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就在蒙武偕美畅游渭水上,秦王政陶醉在胜利的微醺中 时,平陽前方传来战败的消息。
赵名将李牧以八万精兵在平陽附近的宜安大破秦军。他 采取大胆的前进包围战术,以三万人利用地形列阵,吸引十 万秦军攻击,另以两万步兵在侧翼攻击秦军,再以三万骑兵 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并席卷秦军后背,形成三面包围,只 留下南方缺口。
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历来作战都是采取速战速决 的闪电战术,以局部绝对优势一举歼灭当前之敌,造成战场 震撼,促使敌人丧失斗志。绝大部分敌人不是投降,就是溃 退,所以秦军已养成轻敌的习惯,对侧翼之后方警戒不太注 意,因为很少有敌人像李牧这样,敢以三万轻装骑兵深入秦 军后方。
这样一来,乃是李牧造成了战场震撼。十万秦军主力部 队尚未攻下赵军壁垒,后方战败的消息已经传来,锐气一失, 兵败如山倒,壁垒中赵军乘胜出击。秦军只觉得四面八方都 是敌人,真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往西撤退的秦军遭到 汾水阻挡,只有沿着汾水向南撤退,一直到曲沃才算稳往阵 脚,廿万大军只剩下了八万人。
李牧为了怕遭到上党方面王翦部队的夹击,在追击一段 时间获致最大战果后,回守平陽、宜安之线。
秦王政首次尝到战败的滋味,这时才明白,他父亲庄襄 王为什么会在蒙敖兵败后突然患病,不久就身亡。
这些日子里,秦王政根本无法睡觉,他以国尉、廷尉为 首的有关大臣在议事殿组成战情处,十二个时辰轮值,处理 战事情况,有重大情况变化,随时通知他。
战败消息传来后,军中使者一天接连来好多次。
先是要求王翦部队增援。
再是要求补充兵员。
接着是溃退的消息。
最后来的消息是桓齮未奉命令撤退,残兵败将已到了曲 沃。
秦王政除了大部分时间留在战情处外,其余时间都是在 南书房由王后陪着。她坚持在书房内设了张卧榻,在他实在 疲倦时逼他上去躺一会,但他仍然是在书房内踱来踱去的时 间居多。
他如今正在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立即反攻,还是休息 整顿一段时间?前次的胜败已定,用不着再去想它。
立即反攻的分析是——
"利"是可以雪耻复仇,恢复士气,维持秦军永不会战败 的威名。
"害"则桓齮残军士气低落,已缺乏克敌信心,不经整顿 无法再战;若由王翦部队发起反攻,他部下只有十万人,要 担任维持新称臣韩地的地方秩序,又要维护秦军的后方补给 线。再说南方楚国虎视耽耽,也不能不作防备;而由国内派 新部队反攻,百里争利,则三将军见擒,何况咸陽到平陽路 途接近千里!再要战败,各国乘机围攻,后果可怕!
休息整顿再作攻击的分析是——
"利"是一切重新开始,集结了足够兵力,因一时挫败而 丧失的信心已恢复,报仇雪恨的意志又起,可以一战。
"害"是时间拖得越久,秦军士气也可能越消沉,李牧的 英名越传越远;也可能因李牧打破了秦军无敌的神话,造成 各国轻视秦国,再以赵国为合纵约长,围攻秦国!
想到最后一点,秦王政不禁背脊流出冷汗,两者的结论 都有秦遭围攻的可能!
他也曾将这个议题交由御前会议讨论,虽然是群臣发言 盈庭,但正反意见各半,仍然是由他来裁决。
他现在才发现到统治者的孤独和寂寞,平日这多的人围 着你,但等真正要衡量利害,下决心选择时,任何人都帮不 了你的忙,你必须单独面对选择的后果。
他是一场豪赌的赌徒,押大押小,开出来的结果会关系 千万人的生命,甚至是秦国的存亡。
除了极少的睡眠时间以及和群臣议事外,他都书房内转 来转去,就像一头刚关进兽笼的猛虎,不停地转着找出口。
这些日子,他很明显地消瘦下来,眼圈发黑,年轻、宽 广、饱满的额头上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
王后看了好心痛,但在军国大事上,她插不了嘴,也不 愿插嘴。
最后一个凌晨,王后实在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提醒他:
"为什么不去问问老爹?"
第2节
秦王政跪坐在中隐老人对面,很后悔在这天犹未破晓的 时候,将老人硬从床上吵起来。
老人更老了,由于辟谷,身体显得更瘦,唯一使秦王政 放心的是——虽然刚从床上被拉起来,眼睛开阔之间,仍然 是精光闪闪,这表示他的龙马精神,虽瘦却不弱。
"老爹多日不见,看上去更瘦了,应该多加营养,不要辟 谷伤了身子。"秦王政关切地说。
"你也瘦得可怕,"老人细细打量着他,怜惜地说:"有什 么重大事故发生?连眼睛都凹下去!"
"平陽前线大败,桓齮退居曲沃,二十万大军只剩八万不 到,还包括了伤残!"秦王政激动地说。
"对方领军大将是谁?"老人闭上眼睛问。
"李牧!"
"李牧?"老人身体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老爹先前要我注意李牧,现在李牧真出现了,以八万劣 势兵力击溃我二十万常胜军,严格说来,我军还是处在以逸 待劳的状态。"
"那你现在又有何为难之处呢?"老人仍然闭着眼睛平静 地问。
秦王政说出连日都不能解决的疑难。
"你这样年富力强,再加上老爹我的倾囊相受,应该会自 己解决问题。李牧曾在我门下受教,用兵天才和战场经验,在 秦军中的确还找不到他的对手,"说到这里,老人沉吟很大一 会,突然张大眼睛,以要秦王小时背书的口吻轻喝说:"还记 得《孙武兵法》的〈九变〉七〈将危〉章吗?背给我听听。"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 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 用兵之灾也……"
"够了,"老人说:"你看李牧犯了这五危中的哪几危?"
秦王政考虑了半晌才回答说:
"据所得资料,李牧守边破胡,入侵燕国,不但丝毫不取, 而且赵王有所赏赐,全转分部下及作为抚恤士卒遗孤之用,可 说是家无恒产,身无余财。"
"这是什么将危?"老人问。
"犯了廉洁之危,可辱。"秦王政高兴地回答。
"他还犯了什么危吗?"
"据资料显示,历次作战,李牧部队不但秋毫无犯,而且 处处以保民为重,这也许是他牧边所养成的习惯,爱民可烦, 我明白了!"秦王政兴奋得跳起来。
"到目前为止,秦军将领尚无李牧对手,和他正面硬拚, 只有使他的英名越来越盛,最后可能造成你所害怕的后果,你 知道该怎么办吗?"老人启发式地问。
"躲开他!"
"你不想反攻了?"
"躲不过,设法调开他!"秦王政以拳击掌。
"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就去做吧。"老人脸上有了微 笑。
"多谢老爹点破。"秦王叩首想告退。
"慢着,"往常是老人撵他走,今天他想走,老人却又留 住他:"秦国最大危机还不是遭遇到李牧,而是本身缺乏将 才。"
"老爹说得不错,嬴政也常为这点感到焦虑。"
"自秦国杀白起以后,为将者人人自危,明哲保身的多不 愿为将,你听过咸陽军中有一首歌谣吗?"老人转向问秦王政。
"不知是什么歌谣?"秦王政惊问。
"'立功不封侯,战败有余殃,试看为将者,少见死疆场。' 你能解释其中的意思吗?"
"……"
"这是说秦历来对为将者太苛,"老人叹口气说:"水罐不 离井边破,将军常在阵前亡,'少见死疆场',暗示多死在刑 场上!"
"老爹,嬴政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秦王政惶恐地说。
"这是秦国缺乏优秀将领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缺乏 对将才的培养,用得顺手就一直用,用到不能用为止,如白 起,如蒙骜,如现在的桓齮莫不如此。不知将之相克如五行, 金可以克木,遇火则销,火可以克金,遇水即灭,人都有性 格上的弱点,也有用兵上的习惯。桓齮善于快攻而疏于防守, 遇上扈辄可以斩首十万,但碰着敢于深入的李牧就要损兵折 将了。"老人微笑着说。
"嬴政懂了,秦不但平时就要发掘和培养将才,而且要多 培养一些,才能因时、因地和因人而运用。"秦王政豁然贯通 地说。
"闻一知三,孺子可教也,去吧,你会有办法对付李牧的!" 老人掀须而笑。
第3节
秦王政召集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在议事殿召 开秘密会议,议决重要事项——
限国尉在一月内召集十万军队,由秦王政亲自率领,御 驾亲征,目的是激励士气。
命桓齮就地防守整补,必要时可征韩地人从事军中杂役。
由李斯发动一批赵国秦间大臣在赵王前造谣,密奏李牧 在这次胜利中将虏获品收归私有。但又有部分事实是他占领 平陽地区后,仍按照守边旧习惯,自得设卡收税,税收不缴 国库,破坏税收体制。
另发动邯郸及其陽地区百姓请愿,言李牧功大,应予行 封,以及另一批朝中秦间大臣在内相和。
散会前,秦王政笑着对三位大臣说:
"说好说坏,赵王迁又愚蠢无知,李牧这根眼中钉应该会 很快拔去。"
在会后坐车回南书房时,他考虑到是否要找蒙武回来,这 次出征,蒙武可以帮他不少忙,有他在,他会安心不少。但 想到他新婚不久,再加上武将夫妻本就是聚少离多,在一起 的时间,一辈子算起来都不多,何况今后统一战争即将开始, 蒙武夫妻所能相聚的日子很难预料。
"算了,让他度完假再来吧,"他想:"应该听老爹的话, 今后对将领要宽厚些。游说之士靠一张利口,就能立取功名 富贵,为将者却是冒了多少矢石,一刀一抢拚出来的。遇到 战争,胜则这些大臣自居有功,败则群起指责,错仍在这些 武将身上。今后我要将这种不公平现象颠倒过来!"
谁知他刚回到南书房,却见蒙武夫妇正坐在里面和王后 谈话。听到近侍宣呼:
"大王驾到!"
他们连忙随同王后在门前迎接。王后只行家常礼,他们 夫妇却跪在地上。
"起来,起来,"秦王连忙伸手扶起蒙武:"说过到南书房 就是寡人和王后的贵宾,以后不用行此大礼。"
"臣怎么敢僭越失礼。"蒙武说着,夫妇起立,分别就座。
"渭水之游还愉快吗?"秦王政见到蒙武回来如获至宝,但 不表露出来。
"臣得到平陽战败消息就急着赶回来,如今情况如何,大 王有何打算?"
秦王政大致将眼前情况和对付李牧的策略说了,然后体 贴地说道:
"武将夫妻聚少离多,你还是先将婚假休完再说,假满不 必前往王翦部队报到,而是来寡人军中,寡人倚仗你的地方 很多。"
这段话说得齐虹也不禁动容,蒙武更是由衷感激,避席 顿首,两眼含泪地说:
"大王好意,臣不胜感怀,只是强敌当前,大王都要亲冒 矢石,臣哪还有心情休假!"
秦王政看了看齐虹,笑着说:
"婚后燕尔佳期,不是你一个人作得了主的,再说寡人亲 口说出给假三月,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寡人出尔反尔?"
"战况紧急……"
"不要说了,"秦王政笑着制止:"按秦律,更卒换卒,不 论是否有战事,到时就需更替,何况寡人自己说的假期。"
齐虹此时也避席跪奏:
"臣妾不像一般女子,大王有事,臣妾同样可以分忧。"
"寡人不是已准你脱离间籍了吗?"秦王惊问。
"这次是臣妾自愿效劳,赵国为臣妾故居,人际关系甚多 甚好,李牧的事进行起来更为顺利。"
"不,不要逼寡人做个出尔反尔背信的人,两位请起回 座!"秦王政坚决地说:"你假期还有一个多月,假满后赶往 寡人军中,假若到时战争已告结束,你就去王翦军中报到。"
夫妻两人还想争辩,王后此时在一旁说了话:
"依法行事,有时会不合情理,但对大家都公平些,何况 大王要维持他的威信。你们不必再争了。"
两人不敢再说,回复就座。
接着秦王政又谈到前几天和中隐老人的谈话,他注视着 蒙武说:
"卿家心中有哪些将才可以培养?"
蒙武思考良久,然后启奏说:
"王翦,杨端和,大王知之甚详,用不着臣再说了,均可 独当一面。而王翦麾下两都尉韩腾和羌瘣,能得士卒死心,历 经战场,表现特异,王翦曾向臣提起,希望臣能在大王前代 奏。"
"这就不对了,有好将才,为何王翦不介绍给寡人?"
"王翦也许是避嫌,"蒙武犹豫了一会才说:"其实王将军 公子王贲,才是真正的用兵奇才。"
"唉,秦国对将才的确过苛,才造成人人避嫌!"秦王政 长长叹了一口气:"今后自寡人品必改,国君与将之间必须推 心置腹。"
"这是诸将的福气,也是秦国和天下福气!"蒙武感动地 说。
"还有呢?发掘培养,越多越好,只是未来考验要严。"
"桓齮军中有一年轻骑卒下尉李信,曾率数百骑攻击敌 后,如入无人之境,扰乱敌人耳目,使岂不敢大胆追击,这 次掩护撤退,他的功劳太大!"
"为什么有这种猛将,桓齮都不报功?"秦王有点愤怒。
"胜者全是,败者全非,桓将军待罪还来不及,还敢报功?" 蒙武笑着解围。
"不!"秦王政站起来在室中走动,走到蒙武夫妇席案前, 转头对王后说:"王后记住提醒寡人,寡人要下令国尉立法, 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亦有犯错该罚者,败亦有立功应赏者,今 后每次战后完毕即行检讨,不论胜败,该赏者赏,该罚者罚!"
"臣妾记住了。"王后随即用秦王政长案朱笔,记在绢上。
"还有呢?"秦王回座又微笑地问。
"待臣日后发觉,当再启奏,大王这次亲征,当会发现不 少将才。"蒙武说。
"卿言有未尽,还有点藏私呢!"秦王政表情诡异。
蒙武连忙避席顿首,惶恐地说:
"大王恕罪,臣怎么敢?"
"蒙将军何罪之有?但你藏私却一点都不错!回座回座," 秦王政哈哈大笑:"你还有两位虎子,蒙恬和蒙毅!"
"犬子年纪都太小。"蒙武不敢说避嫌,以免秦王政反感。
"几岁了?"
"蒙恬十九,蒙毅十七。"蒙武遵命回座。
"李信几岁?"
"十八岁。"
"蒙恬比他大一岁,还不肯出来帮寡人做事?蒙将军可听 说'内举不避亲'这句话?这样好了,蒙恬这次跟着我出征, 蒙毅跟着廷尉李斯进修刑名之学,顺带在廷尉任职,卿家可 有意见?"
蒙武夫妇双双谢恩。
"李信对付李牧,恐怕来不及了,但十多年统一天下的将 是这班小将!"
秦王仰天哈哈大笑,蒙武夫妇陪笑。
王后亦不禁莞尔。
第4节
秦王政及王后回到寝宫。
他们今晚选择住宿的地点是'赵室'。
季节虽已进入仲春,但寒冷依旧,由西北沙漠来的寒流 尚无要走的迹象。
侍女早已在兽炉焚香,壁炉中的火堆也燃得正旺,室内 是温暖而又芬芳。
秦王政在晚餐时喝了点酒,再加焚香的香味一刺激,情 欲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当王后道晚安要走往隔壁寝处时,秦王抱住了她,在她 耳边轻吻着说:
"玉姬,今晚留下来陪我?"
王后任其他亲吻,只是不断地摇头。
"再过几天我就要出征了,今生是否能再相见,很难预料, 我希望你能为我生个儿子继承王位。"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王后蒙住他的嘴:"你眼前就 有了二十多个儿子,还嫌不够吗?"
"二十几个儿子都不是我希望他们来的,我诚心祈求的是 你生的儿子,只有他才能继承我的基业,万世永传的大业。" 他恳切地说。
"不要,即使是我帮你生儿子,我也不想他当秦王或是天 下君主。"她仍然轻摇着头,缓缓地说。
"为什么?"秦王政不能不惊诧:"每次夫人姬妾侍寝,唠 唠叨叨,甚至是哭哭啼啼,全都是为了想我立他们生的儿子 为太子,独独你不想?"
"当国君为王有什么好?担心受怕,寝食不安,就像你自 己一样,自登上王位后,你可活过一天真正愉快的好日子?" 王后叹口气说:"我年纪大了,要生也最多帮你生一个,缺乏 同母兄弟的互相照顾,容易遭到其他同母兄弟多的倾轧排 挤。"
"要生就接连着生,多生几个,"秦王政笑着说:"就是只 有一个,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继位以后,谁敢欺侮他?"
"唉,你是小鸡还没有养,就在打听蛋的行情。我还没答 应帮你生儿子,就是答应了,也不知道生不生得出!假若生 的是公主呢?怎么办,像乡间愚夫愚妇一样,丢在粪坑里淹 死?"王后打趣说。
"你真会说笑,我生的女儿也有十几个了,淹死一个没有? 她们是公主,金枝玉叶,跪在地上想求的人不知有多少,尤 其是我嬴政的女儿!"他说的话并不错。
"说真的,"王后正色地说,“这次出征,你不立太子监国?" "立太子?"他笑着说:"你不是要我不说不吉利的话吗? 怎么你现在自己说起来了?"
"不要开玩笑,"王后脸色凝重地说:"这是谈正事,也是 我份内该管的事!"
"立太子?"他口里说话,手上并没停,依然在她胸前双 峰间游走,三十多岁的女人,那里仍然富有弹性,肌肤滑腻 有如凝脂:"我在等你生太子!"
"现在是谈正经事,"她打掉他的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你总得在后方立一个监国的人。"
"监国?长子扶苏才几岁,他能监国?"秦王政遭到拒绝, 有点老羞成怒,只有借狂笑来转移心中的怒气:"要他监国, 他生母苏夫人就会摄政,要置你于何地?"
"不要想到我,我对政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好,说正经的,"秦王政经这番折腾,欲念也消失了大 半:"在你生子未绝望以前,我不会立太子。这次我攻赵,目 的只是提高我军士气,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根本不需要 什么监国。为了让你安心起见,我明天要在朝中宣布,在这 段期间由你监国,假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可以就诸公子内的 贤者选立。"
"臣妾遵命!"王后端庄肃穆地跪下,正式行了承命大礼。
秦王政从地上将她拉起来,抱着向卧榻走,他亲吻着她, 却发现她脸上滚满热泪。
"我怕,我怕,"她紧拥着他的脖子:"为什么人间要有战 争?为什么你是国君?为什么你不像别的君王,前方打战,他 们仍然能安心的在宫中享受?"
"不要怕,在天下未统一以前,我是不会死的!"他舍不 得将她放在床上,就抱着她在室内漫步,看来修长丰满的她, 抱在手上却是轻软柔弱,仿佛没有重量一样。他一边轻吻着 她,一边安慰说:"生为国君虽然不算福气最好,但比起一般 人来,你应该满足,秦国青壮半数都在战场上,在新败之余, 说什么我也该去走一趟。至于为什么我不像其他的君王躲在 后宫享受?因为我是嬴政,要为天下谋求永久太平,要为我 们儿子建立万世基业的嬴政!"
他最后还是走累了,男人抱女人都是这样,才开始觉得 轻柔有若无物,但越到后来会越感沉重。
他将她放在卧床上,开始为她脱衣服。
"来人!"王后轻呼着。
"今天让我亲自动手,"他吻着她的酥胸说:"往日的都是 预先剥好的花生米,今天我要吃带壳的花生,自己动手剥壳, 风味应该不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侍女应声进来,跪伏在地等候差遣。
"将室内所有灯烛熄掉!"王后下令。
"是!"
侍女熄灯退出,室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不习惯没有光亮。"秦王有点失望地说。
"你不是喜欢与众不同吗?我也是如此!"王后轻笑。想 不到常日不苟言笑的王后,这个时候的笑声竟是如此甜腻诱 人。
他终于得到几年的渴望,在黑暗中的感觉,王后的确和 他所有经过的女人都不一样,没有视觉的分散注意力,触觉 更为敏锐甜美。他们谁也不提要等天下统一的约定。
第5节
秦王政十四年四月。
秦王政亲率十万大军分水陆两路前往曲沃增援。
他以杨端和为裨将,负责实际执行。王贲、蒙恬为帐中 左右校尉,入则随侍,出则参乘。他要亲自考验这两个年轻 人,假若他们合格的话,他要刻意培植他们,让他们成为他 未来征服天下的主要本钱。
中隐老人夸奖李牧的话,他多少有点不服气。秦军将领 中也许没有他的对手,但他嬴政一定会是他的克星。在行前, 他要李斯提供李牧所有的资料,一个人在南书房研究了整整 三个晚上,对他的战法和习性自认找到克制的方法。
因此,以前他希望能避开李牧,如今却渴想李牧留在平 陽,他可以和他一决高下。
但令他失望的是,在他行军半途就得到消息,李牧封为 武安君,调回朝中任右丞相。
他知道这是李斯两面用间所得到的效果。封赏是因为朝 中一批秦间和民间配合请愿,奖励李牧的奇勋大功。赵秦历 年交战,除了几十年前马服君赵奢曾大破秦军以外,赵国是 连战连败,最后的结局都是赔款、割地议和。这次李牧以八 万劣势兵力击败二十万强秦常胜军,聚歼十二万有余,真是 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不但整个赵国鼓舞欢腾,全天下都为 之震惊兴奋。
李牧为赵国带来信心和希望,也为诸侯各国建立了联合 抗秦的愿望。
赵王调他为右丞相,则很明显的是受了另一批朝中秦间 大臣的挑拨,怀疑他另有野心,自行设立关卡市租,收税不 缴国库——也就是王库,所以让他做个没有实权的伴食丞相。
十万人马留置两万在安邑,设立后军部队,其余八万由 秦王政亲自率领进入曲沃城。
桓齮率领部将在东门城外十里处相迎,众将领下马按序 上前以军礼参见,只有桓齮不顾盔甲沉重,跪倒俯伏在地,口 中喊着:
"罪臣桓齮迎接大王,望大王治罪!"
秦王政微笑着扶他起来,安慰他说:
"将军已经尽力,何罪之有。"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士卒共甘苦,一路行军都只骑马而不 乘车,到达众将相迎的十里长亭,时间已近黄昏,头上、脸 上都铺满黄沙,黑色王袍也变成一片黄。
"大王辛苦了,"桓齮说:"城内已准备酒宴为大王洗尘, 士卒的茶水和驻地也都准备好了。"
部队由先遣人员各自带至驻地休息,设置篷帐,埋锅做 饭。秦王政由王贲、蒙恬带领三千虎贲军随行。
经过连日的行军旅途劳顿,虎贲军已是甲不鲜,盔不明, 看上去和一般部队没有什么分别。
秦王政跨上已成黄色的白汗血宝马,在桓齮的陪同下进 了曲沃城。
沿途排满了欢迎的部队和俯伏在地迎接的百姓。
"万岁!大王万岁!"军民都大声喊叫。
"大王来到,战无不胜!"也有人这样喊。
"败军之将,还有脸跟在大王后面耀武扬威!"在众多欢 呼声中,隐约听到有人这样大喊。
"大王这次来,好戏会跟着上场,明天城门上会挂满示众 人头!"在欢呼声的间歇中、秦王政仿佛听到有人小声私语。
秦王政骑在马上缓缓行走,却不断在观察欢迎军民行列 中的各种神情。
他看得出百姓神情麻木,有的还是满脸愤恨。这不能怪 他们,这里是魏国的土地,秦赵却用来当战场,异国军队还 要强其他们跪俯在地迎接别国的君主。
但看到秦军每个人脸上的神色时,他不禁暗暗心惊。他 来的目的是要激励士气,让军队恢复信心。现在从上到下,从 桓齮到兵卒的脸上,看到的却只是诚惶诚恐、仿佛大祸就要 临头的表情,尤其是他目光所扫到处,所有人都低头或是将 视线避开,没有一点像从内心欢迎他的样子。
他还注意到一点,欢迎行列中没有伤残士卒,假若他们 喜欢他,这些人虽然未奉命前来,也会主动出现。
伤残者在他新颁的兵制中是最受重视的一群,称为荣士 或荣卒,轻伤的可进爵一级,由政府辅导就业,重残进爵两 级,由公家奉养终身,有家人奉养者,拨奉养田。难道他们 也不欢迎他?桓齮部队士气真低落到这种程度?
他临时做了一个决定。
进到将军府,稍事梳洗,秦王政参加了桓齮的洗尘晚宴, 也只不过粗菜几道,薄酒几杯。桓齮自奉甚俭,也知道秦王 政不喜将领奢侈的脾气,因为他自己本身除了睡眠就是工作, 和王后聊聊天就是他最豪华的享受。
晚宴空气沉闷,秦王政心中在想事,他不开口说话,桓 齮和众将领当然也不敢先发言,因此众人心内更加惶恐,不 知道秦王政会做出些什么决定来。
秦王政处分成蟜事件的严厉,众所周知。
何况,秦军败得如此之惨,在他即位后还是第一次。
晚宴毕,桓齮恭请秦王政休息,以便明日升帐议事,秦 王如今是亲兼领军统帅,应以军规行事。
"不,寡人不累,精神还好得很,想和将军单独谈谈。"
第6节
密室中,烛光下,秦王政看到桓齮高大却明显佝偻的身 躯,以及他斑白的两鬓和满头星星发亮的白发,不禁动了怜 惜之意。
这位老将十六岁从军,跟着白起南征北讨,身经百战,从 没有战败或不能完成任务的纪录,临老一战却将他一世英名 全败尽了!
这是桓齮的错,还是他自己的错?是否正如老爹所说的, 秦国用将,一直要用到不堪再用或是犯错受罚才肯放手?秦 将没有好下场,乃是天下闻名的。
不,他决定,他要让桓齮全誉而归!
他来的本意是要和李牧一比高下,现在李牧调走,他已 失去较量对手。新接任的赵将郭信是赵王宠臣郭开的兄弟,为 人和他哥哥一样贪财好色,很容易击败。
何不让桓齮挽回他的声誉,成全他的一世英名,恢复全 军士气?
于是他先问桓齮说:
"上次战争结束,可曾做过检讨?"
"检讨早已做完,该处罚的已列册,本来臣早应执行,因 知陛下要来,不敢擅专,留下等候陛下发落。"说着他呈上预 先由军正(军中执法官)拟好的应受罚的名册。
秦王政翻到第一卷,上列的第一名就是桓齮本人,罪名 是:"判敌错误,丧师辱国。"处置是:"拟请主上定罪。"
接下去是一连串的犯错误处罚名册,列举所犯罪名和处 置。总计应处斩的一百二十八人,削爵为普通兵卒的五百一 十三人,其他轻刑如打军棍、挨鞭笞的一千多人。
"轻刑犯臣已按权责交各级处置完毕,只剩斩首及削爵重 罪,等候主上发落!"
"还有应赏者名册呢?"秦王政注视着桓齮问。
"败军之师,何能言赏!"桓齮惶恐地回答。
"不,将军错了,"秦王政摇头说:"胜军亦有犯罪该杀者, 败师同样有立功该赏者,譬如李信,以数百骑敌数万追击部 队,你不赏赐,何以服军心?"
"臣知罪了,"桓齮神色悚然:"臣会立即下令重新检讨。"
"这样才对。"秦王政点点头。
过了一会桓齮犹豫支吾,像是有话说不出口。秦王笑着 对他说:
"将军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臣为待罪之身,不便再领军,敢问何时正式交出统帅 权?"桓齮低头伏脸,神情非常惭愧。
"寡人这次来有两个目的,"秦王政以安慰的口气笑着说: "第一,慰劳士卒,再鼓士气。第二,带来十万新锐交将军运 用。寡人品将军而不用,岂不是委奇珍于地,太可惜了!"
他边说边将应罚名册的第一卷放在烛火上燃烧,将其余 交还给桓齮。他眼睛注视燃烧着的名册,口中对桓齮说:
"拿回去重新检讨,军法宜严,但要分清过与罪——无心 或不得已情况下犯的错谓之过,再大不至于死;有心或大胆 妄为而犯者谓之罪,虽小必加以严惩。细节寡人不再说了,将 军自己斟酌。"
第一卷列名的都是都尉以上的将领,处罚由斩首到削爵 为普通兵卒不等,本应由秦王批准,现在秦王烧了,表示了 他的判决。
桓齮避席顿首,两眼含泪,双手捧着沉重的绢册,不知 如何是好。
"将军请回座,"秦王政开始说道:
"有一齐人,欠领主大批债务无力归还,他向领主祈求说, 我事奉你多年,这些债务实在无力偿还,是否能宽免一些。领 主想到他多年为他办事,苦劳功劳甚大,不禁动了怜惜之意, 就对他说,以前债务全数勾销,只希望他今后做事努力些。但 他一出门就碰到欠他一百钱的佃农,他抓住他的衣领说:'你 欠田租一百钱,去年欠到今年不还,今天我要送你见官!'将 军认为这个齐人做得怎样?"
桓齮避席顿首说:
"老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目前当务之急不是争功诿过,而是如何激励士气,再决 一战,挽回秦军不败的声誉。"秦王政正色地说。
"老臣遵命!"桓齮再顿首:"大王何时阅兵?"
"寡人来是劳军,但不是来劳累士卒的,阅兵免了,寡人 自会在军中走动,到处看看。将军可下令全军休息半月,将 寡人带来的慰劳品尽情享用。"秦王政微笑着说。
"遵命!"
第7节
桓齮次日下令全军——
杨端和带来的十万新锐编入战斗序列,加上有经过整顿 补充已有十万人的旧部,总数又达二十万,而兵员素质和武 器装备更优于原来。
奉秦王命,全军休息半月,每日千人宰牛一头,羊十只, 猪二十只,发酒十坛,值更者不准喝酒,其余也不得酗酒,因 酒滋事者斩!
这些慰劳品全由秦王政带来的黄金高价支付,附近民众 也发了一笔小财,个个祝祷秦王政躬康泰,二十万秦军长期 留驻,三年下来,他们真的都会致富了。
秦军营地更是像过年一样,餐餐食肉,再加点酒,每个 人都是红光满面,展开军中游戏,赛马比箭,投石竞距,谁 投石投得最远,就有彩金可拿。另外摔跤角力,斗刀比剑,其 他稀奇古怪游戏,凡是想得出来的应有尽有,无奇不有。
最热闹的是球赛,用牛膀胱吹气成球,然后不拘人数分 成两方,摆出布阵态势,双方竞相手抓脚踢,以丢进或踢进 对方球壁为胜,球壁是以两人相隔十步形成,下场槍球者成 百上千。
围观者更是成千上万,欢呼加油声惊天动地。
也有些好静的士卒,拿出随身携带乐器,秦筝赵瑟,击 髀而和,歌声呜呜。或是品棋、猜谜,都可赢得赏金。
全军满天的陰霾一扫而空,桓齮当众烧去应罚名册,宣 称奉主上特赦,已经不究。
更奇怪的是,他宣布补偿已受军棍或鞭笞者,每受一鞭 补钱十铢,一棍补钱二十。
这一宣布,全军欢声雷动,高呼万岁,二十里路外的赵 军壁垒都清晰可闻。
桓齮军中,先前人人以为秦王来到前线是为了清算斗争, 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想不到杀的不是人,却是这些牛猪 羊和鸡鸭,而且虽败,有功都仍然受赏。
在这半个月中,秦王政也展开他的劳军行动,他脱掉王 袍,换上战袍,只带王贲和蒙恬两人巡视各军。他们总是突 然出现,受巡视部队根本来不及准备,更别说是装门面做假 了。
他首先到的地方是治伤所。
他和这些伤卒闲话家常,并亲自为有些人换药包扎。他 没忘记笑着问那些轻伤能自由走动的人:
"寡人进城时,没看到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不欢迎寡 人来?"
大多数的人沉默不做声。
少数人连忙告罪,找出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敷衍。
只有一个人朗声说道:
"陛下这次来,我等虽未奉命列队,也应前往欢迎,没人 去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怕一个是怨!"
秦王政仔细打量这个说话的人。
只见他左手包扎,用一根吊带吊在颈上,俊秀的脸还带 着稚气,看样子不会超过十八岁,穿的却是校尉军官服。因 为秦王进来时,就要桓齮预先通知,他来时,伤卒保持原有 养伤姿势,不必接送,也不必行礼,所以这名少年校尉仍然 斜靠着躺在通铺上。
"怕什么又怨什么?"秦王微笑着问。
"怕大王前来算帐,怨秦军法太严!"
"哦?"秦王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这名生得五短身材,鼻若悬胆,唇如涂丹,两眼有若 寒星闪闪发亮的年轻人,似乎完全不理秦王已经微愠,依旧 侃侃而论。
"这个治伤室里有一半是待罪之身。按秦军律,撤退失众 过半者论罪。臣在撤退时,率部众八百骑卒,未奉命而狙击 追击敌人,拼杀数天数夜,最后只剩卅余骑,可是至少阻挡 了追击敌人半天的路程,但按律臣有罪,罪名是擅自行动,按 律当斩,将功赎罪,削爵免职为行伍。臣不敢言功,但情况 紧急,无法向上请示,擅自运行也是为了当机立断,以寡击 众,伤亡必多,却因此而获罪。此间待罪者情形多与臣雷同。"
"你叫什么名字?"秦王听训半天,不禁皱着眉头问。
"臣妾卒下尉李信?"
"李信,你未听到寡人的特赦令?"
"没有。"李信一脸茫然。
秦王转脸看看身后感到不安的桓齮问:
"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传令中军也许认为此事与伤患关系较少,因此后传这 里。"桓齮连忙解释。
秦王政又向侍立在旁的蒙恬说:
"你们年纪差不多,说话容易些,你告诉他!"
蒙恬于是照事实向李信解释了。李信听完,翻身跪伏在 地:
"大王恕臣鲁莽。"
"手伤得怎样?"秦王政将他扶起,越看这个英俊的小子 越觉得可爱:"还可以走动吗?"
"手伤还可骑马,右手一样杀敌!"李信高兴地说。
"那为什么还赖在这里装病号?"奏王装作生气地问。
"无兵可带,只有在这里待罪了。"李信笑着说,十足一 个调皮的孩子。
站在一旁的桓齮,看他对秦王这样随便,早就为他吓出 一身冷汗。
"那就跟我们走吧,王贲,为他准备一骑马!"
第8节
秦王政半个月来巡遍了全军各级部队。
他和他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席地而坐。
他和他们较技,在射箭,比剑上,他赢了全军选出的最 优秀代表;可是在投石、角力、马术上输给了他们。他摇头 叹气,真是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他跟老爹习马术时,他可 是赞他有天赋的!车坐得太多了!
他也下场踢球,王贲、蒙恬、李信三人护卫在他周围,抢 着球就传给他,四人一体滚滚前进,一再踢球进壁,看得周 围观战士卒欢声雷动,兴奋得将头盔往天上丢。
尤其李信,左手包着白布,在场中穿梭纵横,就像一头 横行在狼群中的捷豹,只要他一到,球一定给他抢走,他似 乎忘了左手上的伤。
本来,秦王只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有时战袍,有 时劲装,下场踢球,也和众士卒一样,脱掉上衣,露出他的 鸡胸特征,认真抢球,显露出年轻人本来的面目。
他以国君之尊,劳起军来,真正溶进了士卒整体,而不 像一般大臣巡视或是劳军,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点了几下表 面就走。
现在他每到一处,接触到的不再是冷漠恐惧的目光,他 们见到他的身影就狂呼万岁。在这些士卒热切的眼神中,他 看得出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可以为他阵前忘亲,接敌时忘 身!
这些纯朴农民化身而成的兵卒多可爱,多单纯,就像他 们所耕作的田地一样,只要你肯先投下一粒关怀的种子,他 们就报答你一百倍,一千倍!
但为什么大多数的统治者都不明白这一点?
快乐的时间最容易过,很快半个月的假期满了。
当天点卯后的一大早,全军各部一百多名代表聚集在秦 王政行宫门口,他们要求他接见。
秦王政要王贲带他们到大厅坐下,他要亲自和他们谈话, 半个月下来,他和这些士卒及下级校尉在心灵上已很接近了。
桓齮闻讯急忙赶来,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在众人行礼和万岁欢呼声中,秦王政面对这些代表而坐, 首先他问道:
"各位英勇战士,亲爱弟兄,有什么事见教寡人?"
一名声音宏亮、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大汉出列跪伏在 最前面,他似乎是这些代表中的代表。他启奏说:
"臣等奉全军士卒推出作为代表,请大王准予一战!"
"你们玩够了?"秦王政笑着说:"想起干正经事了?"
众士卒代表忍不住哄然大笑。
坐在一旁的桓齮连忙高喝:"禁声!"在主上面前如此喧 哗,乃是大不敬的事。
"桓将军,让他们去,"秦王政纵容地说:"这是战地,不 是朝殿,我们是谈话,不是议事。"
"你们想打仗了吗?"秦王政问。
"前次战败的耻辱,必须洗刷!"下坐代表几乎是异口同 声地说。
"你们的兵器磨利了吗?你们的马蹄铁检查好了吗?你的 车轴润滑油够不够?"秦王政一本正经地问:"最要紧的是检 查你们的靴子合不合脚,最好准备两双旧靴子!"
士卒代表面面相觑,不知道秦王政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出他们的眩惑,又笑着对他们说:
"不管我问话是什么意思,只要据实回答我!"
"还没注意到这些。"有人回答。
"真的不知道。"有人这样说。
"我们回去就检查。"也有人如此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己的鞋子合不合脚都不知道, 如何去和敌人打仗?"秦王笑着说。
"这倒是真的,"众人中有人小声说:"以前我们怎么没注 意到?"
"那就回去准备吧!"秦王大声宣布:"一切准备好,由各 级领军按级呈报桓将军,他才是这里的主帅!"
众代表散去以后,秦王政对侍坐一旁的桓齮说:
"士气已可用,我们也该开始准备了!"
第9节
多日来,桓齮和高级将领频频召开作战准备会议。
下级校尉则带着兵卒厉兵秣马,彩演阵法。
全军整个都动了起来,而且是自愿自发的动,很少像过 去那样需要下级校尉叱喝甚至是体罚。
每次会议秦王政都是要桓齮主持,打破历来君主在军,君 王就是当然主帅的惯例。
他告诉桓齮说,古时各国会战,车辆不过百乘,兵卒很 少逾万,诸侯国小,君主就是当然领军人。但如今各国疆土 变大,军队人数增多,一次会战,动员就是数十万兵力,长 平之战,秦赵双方兵力竟高达百万。加上兵器装备的改进和 复杂程度,指挥作战绝非一般君主所能胜任,必需要有专业 化的职业军人,也就是"将"。有些君主和太子领军,刚愎自 用,不听将的建议,造成全军覆没的惨剧,史书上多的是例 子。
桓齮一开始不习惯,"由寡人开始,"他如此告诉桓齮:
"这次仗是由你来打,寡人此次来不是御驾亲征,而只是劳 军。"
同时他指示正式场合都会随侍的史官说:
"记下来寡人的这句话——以后寡人有什么不按惯例行 事,就是创立一个新制度、新惯例,一切由寡人开始!"
因此,所有作战准备工作都是由桓齮在推行,每晚向他 提出汇报,有问题的他指点几句。
大部分的时间他是用来巡视部队和士卒聊天,极其重要 的会议他才出席旁听,最后偶尔提示几点意见。
王贲、蒙恬,连那个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的李信,这时 对秦王政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天晚上,秦王政在和桓齮讨论这次作战目标和方式,他 一时兴起,想考验一下这三个人的才干,便要近侍将三人找 来。
他指着内墙上的作战地图说:
"敌人现占领平陽和宜安两城,据间报,兵力总计约十万 人,料敌从宽,我们就算它十二万人,寡人的目标不但要攻 占两城,而是要全歼赵军。寡人和桓将军在内,我们五人分 别书出攻击方式,然后加以比较,看谁的最高明。"
三个年轻小将围聚地图前面,先看清两城地形,然后各 据一案沉思写起来。
最快缴卷的是李信,最慢的是王贲。秦王政书写好了也 交给桓齮,等五个人的答案都缴起以后,秦王政在桓齮未打 开前,先向桓齮说:
"寡人的答案不是定案,只能作为参考,将军实际用兵自 有你的考量,我们四人都是不算数的,明白吗?"
"臣遵命。"桓齮开始打开五个绢卷。
秦王政、桓齮、蒙恬三人答案相同。
"围平陽,伏击宜安援军。"
王贲、李信则各自与他们不同。
王贲是:
"攻宜安,大部兵力在太行山进口排阵待敌。"
李信是:
"少数兵力猛攻平陽,阙一面,大胆追击。"
秦王政笑着说:
"五个人,三种答案,现分别说明构想理由,寡人和桓将 军想法与蒙恬同,就由他代表我们三人说明。"
蒙恬首先提出理由:
"围平陽是着眼赵军指挥中心在该处,郭信必令宜安赵军 来救,因为他们布阵就是犄角之势,攻其左,右来救,攻其 右,左来救。平陽为赵军所必救,因此可做到围点打援,达 成全歼效果。"
王贲的理由是:
"郭信胆小好色,朝中又有兄长郭开为奥援,我军攻宜安, 他必会弃城而逃入太行山区,我军正好在该处布阵,以逸待 劳,消灭其主力。"
李信驳斥王贲的理由说:
"这种行动太过冒险,虽然赵军撤退,太行山是它最好的 屏障,但郭信并不一定会利用,假若他慌张而急不择路地乱 走,我军就会变成守株待兔,可能白辛苦一趟。"
秦王政点头称好:
"还有呢?"
"依臣的构想,攻宜安,郭信为了怕分散兵力,绝不会救。 而猛攻平陽,露出往太行山区的缺口,郭信必往这方面撤退, 我军可大胆使用品兵断其归路,与追击部队合歼赵军于太行 山进口。即使赵军未如我预期的向太行山撤退,我军亦可紧 随赵军后进行追击,歼敌于女戟附近。"
秦王政看看桓齮:
"将军,你有什么意见?"
桓齮笑着说:
"真是英雄出少年,听了他们三个人的构想,再看看他们 的年龄,臣不能不服老!"
言下之意,感慨甚深。
"桓将军,不必感叹,想将军在十八、九岁时,不也是叱 咤战场,所向披靡的么!"秦王政安慰他说。
他沉思了一会又说:
"寡人、桓将军和蒙恬的作战构想,全是中规中矩的正常 用兵方式,而王贲则是用险,成则达到全胜的效果,不成就 可能达不成全歼的作战目标。而李信正中有奇,险中求全,不 过还是有以己意度敌心的缺点,假若郭信决心守城,我军重 点放在准备追击,则会犯下逐次使用兵力的错误,这是不能 不注意到的。"
"大王所见甚对。"桓齮等四人异口同声地说。
"桓将军可将三个构想和帐下有关将领讨论一下,找出一 个最佳方案来。"秦王政笑着对桓齮说。
由这次考试,秦王政对这三个人的用兵个性有了进一步 的了解,将来怎么用他们,也有了基本概念。
第10节
攻击发起的前一夜,全军都进入沉睡,只有少数值更的 人和巡逻队,点缀活动在各处营地。少数灯光亮着,和远处 点点寒星相映。
秦王政骑在马上,由三名小将护随,他们穿梭在各营地 之间,细细气味这股大战前夕的宁静和沉寂。
上弦月正沉没在地平面上,大而红,带着血淋淋的颜色, 给人的是一种不祥的感觉。
北方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混身血红色,似乎是 被月光染红了似的。
彗星现北方主刀兵,这场战争一开始,今后天下刀兵会 不断,是不是每天都会有彗星出现?
秦王政在心中如此想。
他也想起对王后的诺言,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他就 会回去,如今已三个月到期,战争才刚要开始,也许他真要 等半年才能回去。
蒙武前些日子来曲沃军中报到,他既然不想主持这场战 争,也就打发他往王翦军中去了,这里有桓齮和杨端和已经 足够。
还有三名小将,他要留给桓齮,让他们建立功勋,也是 磨练。而他自己到底是要留下来,还是在攻击发起前回咸陽 去?
这场仗必胜无疑,他留在这里,可以亲眼欣赏战争的伟 大场面,亲身体会战斗中的忘我及疯狂,以及胜利后的狂欢 和成就感。
韩非对他说过,人间最壮观刺激的是战争场面,可惜所 付出的代价太大。
再过几天,前些日子和他比剑、赛马、抢球的那些士卒, 有些很快会变成白骨骷髅。人都会死,只是战争加速了生到 死的过程。
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未经过正常的结婚、生子、衰老,突 然间就走入死亡,这是人间莫大的悲刷!也许,为了这个原 因,他就不能留下来参加战斗,免得感受到这种悲剧气氛,会 消磨他征服天下的壮志,未来批准作战计划时会心寒手软。
秦军有一个不成文的做法,就是禁止用战斗兵卒清理战 场。用来掩埋尸体,清理遗物,办理善后的,全是地方民众 和不能再从事战斗的老弱残兵。
他要是留在这里,就免不掉要看到很多这种惨状。
再有,只要他留下来,无论他是否参与指挥,主要功劳 和荣誉按秦法都要归于他,桓齮可能很少有机会再恢复以前 的英名,因为这几天他常透露倦勤之意,只希望好好打完这 场仗就告老退休。
这场必胜之战就成全他吧!名将如美人,不容世间见白 头,桓齮的头已白,该是让他悠游林下的时候了!
侧面远处,正有大队憧憧黑影在移动,马衔枚,人品息, 只听得人马急速行走沙地上发出的沙沙声。
他知道这支人马是要发动拂晓攻击,先攻占敌前哨壁垒, 掩护全军进入攻击准备位置。
想到战争,他的血又沸腾起来,难怪老爹常说,他的狼 音豺声表示他和豺狼一样嗜血,见到血就会疯狂。以后要切 记莫轻开杀戒,否则一开始杀人,连自己都克制不住。老人 也老了,良将还可发掘培植,像老人这种良师呢?
为了驱散这些杂乱的愁思,他停马转头问随侍在旁的一 名小将说:
"你们明天是跟寡人回咸陽,还是留在这里协助桓将军?"
"大王不参战了?"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问。
"你们认为这场仗的胜算如何?"
"百分之百的胜算,必胜无疑!"李信口快,抢着回答。
"那就留着让桓将军和杨将军去打吧,"秦王笑着又问: "你们呢?谁愿意留下,谁愿意随寡人回咸陽,寡人都不勉强。"
"臣离开战场就像鱼离开水,不久就会窒息而死,求大王 准臣留下。"又是李信说在前面。
多日来,三个年轻人都已建立了深厚感情,其余两人明 知道留在这里,未来生死难卜,跟在秦王身边,将来前途无 限,但王贲和蒙恬仍然同声说:
"臣愿意留下参战!"
"那也好,这下寡人来前方劳军,留下的东西真不少!"秦 王微笑。
第二天清早,桓齮来行宫启奏:
"敌前哨壁垒经我拂晓攻击,只作轻微抵抗即弃壁而逃, 经追击歼灭过半,其余退入城中,我军主力部队正分批按计 划进入攻击准备位置。"
"桓将军,这些事你和杨端和自己处理,寡人今天就要带 着三千虎贲军旗程回咸陽。"
"陛下!"桓齮惊诧地喊。
"这场战由你自己好好去打,寡人劳军任务完成,收韩灭 魏,很多事情还在咸陽等着我做。"秦王不在意地说。
"陛下!"桓齮这次喊声充满感激:"待臣为陛下祖道送 行。"
"战争期间,一切从简,"秦王指指身后三名小将对桓齮 说:"这三个年轻人交给你了。多加爱护,但不要惜用,先以 左右尉任职,表现得好,你再自己作主,看要他们做什么。”
他接着命虎贲军统领准备回咸陽事宜。
最后他向随侍在侧的史官说:
"记下来——十四年,王至河南劳军,"然后严肃地又对 桓齮说:"下面的历史看你怎么写了。"
桓齮眼中含满感激泪水。
第11节
桓齮这次为他写下的历史是:
"秦王政十四年,攻赵军于平陽,取宜安,破之,杀其将 军,桓齮定平陽、武城。"
他回到咸陽没有多久,就接到桓齮的详细战果报告,占 领五座城市,歼敌十万。
他用的是综合五个人的作战构想:先一举攻占宜安,郭 信果然弃城逃亡,部分人逃往太行山,他则带着部分人沿汾 水北上。他也算准了秦军会在太行山进口布下陷阱,自认聪 明不上当,但遭到李信三千轻骑兵的拦截,与桓齮亲自率领 的轻装部队的追击,郭信被杀,三万人被歼,两万余人投降。 杨端和与王贲的拦截部队则围歼赵军万余人,其余逃至太行 山区。
秦赵军现对峙于太原及番吾之线。
战报外号附了一张桓齮的告老起退表,荐杨端和自代,并 力推王贲、蒙恬和李信为不可多得的将才,在这次战役中,无 论才智勇武都表现极佳,应升为都尉。
另呈上检讨表,列上应赏罚名册。
秦王政一一批准。
捷报传来,众臣朝贺,大摆庆功宴自不必说。
但乐极生悲,秦王政的战胜沉醉犹有余味时,前线又传 来战败消息。这次又是李牧出场,他仍然是以劣势兵力绕过 番吾,与秦军在番吾西方二十里处进行会战,以五万不到兵 力,击溃杨端和十万大军,杨端和不得已引军退至魏境邺城。
赵王迁大喜,命李牧为大将军,司马尚为副,沿太原汾 水以北地区、阏与、番吾布防,抵御秦军。
秦王政有前次大败的经验,这次他表现得非常沉着平静, 他真正体会到"胜败乃兵家常事"的真义。
不过他明白,只要有李牧在一天,秦想灭赵,简直是不 可能的事。但只要除掉李牧,灭赵有如囊中取物。
他找李斯来商议的结果,结论是:李牧经过这两次的以 少胜多,而且胜的是刚获全胜的秦军,他不但是赵王的御秦 长城,也成为赵国家喻户晓的神话英雄,在番吾、阏与等地 区,甚至有民众为他建了生祠,日夜烧香祝祷他长命百岁。
这种情形下想再用间来除去他,一时很难办到。
更严重的是,郭开为了这次郭信在平陽被杀,认为秦国 太不给他面子,拒绝再和秦国合作,派了几次使者去见,连 他的面都见不到。
经过几次的思考,秦王政决定用兵与用间双管齐下,同 时这段时间先解决韩魏的问题。
他采取的步骤是——
再征卒二十万分别增援杨端和及王翦,总计前方可用兵 力达四十万。
杨端和军驻原地邺城,积极作直接攻赵都邯郸的准备。
王翦率军十五万进驻太原,原韩地防务交由韩腾负责,并 将韩腾由都尉升为内史。
调蒙武回朝,另有任用。
秦王政明白,先将两路围攻赵国的态势摆好,除掉李牧 以前,他必须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