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在燕国都城蓟城王宫里。
燕太子丹正与师傅鞠武在书房谈话。
燕太子生得修长身材,面白未留须,悬胆鼻,单凤眼,唇 若涂丹,虽然已年近卅,但猛然看上去,仍然是个傥美少年。
鞠武则面如满月,留有五绺浓须,身材中等,满面忠诚 像。
太子丹此时神情复杂,在谈话中时而拍案,意气激昂,时 而俯首叹息,神情沮丧。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秦国军队看起来那么笨拙,武器装 备也不如赵燕,一旦接战,赵军总是如冰向火,不燃自化,闻 风而逃?"
"太子昨日上谷阅兵回来可见到什么?为何有这样大的感 慨?"鞠武慈祥地问,他从小看太子丹长大,知道他容易激动 的个性。
"我前几天详细地检阅了燕代联军,点验了他们的武器装 备,看过他们的个人技艺及各种布阵,总觉得在这些方面我 们不比秦军差,为什么赵国五十万大军,没有几个月就全部 溃散?而攻赵的秦军只不过卅万人!"
"兵贵精而不贵多,同时,能战与否在将而不在兵,所谓 猛虎率群羊,群羊变猛虎;羊率群虎,虎亦都变成羊了。太 子不记得李牧以五万精兵击溃秦军廿万,用的也是赵国军 队!"
"燕国无将才,这也是我平日常担忧的事,不说没有像李 牧这种良将,就连王贲、李信这种猛将都找不到,难道说天 注定要亡燕?"太子丹双手握拳,仰天长叹。
他接着又双拳击案,愤慨地说:
"难道说,我在咸陽所受的那多羞辱就不能报了?"
"太子,听老臣一言。"鞠武诚恳地说。
"老师请讲。"太子丹恭谨地说,亦自觉失态而平静下来。
"秦国将强兵精,原本就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 渭肥沃的土地,更兼有巴蜀、汉中的丰富资源,现在又拥有 韩魏大部分的土地和兵源,再挟灭赵余威,燕国的确是抵挡 不了的。你何必为了点孩子气的私怨,去招惹这条孽龙?"
燕太子丹正想回话,突然近侍来报,秦将樊于期在宫前 求见。太子丹连忙对鞠武说:
"老师,你不要走,待我迎接樊于期进来共商抗秦事宜。" 他那边向近侍说:"带路,孤亲自去接。"
不一会,太子丹和樊于期手牵手地走进来。太子丹为鞠 武介绍樊于期:
"老师,这是我质秦时结交的好友,秦将军樊于期。"
樊于期行礼,在宾位上坐下。
鞠武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狮鼻 海口,满脸络腮胡,一双环眼炯炯有神,一副猛将模样。
"樊将军这次来燕,不知有何见教?"太子丹首先正式发 问,刚才接他进来时,寒暄话已讲过了。
"惭愧,惭愧,樊于期目前是秦国一逃将,哪还谈得上什 么见教,樊某已无国可投,无家可归,还望太子收留!"他声 音宏量,却带着太多的凄凉。
太子丹还未来得及回话,太傅鞠武却先问道:
"不知樊将军为何弃秦?"
"说来令人痛心,"樊于气愤慨地说:"嬴政攻下邯郸,不 思如何招亡辑流,安抚民心,最先做的事却是快意私仇,招 杀原先得罪过他和他母亲的赵国公子王孙及宗室命妇三百多 人,赵国全国上下莫不寒心。樊某看不惯,留书辞职,他却 言我逃亡,杀了我家大小十三口,还要通缉樊某。"他长叹一 声,虎目珠泪滚滚而出。
这次是鞠武还未开口,太子丹抢着说话:
"樊将军不必难过,燕国虽小,总还有将军安身之处,招 待也许会简陋一点,还请将军包涵。"
"太子说哪里话?逃军之将只求有一处容身就够了。樊某 逃往齐国,齐王不敢留,才逃到燕,太子肯收留,樊某感激 不尽,大恩不言谢,当图后报!"
鞠武连连打眼色给太子丹,他都装作看不见,收留的话 已说出口,鞠武当然不便说什么。但见到樊于期虽然感激,却 不矫揉作态,仍旧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他看得出他是条好 汉子,今后可以为太子丹舍命。只是留他下来,为秦攻燕自 找一个藉口,总是件太危险的事,他如今不能说什么,只有 暗中在心里叹息。
太子丹和樊于期再交互骂了一阵秦王政后,鞠武在旁言 道:
"樊将军旅途劳顿,目前最要紧的是让他先安顿下来,沐 浴更衣和休息。"
他的话提醒正骂得起劲的两个人,樊于期看看自己衣衫 褴褛的落迫样子,忍不住和太子丹相视大笑。
太子丹唤来近侍交代:
"带樊将军到客舍休息,晚间再设宴款待接风,此事不必 让父王及其他的人知道。"
第2节
等近侍带樊于期走后,鞠武忍不住埋怨太子丹:
"太子,这件事非同小可,怎么不加考虑就留他下来?"
"故人好友,走投无路,丹不收留,还要他逃到何处去!" 太子丹慷慨地说。
"以私交来说,你的做法完全对,但你可曾想到对整个燕 国的危害?"
"横竖我和嬴政在公私方面的仇都已结定,他的敌人就是 我的朋友,何况樊于期在秦期间对我不恶。"
"话不是这样说,"鞠武长长叹了口气:"秦军现屯中山, 正在找攻燕的藉口,留下樊将军岂不是当着饿虎吃肉,引它 扑上来?"
"那我该怎么办?老师有以教我。"给鞠武这一说,他也 不禁惶恐起来,刚才他真的只不过是一时感情冲动。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鞠武沉吟地说:“以小搏大, 讲求的是斗智不斗力。实行要领是低姿态,不闹意气,外面 多结盟以增我声势,内部团结,以示敌攻我将得不偿失,就 可产生吓阻作用。不逆不拒,但也不予索予求,必要时示以 一片决心,平日则事事恭谨,这是以小对大的基本原则。"
"丹该怎样做,老师有以教我。"太子丹诚恳地说。
"请太子速派人护送樊将军暂时去匈奴躲避,这样可以灭 绝秦的藉口。然后要求主上以昔日和秦庄襄王的交情,卑辞 厚礼向秦王政示好,以缓和紧张情势,再暗中设法联络韩魏 余留势力,南方设法说动凄楚联盟对秦,北方用重金买通匈 奴给我支援。形势一成,秦即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再慢慢策 划报复的事。"鞠武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地说出这番话。
"老师的话非常有道理,但这样做要等到哪一年?现秦军 屯兵中山,攻燕在即,丹心含恨,日夜昏昏沉沉的,想的全 都是复仇雪恨的事,恐怕无法等这样久。再说,樊将军是走 投无路才来投靠我,要是加以拒绝而远送匈奴,丹恐为天下 人所笑,不顾哀怜之交,而只畏惧强秦的威胁,丹无法也不 能这样做!"
"那太子你自己的意思呢?"鞠武见劝不动他,只有反问。
"丹的意思是事情紧迫,怎样做都是缓不济急,只有效曹 沫劫持齐桓公,要求秦王订约,退还所占各国土地,并不得 再从事侵略,他答应最好,不答应,就刺杀他。他死以后,秦 国必乱,而大将擅兵于外,也必产生异心,再加笼络,裂土 而封,他们就会为己而不为秦,外分内乱,君臣相疑,各国 利用这个机会结盟,合力讨伐暴秦,秦国就一定会灭亡。"
鞠武在心里想,这简直是将国事当儿戏,不走正途,偏 走邪道。但情况紧急,刺杀秦王政未尝不是缓和情势的一个 拙办法!但这个刺客到哪里去找?一刺不中,后果会变成什 么样子?他口中只有回答说:
"太子这种做法就不是老臣智所能及的了,不过老臣可以 介绍一个人给太子,那就是田光先生,他为人智深而勇敢沉 着,太子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太子丹大喜,急忙问田光先生为何人。
"太子不知下级社会的事,所以不知田光先生此人。在燕 赵市井游侠之间,提起此人,即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 急公好义,打抱不平,将别人急难看成本人急难,只要他承 诺下来的事,他无不尽全力,由于关系好,也几乎都能完成。"
"有这样一位侠士,老师为何不早说?"太子丹大为兴奋。
"只不过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毛病。"
"什么毛病?"太子丹好奇地问。
"他对富贵权势不愿逢迎。"鞠武笑着说。
"这太简单,他不愿逢迎人,让我来逢迎他好了,老师何 时为我引见?"
"尽快找机会,但他不见得会对太子有所承诺。"
"丹明白这一点,虽然我心急如焚,也不会强人所难,"太 子丹明了鞠武的意思,首先自己许下诺言:"只是田光先生既 为市井游侠,交往过于复杂,不知对如此重大国事能否保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鞠武正色地说:"越是合作机密 重大的事,越需相互推心置腹,否则不合作还好些!"
"丹失言了,老师见谅!"太子丹惶恐陪罪。
第3节
田光先生正在家里款宴荆轲,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四十多 岁,但豪气几乎完全相同。
照一般人的想法,叱咤风云的地下势力领袖,应该是身 体魁梧、声如洪钟、威风八面的角色,田光先生气派是一派 斯文,说话慢条斯理,听别人说话的时间多,自己说话的时 间少。
只有和知己喝酒的时候,他的豪气才真正显示出来,他 饮酒从不劝人,也不需人劝,酒来即干,面前很少有存酒,但 他干杯不醉,似乎是个无限量级。
酒酣耳热,此时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论。长长的花白寿 眉高高扬起,炯炯逼人的眼睛精光四射,像发亮的宝石,晶 莹剔透,不像七十多岁老人的眼睛。
他批评时事,月旦人物,针针见血都有他独特的见解,能 听到他这种谈话的人,都有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长久流浪江湖的荆轲正好和他相反,他嗜酒,但少饮即 醉,醉时高声谈笑,旁若无人,亡国之恨上得心头就高歌当 哭,不能自己。
此时田光正在谈赵亡之事,荆轲亦已半醉,斜靠在席案 上倾耳而听,他英俊但蒙上风尘的脸满布激愤。
田光唯一的孙女儿田喜在室内张罗着酒菜,她不时深情 地注意着衣冠渐形不整的荆轲。
"秦国灭赵以后,亡魏指顾间事,并吞魏赵,齐楚危矣, 看样子秦国统一天下,不要十年。"田光叹气说:"秦法严峻, 亡赵不到三个月,就将赵悦在赵的地下势力清除得一干二 净!"
"赵悦?他不是曾帮助过秦襄王回国抢立,而且是当今太 后的干爹,算起来还应该是秦王的干外祖父!"荆轲惊诧地说。
"'干外祖父'就是亲外祖父又如何?秦王政相信韩非那 一套,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法治社会中,儒侠都是 败类蠢虫!"田光酒意六分,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而且嬴 政消灭赵国地下势力的手段也很毒辣,他先要市井人物自行 登记,说是只要自首就既往不究,逾岂不登记者,查获之后 全部斩首。但等到这些人登记以后,他全部送往军中,而查 到未登记者,真也就在市街口杀了示众。整顿的那几个月里, 邯郸市街口几乎天天杀人!"
"赵悦呢?"荆轲关心地问。
"送到咸陽养老去了。"田光笑着说:“如今赵国市井游侠, 死的死,充军的充军,还有些残余都逃到齐国和燕国来了。"
"秦王政真够厉害!"荆轲带几分赞叹地说:"只是我浪荡 江湖,希望藉由民间力量推动朝中显要,让各国联合抗秦的 计划要全部落空了!"
"秦国出了嬴政这样厉害的国君,看来亡六国乃是天意, 荆卿,你想恢复卫国的志愿恐怕是逆天行事!"田光长长叹口 气:"游侠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平民百姓抗拒贪官污吏 和暴政的一股制衡力量,嬴政统一天下,恐怕就没有我辈立 足的余地了。"
"假若政府真的廉能,官吏人人自爱,市井游侠倒真是多 余的。"荆轲说。
"因为政治混乱才产生游侠,没有这些济人之急的侠义人 士,升斗小民会更苦!"田光看着荆轲说:"现在要阻止秦亡 天下,看来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只要听到阻秦侵略,有希望让卫复国,他 就会兴奋。
"刺杀嬴政!嬴政一死,秦国再找不出这样英明果断的君 主,本身一乱,就没有余力再侵略别国,然后我们可以再慢 慢地图谋它!"
荆轲不语,但一颗心急跳,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田喜忽然拿着一张请柬进来,轻声在田光耳边说了几句 话。田光笑着对荆轲说:
"老友鞠武邀我即刻到他府中小酌,有要事相商,荆卿无 事就在这里继续喝酒,让喜儿陪着你,老夫可能会回来晚点。"
"不了,先生既然要走,正好我也约了高渐离和屠狗者在 酒肆中相聚,荆轲先告辞了。"
在一旁的田喜狠狠瞪了荆轲一眼,满脸的失望。
第4节
次日,太子丹一早就派了汽车,由鞠武带着从人亲自来 接田光。
在东宫门前,太子率同亲信迎接。太子见到田光,坚持 要行见长辈之礼,上台阶时亲自为他引道。
在书房坐定奉茶以后,太子摒退所有从人,连鞠武也先 行告退,等从人全部退出后,太子避席顿首对田光说:
"秦军压境,燕国小势弱,危在旦夕,愿先生有以教我!" "请太子先说出你的想法,老朽才能贡献我的拙见。"
太子丹将那天和鞠武讨论的情形叙述一遍,最后结论是 劫持或刺杀嬴政,逼他签约交还所侵占的别国土地,或是造 成秦国内乱,再联合诸侯加以讨伐。
田光闭目半晌不语,最后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注视太子 丹说:
"太子要老朽帮你什么?"
"主持刺秦计划。素闻先生深通剑术和夜行术,能在三军 中取上将首级。"
"太子错了,那都是老朽年轻时候的事,如今老了,精力 不济,太子没听说过一句俗话吗?‘伏枥老骥,不如壮时骑马。' 老朽看法与太子相同,尤其嬴政在赵暴行传出以后,天下皆 寒心,老朽没有不肯尽力的道理,只是臣的确太老了!"田光 摇头叹息。
"另外素闻先生精研相人术,是否可为丹挑试一下人选?" 太子丹有点失望,只有退而求其次。
田光直觉地想到荆轲,但再一想到喜儿看荆轲时深情发 亮的眼神,他将这个念头打消,反问太子丹说:
"太子门下素以多死士出名,是否有这类人才?"
太子丹想了想说:
"丹曾以百金买得赵人徐夫人的匕首,并要工匠加毒药另 行淬炼,以之试死囚,真的是见血封喉,无不立死……"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太子不惜重金买匕首,这是对的, 但非其人用之,反而会伤到自己。"
"丹门下有三勇士,一名夏扶,一名宋意,还有一名秦舞 陽,这个人最为奇特。他十三岁杀人,捕者到他不走,他只 是眼睛瞪着这些捕卒,没有人敢领先靠近他,他最后从容走 入市集人丛中逃走。"
"哦!还有这种杀手人才?"田光笑着说:"今年他几岁?"
"十八岁了!"太子丹也微笑着回答:"门下客很少敢直视 他的。"
"从容不迫,杀了人若无其事,倒是刺客的好材料,不知 道经过严格训练没有?"
"这个丹就不知道了。能否将三人喊来,先生加以评鉴, 足以当先生之眼者,请先生加以特别训练?"
"先请来看看再说。"
太子丹要近侍传来三人。
三人鱼贯而入,先向太子行礼,而后向田光行礼,太子 要赐坐,田光举手说:
"不必,要他们三人跪在老朽面前,方可看得仔细些。"
三人脸上出现不悦神情,但看太子不反对,他们只得列 出一排跪在老人前面。
夏扶高大勇猛,神情凛然。
宋意俊秀英挺,一介儒生样。
秦舞陽特别受到重视,田光对他打量的时间最长,田光 直视他的眼睛良久,直看到里面有不耐的火光冒出来。田光 笑了笑,突然大喝一声:
"这些东西给老夫提鞋系带都不配,怎能算得上勇士?"
太子丹听他这一喝,不禁愕然,三名跪在前面的勇士人 人都气变了脸色,碍于田光年老,太子又在面前,不便发作。 再看太子都不敢就席位,而是跪坐在席位前面执晚辈礼,更 不知田光是什么来头。
过了一会,太子丹才会过意来向三人说:
"退下去吧,田光先生没有轻慢的意思,只是试试你们罢 了。"
三个人这才脸色缓和,莫明其妙地退了出去。
"先生看怎么样?"
"这三个人都不可用,"田光叹口气说:"真正勇者受到无 故羞辱从不会发怒,所谓泰山崩于前,美人戏于侧,无故而 加辱都能神色不动。这三个人一经突来无理刺激就怒形于色, 不是勇之勇者!"
"得不到上者只能求其次了,先生看三人中谁勉强可用?" 太子丹不太服气地问。
"三人都不可用,刺秦乃涉及燕国及太子家存亡大事,不 得勇之勇者,宁可不试!"田光斩钉截铁地说。
"三人都不可用,但丹愿听听先生对三人的评语。"太子 丹仍意有未甘。
"夏扶血勇之人也,刚才发怒,面红耳赤,这种人遇事冲 动,不够沉着;宋意脉勇之人也,发怒脸青,这种人遇事外 刚内怯,处危险不能持久;秦舞陽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虽 然能沉着持久,但只能在熟悉环境如此,一到陌生环境就会 不知所措!"
"经先生这一说,岂不是无勇者可以刺秦了?"太子丹沮 丧地说。
"太子需要的是神勇之人,"田光笑着说:"发怒而色不变 者。"
"何处可找到这种人?"
"老朽眼下就认识一个。"
太子丹雀跃长跪言道:
"在哪里?丹要亲自迎接!"
"老朽忘年之交荆轲,此人可用,但不知他愿意否。"
"但请先生介绍,丹当登门拜候。"太子丹有了希望。
"不需要,老朽会要他来拜见太子,外面人多口杂,太子 主动去见他,会引起许多猜测,传到嬴政耳中,他会产生联 想。"
"这倒也是,"太子沉吟一会又说:"丹当以上卿待他。"
"荆轲是慷慨悲歌之士,怀有亡国破家之恨,待遇他是不 会在乎的。"
田光和太子再谈了一会荆轲的家世和为人,田光起立告 辞。太子丹恭送至大门,笑着向田光说:
"丹今天与先生所言的事,有关国家存亡,希望除荆轲以 外,不要让别人知道。"
田光低头想了想,也微笑着对太子说:
"好!"
第5节
荆轲、高渐离和屠狗者在一家酒楼上。
他们三人高据靠墙的一张席案,荆轲居中,高渐离在左, 屠狗者坐在右侧。
高渐离年龄和荆轲相若,廿多岁,卅不到,但相貌清奇, 身体瘦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屠狗者则是蓬头乱发,脸上虬髯横生,看不出任何年龄, 加上别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看到他每天在市集杀狗卖肉, 大家都叫他屠狗者。
荆轲等三人是在酒肆中认识,意气相投,酒量也差不多, 都是喝一杯脸红,三杯下肚就有点微醺。带着酒意高谈时事, 谈到悲惨处荆轲高歌当哭,高渐离击筑伴奏,屠狗者拍案相 和,更伤心时,三人紧拥在一起,放声哭成一团,旁若无人。
他们几乎每晚都会到这家酒肆,别人全当他们是发酒疯, 但因高渐离筑技出神入化,令人一新耳目,荆轲善歌,教人 听了荡气回肠,余音绕耳三日不去,所以到了晚餐时分,这 家酒肆天天客满,全都是为听高渐离击筑和荆轲唱歌而去的, 只要他们一天不去,酒肆生意立即一落千丈,门可罗雀。
所以他们虽然是吵闹了一些,酒肆女主人却希望他们天 天来,只要三天不来,她就会派小童到田光家里去请。女主 人乃是个年轻寡妇,长得颇有姿色,好事之徒就传出女主人 爱慕荆轲的英俊潇洒,一日不听他唱歌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同时每天吃喝都是免费,不然荆轲来燕三年,认识高、屠两 人也两年有余,哪来这多的闲钱每天上酒肆大吃大喝。
殊不知荆轲出身卫国官宦世家,自小父母身亡,家产甚 丰,喜爱读书击剑,曾以治国之术游说过卫之君,但卫之君 不能用,其后秦伐魏,将魏国某些地区连同卫国改为秦的东 郡,而将卫之君迁到边疆野王去。
所以他流亡出来,意图游说诸侯抗秦,以便复兴卫国,随 身带了不少金玉珠宝,再怎样吃喝,也吃喝不垮他的。对市 井传言,荆轲毫不在意,只是置之一笑,他依然每天同一时 间,在同一靠墙席案,和同样的两个人喝酒。
今晚有点特别,三人既不唱歌击筑,也不高谈痛哭,只 是闷着喝酒,三人没喝多少,却都有了六分酒意。
想听他们唱歌击筑的客人等了许久,全等得不耐烦,餐 罢会帐走了,整个酒楼只剩下他这一桌客人,女主人干脆要 小童关了店门自己也带着酒上楼,频频向三人劝起酒来。
三人喝了相当时间,高渐离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气 氛,首先开口说:
"屠狗兄这次去齐,不知何时回来?"
"没有归期。"屠狗者喝了一大口酒。
"难道舍得我等两年多来的相聚?"
"舍得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就是舍得。"屠狗者吃了一大 块狗肉。
"我听不懂屠狗兄话中的玄机。"荆轲也夹了一大块狗肉 放在嘴里大嚼。
"因为有舍不得才有所谓舍得,反之亦如斯!"屠狗者仍 然在打哑谜。
"不知屠狗兄此次去齐,居住何处?"荆轲又问。
"只在彼山中,云深不知处!"屠狗者正色答道。
"难道要住在泰山顶上?"高渐离笑着说。
"处处白云处处家,临淄红尘当故乡!"屠狗者长吟。
"我明白了,"荆轲笑道:"屠狗兄还是要回临淄市井隐 居。"
"尽打哑谜,你们烦不烦?"高渐离执起敲筑的竹捶轻敲 了几下,调整了一下弦,对荆轲说道:"荆卿,有酒有肉不能 无歌,你唱歌,我来伴奏,也为屠狗兄壮壮行色!"
高渐离先敲了一段过门,荆轲随着曲子即兴唱出——
今夕何夕兮,
离情依依,
别离无再聚兮,
怎当未离,
白云处处兮,
皆为尔家,
我心悠悠兮,
何从何去?
屠狗者自怀中抽出一把杀狗的牛耳尖刀,拍案相和——
尔舍不得兮,
我却舍得,
无常人生兮,
聚散难测,
凡事舍得兮,
免却烦恼,
舍得舍得兮,
聚散无别!
三人正弹唱得高兴,忽然楼下冲上一人,人未到声音先到:
"老子想喝酒找不到人招呼,你们却在楼上鸡猫子乱叫的 吵人!"
女主人连忙站起去接待,可是一个彪形大汉已冲上楼来。
第6节
"荆轲,原来是你!上次在邯郸,你给老子一喝,就吓得 夹着尾巴跑了,今天又厚着脸皮在此唱歌享乐,还有美人陪 着!"他说着话,顺手在女主人吹弹得破的粉脸上摸了一把。
"客人请放尊重些,"女主人看着荆轲求救。
来人身高八尺有余,肚大腰圆,狮鼻海口,两眼突出,像 两粒龙眼核,身上还佩着一把剑鞘镶金嵌玉的宝剑。
"鲁勾践兄,请坐。"荆轲微笑着摆手相请。
"原来是荆卿的旧识。"已经紧张防备的高渐离轻舒了一 口气。
只有屠狗者玩弄着杀狗牛耳尖刀,连头都未抬一下。
"坐你妈的坐!"鲁勾践不但不领情,反而一口浓痰吐在 荆轲脸上:"上次让你跑了,这次你可跑不掉了,起来拔剑!"
荆轲声色不动地坐在原处,就让那口浓痰顺着脸向下巴 流。女主人看了痛心又恶心,掏出绢帕抚着樱口呕吐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高渐离不解地问荆轲:"你和鲁兄有什 么深仇大恨?"
"没什么,"荆轲微笑着说:"那次在邯郸赛车,鲁兄输了 我一个车身,事后他说我是以车阻道才赢了他,要跟我决斗, 我自问不是鲁兄对手,所以逃了。"
"赛车阻道,这是规则许可的,"高渐离脱口说出:"车快 可由别的车道绕过去。"
"老子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荆轲,今天你要还老子一个 公道,"他再瞄了瞄两边不起眼的高渐离和屠狗者:"你们两 个最好乖乖坐在一旁,否则休怪老子的宝剑不长眼睛。"
"我打不过你,我认输,"荆轲依然微笑:"而且那天赛车 赢的彩头也让给你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老子就是要和你比剑,站起来,拔剑!"
"荆轲,涵养好,不与这种人一般见识是对的,但用你这 种一忍再忍的方法对这种无赖蛮牛,他只会得寸进尺,认为 你软弱好欺侮。"久未说话的屠狗者慢慢站起来。
"你要帮他出头?"鲁勾践打量一下站起来只有他下巴高 的屠狗者,不屑地说道:"你连佩剑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跟你 老子比剑?"
屠狗者提了提不到一尺长的牛耳尖刀说:"用这个试试 吧!"
"你这个杀猪的,把老子当猪?"鲁勾践两眼横睁。
"我是杀狗的。"屠狗者脸上没表情地说。
"把老子当狗?"鲁勾践火气更大。
"把你当狗是抬举了你,其实你比猪还笨,"屠狗者徐徐 而言:"现在轮到我说话,拔剑!"
鲁勾践飞身退后三步,剑随退势拔出,别看他身体庞大 如牛,拔剑身形却灵活优美。剑果然也是好剑,剑身剔透明 亮,在灯光照耀下,有如一泓秋水。
"小心了!"鲁勾践大喝一声,出剑却是虚提一招欺敌。 "屠兄小心!"高渐离和女主人同时惊呼出声。
只有荆轲依然坐在原处,脸都未擦一下,微笑观看着,就 像看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打架。
鲁勾践发出虚招,屠狗者连看都未看一眼。接着他又再 大喝一声,三招接连而来,快捷有如闪电,似乎是击成一招, 前后左右都封住屠狗者的退路,最后是"直取中原"的当胸 一刺。
"你毒我不毒。"屠狗者身形毫无变化,只是牛耳尖刀顺 着剑身而上,鲁勾践怕手指遭削,只有弃剑后跳。
他看着地上的弃剑,不相信地摇摇头。
高渐离击筑,大声喊好。
荆轲仍然微笑。
"这次你小子碰巧,不算,再来过。"鲁勾践不服地说。
"可以,拾剑再斗,可是这次你得付出代价!"屠狗者仍 然不屑地说,同时退后三步,让鲁勾践好拾剑。
鲁勾践拾剑在手,信心大增,又是一声暴喝,这次是五 招连成一拍,上下左右前后出现五朵剑花,灯光底下,有如 众多花瓣纷纷落下,煞是好看。最后一招为了防屠狗者再削 指头,乃是以剑当刀,横砍在他的颈子上,要是砍中,屠狗 者的脑袋就会飞上天。
只见屠狗者身一低,那把牛耳尖刀如影随形,横着顺剑 身而上,这次鲁勾践连弃剑的机会都没有,五根血淋淋的指 头随着宝剑散落在地板上。
鲁勾践呆立当场,忘了手痛,大声喊着:
"你是人还是鬼?"
"还不拾剑快滚?再来你会输掉脑袋!"屠狗者也大喝一 声,屋顶似乎都为之震动。
鲁勾践左手拾剑,握住伤手,狼狈地跑下楼去。
屠狗者复座,女主人为他斟上一杯酒,展开花似的笑颜:
"你真的是真人不露相!"
"多谢屠狗兄解围。"荆轲也抱拳道谢。
"这一吵,喝酒兴致一点都没有了,"高渐离笑着说:"只 是屠狗兄才用来用去只有那么一招,荆卿值得学习,可以用 来对付鲁勾践这种仗技仆人的无赖。"
屠狗者只笑笑不说话。
"改日一定要向屠狗兄请教。"荆轲诚恳地说。
"不要改日,要学现在学,你忘了屠兄这次南去,没有了 归期?"
正说笑间,只听楼梯又是急促响起。
女主人花容失色,惊呼道:
"难道鲁勾践不死心,又约了人来?"
第7节
上楼来的是田喜姑娘,她瞪了酒楼女主人一眼,神情紧 张地对荆轲说:
"荆轲,爷爷有事,要你马上回去。"
她这才和高渐离与屠狗者见礼。
荆轲向屠狗者告辞说:
"明天一早我为屠狗兄祖道送行。"
屠狗者摇摇头说:
"不必了,我不一定明天走,也许等会酒醒就上路,也许 明天你还能在市集看到我杀狗卖肉。"
"也罢,我辈不必如此拘礼,待我高歌一曲在此为屠狗兄 送行。"高渐离笑着说。
他击筑引吭高唱,声彻屋顶——
千山独行,
万水飘零。
一身一刀,
何处归程。
故国难归,
壮士无路,
落拓异乡,
何时底胡?
唱到"落拓异乡,何时底胡?"时,声音由高亢一转为低 回,荆轲忍不住随声相和,反复再三低吟,楼上连田喜在内 五人,莫不泪下两行。
屠狗者首先期立,满脸是泪也不擦拭,抱拳向众人行礼 说道:
"就此别过,有缘自当再相见。"
他头也不回地自行下楼而去。
"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高渐离望着他的背景叹息。
荆轲也向高渐离告辞,带着田喜姑娘下楼,跨上马快驰 回田光家。
田光正坐在书房内沉思,似乎有事委决不下。他见到荆 轲进来,只点点头要他坐下,他仍然想他的事。
田喜知道在这种时候,祖父不喜欢人吵他,她悄悄地带 上房门出去。
荆轲侧坐,也陷入自己的思潮里,刚才的歌声仍萦绕在 耳旁。
故国亡于秦,他先是游走楚郢,希望能藉楚国之力复国, 但人微言轻,连执政的大臣都见不到一个。
接着他游荡起临淄,希望藉由市井游侠的力量,组成一 股反秦势力,日子一久才发现到,好的游侠固然能济贫扶弱, 锄强去恶,但一谈到政治都没有兴趣。而像鲁勾践这类的自 命游侠,简直是仗技仆人的无赖,臭味相投,联合起来欺侮 善良百姓尚可,要他们做牺牲奉献的抗秦工作,根本是不可 能的事。
随后他又去到赵邯郸,也拜见过赵悦,才知道他不但不 能帮他抗秦复国,他早就是秦王政的干外祖父。
两年多前他来到燕蓟,结识了田光,但田光这位地下势 力领袖年纪已老,壮志全消,他反而时常暗示他就此安定下 来。他告诉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约五百年是个 轮回周期。周平王东徙雒邑,国势日弱,控制不住诸侯,诸 侯自相并吞征伐,到现在已五百年有余,也该是天下要合的 时候到了。
他告诉他说,秦王政英明神武,天赋过人,处事明快,历 经各种家变而屹立不动,礼贤下士,用别人不敢用的人才。最 要紧的是他能得武将和士卒的心,秦军人人愿意为他效死,这 是古今君主都很难办到的事,历史上只有周武王和商汤能做 到,所以他们能以小国寡民统一天下,创下数百年的基业。由 此看来,秦王政统一天下已成必然趋势,荆轲想逆流行事,志 虽可嘉,但吃力未必讨好,未必能成事。
荆轲又想到对他一往情深的田喜姑娘,清新可人,温柔 勤劳,乃是上选的贤妻良母。田光虽未明说,但请他住到他 家来,一切私人杂事都是由田喜为他打理,有机会就让他们 单独相处,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但他怎么能安得下心,定得下来?国仇家恨,明知不可 为,却不能不为,他只有借酒浇愁,高歌当哭了,这种心情 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吗?
他不敢想,也不敢接受田喜那份深情,他只能当她是自 己的亲妹妹。
第8节
"荆卿,你也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田光先生如此发问。他回过神 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先生唤我回来,不知有何要事,我正在静等先生指示。"
"哦,哦,这件事我正委决不下,所以想出了神,让你久 等了。"
"不敢,先生请说,到底何事?"
"你不是一心一意要报秦灭卫之仇吗,现在机会来了!"
荆轲闻言兴奋,酒意全消,他正襟危坐,欣喜地问:
"什么机会?"
田光含笑地将太子丹的事情说了。
"那先生还有什么委决不下的?"荆轲不解地问。
"我的这个孙女!"
"喜妹,这与她有什么关系?"荆轲明知而故问。
"孩子,"田光突然改口,慈祥地说:"两年多了,你不知 道她对你一往情深吗?"
荆轲听田光如此开门见山地说,不由全身一震,一时语 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也就是我对这件事拿不定主意的主要原因,"田光叹 口气说:"在私心来说,我真的希望你安定下来,只要你放弃 仇恨之心,自然不会酗酒,除掉这点,你会是个好丈夫。田 喜会是个贤妻良母,这是我百分之百敢肯定的。"
"晚辈承认。"不知为什么,荆轲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在你的立场来说,任何只要有一线希望的机会,你都 不应该放过。"
"不错。"
"所以当时我在内心交战以后,还是决定将你推荐给太 子,否则你知道了会一辈子恨我。"
"这晚辈倒是不敢的,"荆轲忍不住插口说:"怎么说先生 都是为了爱护我。"
"要是不推荐,也不让你知道,我自己也会终身良心不安, 因为这样有亏诚实之道。但在回家以后见到喜儿,我的这点 私心又再起,两难之间真是难以选择。现在我既然告诉你这 件事,就是要由你自己来作作个决定。"
"晚辈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还请先生明说。"荆轲不是 真的不明白,而是想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田光。
"这里有两个选择,"田光很费力地说出:"一个是你根本 忘了国恨家仇的事,明了天下统一乃是不可抗拒的大势,依 你和我家的赀财,足够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居下来,和喜 儿结婚,多生几个孩子。"
"如晚辈做不到呢?"荆轲说出这句话,却有种爽然若失 的感觉。
"那你就做第二个选择,明天自己去见太子丹,和他计议 刺嬴政的事!"田光似乎有点不甘心地说。
"那先生你呢?"荆轲吃惊地问:"荆轲愿作马前卒,还需 先生主持大计。"
"我老了,不愿再管这些凡尘之事,等你到了某种年龄就 会明白,很多事当时你自己觉得严重非凡,等过段日子,在 别人眼中只不过是场儿戏,你读历史时是否有这种感觉?"
"但晚辈等待这么久,就是在等这种机会!"荆轲坚决地 说。
"那就好好地把握这次机会!"田光笑着说。
接着他又出了一会神,突然对荆轲说:
"假若我不在了,你会对喜儿好?"
"我一直将她当作亲妹妹!"
"没有其他感情成份?"
"……"
"明白告诉我!"
"晚辈自惭污秽。"
"为什么?"
"流浪江湖,时时都有生命危险,何以为家?"
"算了,这种事勉强不得。"田光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先生怎么啦?"荆轲带点歉意地问,随即又说:"不管怎 样,只要我能力所及,晚辈都会好好照顾她。"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田光叹了口气说:"其实她都是 廿岁出头的人了,从小父母双亡,她是很独立的,你没看见, 这些日子还是她在照顾我。”
"晚辈住在这里,也是一直承蒙她在照顾。"荆轲笑着说。
"那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田光沉吟地说。
"请说。"
"太子临送客出门时对我说了一句话,说是他和我谈的国 家大事,希望不要外泄。"
"这有什么关系?"荆轲不解地问:"他只是顺口说说罢 了。"
"但对我辈中人,他这样说乃是我们莫大的耻辱!"
"先生为什么如此想?"
"假若一个人受到怀疑,尤其像我这种年龄,为燕国做了 这多事的人……"
田光先生站起来走了几步,缓慢地对荆轲说:
"你可以告诉太子,田光已死,秘密永远不会泄漏出去 了!"
"先生不能改变主意?"
"不能!"田光坐回席位,缓缓抽出佩剑,自刎而死。
荆轲神色不动,走出门外找来田喜。
荆轲冷静地将事情说了,田喜抚尸大哭,她一面喊着:
"你们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傻?为了一个空幻的理想,情愿 终生流浪,为了随便一句话就轻易自刎,这到底是刚强还是 软弱?"
荆轲轻抚着她的头发,无言以答。
第9节
在东宫密室里,太子丹摒退所有从人,单独接见荆轲。两 人相对,很久没说一句话,室内一起寂静,连壁灯轻微的跳 动声都清晰可闻。
"田光先生死了,自刎而死。"荆轲不带任何激动地说。
"田光先生自杀而死!为了什么?"太子丹却震惊得差点 从席位上跳起来。
"他要臣转告太子一句话,他一死,国事秘密就永不会再 泄漏出去了。"
"难道说就为了丹随便说的那一句话?"太子难过地说。
"有时候一句话会亡掉一个国家,尤其是像太子这种身份 的人。"荆轲仍然平静地说。
"都是丹害了田先生!"太子丹眼泪汩汩流出。
良久,太子丹避席顿首对荆轲说:
"赵国已亡,下个目标就是燕国,燕国小民弱,不足拒强 秦,还望荆卿为丹想个好计策来。"
"以太子的意思呢?"荆轲反问。
太子将他刺嬴政的计划说了。荆轲想了很久,最后辞让 说:
"这样关系重大的事,荆轲恐怕承担不起。"
太子接连叩头,一再请求说:
"荆卿以复卫国为平生唯一的目标,只要除掉嬴政,强秦 必乱,再联合诸侯伐秦,卫国复兴就有望了。"
荆轲亦连忙避席顿首说:
"太子如此诚恳,臣要是不答应,就显得太不通人情了。"
"不知荆卿有何需要?"太子丹这才回席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素闻太子百金购得徐夫人匕 首,是否能取来看看?"荆轲胸有成竹地说。
太子丹拉动叫人铃,一会儿近侍出现在密室,太子丹命 他将徐夫人匕道取来,交给荆轲。
荆轲接在手中一看,此匕果然名贵,剑鞘乃是纯金打成, 入手非常沉重,鞘上还两面共嵌二十四颗明珠,在灯光下光 华耀眼。
他抽开匕首一见,不禁心动了一下。原来这把匕首不像 一般匕首都作短剑状,却像是屠狗者所用的牛耳尖刀,稍作 椭圆而头尖,剑身比一般匕首薄,容易贴身而藏。
"荆卿,这把匕首你可用得惯?"太子丹说:"用时需加小 心,这把匕首曾经以剧毒炼过,一见血即封喉。"
"臣惯用长剑,用这类短小刺杀兵岂不甚内行,但臣有一 知交,运用品来倒是巧妙通神。"
"此人现在何处,荆卿是否可以引见?"太子丹急切地问。
"真是不巧,日前去临淄了!"荆轲说。
太子丹长叹一声,但忽然又神色一动地问:
"是否可派人去临淄找?"
"处处白云处处家,他分别时曾如此对臣说,连臣也不知 他是否会去临淄!"荆轲不露任何表情,心中也深为惋惜。
"荆卿还需要什么,尽管说,一时没有,丹也会派人尽力 照办。"太子又催促他说。
"臣还需要两样东西,可能比较困难些。"荆轲含笑地说。
"快说,只要丹有的东西,绝不会吝惜!"
"第一样是燕国督亢地图……"
荆轲话还未说完,太子丹就打断他的话。
"荆卿要督亢地图做什么?这是燕国最高军事机密,虽然 照燕督亢地区命名,实际上是燕的兵要地志和军事配备图!" 太子丹大吃一惊地问。
"太子只须回答是否愿意拿出此图,需要的理由容臣最后 说。"荆轲微笑,等着太子丹答复。
"只要对刺嬴政有帮助,虽赔上丹的人头亦再所不惜,何 况是份地图!"太子丹慷慨地说:"还有一样呢?"
"臣要的正是一颗人头!"荆轲有意加强语气说。
"人头?谁的人头?"太子丹大为惊奇。
"秦逃将樊于期的人头!"
"为什么?"太子丹更为不解。
"太子先别着急,听臣解释。嬴政身为秦国之主,再加上 他征服各国,为报私怨,所杀的人都不少,他警卫防备一定 不会松懈,要刺杀他谈何容易?"
"依荆卿之见呢?"
"要刺杀他,必须先接近他,而要接近他就必须让他得意 忘形,失去戒心。"
"丹还是不太明白荆卿的意思。"
荆轲起立,在室内走动,语气坚定地说:
"按臣的计划,燕派臣送督亢地图及樊于仆人头给嬴政示 好,献督亢地图表示臣服;献樊于仆人头象征燕的悔改,不 该收留樊于期。嬴政得到这两样东西,必须因过于得意而对 臣失去戒心。臣先将匕首藏于图内,图穷则匕现,臣要教嬴 政血流五步!"
"果然好计策!"太子丹拍案大喜,但一转念又神情沮丧 地摇头说:"樊将军得罪嬴政,投靠诸侯皆遭到拒绝,最后穷 途末路才来投奔丹,这样做,丹心实在不忍,荆卿是否还有 其他办法可以取代?"
"臣早知道太子宅心仁厚,这样东西不容易办到,"荆轲 回座哈哈一笑:"臣再另行设法吧!但太子是否可以介绍臣与 樊将军认识,臣对他的豪起早已耳闻,并且佩服之至。"
"当然可以,"太子丹又问:"不知荆卿何时执行这项计 划?"
"臣想派人至临淄寻找那位至交,有了他,事情就可有百 分之百的把握,臣需要一个好帮手。"
"目前不急,"太子丹笑着说:"秦国正逢帝太后大丧,秦 对外用兵也许会休息一段时间,何况它才吞下赵国,还需要 消化,同时在行前,丹也应该好好招待荆卿一个时期。"
第10节
高渐离自愿为荆轲去临淄找屠狗者,荆轲没有告诉他原 因,他也不想问,他们三人有这种默契,谁找谁,只要说有 迫切急需,大家都会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赴约。
秦太后于秦王政十九年年底去世,谥为帝太后,与庄襄 王合陵,那里早就准备好了她的位置,全天下都有很多人在 问,这对生前同床异梦的夫妇,在地下是否仍然同寝异梦。
为了办理大丧,秦军暂时停止对外行动,齐、楚、魏对 秦心怀恐惧,不得不派使吊唁,燕国更是加派燕太子丹的特 使,私下觐见秦王政,请他原谅私自逃回国的罪,并建议待 帝太后丧事办完,明年初派特使献上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头 (后者是荆轲秘密的交代),盼能与秦和好,表示燕的臣服。
秦王政虽然是母丧哀悼期间,听到使臣的这些话,也不 禁在心内狂喜。得到督亢地图,等于是全盘明了燕国兵要和 兵力配备,今后攻燕要方便多了,而樊于期这个老匹夫,他 自问对他不薄——其实他对每个将领都不薄,自从听了老爹 那番话,他一改秦国那些先王的毛病,不再将战将当成猎狗, 不再"狡兔死,走狗烹",他的确对他们极度礼遇,尽量照顾 他们的家人和退休以后的生活。
而樊于期不念他对他们的好处,只为他杀了几个赵国的 人渣——的确,吸尽百姓的民脂民膏,终日无所事事,专研 究如何消遣享乐,不是人渣是什么?——就跟他翻脸,留书 逃亡,给诸将领的士气带来严重打击,他不该死,谁该死?燕 国迟早是要灭掉的,太子丹既然以这样贵重的礼物来求和,让 燕多活几天,先解决魏、楚、齐再说。燕地处边陲,又有赵 地隔着,对秦攻楚魏没有什么妨碍,再说逼急了,它要是和 北边的匈奴联合,那会造成匈奴进入边境,甚至是中原,惹 的祸就太大了。
有了这种想法,秦王政欣然答应了太子丹私人特使的建 议。
在燕国这边,太子丹不但奉荆轲为上卿,而且几乎是天 天邀荆轲和樊于期同游,车骑饮宴,奇珍异宝,声色犬马,只 要他们意有所动,他不等他们开口,就为他们办来。
樊于期心直,而且军中严肃生活过习惯了,在这方面不 太有所要求;而荆轲流露浪子本色,太子丹所提供的一切,他 连个谢字都不说便照单全收。依他心中的想法,太子丹是在 买他的命,人间没有比自己的命更贵的东西。
譬如宫中盛传着一些故事——
有次,太子丹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和荆轲出游,荆轲开玩 笑地向太子丹说,据传千里马的肝最补,人吃了以后会胆气 更壮,身体虚的也会转弱为强。
当天的晚宴上,那匹万中难找一的宝马的肝,就已由御 厨以恰到好处的火候炒好,呈递在晚宴荆轲的席位上。
还有一次,荆轲、太子丹和樊于期三人至易水之西视察 部队,时值严冬,易水都已结冰,回到东岸,三人欣赏雪景, 兴致正浓,荆轲忽然发现河中有一裂缝,童兴大发,在岸边 拾取石子,和樊于期比赛投准,看谁丢进冰洞的石子多,就 在这时,太子丹命近侍端来整整一盘金丸供两人投着玩,最 后连樊于期都觉得浪费,丢不下手而停止。
另外一个流传最广的故事是,在一次晚宴上,荆轲看一 名弹琴的太子丹爱姬的手看得入迷,竟忘了回答樊于期的问 话,太子丹奇怪问明原因,没过一会工夫,这名爱姬那双白 皙丰腴的玉手就被砍下来,用玉盘呈送到荆轲的席位前,害 得荆轲从此不敢再赞美眼前美女的任何部位。
太子丹不是笨人,他看得出荆轲刻意结交樊于期的目的, 正和他刻意厚待他一样,在太子丹的眼中,两个都已经是死 人,他必须对他们好,尽量满足他们的愿望。
很快冬去春来,易水部分解冻,河水又复淙淙,但河水 春寒依旧,列阵在易水以东的燕代联军,积极备战,以防屯 兵中山的秦国王翦部队突然发动春季攻势。
到临淄寻找屠狗者的高渐离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似乎他 也跟着屠狗者失踪了。
秦国驻燕使者传达秦王政的话,秦王急着要督亢地图和 樊于期的头,如不在近期送到,后果自己负责,也就是要用 武力来取。
太子丹暗示了荆轲几次,荆轲有点不耐烦地说:
"臣迟迟不能成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等找屠狗者的人 回来,入不测之秦,在万人护卫中劫持一国国君,不发则已, 一发就必须中,臣需要一个得力助手。"
"再等下去,旦夕之间秦军就会渡过易水,丹虽想再陪着 荆卿也不可能了。依丹看来,不如派秦舞陽为副使,舞陽经 过田光先生的考验,虽称不上是上上之选,却也被田光先生 赞为骨勇之人。"太子丹插口说。
"这个问题犹在其次,最要紧的原因是得不到樊将军的 头,臣就无法接近嬴政!"荆轲惋惜地说。
"丹真的不忍!"太子丹神色凄然。
"臣和太子一样不忍,但除此以外还有别法吗?"荆轲问 太子也是在问自己。
第11节
荆轲明白太子丹开不了口,只有自己去当这个刽子手。好 在他和樊于期差不多,樊于期应该是百分之百的死人,而一 旦入秦,他的性命也就去了百分之九十八,所以由他去逼,良 心比较不会不安。
那晚,他们约好在樊于期府上喝酒。
看到樊于期威猛却落魄的模样,再看看他居处的简陋,他 忍不住感到心酸。
樊于期至今犹保持着秦将传统的俭朴作风,睡的是硬板 床,没有锦绣睡垫,太子丹虽然屡次送婢女和仆佣,但都被 他拒绝回去,只留下一个中年男佣服侍他的起居,一个女佣 洗衣煮饭。
太子丹对他不是予索予求,而是逼他求他接受他的赠与, 但他仍是不肯接受非必要的东西,说是要保持武将刻苦的本 色。太子丹曾取笑他说,要是赵国的将军都像他,赵国就不 会灭亡了。
今晚樊于期的兴致特别好,他的酒量正和荆轲相反,而 和田光先生一样有千杯不醉之量,但不同的是他酒喝得越多, 话越少。不过今晚他的话却格外多。
"荆卿,你知道为什么今晚我话多的原因吗?"樊于期有 了三分酒意,不断说话。
"我也有点感到奇怪,能告诉我吗?"
"再过两天我就要到易水之东的燕军中去,让我有机会和 秦军决一雌雄!"
"将军本为秦人,率燕军和秦军作战,心中不会觉得别 扭?"
"嬴政杀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秦侵略各国,造成天下 兵连祸结,于公于私,我都感到良心无愧!"樊于期豪气干云 地说。
荆轲没有答话,却暗自在心内庆幸,好在他今晚下了决 心,提前来了一步,否则他到易水之东带兵去了,事情就会 全部弄砸。另方面他发现太子丹虽然有点感情用事,却的确 是个好人,他认为他是想让他当刽子手的想法,乃是以小人 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想,他必须抓住今晚的机会。
"荆卿何日动身去秦?"樊于期又在问,看样子他还不知 道秦王政在催着要他首级的事。
"本当早就起程了,只是还少了一样东西,同时还在等一 个人。"
"少样什么东西,等什么人?"樊于期好奇地问。
"等一个由临淄来的朋友,缺少……"荆轲下面的话不知 该怎样说下去。"
"缺少什么东西,看我是否能帮忙?"樊于期热情地说。
"这样东西正需要樊将军的协助!"荆轲见他渐渐自入罗 网,不禁暗自高兴。
"那你就直言罢!看我能协助你些什么。"
荆轲轻咳了两声,硬起心肠说道:
"秦王对将军真的是做得太过份了,将军只不过是政见不 合,看不惯嬴政报私仇滥杀的作风,乃至留书辞职出走,他 通缉你个人还则罢了,不该杀你全家十三口。如今听说他又 悬赏黄金千斤购将军头,生得者封万户侯,他对将军的仇恨 真的如此之深吗?"
"嬴政为人忌刻,顺者生,逆者死,不过秦军将领很多还 未看清他的真面目。先前我也看错了他,只当他礼贤下士,尤 其照顾军人,乃是百年难遇的明主。及至赵国为私怨滥杀的 事情发生,我看不惯留书出走,仍然对他存着幻想,总希望 他在那件事上只是一时冲动,直到他杀我全家,我才知道他 根本是个没有人性的人!"
"那将军今后做何打算呢?真的要借燕国之兵,杀秦国故 旧来泄嬴政杀将军全家之恨?"荆轲特别加重故旧这两个字的 语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樊于期放下酒杯仰天叹息,豆 大的泪珠由一双虎目中滚滚而出,他哽咽着说:"于期每想到 这件事就心如刀割,痛及骨髓,但就是想不出该怎样做,怎 样解决!"
"现在轲有一个办法,既可解除燕国将遭灭亡的危险,同 时也可报将军的仇恨,将军看看怎么样?"
"什么办法?"樊于期避席,膝行到荆轲席位旁,侧耳而 听。
"那就是用将军的头接近秦王。荆轲只要能靠近他,我将 左手把其胸,右手刃其心,将军的仇可报,燕国遭侵略的威 胁也可以解除了,将军认为怎样?"
"荆卿所谓少样东西不能起程,就是指我的头而言?"樊 于期哈哈大笑。
铁铮铮的汉子,脸上犹挂着眼泪的爽朗大笑,看在荆轲 眼中,增加他心里更多的苍凉。
"将军愿意这样做吗?"荆轲平静地又再问一句。
"这还用得着问吗?"樊于期抽出佩剑,敞开上衣,露出 毛茸茸的颈子,左手紧握执剑的右手手腕,微笑着对荆轲说: "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只是找不到送我头去接近嬴政的人,荆 卿既然肯,请等下将我的头割整齐好看点,免得嬴政看到认 不出来。"
樊于期双手用力,剑锋切入咽喉,血箭激涌出来。
荆轲俯身向尸体拜了三拜,然后小心翼翼地割下头,放 在几案上,他细心地用手绢沾酒,擦掉首级脸上的血污。
没过多久,太子丹得到消息赶来,抚着尸首痛哭,他一 边还哽塞着反覆对荆轲说:
"难道除了这样,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荆轲始终没答话,他专心一意地擦拭那把占满了鲜血的 剑。
第12节
荆轲回到家中,发现自己房里的灯是亮着的,这表示田 喜还在他房中帮他整理。
对这位贤淑而又专情的女孩,他有着无限的歉意,尤其 是田光死了以后,他可说是她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人,可是在 这段她最需要人慰藉的期间,他却在狂欢寻乐,想尽情享受 这生命的最后一段,反而很少回居处。
如今樊于期已死,头以药水泡制起来,不会发臭,脸形 及五官长时间都不会变,下面该轮到他了。
本来,他如愿地拿到樊于期的头,应该多少有点得意和 满足,但现在充满他内心的却只有空虚,难以形容的空虚,无 法填满的空虚。
一跨入房间,他意外发现田喜正睡在他的床上,而且身 上只裹着一件银色睡袍。
看到他进屋来,她连忙起来为他倒茶,伺候他换衣,看 到他疲惫的样子,她忍不住吃惊地问:
"有什么事?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我不累,只是这里难过。"他指指心口。
"什么事能使你难过成这个样子?爷爷死,你到现在也没 掉过一滴眼泪!"她语气带着埋怨,却有更多的欣赏意味:
"凡事你都是沉得住气的。"
"现在我的眼睛也是干的,还没流过一滴眼泪!"
"你只有喝酒唱歌时才会流泪,"田喜孩子平地笑着说: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和爷爷死的那晚神情差不 多。"
"和你爷爷一样,樊将军自刎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他的头!"
"是你杀了他?"田喜惊叫。
"没有……不是,"他坐到床边,喝着她倒来的茶,很困 难地说道:“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解释……应该说是秦王要他的 头。"
"就为这个,你就不顾道义逼死他?"田喜气得想哭。
"不是我……"
"我知道还有太子丹!"田喜真地哭了出来。
"我真的不知如何向你解释,"荆轲拉她在床边坐下来,像 对孩子一样对她说:“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像小孩一样, 说哭就哭。"
"我想到爷爷嘛!太子丹真是不祥人物,自从他出现,爷 爷自刎了,今天樊将军又是自刎,明天……"她两手遮脸,哽 咽着说不下去。
"来,不要难过,把眼泪擦掉,"他在她睡袍袖袋里掏出 手绢塞在她手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她用手绢擦着眼泪问。
"过几天我也许要出使秦国一趟,你一个人在家要多注意 点。"荆轲语气平静,内心激动。
"送樊将军的头去?"田喜睁大眼睛问:"你们真的这样残 忍?"
"为了燕国的安全,没有别的办法!"荆轲真想将内情告 诉她,可是说不出口,两位讲求信义的人都为这件事死了,他 不能加以破坏泄密。
他长长叹了口气,想改变话题:
"你今晚怎么睡在我的床上?"
"你不回家这段时间我都睡在你床上!"
"为什么?"
"等你回来,"她有点害羞地低下头,想了想她又抬起脸 来直视着他:"我高兴,不可以吗?"
"好了,姑娘,今晚我回来了,你可以不必等,回自己房 里去了。"他看到她心里会难过。
太子丹真是她所说的不祥人物,他一出现在他们中间,就 按连有两个好人丧生,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死,再下去就是他, 世上唯一可以照顾她的人。
"差点忘了告诉你,今天有人帮高渐离带信,说是在临淄 找到了屠狗者。"她没听他的话离去,而是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真的?"他不禁喜形于色:"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来人说,大概就是这几天吧。"
"好了,喜妹,我想休息了,你请回房去吧。"他不经意 地说。
"我不要,我要留在这里。"她像个撒赖的小女孩。
"什么?"他惊诧地望着她。
"荆哥,你是不是讨厌我?"她哭着问。
"怎么会!"他皱着眉头。
"那为什么你好久不回来,一回来就撵人家走?"
"今晚我实在太倦,有话明天讲。"他拿她真没有办法。
"爷爷要你照顾我?"她责问地说。
"不错。"他内心浮起歉意。
"那为什么这些天你和那些鬼女人鬼混,却从不回来看看 我?"
"她们会做媚态讨好你,我不会,是吧?"
"那跟你是两回事,你怎么这样!"他敷衍地安慰她,心 里在想,不大不小的女孩难缠。
"你嫌我太丑?"她哽咽着。
"怎么会!"他说的是老实话。
"她们有的,我也有!其实,我想我不会比她们难看!"
她突然掀开睡袍,原来里面什么都没有穿,一副美丽玲 珑的少女胴体整个呈露出来。
他连忙将她的睡袍拉拢,她趁势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一面抽泣着说:
"爷爷临死时要你照顾我,你却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 管!"
他轻拍着她的背安慰说:
"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忽略了你,这次咸陽回来,我就永 远不再离开你!"
"真的?"她抬起泪脸微笑着问他。
"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他举起手,却为她拉下去。
"誓是不可以随便发的,"她依偎在他怀里,没有想离开 的意思:"其实,你们男人都很笨,总认为女孩子不懂什么, 说真的,你们要做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
"你们要刺杀嬴政……用樊……"
他连忙蒙住她的嘴,她硬挣扎着含糊不清地说。
"隔墙有耳,你不要乱说!"他在她耳边细语。
她挣脱掉他蒙住她嘴的手,长吸一口气说:
"你也很笨,你知道爷爷自杀的用意吗?"
"他不是为了向太子丹表示不泄密吗?"
"到现在你还不懂?"她又紧抱着他大哭起来,断断续续 地说:"爷爷……自杀……是为了要我成为你的……累赘,他 并不想你去刺……去咸陽!"
这下轮到荆轲想哭了,老人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跟他生活了二十年,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了,我曾听 到他自言自语叹息,不该一时高兴,将你推荐给太子!"
"如今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荆轲轻拍着她因哭泣而颤 动的背说:"我答应你,只要这次能从咸陽回来,我会照顾你 一辈子!"
"我也答应你,我会等你平安地从咸陽回来,你要有什么 不测,我会跟着你死!"
"别说孩子气的话!"他蒙住她的嘴,感到一阵恐惧。
但他再一想,二十岁刚出头女孩子的话能当真吗?他真 的死了,也许她会记得他一段时间,直到她遇到另一个她喜 欢的人……这样想他就放心多了。
第13节
太子丹为荆轲出使秦国,在易水畔长亭设宴祖道送行,参 加送行的宾客有上千人。知道内情的全着白色袍帽。
荆轲穿着一袭白色儒袍,潇洒倜傥;副使秦舞陽穿着一 身红袍,倒也威猛非凡。
荆轲随着太子周旋于宾客之间,眼睛却不断在人丛中找 人,别人都只道他心神不定,尤其是太子丹,更随时注意他 的神情。
只有跟在他旁边的高渐离明白,他想见到的是两个人 ——屠狗者和田喜。
高渐离昨晚从临淄回来,告诉他屠狗者因有点要事必须 处理,所以要他先回来报信,屠狗者随后就到。
可是到现在仍然看不到他的人影,荆轲内心有点烦躁,但 他表面上仍然需要和那些烦人的宾客敷衍。
另外一个是田喜,他明明知道她不会来,心里却好希望 她会来,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微妙。
宴会从中午一直拖到日头偏西,乌云渐渐密布,天气突 然转坏,风转强,易水河上波浪滔天。
大家要说的客套话都已讲完,荆轲不说走,送行的人当 然不敢催他走。太子丹怕他改变了主意,急得脸色沉重,几 次想问又将话吞了下去。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小声对荆 轲说:
"荆卿,日头偏西,天色不早,假若你有什么事,就派秦 舞陽先走吧!"
荆轲本来心中就烦躁,一听太子丹的话更是火上加油,他 失去平日的冷静,大声叱喝太子说:
"太子用人就是这种用法吗?只知道一往直前,抱着必死 决心,而不顾事情的成败,这只是匹夫之勇。荆轲不是犹豫 不决,有所惧怕,而是要等一个人!太子既然这样说,那我 们就起程罢!"
他转脸对身边的高渐离说:
"为我奏一曲送别,我为你歌一首惜离!"
高渐离也是白衣白帽作送丧状。他取下背上的筑,就着 一块大石头坐下,调好了弦,开始敲击起来。
美妙的筑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家全都停止谈话,有 的原地伫立,有的席地而坐倾听。筑声和远处易水的浪涛声 相和,形成人籁渗和着天籁的美妙壮丽音乐,所有的人都听 迷了,包括太子丹在内,他们完全忘了送行这回事。
突然,筑声由低回而高亢,成为变征之声,荆轲长吟而 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歌声重复两遍后,众人皆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到了 最后,每个人都泪湿了衣襟而不自知。
又突然,筑声一转为慷慨羽声,雄壮激昂,荆轲歌而和 之——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不酬兮誓不返!
众人仍然和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领唱,众声相和,就在筑声、歌声、易水浪涛声中, 荆轲上了骑马高车,后面有十数乘副车相随,荆轲向太子一 拱手,车队缓缓走动,沿着易水边向南而去。
高渐离仍然专心弹着筑,送行宾客依然在唱和。
太子丹伫立原处,直到车队扬起的尘土散去。
他注意到,荆轲根本没有回顾一下!
第14节
荆轲率领的燕国使节抵达秦都咸陽,在咸陽街头造成轰 动,万人空巷,急着看燕国求和的使节团。
燕太子丹事先以重金买通了秦王政宠臣蒙嘉,中庶子蒙 嘉虽然官位不高,但亦为名将蒙骜之后,所以和蒙武儿子蒙 毅常侍在秦王政左右,非常受到宠爱。他向秦王政说:
"燕王实在是震慑于大王的神威,所以不敢以军事和大王 对抗,因而请求臣服,比照诸侯之位,献纳朝贡如同秦的郡 县,只要能奉守先王的宗庙就心满意足了。但不敢自己来说, 所以斩了樊于期的头,连同督亢地图,特派使节团送来。"
秦王政本来已等得不耐烦,听到燕使节团已到,当然大 为高兴,于是要太史择定吉日,以最隆重的九宾仪式,会同 各国驻秦使节和文武大臣,在咸陽宫接见燕国使节。而且命 燕使节团带着奇珍异宝贡品,匣装的樊于期头颅和督亢地图 绕行咸陽一周,再进朝殿。
荆轲捧着装樊于期头颅的匣盒走在最前面,因为经过药 水的泡制,头颅五官清晰,须发完整,两眼横睁,似乎死得 并不甘心。
秦舞陽则双手捧羊皮卷地图,亦步亦趋地跟在荆轲身后 走。
他们都未曾见过如此大的排场,数千名虎贲军由午朝门 一直排到朝殿门口,个个精神抖擞,盔鲜甲明,站在那里动 也不动,全像木雕泥塑的一样。
殿门到陛下还有一大段距离,陛阶两边站着文武百官和 各国使节,殿前阶下则是戟战武士和佩剑郎中。
上千人在朝殿却一片肃穆,连咳嗽的声音都听不见。陛 阶上殿中,端坐着年轻英俊,顾盼不可一世的秦王政,他微 笑着等待荆轲和秦舞陽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陛阶。
荆轲仿佛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十三岁就杀人、没有人敢 正视他目光的秦舞陽,这时却心虚起来。他双手发抖,似乎 捧不起那堆沉重的羊皮卷;两腿发软,好像承受不其他高大 身体的重量;脸色泛白,有点会随时晕倒的模样。
看到他这副样子,殿下群臣和各国使节都暗暗奇怪起来, 但是没有人敢出声发问。
等他好不容易一步一发软地捱到了陛阶前,秦王政也注 意到了,他关切地问荆轲说:
"你那位副使怎样了?是否突然生病,怎么会全身打颤?"
荆轲笑着回头看了秦舞陽一眼,上前行礼说:
"北蕃边远地区的乡下人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如今突然看 到大王如此森严壮伟的的场面,所以吓坏了,还期大王不要 见怪,以好完成今天的献图仪式。"
秦王政注视了一下荆轲,心中暗自一凛,这个使臣的眼 神看似平和,其中却蕴藏一股杀气。当然,这是他的宫殿,警 卫人员以千计,他还担心些什么!于是他微笑着对荆轲说:
"你将秦舞陽带的地图拿上来。樊于期的首级交廷尉验收 发落。"
其实,秦王政很想亲自看看这名叛将的头颅,他恨死了 他,他对他不恶,真想不到他胆敢留书骂他,他恨所有胆敢 叛逆他的人。但是远远看到樊于期首级狰狞的样子,他决定 不看为妙,省得夜里又做恶梦。
荆轲双手捧着地图走上陛阶进入殿上,跪在秦王席案前 将图呈上。
秦王政一一打开羊皮卷地图细看,翻到最后一卷时,徐 夫人匕首出现了,秦王还未来得及惊问,荆轲已右手抢着匕 首,左手抓住了秦王政衣袖。陛下群臣及殿上近侍全都慌了 手脚。
依秦制,殿上群臣不得携带兵器,殿下执兵器的郎中和 武士,未奉秦王政亲自下令不得上殿。如此一来,殿下群臣 莫不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殿上近侍则胆小的走避,胆 大的徒手上来搏斗。
秦王政用力一扯,撕破了衣袖,摆脱了荆轲抓他的左手。 他慌忙间拔剑,但剑身长期尺,高到腋下,怎么拔手都不够 长,剑拔不出来。
原来一般人佩剑是为了防身,但到了士大夫和大臣甚至 王侯的佩剑,则成为象征身份的装饰,剑鞘镶的珠玉越名贵, 剑身越长,象征地位越高。秦王政志在天下,剑身比所有各 国国君的都要长大。
近侍中有胆大上来护主的,全给荆轲一刀一个,见血立 即抽搐而死,倒在殿上,就此没有人再敢上来。
秦王只顾绕着大殿铜柱逃跑躲避,一直忘了召郎中上殿。 幸亏殿上的御医夏无且带着一个皮革药囊,他不顾死活,在 秦王最危急的时候,用药囊挡住荆轲的追击,让秦王政逃开 喘一口气。
三个人就这样在大殿中玩起捉迷藏来,一个执着匕首追, 一个拖着拔不出的长剑逃,另一个挥动药囊上前阻挡一阵。
这时候,群臣中有头脑清醒的开始大叫:
"王将剑背到背上!王将剑转到背上!"
这时候秦王政才被提醒,将剑推到背上,反手拔剑,总 算将剑拔出来了。
长剑在手,秦王政胆子大了,他主动攻击荆轲,第一剑 就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倒坐在地,依靠铜柱,用力将匕 首掷向秦王政,不中!击中一根铜柱,击出一阵火星和一声 清脆却惊心动魄的响声。
荆轲知道事情砸了,他倚柱盘腿而坐,神色自若地笑着 对秦王政说:
"算你的运气好,我要不是想活着劫持你,要你订定誓约, 归还各国土地,你早就死定了!"
秦王政一声令下,殿下带着兵器的郎中和武士纷纷上殿, 抢着杀了荆轲,也逮捕了舞陽。
秦王政是首次遭到追杀,闷闷不乐很久。
事后检讨功过,分别赏罚,死者予以埋葬,从优抚恤家 属。
只有御医夏无且特别赏黄金五千两,秦王对群臣宣布说:
"无且爱我胜过他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敢以药囊和荆轲缠 斗!"
至于荆轲,他恨他,但他又无族可灭,就和嫪毐一样,这 些没有根的亡命之徒,真是防不胜防,什么事都敢做!虽然 他已死,秦王政仍然决定,五马分他的尸,而且是当众执行。
秦舞陽则在狱中绞杀。
第15节
荆轲刺秦王的消息立即传遍咸陽,车裂示众的布告第二 天也贴遍了咸陽城各城门口和市街各处。
这是自嫪毐车裂以来首次车裂人——而且是刺秦王的 人。
虽然行刑是在午时三刻,但一清早通往北门刑场的街道 就围满了人,有本城的,也有连夜由附近城市赶来的,他们 都想来看这场热闹,但群众谈论的气氛和车裂嫪毐当时大为 不同。
当时群众痛恨嫪毐,尤其是咸陽民众,因为他的谋反,民 众死伤逾万,半个咸陽化为废墟。
但荆轲不一样,他胆敢一个人带着一把不到一尺的匕首, 在成千的护卫、文武大臣和各国使节面前,公开地刺杀秦王, 毫无一点恐惧。
于是整个县城的人,这几天无人不谈荆轲。
如今在等着围观的民众中有人说:
"可惜你们没看见荆轲那副威风凛凛、有如天神般的模 样,他身高一丈有余,头如笆斗,眼赛铜铃,一声大吼就吓 破了秦王和群臣的胆,所以很久都没人敢动,后来还是御医 夏无且在药囊里掏出药丸,每人塞下一粒,众人才恢复神智, 所以夏无且的功劳最大,独得黄金五千两。"
旁边有人反驳他说:
"老兄你错了!荆轲生得英俊潇洒,乃是卫国有名的美男 子,怎么会头如笆斗,眼赛铜铃?再说一吼就吓破人胆,这 也是不可能的事!"
先前那个人反骂他说:
"你这个人才是没有头脑,也不想想,要不是身高丈余, 哪有这大的胆子?众人当时不是吓破了胆,变成昏迷状态,怎 么秦王不知道喊执兵器的郎中上殿,那么多大臣也没有一个 人提醒他,就让他和荆轲在殿上玩了半天猫捉老鼠?"
"不错,不错,还是这位老兄说得合理。"旁边很多人附 和。
也有人指着乌云密盖的天空说:
"这种大事发生,事先都是会有征兆的。你们记不记得荆 轲刺秦王的那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突然靠太陽处出现 了道彩虹,直贯太陽中心。"
"老兄,说话要有点常识吧!"旁边有人不赞成他的话:
"不下雨,没有水汽,哪来的彩虹?"
"你才是少见多怪,异兆,就是异于常情的一些兆头嘛! 那天我和很多人看见,还会是假的吗?"刚才那个人争论。
"不错,不错,那天我们也都看见了!"很多旁边的人都 异口同声地说。
"这还不算奇怪,在乡下还有人看到母马生下带角的小 驹,那才奇怪!"又有人说。
"前几天在渭水地方,天还下着黍雨,那才叫怪呢!"还 有人如此说。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说着闲话时,忽然听到号角和锣鼓声, 数十七城卒正过来清道,将路中间的行人纷纷赶到路两旁。
"荆轲要来了!"群众中有人喊。他这一喊又造成万人轰 动,伸头望着街那头。
果然前面有百多名城卒骑在马上带路,后面是一部敞篷 板车,荆轲的尸首直挺挺的躺在上面,欲断的左腿也放在大 腿的位置接上。
他乱草似的头发盖住了整个脸,浑身上下的衣服沾满血 迹。
"人死了都一样,也看不出什么美丑了!"路边楼上有些 女人在为他叹息。
敞篷车后面,又有一百多名城卒骑兵押队,再后面跟着 数万人潮,而且每过一处街道,街两旁的人就加入了这股人 潮,因此越走人越多,人潮汇集得更汹涌。
人潮中间,各行各业男女老幼都有,特别多的是那些平 日就在街上游荡玩耍、半大不小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由什么带头,突然出现了股众多童音汇 集而成的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未酬兮身先捐!
歌调高亢,激越感人,歌词简单,容易上口,因此跟在 后面的群众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
他们一遍一遍地反复唱,连街道两旁围观的百姓,以及 在楼上窥视路上行人、谈笑着评头论足的大家闺秀,也全都 停止调笑跟着唱起来。
于是,这股跟在车后看热闹的人潮,忽然变成了浩大的 送葬行列。
第16节
在车裂嫪毐的同一地方,搭好了同样的三座看台。
秦王政坐在居中的看台上,眉头一直紧皱着,荆轲也许 真的将他吓破了胆,这几天他始终觉得昏昏沉沉,天天晚上 做恶梦。
他恨荆轲,不只是为他想刺杀他。站在不同的立场做不 同的事,他对荆轲不动声色的勇气,潜意识中有着敬佩。他 恨他的是让他在群臣面前丢脸,使得他像一只被大猫追逐的 小鼠,而不像一个应该遇事雍容镇定的君王。
嫪毐进攻王城之乱,他亲征成蟜反叛之后,以及李牧大 败桓齮,他亲率大军增援,历次所表现的沉着从容,连这些 身经百战的老将都感到心折,但现在十几年所建立的形象,却 被荆轲这个匹夫用一把匕首全部摧毁!
"我恨他,虽然他死了,我还活着;虽然他现在像条死狗 那样躺在地上等候车裂,我依然是秦王,在众臣的前呼后拥 下来看他受刑,但在众人的口中,在这些围观着的脸上,明 白地显示出他是英雄,我是懦夫!"秦王政在心中想。
"为什么当时我会吓得连剑都拔不出?连召郎中上殿都忘 记了?"现在他不断反复在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这几天他 不停地在问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心情再处理别的事。
午时正响起号角,表示行刑的时候快到了。因为荆轲已 经是个死人,不会走动,监斩官廷尉李斯只得亲自到场中验 明正身。
他下得看台,骑上一漆黑马,由刽子手牵着马缰来到刑 场中央,他没下马,只由刽子手拉着荆轲的头发,让他看了 看脸。
"不错,"李斯点了点头,沉声说:"准备行刑!"
刽子手应了一声"是",命手下将荆轲尸体的头和四肢紧 绑在五部车后的吊索上。
李斯快马回到监斩台,派传骑向秦王政报告:"行刑事宜 已准备好。"
秦王政看看围挤在刑场四周的民众,以及乌云密布的天 空,他不免想起上次车裂嫪毐的场面。他敏感地发觉,围观 的民众较上次更多,可是刚才进场的时候,百姓喊万岁的声 音似乎没有上次响。
午时一刻,第一通鼓擂起,按秦律,可容许死犯家人活 祭死者,并作最后遗言。
连秦王在内的所有人,全都认为已死的荆轲不会有家人 故旧出现,但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一个年轻少女穿着一身素 服,提着祭篮,从人丛里飞奔出来。
"女人,又是女人!"秦王政在心中暗想:"上次嫪毐有女 人,今天荆轲也有女人敢犯我的大忌!"
他命近侍飞马去查,看是荆轲的什么人。
这名素衣少女不理近侍的问话,含着眼泪点着香烛烧纸, 她哭着对荆轲的尸体说:
"荆哥,黄泉路上寂寞吗?田喜很快就来陪你!"
这时候,突然从人堆里又跑出一个身材矮小、脸上虬髯 横生的男人。他一上来就抚尸痛哭。
"荆轲,你应该再等三天的!"
骑在马上的近侍喝问:
"你说什么?拿下!"
几名刽子手要上来抓人,这个蓬头乱发的矮人哭着对田 喜说:
"你要陪他,你先走,后死责任重,我留着性命,还有更 要紧的事要做!"
他转哭为笑,三转两转就摆脱要抓他的人,飞奔入人海 里,一下子就见不到了身影。
田喜没回他的话,只是流着眼泪为荆轲整理脸上的乱发。 等这些人抓不到屠狗者,再要回来盘问她时,她突然由袖口 中取出一把短剑,回手就刺进心口里,口中还在柔声地说:
"荆哥,我来了!"
秦王政远远看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再命一名近侍飞 马查看。
这时又擂起了第二通鼓,送别家人该离场了,众刽子手 看着紧拥抱荆轲尸体的女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等两名近侍飞马回来报告,秦王政突发狂怒,厉声高喊:
"传廷尉行刑!"
"启禀陛下,午时三刻犹未到。"侍立身后的赵高提醒他。
"传廷尉行刑,听到没有?"秦王政对两名犹在马上的近 侍怒吼。
近侍脸色苍白地飞马传知李斯。李斯犹豫了一下,两名 近侍同声说:
"再不行刑,大王恐怕会杀掉你!"
"行刑!"李斯丢下竹牌。
刽子手应了一声,五部车上御者一齐鞭马,马奔向五个 方向,将田喜的尸体也拖出很远。
未到午时三刻行刑,秦王政又创下一个先例。
秦王政未作停留,立刻起行,他的车队过处,只有前面 几排人跪下,喊万岁的声音也没来时响亮。在他车经过后,忽 然人群中响起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未酬兮身先捐!
一遍又一遍,声彻云霄。
"他们在唱什么?"秦王政不解地问御车的赵高。
"颂赞大王的歌,"赵高撒谎:"前些日子有人在街头教孩 童唱,大家很快都学会了。"这句是真话。
"难怪他们喊万岁声不大,原来要以歌声代替!"秦王政 满意地闭上眼睛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