一样。

整个四面开着琉璃落地窗,用珠玉绣帘遮住,帘内看台 上及场中非常清晰,台上和场中看帘内,则是隐隐约约,一 片朦胧。

往日,吕不韦会带着众姬妾到阁中欣赏舞台表演,他将 四周的珠玉帘拉开,"观赏阁"就整个成为透明,他环行四周, 举手接受场内观众和台上演员的欢呼,然后再放下垂帘,这 时观众和演员只看得到珠玉帘的彩绣和珠玉的闪亮,根本不 知道吕不韦是否还在里面观赏,但相国与下同乐的气氛,却 因此而维持到终? ?

这在秦国、在天下都是个创举,本来,聆听金石丝竹之 声,目览美色歌舞之娱,只是少数王侯将相的特权,这个平 民出身的相国却和家人分享,因此也抓住更多豪侠死士之心。

"嫪毐!摎毐!"众多人拍手欢呼。

"加把劲!再加把劲!"更多的人大叫。

太后贴近落地窗,从珠玉间隙中看出去,全身起了一阵 轻微颤抖。

吕不韦站在她身后,抚着颔须微笑。

湘儿、绣儿分站两边,不时转脸向外窥视,然后以袖掩 唇,相视偷笑。

只见舞台上的嫪毐身高九尺(约一百九十公分左右),全 身肌肉成块状,稍用力运作,块状肌肉都像在流动一样。

最妙的是,他的身材魁梧,粗壮得像雄狮,像犀牛,脸 却俊秀得处子一般,白皙得有如冠玉,嘴唇红得像涂过胭脂 一样,眉清目秀,挺直高隆的悬胆鼻,更是他面部美的焦点。 他全身赤裸,腰间只穿着一条犊鼻裤,正做着运动肌肉的动 作。

"老天,天下竟有这种俊男!"楚玉太后忍不住轻呼出来:

"男神身材,仙女脸!"

"这不是他最精彩之处。"吕不韦笑着说。

忽然,舞台幕后传出丝竹八音之声,一阵轻柔的音乐奏 起,幕后一位身着薄纱舞衣的丽人,轻歌曼舞地舞了出来。

她跳的是一种西戎人求偶之舞,举手投足,全是挑逗男 人情欲的动作。她围着嫪毐起舞,由远而近,先是贴身作眉 目传情,紧接着用手及肢体触摸,最后紧拥着他全身上下扭 动起来。

场中这时都屏息观赏,听不到一点人声。

嫪毐先是站立不动,任凭舞伎挑逗,后来,他脸色泛红, 两眼射出情欲火焰。

"他真能禁得起挑逗!"楚玉太后自言自语地赞叹。

"禁得起挑逗的男人才耐得住久战。"吕不韦意有所指地 说。

"你看,他终于有反应要发作了!"楚玉太后轻声欢呼。

只见嫪毐的犊鼻裤前面逐渐隆起,就像有条巨蛇昂首欲 出。

嫪毐一声怒喝,将紧抱着他作扭动状的舞伎,用一只手 就举了起来,另一只手撕掉她身上的舞纱,露出全身羊脂般 的赤裸胴体。

场中突然一阵暴喝,全场人都站了起来,等着看下面进 一步的动作。

"嫪毐!嫪毐!"众多声音喊着。

"开始做!开始做!"更多的声音此起彼落。

楚玉太后也眼中露出异彩,她回头看看吕不韦,将他的 手握得紧紧的。

谁知嫪毐将裸女一丢就丢到台下人堆里,自己却转身幕 后去了。场中一片混乱,久久不息,接着是另外的歌舞节目 上? ?

"你不是说还有最精彩之处?"太后有点失望地问。

"你没有看见他犊鼻裤隆起的程度?难道还要他当众脱下 来?"吕不韦笑着就席位。

"怎么知道不是虚有其表?"太后兴致未减,继续这个话 题。

"我知道他很深,他在邯郸我门下很久,有次我和我最亲 近的几个门客集会,他曾表演过以男人象征推车轮而行的特 技,绝不是虚有其表。"

"啊!"太后以袖掩口,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舒口气说:

"今夜送他到甘泉宫!"

"不行。"吕不韦摇摇头。

"为什么?"她脸上出现怒色。

"稍安勿躁,很快会送去,不过得先经过一番手术。"

"手术?"

"不错,先将他变成宦者进宫。"吕不韦神秘地说。

"变成宦者,那我要他何用?"这次她真生气了。

"这就看太后对负责去势的主事者如何交代了。"吕不韦 微笑。

"啊,我明白了,"太后高兴地拍手说道:"这个主意甚妙, 我得好好谢谢你!"

"只要免臣再服劳役,臣就感激不尽了。"吕不韦一揖到 底,轻笑出来。

"早日办好,现在哀家要回宫了。"太后显得神采飞扬。

吕不韦连忙派人吩咐准备太后车驾。

第6节

一间密室里,几盏油灯灯心如豆,微弱的光影在室内集 会的人脸上跳动,气氛显得神秘陰森。

室内共有仆人,全都为宗室或旧朝大臣,以国尉桓齮和 长吏蒙武为首,围集在一张长几案上讨论国事。

桓齮身高九尺,长相威猛,狮鼻环眼,满脸的络腮胡。他 是秦宗室,国尉本应掌握兵马大权,可是如今将军在外作战, 一切直接向相国文信侯吕不韦报告,日常军务又由吕不韦所 任命的右国尉所包揽,他只落素食尸位,大权旁落。

蒙武则是大将军蒙骜的儿子,蒙骜本亦为庄襄王临终托 孤顾命大臣,但他对吕不韦的擅权和久不交还政权深为不满, 因为他连年在外领兵作战,照应不到朝内,所以命蒙武与反 对吕不韦的势力连络。

蒙武三十岁不到,面目俊秀,长身玉立,乃秦国有名的 文武全才,自小就被国人视为神童。

这些人谈论当前情势已毕,等着共同拟定出结论和行动 方案。

此时有一位个子短小精悍的宗室大臣说:

"本来我们想利用吕不韦和太后之间的丑事,抓到真其实 据后,一举将他推倒,逼他将权力交还主上。另方面再召开 宗室会议,取消太后的摄政权,让她退居深宫养老。但据最 近的宫中眼线报告,他们已中止私下来往,他们商议政事,都 有主上在场,我们连一点把柄也抓不到了。各位是否有另外 扳倒他们的方法?"

"我倒想出一个办法,"一位身材修长的宗室大臣说:"主 上是吕不韦的儿子,这个传言久已传遍天下,近来主上年已 十八,应该能亲政了,吕不韦却仍紧抓住大权不放。虽然近 年政令已由主上用王玺发出,不再用太后玺副署,但凡是奏 简均先由吕不韦拟几个批覆,再由主上在其中选择一个,吕 不韦所以能如此做,不能说和这项传闻没有关系。所以在下 建议,是否可以扩大这项传言的流传,再加上太后本是吕不 韦姬妾和主上是八个月早产的事实,鼓动民间风潮,要求认 证主上不是亲生。这方面我们如开宗室会议,提出历年来所 搜集的太后和吕不韦婬乱的人证物证,干脆废掉嬴政,改立 成蟜。"

"各位对这个建议有什么看法?"桓齮环视众人:"事关重 大,各位请慎重考虑。"

众人沉默着互看,有的为了怕暴露脸上表情,索性将脸 隐入陰暗处。

"蒙大人有何高见?"桓齮见久久没有人说话,他点名蒙 武要他发言。

"这着棋下得太险,而胜算很? ?蒙武徐徐地说。"你的 意思……"刚才提出建议的宗室大臣想争辩。

"第一,宗室会议不见得一定会通过。第二,全国主要军 力目前都在前方作战,回军不易,而咸陽城尉和附近几个县 的县尉都是吕不韦的人,城卒、县卒我们根本调不动。再加 上虎贲军都尉是太后亲信,兵将和卫卒的指挥权全操在太后 手中。更别忘了,吕不韦家僮逾万,其中不乏英勇善战之士。 在这种情形下,只怕日出时宗室会议通过这项决议,日暮时 有关的宗室大臣都已遭到灭族的命运。第三,军队在外作战 正吃紧,国内大乱,正好给山东各国有可乘之机,他们要是 齐心协力,秦国就危险了。"

"蒙大人的话有见地。"桓齮连连点头。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难道说,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 着吕不韦将秦国变成客卿的天下?等待着他将我们这些宗室 和旧臣,一个一个地收拾掉?"那位身材修长的宗室大臣不以 为然地说。

"所以目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尤岂不能让他看出我们是 在做有组织的反抗。吕不韦目前虽然是一手遮天,但到底是 外国人,所掌握的权力全是依附在主上这条根上,并没有深 植到民间基层,所以只要逼他离开相国这个位置,他所有的 势力都会像没有根的花一样,没多久就会凋谢枯萎。主上这 条根,不管传闻怎么说,我们只有善加保护,绝不让他受到 丝毫伤害,免得动摇国本。"

"蒙大人言之有理。"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只是我们实际上应采取何种行动呢?"那位宗室大臣犹 不服气。

"这很简单,一方面目前我们只有忍,等着主上行冠礼成 人,他和太后再没有独揽大权的藉口,再看情形。另方面我 们买通他亲近的人,随时侦伺他的行动,一有动静我们立刻 可做防备。"

"各位可有这种人选?"桓齮又环顾了一下众人间。接着 他自言自语地说:"宫中旧人本来就多,不露痕迹的收买几个 人非常容易,但吕不韦亲信是他的死士,想打入和买通都很 困难。"

"在下却有一个人可推荐。"蒙武微笑着说。

"是谁?"众人争相发问。

"李斯,原是吕不韦的舍人,前不久由吕不韦推荐为长吏, 现主管间谍系统——这是他的秘密身份,希望各位大人不要 说出去——专司游说各国、收买或刺杀各国权要之事。"

"啊!"众人一致表现出失望:"这怎么行!"

"与虎谋皮!与虎谋皮!"那位身材修长的宗室大臣更是 接连着说:"得不到他的真消息,反而让吕不韦知道了我们的 底细,这怎么成!"

"稍安勿躁,"桓齮以主席的身份制止了众人的鼓躁:"请 听蒙大人将话说完。"

然后他皱着眉问蒙武:"这个人可靠吗?是何来历?"

蒙武简要的介绍了李斯——

李斯,楚国上蔡人,年轻时为县中小吏。他看到厕所里 吃大便的老鼠,遇人或狗到厕所来,它们都赶快逃走;但在 米仓看到的老鼠,一只只吃得又大又肥,悠哉游哉地在米堆 中嬉戏交配,没有人或狗带来的威胁和惊恐。他因此有了感 叹,人无所谓能干不能干,聪明才智本来就差不多,富贵与 贫贱,全看自己是否能抓住机会和选择环境。

他看楚国虽大,历代君主都没有出息,不像能有所作为。 而其他的国家都太弱,灭亡只在旦夕!只有秦国最强大,历 代君主也企图心旺盛,个个英明奋发,于是他向老师名儒荀 卿告辞说:

"为人最大的耻辱就是卑贱,而最可悲的事乃是穷困,长 期处于卑贱地位而忍受穷困。藉口避世,自认清静无为,这 并非读书人真正的意愿,只是求不到富贵的托词罢了!现在 学生决心游说秦国去了。"

他来得不巧,正碰上庄襄王去世,只得投在吕不韦的门 下。

"李斯此人见识远大,看出吕不韦虽然权倾一时,但就像 养在花其中没根的鲜花,经不起多少时日。所以他刻意和我 结交,希望藉由宗室和旧臣的力量,在主上亲政、吕不韦倒 下以后,能受到重用,发挥他治国旗天下的才能。"

"这人可靠吗?"桓齮带着怀疑地问。

"可不可靠都不要紧,我只是单线和他来往,保证他在吕 不韦倒后,可以藉由重臣和宗室与主上直接发生关系,受到 更大的重用。目前要求他回报,只是供给一点吕不韦计划及 行动的消息,大将领兵在外,儿子帮他观察当政者的意志和 动静,这是人之常情,就是吕不韦知道了,也不会见怪。何 况李斯是有求于我,而且他一点都不知道我们已有了组织。"

"这倒是可行的,只要不泄漏我们众人的身份。"众人异 口同声地说。

"绝对不会,有事只有在下和家父承担。不过在下要各位 保证的是,异日要在主上面前力保他。"

"当然,当然!"桓齮和众人都这样承诺了。

会议在相当满意的气氛中结束。

第7节

秦王政和成蟜刚从中隐老人处听训出来,和往日一样,他 们不急着回宫,而是带四名力士随从打猎去了。

现在他们已完成帝王学教育,只是每逢朔望早晨去向老 人请安,顺便请教点问题,听老人教训几句。

老人岁数增加越多,话反而越来越少,很多次在他们问 安行礼以后,老人就会照例说:

"没有什么事,你们就回去吧!"

嬴政如今已为秦王,日夜都忙着政事,每项政事吕不韦 都要他参与并批覆,只是提早为他准备好答案而已。他每个 月难得和成蟜见面两次,更是不能放松机会,要和成蟜痛痛 快快地玩两天。

今天和往日一样,他和成蟜都是短衣劲装,身背弓箭,足 登船头长靴,手执马鞭。秦王政骑的是一匹纯白汗血马,乃 是陽泉君所献,他用白翟赠给他的汗皿马配其他纯种母马,十 几匹良驹中,只有这一匹是纯白汗血宝马。成蟜骑的则是全 身通黑、没有一根杂毛的乌骑马。

两人同年,而十八岁是男人之间差异最大的年龄。

秦王政越长越英挺,面部的早熟加上他的龙行虎步,举 止安泰,使他看上去像是二十好几的成人,但脸上那股原有 的稚气,却逐渐为一种陰鸷之气所取代。

他说话迟缓,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自口中吐出,配上他的 狼音豺声,令人听了不寒而栗,自带一种威严。

成蟜却依然童子般的俊秀,称得上是唇红齿白,长身玉 立,有如玉树临风的倜傥,只是举手投足之间,仍然带着一 股稚气。

他们出得宫门,就将原有的四名力士随从打发走了。因 为有人跟着,就会受到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从人都会向 吕不韦相国和太后提出报告。怀着这种受监视的感觉,怎么 能玩得痛快!

"兄长,今天我们上哪里?"成蟜勒马问。

"上林!"秦王政口中回答,手中马鞭虚挥作响,白马已 冲了出去,他回头高喊着:"成蟜,今天我不再等你,真正比 赛一下马的脚力!"

"等下我到哪里找你?"成蟜自知马慢,绝对追赶不上,他 连忙大声问。

"上林那边的出口处!"

话还未完,白马已运足如飞,大跑起来。没一会工夫,秦 王政再回头看时,已看不到成蟜人马的身影。他哈哈大笑了 起来。

他索性再两足加紧催马,在进入上林直道后也未放慢,白 马跑得性起,竟脱离直道,跑上树林间的小径。他开始时尚 未注意,只当马认识路,在找捷径,但过了很大一会,才知 道自己在林中迷了路,转了好几次,就是回复不到直道上去。

他下得马来,牵着白马缓慢地在林间走着,心中浮起一 种难得独处的愉悦。他想:

"这下真是难得,将成蟜都摆脱掉了。"

当君王真的没有意思,时时刻刻都有人跟着,连睡觉门 外都有人守着,只要他翻身重了点,或者是说了一句梦话,立 刻有宫女来察看,日日夜夜,不管做什么,总觉得有人在看 着他,这和囚犯有什么分别?只是少了副锁链而已。

现在可好了,他再也没有人跟着,就是在路上遇着人,别 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可以在这里随便说什么做什么,也不 会有吕不韦、太后来唠叨,或是什么御史又上一道奏简,说 什么有失君王仪态。

想到唱,他真的就大声唱出来;想到要随着高兴做点什 么,他就放开马的缰绳,让白马自己去吃草,他就在草地上 打起滚来,滚得满身都是泥土和草屑。滚累了,他就躺在一 棵大树脚下的盘根上面,仰视着参天枝桠间的蓝天白云,又 大声地唱起来。

这种味道真好!难怪中隐老人说,天下最愚蠢的莫过于 想当君王的人。君王日夜形神忙碌,睡不安寝,食不知味,担 心受怕都是为了别人的事,而且是永远有担心不完的事。哪 像一介平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全家衣食温饱,就没有 什么可操心的了,要是单身一个,更是一个人饱,全家人都 饱了。

想着唱着,他有点倦了,迷糊之中,他想起了成蟜还在 等他。

"嗯,让他去等吧,好不容易,多少次赛马,他总算有一 次先到!"

他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工夫,可是他做了很多 稀奇古怪的梦,直到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在附近树枝上对着 他噪叫,将他吵醒了。

看看太陽,已快近午,让成蟜等得太久不好。

他吹口哨召来白马,按着太陽的方位,牵着马向上林出 口走去。

第8节

时值暮春,上林桃花开得正盛。秦王政牵着马,踏着小 径的缤纷落花而行,很快他头上身上也洒满各种颜色的桃花, 使他不禁想起了邯郸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她应该是已嫁作人 妇,也许都已儿女成群了。

想到那座为桃花半遮的小楼,以及和桃花相映红的女孩 美丽的脸,他心中浮起一份惆怅,但也有着更多的神秘甜蜜。 她常出现在他梦中,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连成 蟜他都不和他分享。

他牵马信步走出上林,只见离和成蟜约定的出口,还间 隔一段距离,却发现到前面有一大片桃树林,沿着树林有道 小河,一道拱形石桥直通进一处村庄。村庄不大,看上去只 有十多户人家,半隐半现地位于桃花林中。

秦王政看到茅屋顶冒出的阵阵炊烟,才发现时已近午。他 有点饿,口渴得更凶,他要吃干粮,才想起干粮和水都由随 从力士带着,他将他们撵走,却未想到将水和干粮留下。好 在他这身打扮,进村庄去讨点水喝,别人绝不会想到他是拥 有秦国一切的秦王。

他骑着马走过石桥,在转弯树林深处又看到一户人家,这 家比较平静,不会因围观陌生人而有人认出他来。

他在这家门口下马,只见竹篱里面又是一片桃林,茅屋 三间,石板平地,院子里收拾得非常清爽,四周点缀着一些 花坪,上面开放着五色缤纷的各种应季节的花。

他敲敲竹篱笆的门,应声出来的是位绝色少妇。他摇摇 头,擦擦眼睛,怀疑自己又走入了梦境,邯郸小红楼上的故 人竟又在眼前出现!她的脸和身材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更 为娇艳、成熟和丰满。看样子是已经嫁人了,因为她全身洋 溢着少妇特有的韵味。

她穿着一身长袖拖地裙装,秀发卷高成髻,插着两根鸟 形玉笄,看样子不像操作农事的村妇,但她怎么会住到这种 地方来?

"莲姊,是你?"秦王政欣喜地喊出来。

"你是……?"她打量他很久,才惊喜的叫出来:"你是小 柱子!"

"你现在已长成大人了,不要怪我认不出你,十多年了, 那时候你才这样高。"她还用手比划一下:"到里面坐!"

屋内摆设简单,但收拾得纤尘不染,布置也十分雅致,看 不到耕田用具,供祖宗牌位的神桌前面,却挂着一把镂金镶 玉的宝剑,像是武人世家。

她奉上香茶,陪着他聊了一会邯郸往事,当他热情地告 诉她,她常会在他梦中出现,而刚才见到她,竟以为又是另 一个梦境时,她忍不住以袖掩唇,轻笑出声。她又开着往日 常开的玩笑:

"早知道你这样喜欢我,我应该嫁给你的!"

"你已经嫁了?"秦王政装着吃惊地问:"怎么会从邯郸那 么远的地方嫁到秦国来?真的,那时候我们只顾着玩,连你 真正的姓名和家世都不知道。"

"我对你还不是一样!我姓公孙,单名一个玉字,莲儿是 我的小名。我原本就是咸陽人,到邯郸只不过是住在姑妈家, 姑父是在赵国朝中为官的。我的丈夫姓嬴,名字叫得,是宗 室也是世代官宦门第。公公多年前退隐,爱上这里的风景,于 是迁居到这里。我丈夫是独子,公平在我未嫁过来以前就去 世了。"

"尊夫现在做什么?对你好不好?"秦王政关心地问。

"哦,他在咸陽宫中任郎中之职,今天正好轮值,不在家。 哪天我为你们介绍认识,我常在他面前提起你,他也觉得当 时的我们很好玩,说很希望哪天能见到你。"

"也许我可以常常见到他。"想到嬴得宫中任郎中,他的 确是想见就随时可以见到。

"他家和我家是世代通家之好,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当 然对我很好。"她提到丈夫的好,脸上依然浮起少女的娇羞。

"你呢?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来这里?"

秦王政很快在心中下了决定——不能告诉她真话。于是 他顺口编了一个故事。

"我姓赵,名字叫贾,自小父母双亡,在邯郸街上卖瓜的 是我祖父,现在我们住在咸陽城外。"

"他应该年纪很大了吧?现在还种得动瓜?"她问话的天 真神情,依然是十多年来他梦中的那个小女孩。

"他已经做不动了,现在是由我在当家。"秦王政说着谎, 内心多少有点愧疚:"我只是打打猎卖点钱,勉强够我们祖孙 度日。"

公孙玉用爱怜的眼神看着他,站起来走到他前面,就像 在邯郸时一样,帮他拍打着刚才在地上打滚所留下的尘土,一 面诚恳地劝告他:

"在上林偷猎,抓到是要处死刑的,你不怕?"

"为了祖孙二人的生活,只得冒这个险了。"他装着无奈 地说。

"哪天我要赢得帮你找点别的事情做,但是我怎么找得到 你?"

她依然如此善良,他真不忍心再抛弃她,但为了日后还 能和她见面,这个谎还是得说下去。他说:

"我住的周围很乱,不容易找,还是我来这里好了。"

"你可以常来玩,方便的话,将令祖父也一起带来,也许

是因为我常提起你们两个,赢得也常说希望见到你们祖孙。"

"我会的。"他这次说的是真心话。

接着他们又不知不觉谈到邯郸那段日子,他们同时发现, 那些日子中所发现的一些事,在他们记忆中保存得竟是如此 完整,连有些小细节都历历在目。

他毫不忌讳地告诉她,他在心中对她所存的那份初恋的 感觉;她也略带羞涩地向他暗示,她当时感觉和他差不多。

谈到中途,他空腹中的咕噜声音被她听到了,她真是心 细如发,连忙说:

"只顾着说话,竟连吃饭都忘记了,饭菜我都已准备好, 拿出来就可以用了。"

她从厨房里端出中餐,很普通的二菜一汤,但秦王政吃 得津津有味,觉得比起日宫中的山珍海味可口多了。这一半 是因为肚子实在饿了,另一半原因则是她秀色可餐,殷勤布 菜劝饭,他越吃越有味。

饭后他自告奋勇,帮她到厨房里洗碗,使他又回想到在 邯郸老人处受教,自行处理日常生活的情景。

快乐的时间易过,忙着、谈着,才发现日头已快起西,这 时他才想起成蟜还在上林出口处等他。

他依依不舍地向她告辞。在他要上马时,她要他等一下, 匆匆进入房中取出一小块碎金塞进他手里:

"天色不早了,你还是两手空空,这点金子拿去,买点吃 的给你老爹。"

秦王政没有推辞就收下了,他感动得想哭,但也掺杂着 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在她连连"一定要常来玩"的叮嘱声中,他上马急驰而 去。他也在心中喊着:

"我一定会常来!"

在上林出口处找到成蟜时,他已饿得在一棵大树下睡着 了。

第9节

在太后的寝宫里,灯光辉煌有如白昼,这是楚玉太后最 大的爱好,她要求在晚上,所有的灯都要点上,卧室内不能 有一点陰暗。

她另一个爱好是照镜子。卧室内的四壁都嵌着一人高的 大铜镜。她喜欢站在室中央,在镜影重叠、一影动百影随之 而动的幻境中,欣赏自己美好的胴体。

自从嫪毐假冒阉者进宫,随时伺候在她身边后,她又多 了一种嗜好:她喜欢挨皮鞭。

她——有时还加上湘儿绣儿两个——常在内寝将衣服脱 光,要嫪毐也脱去衣服,只剩下一条犊鼻裤,然后用皮鞭抽 她们。湘儿和绣儿常被抽得一条条的血痕,有时更痛得哭出 声来,但她一旁观赏,却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快感,内心的情 欲之火燃烧得更为旺盛。

至于抽到她身上时,那股又痛又辣的感觉,常使她流出 眼泪,但所带来的快感,却是任何感觉都比不上的。

她喜欢看到嫪毐为她驾车的那副雄姿,天神般的刚猛,却 配上一张俊秀的脸,风吹动他额前散发的那股飘逸,常使得 她有股想吻他的冲动。

但她更喜欢他只穿一条犊鼻裤遮住私處,手执皮鞭,全 身块状肌肉一块块凸出的粗犷样。此时他脸带专横,不再是 穿上衣服时那样恭顺,而变成一个凶神恶煞。但他此时越折 磨她,她越感到痛快。

她常在他挥动鞭子的时候,尖叫呻吟着说:

"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你是我的牧人,我是你 的羔羊!请命令我,我一切都属于你。"

他鞭打她,折磨她,真的也从不手软,就像一个横暴的 奴隶主。

可是穿上衣服后,他却恭顺卑屈,伺候她无微不至。譬 如说,每次上下车,他都不用脚凳,而是用背部让她踩着。每 逢下雨后,路上有积水的地方,他都会脱下外衣,甚至用自 己的身体当作踏脚石,让她走过去。

床上,床下,穿衣服和不穿衣服时,他是矛盾完全不相 同的两个人,一个是奴隶主人,另一个却是彻底卑顺忠心的 奴隶。

她对他这两种极端相反角色,全都爱得不得了,可说是 到了上瘾的地步,她已经非他不欢。

今晚,正当她赤裸裸地站在铜镜前,舞动、旋转、欣赏 着自己胴体的时候,她看到嫪毐又赤裸着全身,手拿鞭子在 她身后出现。

这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如母兽一样,跪伏在地上让他鞭 打,而娇媚地向他笑着说:

"毐郎,今天不行,今后我们都不能再玩这种鞭打的游戏 了。"

"为什么?"嫪毐丢掉手上的鞭子,脸上凶狠的神情一下 变成沮丧:"是否对我生厌了?吕相国要我进宫时,我就不愿 意,早就知道当别人的玩物,总会有玩厌的一天。我更明白, 宫中的女人在被玩厌以后,最多是丢在冷宫不管,让她们自 生自灭,而冒充阉者入宫当玩物的,厌了以后,却会尸骨无 存!"

楚玉太后只微笑地看着他,默不作声,似乎是鼓励他的 牢騷再发下去,她也喜欢看他沮丧和惶恐的表情。

"被私带进宫的男人是什么呢?他们还不如一条狗!狗死 了,主人对它还有份怜惜,还会怀念它曾为她带来过欢笑或 是慰藉,而这些男性玩物呢?主人会怕他们泄漏秘密,让他 们无声无息地从世上消失!"

太后怜惜地看着这个身高九尺的魁梧男人,摇摇头,温 柔地拉他坐下来,主动靠进他的怀里说:

"毐郎,我承认你所说的有事实根据,偶尔在宫中,乃至 各国宫中都发生过,但那不是我。在先王去世后,我没有任 何男人,只有你一个,而且我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厌倦你,反 而是怕过不了多久,你会厌倦我,所以我要湘儿和绣儿都参 加了我们的游戏。"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轻轻吻吻着他孩子般的脸,幽幽 地说道:

"你看,你还这样年轻,二十岁才出头,我的头上偶尔已 会出现几根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虽然要在陽光下才能看 得到。只怕再过几年,我变成老太婆时,你就会讨厌我。"

"臣怎么敢!"嫪毐一着急,奴隶的本性又显露出来了: "臣只想终身服侍太后。"

太后摇摇头,笑着说:

"闺房之中,不要来什么臣啊,太后的这一套,将整个情 调都弄没了。"

嫪毐无语很久,太后附在他身边说: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再玩这种鞭打游戏了吗?"

嫪毐点点头。

"我有了。"

"有了什么?"

"有了孩子!怪不得人家说个儿大没头脑,你怎么连女人 说'有了'都听不懂。"

"是我的孩子?"嫪毐索性装得更傻。

"蠢驴,不是你的孩子,又是谁的孩子?"太后假装生气。

"不是我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嫪毐又加了一句。

"不错,我们的孩子,却是见不得天日的孩子!"太后语 其中带着悲哀。

"拿掉它!"摎毐说:"这样会将事情闹大,寡居太后生子, 怎么向国人交代?"

"不!"太后站起来,对着铜镜,看了看稍微突出的小腹: "不!绝不能拿掉,自从生了嬴政以后,多年来我都没再尝过 做母亲的喜悦,再说,打胎太危险,说不定命都会送掉。"

"那该怎么办呢?"嫪毐一副焦急的可怜相。

"看你急成这个样子,你不要忘记我是掌握全国大权的太 后!"

她对着铜镜,挺了挺高耸美丽的胸部,自言自语地说:

"我是太后,生的孩子不是王就是侯,我不能让这个孩子 的父亲只是一个假冒阉者的宦人!"

第10节

尽管吕不韦极力反对,但拗不过太后的坚持,由太后以 秦王的名义封嫪毐为长信侯,封国为山陽地区。

这个消息传出,全国大哗,宗室大臣纷纷上奏反对,御 史大夫更提出,按秦律宗室非军功不得封爵,何况是一个伺 候太后的寺人。

但嫪毐封侯的事根本没经过讨论,诏封书已下达和公布, 谁也不敢说要秦王收回成命,全国所有的土地都是王土,所 有的秦人都是王臣,君王要分点土地给什么人,要什么人做 什么官封什么爵,那是君王自己的事,从来也没有讨论过的 先例。何况秦律并未规定,阉者不能封侯。

吕不韦以成事不谏的道理,分别将那些反对的大臣一一 安抚说服,说服的工作他做得好辛苦。

他也没有想到太后竟是这样敢作敢为,而且一出手就是 这样大手笔,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也只有感叹:

"在恋爱中的女人真是疯狂!"

太后不顾一切反对和舆论,为嫪毐在山陽大兴土木,宫 殿规模、车马、服具、林苑,全与咸陽宫同,起内部的奢侈 豪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方面,太后有天晚上突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立一 处山顶,周围乌云密布,突然间雷电交加,将她惊醒过来。

次日召太卜来问,太卜解梦说,山顶表示太后所居的甘 泉宫,乌云密布表示有忧心病患之事,所以应暂时移离咸陽。

于是太后将整个甘泉宫人员全迁移到雍地的大郑宫。

嫪毐当然随侍在侧,大郑宫的事,不管大小也完全交由 嫪毐决定。

嫪毐初尝权力滋味,一心一意学吕不韦的榜样,吕不韦 是文信侯,他是长信侯,学吕不韦的样,谁能说不恰当?谁 敢说他学不像?

于是他广招门客,人数也达千余人。不过吕不韦门客中 多博学多才之士,而他的门客中,十之八九都是游侠博徒之 流。吕不韦无事是和门客谈论天下大事,或者是清谈天文地 理修身养性;嫪毐的门客则是斗鸡走狗,赛马赌博,日夜歌 舞荒婬,更是不在话下。

他另养有家僮数千人,并且加以军阵训练,按军队编制 操演,俨然是一支小私人军队。

他和太后都专心等着孩子出世,在两情最热的时候,太 后甚至会喃喃道出:

"毐郎,嬴政不听我的话,常违背我的心意,等我们的孩 子出世后,我们想法将嬴政废掉,改立我们的孩子!"

嫪毐也积极往这方面作准备。

第11节

至于被假借名义封嫪毐的秦王政,在得知嫪毐封侯的事 情,先是跳脚大怒,口口声声说是要向大臣否认这项封命,但 随即他就想到老人的话,他冷静下来,不断告诉自己:

"你能忍受的!你能忍受的!"

结果是他真的觉得,这种事并不像最初他所感到的那样 不能忍受,太后是他母亲,父亲不在,她就是一家之主,拿 点家里的东西赏给家奴,她有什么作不得主的?

最主要的是他自己也在谈恋爱,在恋爱中的人,除了恋 爱的对象外,其他一切事情都没有什么重要。

他召见了公孙玉的丈夫嬴得。

一个相当俊秀的年轻宗室子弟,看上去和公孙玉很配。秦 王政给了他不少赏赐,并升他为郎中右令,掌管秦王内宿警 卫。意外的赏赐和晋升,使得这位年轻郎官感激得流出眼泪 来。

其实秦王政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方便他去看公孙玉。他 交代郎中令,嬴得专负责白昼警卫,晚上不必留宿当值。这 样一来,他去看公孙玉,永远不会和嬴得碰面,而晚间公孙 玉也不会寂寞。

于是,几乎是每天早朝一完,他就劲身猎装,单人品马 前往公孙玉家,他不告诉任何人,连成蟜都不知道,他要独 享这个秘密。

每次他去,其实也没做什么,他只是坐在一旁看着织布, 偶尔交谈几句。看到她谈起丈夫近日升官,得到秦王赏识时 的兴奋模样,满脸都散发着喜悦的光辉,他也就分享了她的 快乐。

"这下可好了,"她一边投着机梭,一边说:"嬴得每晚都 可以回家吃晚饭,不然,说老实话,有时他要轮值留宿,晚 上一个人真的有点害怕。只是秦王为什么这样赏识他?"

"君王的事情很难说,"秦王政装得若无其事地说:"也许 是因为嬴哥平日工作努力,表现得好;也许是秦王认为他有 才华而欣赏他;也许什么都不是,那天他心情好,随便抓个 人来赏赐一下。"

"你哪来这么多的'也许'?"她望着他轻笑:"你的嬴哥 的确是个人才,不但外表过得去,而且书也读得很多,除了 执行公务以外,他总是册不离手的。"

"哦!"他为她高兴,却又为自己难过,老人的话真的不 错,做个普通平民,有个爱你的妻子,比生在帝王家,为了 权力,父子不和,手足相残,互相勾心斗角,要来得快乐! "真的,"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机杼说:"你来这多 次都未见到过嬴得,哪天你来吃晚饭,他一定会在家的。" "不行,老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晚上不敢外出。"秦 王政支支吾吾地连忙推辞。

"我常和他提到你,他也很想见见你。"她又说。

"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到我。"他不禁冒出这句话来。

"为什么?"她先是惊诧,接着似乎明白了,她坦然微笑 地说道:"他人很好,心胸没有那么狭窄。"

"男人的事很难说,"秦王摇摇头:"总之,你想我常来看 你就少在他面前提到我!"

她不解地注视他很久,没说什么又回到织布上去。

和往常一样,他留下吃中饭,饭后帮她洗好碗,就告辞 回去,不到半日的相处,滋味比什么都好,他感到无上的满 足。

这样比什么都好!他常想,他大可以公开身份,甚至召 公孙玉入宫任职,他就能天天时时看得到她,但那样他就会 失去这样平等交往和等待不可知的乐趣。

临走的时候,和经常的那样,她会塞点钱在他口袋里—— 老爹老了,身体不好,需要吃好点,秦王最近常有赏赐,他 们的经济状况宽裕得太多。

他默默接受,回宫以后再找藉口,百倍甚至千倍的偿还 给嬴得。

这是他自认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插曲,每天都有期待,每 天都有满足,却没有强烈占有的欲望,也就没有患得患失的 痛苦。

世俗的人是否都和他一样的看呢?这就很难说了,但他 决定,他不管这么多!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