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俨然成了八百年前的周公旦,但周公旦在分封诸侯时有宗法和封建制度为客观依据,项羽则完全凭自己的喜好来处理这个敏感又复杂的问题。
项羽火烧咸陽城
鸿门之宴后几天,项羽便引军进入咸陽;刘邦自然不敢阻挡,仍留驻于灞上,采观望态度。
对敌人一向残酷的项羽立刻下令大肆抢夺。
降王子婴首先遇害。
所有皇宫、贵族的官邸和富商的巨宅全都被劫洗一空,人民的生命财产也得不到应有的保障。由于刘邦曾下令约法三章而禁止抢劫,是以秦国官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形下受到严重的伤害。
项羽更一不作,二不休地下令火烧咸陽城。
这简直是空前的愚行,但项羽似乎得意忘形了,他根本无暇考虑战争以后的复员和善后工作。
范增似乎也没有劝阻过项羽,或许是因为鸿门宴的怨气犹未消吧!既然在坑杀了数十万秦兵后,秦民已对项羽毫无好感,那么不如凶悍地给予强大的伤害,让他们恐惧得完全失去报复的能力。
但以日后刘邦再出关中的情势来看,秦民不但迅速反过来支援刘邦,并且在楚汉相争期间义无反顾地支持汉军,项羽和范增的恐怖政策似乎产生了反效果。
而且最糟糕的是,范增似乎只是位军事参谋,而不是经营上的幕僚长,所以他根本不关心秦皇室的图书、资料和文件,才会允许项羽火烧皇宫及咸陽城。
项羽的这把火,使秦皇室统一天下后辛苦建立的所有档案全毁于一旦,如果不是萧何已经事先搬走了不少,汉王朝成立以后可能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才能把这些经营天下必备的资料重新恢复。
从这里来看,项羽的集团似乎没有统一中国、或用一种新的制度来规划天下的野心。项羽和范增仍将自己的思路局限于楚国式的联盟国家体制。
火烧咸陽最糟糕的影响,是对中国文化的严重破坏。秦始皇焚书只将民间的文物毁于一炬,除了少数隐藏起来的以外,几乎所有的书籍都保存在咸陽城的府库中。如今这些典籍又被项羽粗野的一把火给烧光,于是秦以前华夏文明数千年的记录几乎全完了。
从文化史的立场来看,秦始皇、李斯、项羽、范增真是世纪的大罪人。
这一场火据传连续烧了3个月。
稍有头脑和主见的项家军部属因为这场火而对项羽彻底失望,他们纷纷转到比较失势的刘邦阵营。
日后对刘邦争霸贡献非常大的韩信和陈平,都在这时候动摇了他们对项羽集团的信心。
项羽仍在心系南方
项羽的大本营仍在鸿门。
这只是客属之地,项羽无心成为秦皇室的继承人。他似乎并不想统一天下,只想重建楚国,再以楚国作为天下诸侯的霸王。可见项羽的思考型态仍旧属于春秋战国式的。
所以关中对他来讲只是敌人的大本营,并不值得珍惜。
部属中有位姓韩的儒生在对中原形势比较了解后,便对项羽提出了建议:
“关中地势险要,有高山大河作为阻碍,可说是易守难攻的四塞之地,是建立大本营最好的地方。尤其这里土地肥沃、生产力丰富,可以让我们拥有争霸天下的足够资源。”
这种意见其实是相当务实的,对项羽集团未来的发展颇有帮助。
但经过大破坏后,项羽怎会有心思留在这里!?
项羽自起义以来,随着叔父项梁转战各地,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奔波。尤其北征以来,历经千辛万苦才打了这场大胜仗,终于灭亡了宿敌秦国。现在他最想做的是赶快回去向江东父老报喜,让自己的努力成果得到大家的肯定。
“要在这块陌生的敌国境内安定下来!”
这种想法对项羽而言是相当不切实际的。所以他很直截地回答:
“富贵了却不回去故乡,就好像穿着锦绣华美的衣服却在夜间走路,有谁看得到呢?”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项羽真是太年轻了,历练毕竟不够。他的思路似乎仍是业务经理型的,只想赶快去展现自己的成果,而没有经营者“大局为重”的长期经营想法。
这位韩姓儒生似乎属中原人氏,听到项羽这样的回答有点啼笑皆非,不禁兴起中原人氏一向视楚人为南方蛮族的心态。
所以出了营帐以后,他碰到熟人便摇头表示:
“人家说楚国人是穿着人类衣冠的猕猴,果然真的是如此啊!”
这种涉及族群感情和尊严的批评,楚国人听到自然受不了,传言很快回报到项羽耳中。
项羽自然大发脾气,命人准备大锅放在广场中,将韩生丢入锅里烹煮,以为杀一儆百的警告。
当然,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对项羽提出建议了。
怀王和刘邦,最让项羽头痛
对项羽而言,楚怀王和刘邦是他最头痛的两位人物。
刘邦势力急速膨胀,虽未与项羽有明显对抗,但他高居不下的声望——特别是在关中地区的形象,的确让项羽心里不太好受。
楚怀王在名义上是项羽的顶头上司,而且对项家军素无好感,宋义被杀事件更引发了楚怀王和项羽间的表面冲突。
火烧咸陽后,项羽便依常理,派人向楚怀王请示如何处理关中地区的善后工作。
楚怀王只回了两个字——“如约”,也就是依照事前约定,由先入关中的刘邦出任关中王。
这件事自然让项羽更是暴跳如雷了。
他甚至向支持楚怀王的范增埋怨道:
“他真的是楚皇室的后代吗?”
范增却冷静地表示:
“当年为了和秦王朝对抗,楚怀王对我们是非常有利的啊!”
换句话说,楚怀王只是“利用的道具”而已,如今情势转变,楚怀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不过,他认为不妨将楚怀王提升为有名无实的“王中之王”——天子,而由项羽出任真正有实权的群王领袖——霸主。
由此可见范增在统治思想上似乎倾向“保守派”,仍属春秋战国形态,缺乏时代的突破性。
所以项羽主动召开诸侯会议表示:
“怀王乃是由我项家军团所拥立的,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真正功劳,所以没有资格再向天下发号施令了。
“天下起来抗秦暴政时,为集结大家力量,所以假立诸侯以为号召。但真正‘披坚执锐’在前领导抗暴军,且冒险从事野战三年,得以灭秦皇室而定天下者,都是将相诸君和项籍我的辛劳,绝非怀王的功劳!
“不过,怀王虽无功劳,但他也代表了他的阶段性角色,此后不应再拥有实权,只需分给他某些土地继续为楚王便可以了。”
正月间,项羽首先尊奉怀王为义帝,并公开表示:
“古之为帝者必拥有千里的疆土,并且位居于上游地区。”
乃将义帝迁居于长江上游,建都于目前长沙一带的郴县,让他远离中原的政权所在地。
分封刘邦于汉中
另一项头痛问题是刘邦。
如果依原先约定而立刘邦为关中王,以刘邦的形象和能力,无疑是养虎为患。但如果没有给刘邦较大的封国,又显示项羽有意特别打压刘邦,对新任的全国诸王领袖——项羽来说,则未免表现得太小心眼了些。
对刘邦心存芥蒂的范增更不想让刘邦太好过,因此他挖空心思地在想一条让刘邦哭笑不得的陰谋。
最后他向项羽表示,应该封刘邦于汉中。
“汉中?这是什么地方啊!?”
生活在江东的项羽,对汉中似乎没什么印象。
“我想只要听到汉中,刘季的兵马就会自动解散掉一半以上!”
范增露出恶意的微笑。
“这又是为什么呢?”
率直的项羽实在搞不懂范增葫芦里面卖着什么药。
“巴蜀也属于关中统辖,所以表面上我们没有违背约定。只是巴蜀到关中的道路走起来非常艰险又困难,完全要靠人工的栈道才能接通,因此一向只有关中地区的犯人才会被派到那种地方去。”
项羽对刘邦本来便没有什么好感,只是基于面子问题,不想给刘邦太多的伤害而已。
既然巴蜀、汉中也属关中领域,那么对天下人也算有了交代,至于刘邦未来的存活,项羽倒不是特别关心。
“只要讲得过去,就把巴蜀汉中整个地区都给他算了!”
项羽也不想进一步知道巴蜀汉中对刘邦的利弊到底如何,他一向便是大而化之的人。
范增则恶意地想让刘邦永远没有翻身之日,以报鸿门时未能杀他的遗憾。
巴指的是目前四川省的重庆一带,自古以来即由山地民族的巴人所统辖。由于山区交通非常不便,巴人一直拥有非常高的自主独立性,任何政治力量很难介入。
蜀是现代的成都附近,由于秦惠王时张仪、司马错等人的开拓,倒拥有相当不错的文明。尤其秦王朝时李冰父子在水利方面的建设——都江堰,更使蜀中生产力倍增,成为秦国重要的精华区。
不过由蜀中要进入关中,一定得经过汉中。汉中是块盆地,和关中间有山势险要、交通困难的秦岭阻隔,因此任何人只要一到这里,想再进入中原比登天还难。
对范增而言,巴蜀汉中是个囚禁刘邦的天然监狱。
“只要陷入这种地方,看你还能有什么作为!?”
范增心里不断暗笑着。
天下新霸主:西楚霸王
经过一个多月的规划、协商,一直到二月间,项羽才决定天下势力重新划分的蓝图。
项羽不想自己代替秦皇成为皇帝,他将楚怀王封为义帝,主要是因为他对“皇帝”这个称呼不感兴趣。
他最想做的仍是当上楚王,然后回到故乡让父老及子弟们看到他的光荣,也为他感到骄傲。
因此他自立为西楚霸王,统有过去梁国(魏国)及楚国最精华的九个郡,建都于彭城。
彭城是现在的徐州市。
以交通而言,彭城是南北往来的重镇,因此以和平时期的经营管理来看,彭城倒是个不错的地方。但由于它地处平原,四边无防守的要塞,项羽在大局未稳定前便建都于此,实在不能算是很好的选择。
何况项羽的规划仍属战国时代的格局。
由此也可见范增在经营上的不够内行。
接下来便是将西入咸陽时功劳最大的刘邦封为汉王,统辖巴、蜀、汉中,建都于南郑。
但由谁来统治关中的问题却仍没有解决。
由于坑杀降兵事件,和火烧咸陽时降将章邯等均无尽力阻挡或事后加以补救,秦国父老恨透了章邯等三个人。因此统辖关中一事最好由这三人负责,他们为了自保,一定会实施彻底的强硬作风,以严格的军事统治来维持治安。于是项羽决定由他们三个人来分治关中。
章邯封为雍王,统辖咸陽以西的关中,建都于废丘。
司马欣封为塞王,统辖咸陽以东到黄河的地方,建都于栎陽。
董翳封为翟王,统辖上郡地区,建都于高奴。
由于项羽本人统有以前梁国大部分精华地区,乃将魏王魏豹改封为西魏王,建都于平陽。
瑕丘人申陽,为张耳的心腹大将,曾奉命到河南郡协助楚军北上,功劳不小,封为河南王,建都洛陽。
韩王韩成仍为韩王,都陽翟。
赵将司马卬,平定河内,建立不少功劳,故封为殷王,统辖河内地区,建都朝歌。
将原来的赵王赵歇迁徙于代地,仍号为赵王。
赵国宰相张耳,声望高且富于智谋,又跟随项羽入关,提供不少意见,故封为常山王,统辖赵国原有国境,建都襄国。
当陽君英布,常为先锋军统帅,功劳颇大,封为九江王,建都于六城。
翻陽地区的少数民族领袖吴芮,率领百越各部落参与联军入关中,故封为衡山王,建都邾。
义帝的柱国(宰相)共敖,率军击南郡有功,封为临江王,建都江陵。
迁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建都无终。
燕将臧荼,随从楚军解除巨鹿之围,功劳颇大,封于燕国,建都于蓟。
迁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建都即墨。
当年主动叛齐、协助项梁的齐将田都,随同联军入关,功劳颇大,封为齐王,建都临淄。
项羽渡河救赵时,齐国贵族田安攻击济北数城,并引军投降项羽,故封为济北王,都博陽。
齐地首席军事强人田荣,数次和项羽冲突,又不肯和楚军联盟,故不封。
成安君陈余,虽劝导章邯投降有功,但曾弃将印离去,也未曾从联军入关,故不封。
但不少人为陈余打抱不平,因而游说项羽道:
“张耳、陈余同时有功于赵,今张耳封为王,陈余不可不封,否则人心不服,赵地将乱。”
项羽不得已,乃将陈余所在地南皮附近的三个县划分给他去统辖。
另外,少数民族领袖梅鋗,也曾建立军功,封为十万户侯。
当然这些只是重要的封侯,其余的更依功劳大小给予适当的分配。
项羽俨然成了八百年前的周公旦,但周公旦在分封诸侯时有宗法和封建制度(承认旧有势力)为客观依据,项羽则完全凭自己的喜好来处理这个敏感又复杂的问题。这次的分配能否成功、能够维持多久,从这点便可见其分晓了。
【陈文德说评】
老子《道德经·第二十四章》:“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夸者不长;其于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在道家的学说里,像项羽这种急着想回家显示荣耀的心理,经常会带给自己极端的危险,而且在这种心理下,要为天下宰是不可能的。
提起脚跟想超过别人,然而比别人高的人通常自己先站不稳。脚步跨得很大想快过别人,反而会因太用力而伤到了脚,一步也走不动了。
同样的道理,急于表现的人容易引起反感,其优点大家都看不到。自以为是的人急功近利,其头脑反而不够清楚。自我夸耀的人大家都讨厌,其功劳反而不受重视。自大自满的人容易引来反抗,反而无法保持长远的优势。
这种急于自我表现的行为,都会成了剩下的菜肴。多生的赘肉,为大家所不喜欢。如此不但没有用处,反而有害于己,所以体道之士绝对不会这样作的。
其实这时候的项羽如果勇敢地自称皇帝,负起安定天下的职责,再小心谨慎地分配各诸侯的势力范围,反而比较能得到大家的认同,进而统有天下。
但项羽似乎从未想过要成为皇帝。一方面也许对秦皇帝的反感,使他不想一个人拥有天下;另一方面他出身楚国贵族,习惯于联盟式的组织,因此未能如中原的诸侯王般,体认到追求和平必须建立强有力的政权组织之道理。
于是项羽仍停留在楚庄王称霸天下时的思考型态,才会自称西楚霸王。
但他又希望拥有较多的实力以控制天下诸侯,所以除了楚国精华区外,自己也想拥有中原精华区的梁地。在这样的心理下,分配天下的基准一定是不公平的,完全以自己的喜恶来作判断。
由此而带动的精神,皆成了以自己的立场来作标准。
魏豹被迁徙到河东,已推翻了旧势力范围的承认,除了弱小的韩国暂时得到保留外,赵国、齐国、燕国的势力全被打破了,并依照项羽个人爱恶为标准而重加分 配。既有的势力者必会因不满而起来反抗,新的势力者之力量也不足以维持安定,项羽本人又不想担负全国性治安的责任,这种的政治基础能维持多久实在令人怀 疑。
事实上项羽也没有实力完全为天下宰的,他应该拉拢些对他比较心仪或尊重的诸侯来共同统有天下,待平抚那些不满的势力后,再行稳定自已的政权。
若朝这个情势发展,或许他能成为实权的皇帝并统有天下也不一定。
但他却把自己也拉成和诸侯一样的地位,不去建立合法性,反而明显表明他是以“力”服人的霸王,进而又去做天子的工作,自然更容易引发别人的不平之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