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莫把行藏问老天,惟存方寸是良田。
粗心做去人人忌,冷眼看时个个嫌。
树出高林先被折,兔谋三窟也遭歼。
瘠人肥己如养虎,用尽机关亦枉然。
话说王府长班拿了帖,领进忠到程中书寓所。门上禀知,唤进忠同长班进去。 都叩了个头。长班道:“小的是吏科王老爷差来的,王老爷拜上老爷:这魏进忠的 父亲是家太老家门下写书启的,他今在家老爷衙内伏事。因家老爷出差去,因老爷 前分付要一个长随,小的禀过家老爷送来伏事老爷的。”
程中书见进忠生得干净,说道:“人恰用得着,只是这我这冷淡衙门,比不得 你老爷那里,恐他受不惯。”长班道:“他年纪小,也还伶俐,叫他习些规矩,若 得老爷抬举,成人何难。”程中书道:“拜上你老爷,容日面谢罢。”
发了回帖,赏长班五钱银子。长班叩头谢了赏,道:“小的还领他去,等家老 爷起身后,他收拾了衣服行李,再送他来。”程中书道:“也罢。”二人同辞了出 来,回覆王老爷话。
次日,王老爷先打发家眷出京。一娘叫进忠来,分付道:“你如今有了管头, 比不得往日了,须要小心谨慎伏事。我去不多时,就同奶奶回来,你须安分学好, 免我牵挂,衣服行李都与你。”又把金牌子解下,代他扣在手上,道:“恐遇见? 姨弟,与他看,他就知道了。”进忠直送至良乡,才洒泪别娘回京。正是:
怀抱瞻依十数年,艰难困苦更堪怜。
今朝永诀长亭畔,肠断孤云泪雨悬。
进忠回京,次日伺侯王老爷起了身,才回来拿了行李,长班送他到程中书处。 进忠到也小心谨慎,伏事殷勤。他为人本自伶俐,又能先意逢迎人,虽生得长大, 却也皮肤细白,程中书无家眷在此,遂留在身边做个龙阳。凡百事出入,总是他掌 管,不独办事停当,而且枕席之间百般承顺,引得个程中书满心欢喜。随即代代做 了几身新衣,把了几根金玉簪儿,大红直身,粉底京靴,遍体绫罗,出入骑马。那 班光棍也都不敢来亲近他。
那程中书乃司礼监掌朝田太监的外甥,山西大同府人,名士宏。他母舅代他上 了个文华殿的中书。虽是个贵郎,却也体面。九卿科道官因要交结他母舅,故此都 与来往,还有那钻刺送礼求他引进的,一日也收许多礼。田太监忽然死了,他也分 得许多家私。
一日,程中书退朝,气愤愤的发怒,打家人、骂小厮,焦躁了一日,家人都不 知为何。晚间上灯时,犹是闷闷不乐,坐在房内。进忠烧起炉子炖茶,又把香炉内 焚起好香来,斟了杯茶,送至程中书面前。程公拿起茶吃了两口,又叹了口气。进 忠恃爱,在旁说道:“爷一日没有吃饭,不要饿了,可吃甚么?”程公停了一会道 :“先炖酒来吃。”进忠忙到厨下,叫厨子作速整理停当。进忠先拿了酒进来,接 了菜摆在桌上,取杯斟酒。程公连饮了两杯,道:“你也吃杯。”进忠接过来,低 下头吃了,又斟了杯奉上。二人遂一递一杯。吃过了一会,程公颜色才渐渐和了。 进忠乘机问道:“老爷为甚着恼?”程公道:“今日进朝,受了一肚子气。”进忠 道:“谁敢和老爷合气?”
程中书道:“怎耐二陈那阉狗,着实可恶!”进忠道:“为甚么!”程公道: “因杨太监要往陕西织造驮绒,送我一万银子,央我讨他分上。我对他说,他倒当 面允了,只是不发下旨来。后又去求他几次。总回我:”无不领命,只等皇爷发下 来,即批准了。‘如今等了有两个多月,也不发下来。杨爷等不得,又去央李皇亲 进去说了,登时旨意就下来了。你说可恼么?当日内里老爷在时,好不奉承,见了 我都是站在旁边呼大叔,如今他们一朝得志,就大起来了。早间我要当众人面前辱 他们一场,被众太监劝住。“进忠道:”世情看冷暖,人在人情在。内里老爷又过 世了,如今他们势大,与他们争不出个甚么来。只才是’早上不做官,晚上不唱喏。 ‘李皇亲原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么不奉承他?那些差上的太监们撰了无数的钱, 进朝廷者不过十之一二,司礼监到得有七八分。据小的意思,不如上他一本,搅他 一搅。“程公道:”怎么计较哩?“进忠道:”老爷本上只说历年进贡钱粮拖欠不 明,当差官去清查。皇上见了,无不欢喜,自然是差老爷去了。“程公道:”好虽 好,又恐那狗骨头见与他们不便,又要按住了哩。“进忠道:”内里老爷掌朝多年, 难道没有几个相好的在皇上面前说得话的么?就是他同伙中也有气不忿的,老爷多 请几位计议,就许他们些礼物,包管停妥。“一夕话,把个程中书一肚子怒恼都销 入爪哇国去了,满面上喜笑花生,将他一把搂过去亲嘴道:”好聪明孩子,会计较 事,若成了,也彀你一生享用哩!“只才是:
自古谗言可丧邦,一时耸动恶心肠。
士宏不悟前贤戒,险把身躯葬汉江。
两人一递一杯,饮至更深,上床安歇。程中书因心中欢喜,更觉动兴。进忠欲 图他欢喜,故意百般做作,极力奉承。二人颠狂了半夜,才相搂相抱而睡。
次日起来,不进朝,便来拜殷太监。这殷太监原是在文书房秉笔的,田太监殁 了,就该他掌朝,因神宗欢喜二陈,就越次用了,却把他管了东厂——也是第一个 大差。他平日与田太监极厚,故程中书来拜他。传进帖去,正值殷太监厂中回来, 至门首下轿。门上禀知,就叫请会。程中书进来,见了礼,到书房坐下。
殷太监道:“自令母舅升天后,一向少会,咱们这没时运的人,是没人睬咱的。 今日甚风儿吹你到此?承你不忘故旧,来看看咱好。”
程中书道:“因家母舅去世,被人轻薄,也无颜见人。今日没有进去,特来叩 请老公公的安。”殷太监道:“承受你。小的们,取酒来烫寒,闲叙闲叙。”
家人移过桌子放在火盆边,大碗小碟的摆了一桌肴品。金杯斟上酒来,二人对 酌多时,程中书道:“近日又差了几位出去了?”殷太监道:“那些狗攘的,办着 钱只是钻刺他们出去,撰了无数的钱来,只拣那有时运的,愠杉竿虻乃退��圃? 们这闲凉官儿,连屁也不朝你放个。”程中书道:“这也不该。杨柳水大家洒洒才 是。难道就没得用人之时。”殷太监道:“这起狗骨头儿,眼界无人,会钻刺的都 弄了去。你留他,我明日不弄他们个尽根也不算手段。包管叫他们总送与皇爷,大 家穷他娘。”程中书道:“朝廷的钱粮,年年报拖欠,总是他侵挪去了。”殷太监 道:“甚么拖欠?都是他们通同作弊,只瞒着皇爷一个。”程中书道:“何不差人 去清查?”殷太监道:“咱也有此意。若差内官去,又是他们一伙子的人;要差个 外官去,又恐不体咱的心。”程中书道:“小侄到无事,可以去走走。只是内里无 人扶持。要求个分上又没钱使。似昨日杨公公的事,是李皇亲说的,就灵验了。” 殷太监道:“这狗攮的也是神钻哩!我说怎么下来得这样快,原来是这个大头脑儿。
若你老先儿肯去,都在咱身上。咱有个好头儿,管你一箭就上垛。“程中书道 :”多谢老公公美意。但不知是那个头儿?“殷太监道:”李皇亲是小李娘娘的兄 弟。咱明日去郑娘娘位下求个分上,只求皇爷批下,竟落文书房,看那小狗攮的可 敢留住么!“程中书道:”妙极,妙极!但不知要多少礼物?“殷太监道:“少也得万石米。”程中书道:“小侄是个穷官,怎办得起?”
殷太监道:“你措一半,我代你借一半,等你回来补我。”程中书道:“拜托, 回来加利奉还。”殷太监道:“田哥分上,说甚么利钱?只是弄得这些狗攮的头落 地,方称我心。”程中书辞了起身,殷太监道:“你把礼儿先送来,本也预备现成, 等皇爷在郑娘娘处顽耍,咱着人送信来,你再进本,咱央娘娘即时批出,这叫做迅 雷不及掩耳,叫他们做手脚不迭。”说毕,别了。
程公回来。进忠随来,脱了衣服。程公道:“果如你的计,十分停妥。”
便将殷太监的话对进忠说了。进忠道:“事不宜迟,恐久则生变,就乘今夜送 去。”程中书忙取出一百个元宝,用食盒装好,差了四个人抬着,进忠拿了帖子, 送到殷太监家来。时已初更,大门关了,门上不肯传。进忠道:“我们是福府差来, 有机密事来见的。”门官才开了门,进忠领人将食盒抬进,门上人大嚷大骂。进忠 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咱是中书程爷送礼来的,早间与公公约定,分付叫此 刻送来的。这是薄敬五两,请收。借重传一声。”
门上接了,似有嫌少之意,回道:“公公睡了,不敢传。”进忠只得又送了他 三两,才去传点,过了一会,家人才出来问道:“甚么事?”进忠对他说了,也送 了他五两银子,才进去说知。少顷,叫抬进去。抬进中堂,见堂上灯烛辉煌,火盆 内丛着火。殷太监头戴暖帽,身着貂裘,南面而坐,前列着十数个亲随。
进忠跪下叩了个头,家人接上帖去。殷太监看了道:“就到明日罢了,怎么这 样快?你爷做得事!”进忠道:“蒙老爷盛意,先送过来,好乘机行事。”旋将食 盒打开,一锭锭在灯下交代明白。殷太监叫管库的收了,说道:“好乖巧孩子,会 说话,办事也找绝。”遂向身边顺袋内摸出十个金豆子来赏进忠,道:“拜上你爷, 早晚有信就送来。”进忠答应,叩谢回来回信。程中书次日把本章备下。
过了几日,殷太监差人来送信。程中书忙将本送进,果然就批出来。道:“湖 广矿税钱粮,看程士宏清查,着写敕与他。”科道见了文章奏劾,俱留中不发。程 中书来谢了殷太监,忙收拾领敕辞朝。京中那起光棍钻谋送礼,希图进身。又有湖 广犯罪拿访的约来帮助。发了起马牌。由水路而来,摆列得十分气焰。
但见他:
行开旗帜,坐拥楼船,喧天鼓乐闹中流,乱杂从人丛两岸。黄旗金额,高悬着 两字钦差;白纸帲批,生扭出几行条例。驿传道火牌清路,巡捕官负弩先驱。列几 个峨冠博带,皆不由吏部自除官;摆许多棕帽宣牌,乃久困圜扉初漏网。过马头威 如狼虎,趱人夫势类鹰鹯。 搜剔关津,飞鸟游鱼皆丧胆;掘伤丘陇,山神土地也心 惊。
程中书带了这班恶棍,一路上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无般不要,任意施为。那 些差上的内官奉承不暇他。敕上只叫他清查矿税,与百姓无涉,他却倚势横行,就 是他不该管的事,他也滥管民情,网罗富户,掯诈有司。山东、江、淮经过之地, 无不被害。及到湖广,是他该管地方,便把持抚按,凌虐有司要行属官礼,勒令庭 参牌票,仰示一任施行。若与抗衡,即行参劾,说他违旨,不奉清查。各府院道, 任期放纵,莫敢谁何。荆、湘一带,民不聊生。正是:
当路豺狼已不禁,又添虎豹出山林。
东南膏血诛求尽,谁把沉冤诉九阍。
程中书舟过汉江,将到均州地方,只见前面一座高山,遂问从人道:“这是甚 么山?”巡捕禀道:“是武当山。”进忠道:“闻得武当是玄天上帝的圣迹,何不 去游游?”程中书遂传令要往武当进香。船家领命,即放船北去。
行了一日,早有均州吏目带领人夫迎接。离均州三十里便是头天门,知州来迎 接,吏目禀道:“从此上山,俱是旱路,请大老爷坐轿。”程中书分付:只着几名 亲随跟去,余者俱着守船,不许乱行取罪。遂搭扶手上岸,坐了大轿,一行鼓乐仪 从竟上山来。到山脚下,早有五龙宫道士迎接,入宫献茶办斋。天色已晚,就在本 宫歇了。次早,吃过早斋,道士禀道:“从五龙上去,山路甚险窄,坐不得大轿, 须用山轿,方好上去。”程中书上了山轿,从人不能骑马,也是山轿,皆用布兜子 抬,两人在上扯拽而行,坐轿的皆仰面而上。一层层果然好座山,但见:
巨镇东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杰,紫盖岭巍峨。九江水接荆扬远,百越山连 轸翼多。上有太虚宝殿,朱陆云台。三十六宫金磬响,百千万众进香来。舜巡禹狩, 玉简金书。楼阁飞丹鸟,幢幡摆赤襟。天开仙院透空虚,地设名山雄宇宙。几树榔 梅花正放,遍山瑶草色皆舒。龙潜涧底,虎伏崖中。幽禽如诉语,驯鹿近人行。白 鹤伴云栖老桧,青鸾向日舞乔松。玉虚师相真仙地,金阙仁威治世宫。
程中书来到半山,有太和宫道官带领一班小道士来接,从人喝令起去,小道士 齐声响动,鼓乐一派,云韶箫管之声清冷可听。进到宫里,道官备下香汤,丛了火, 请程公沐浴上山。直至太和绝顶,祖师金殿前下轿,抬头观看,好座金殿。真个是 :
辉煌耀日,灿烂侵眸。数千条紫气接青霄,几万道黄云笼绛阙。巍巍宝像,真 个是极乐神仙;级级金阶,说甚么祗园佛地。
程公上殿拈香,拜毕起来,四下观看,皆是浑金铸就,赞叹不已。直至山顶, 放眼一望,真个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汉江仅如一线,远远见西北一座大山不甚分 明,如龙蛇蜿蜒。问道:“那是甚么山?”道官道:“那是终南山的发脉。”程公 道:“久闻武当胜概,果然名不虚传。”遂下山来到太和宫,道士设宴管待,一般 有戏子,乐人承应。只一人独酌,饮过数杯,觉得没趣,即令撤去,止留桌盒与老 道士清谈用。两个小道童奉酒,饮至更深始散,就在楼上宿了。只听得隔壁笙歌聒 耳,男女喧哗,一夜吵得睡不着。
次早起来,唤道官来问道:“隔壁是甚么人家深夜喧哗?”道士道:“是山下 黄乡官的家眷来进香,在隔壁做戏。”程中书记在心头。
吃过早饭,道官请游山,程公换了方巾便服,带了从人,满山游玩,说不尽花 草争妍,峰峦耸翠。来到紫盖峰,乃是一条窄路,两山接榫之处,正在转湾之地。 轿夫站在两岸上缓缓而行,轿子悬空,已令人害怕。只见底下一簇轿子蜂拥而来, 两下相撞。进忠等喝道:“甚么人?快下去让路!”吏目忙向前说道:“钦差大人 是本处的上司,你们快些让让。”那些人道:“甚么上司,我们是女眷,怎么让他?” 乱嚷乱骂,竟奔上来。程公见他势头来得汹涌,忙叫轿夫退后,在宽处下轿让他。 只见一齐拥上有二十多乘轿来,轿上女眷都望着程中书笑。众人吆喝道:“不许笑!” 半日才过完了。程公心中着实不快。上了轿,回到太和宫,道士献了茶,吃了午饭。 程公叫道士来问道:“才是谁家的女眷?”道士道:“就是昨夜做戏的黄乡官的公 子,带着些女眷来游山。”程公道:“他是个甚么官儿,就这样大?”道士道: “他是个举人,做过任同知的。”程公大笑道:“同知就这等大?”道士道:“此 地没有宦家,只他是做过官的,故此大了。”程公吃了饭,因夜里未曾睡觉,就和 衣睡熟了。
原来这黄同知极不学好,在山下住着,倚着乡官势儿,横行无忌,有天没日的 害人。小民是不必说了,就是各宫道士,无不被其害,将他山上钦赐的田地都占去 了,但遇宫内标致小道士,就叫家去伏事教戏。家内有两班小戏子,都是掯陷去的, 到有一大半是道士,买的不过十之二三。山上道士个个痛恨,正没法报复他,却好 见程公恼他,便乘机在火上浇油。因进忠是程中书的心腹,家人先摆了桌在小阁子 内,乘程公睡熟,便请进忠到阁上吃酒。
两个道士相陪。进忠道:“老爷尚未用酒,我怎么先吃?”道士道:“乘此刻 消闲,先来谈谈。”三人一递一杯,吃了一会。那道士极称黄同知家豪富,进忠道 :“他不过做了任同知,怎么就有这许多家私?”道士道:“他的钱不是做官撰的。” 进忠道:“是那里来的?难道是天上下的!”道士道:“虽不是天上下的,却也是 地下长的。”老道士正欲往下说,那个道士道:“你又多管闲事了,若惹黄家晓得, 你就是个死了。”那老道士便不敢说了。进忠道:“你说不妨,此处又无外人。” 道士道:“只吃酒罢,莫惹祸。太岁头上可是动得土的!”进忠站起身来道:“说 都说不得,要处他,越发难了,我去禀了老爷,等老爷问你。”那道士道:“爷莫 发躁,我说与你听罢。”
道士未曾开言,先起身到门外看看,见没人,把门关上,才低低说道:“我们 这武当山,自来出金子,就是造金殿,也是这本山出的。金子被永乐皇帝封到如今 不敢擅开,只有黄家知道地脉,常时家中着人去开挖,外人都不知金子的本源,他 也一些不露出来,带到淮、扬、苏、杭等处去换,他有这没尽藏的财源,怎么不富?”
正说间,程公醒了咳嗽,进忠忙过来斟茶与程公吃,便将道士之言一一说知。 程公道:“武当乃成祖禁地,与南北二京紫金山一般,他敢擅自开挖,罪也不小。 若要处他,却无实据。”进忠道:“擅开金矿,毁挖禁地,这都是该死的罪,况爷 是奉旨清查矿税的,这事不查,更查何事。”程公道:“事之有无也难凭一面之辞, 这事弄起来甚大,恐难结局。”进忠道:“且去吹他一吹,他若见机,寻他万把银 子也好。”程公道:“怎得有便人吹风去?”
进忠道:“均州吏目现在外面,等小的去吹个风声与他,看是如何。”遂下楼 来到殿上。
那吏目正睡在凳上,见进忠来,忙起身站立。进忠与他拱拱手道:“贵处好大 乡绅。”吏目道:“此地无帲砂,赤土为上。”进忠道:“明对他说是钦差大人, 他还那等放肆。”吏目道:“他在此横行惯了,那些人总是村牛,哪里知道世事!” 进忠道:“老爷十分动怒,是我劝了半日才解了些。
闻得他家有好金子,老爷要换他几两公用,可好对他说声?“吏目道:”他家 果是豪富,恐未必有金子。“进忠道:”他家现开金矿,怎说没有?“吏目道:” 人却是个不安静的,若说他开金矿,实无此事。且武当自来没有出过金子。“进忠 道:”一路来就闻得他家开金矿,有没有,你都对他说声。“吏目道:“金子本是没有,若大老爷怪他,待我去吹他吹,叫他送分厚厚的礼, 自己来请个罪儿罢。”进忠道:“也罢,速去速来。”
吏目走出宫来,见松树下一簇人坐着吃酒,吏目认得是黄家的家人,吏目走到 跟前,那些人认得,都站起身来。吏目唤了个年长的家人到僻静处说道:“早间你 家的轿子在山上遇见的是钦差程大老爷,来湖广清查矿税的,你家女眷冲撞了他, 他十分着恼。”那家人道:“总是些少年小厮们不知世事,望爷方便一言。”
吏目道:“我也曾代你禀过,他说闻得你家有金子换,他要换几两哩。”家人 道:“这里哪里的话?我们家金子从何而来?”吏目道:“他原是个没毛的大虫, 明知你家巨富,这不过是借端生发的意思。你去对你家公子说声,没金子,就多少 送他分礼儿罢。恐生出事来,反为不美。”
家人道:“爷略等等,我去就来。”吏目道:“你须调停调停,他既开了口, 决不肯竟自干休。”
那家人来到楼上,埋怨那起家人道:“老爷原叫你们跟大爷出来,凡事要看势 头,怎么人也认不得,一味胡行?你们惹了程中书,在那里寻头儿哩!”
公子听见,问道:“甚么事?”家人便将吏目的话说了一遍。那黄公子是少年 心性,听了这话,便勃然大怒,骂道:“放他娘的狗屁!我家金子从何处来?那吏 目在哪里?”家人道:“在树下哩。”公子往外就跑,哪里拦得住?
一气跑到树下,一片声骂道:“充军的奴才,你只望来掯我,你代我上覆那光 棍奴才,他奉差管不着我,他再来放屁时,把他光棍的筋打断他的。”那吏目听见 骂,飞也似的跑去了。那黄公子犹自气愤愤的赶着骂,吏目跑到楼上,将黄公子骂 的言语一一对进忠说了。进忠来回程公,程公大怒道:“畜生如此无礼!这却不干 我事了,他倒来欺负我!”遂发牌到均州上院,把老道士拿去补状,连夜做成本章, 次日差人背本进京。一面点了四十名快手、二百名兵,将黄同知宅子围得铁桶相似, 候旨发落。正是:
忍字心头一把刀,为人切勿逞英豪。
试看今日黄公子,万贯家私似燎毛。
黄公子只因一时不忍,至有身家性命之祸。少年人血气之勇,可不忍乎!
均州知州遂将此事申闻抚按,黄同知也着人到抚院里辩状。抚院上本辩理,总 是留中不发。偏他的符水灵,本上去就准了,不到一个月,旨下,批道:“黄才擅 开金矿,刨挖禁地,着程士宏严行拿问,籍没定罪。”程中书一接了旨,便又添些 快手、兵丁,把黄同知父子拿来收禁,把家财抄没入官。田地房产仰均州变价,侵 占的田地准人告覆。将妇女们尽行逐出。那些兵丁乘势将妇女的衣服剥去,赤条条 的东躲西藏,没处安身,都躲到道士房内,只好便宜了道士受用。也是黄同知倚势 害人,故有此报。黄同知父子苦打成招,问成死罪,候旨正法,也是天理昭彰。
忽一日,有个兵备道,姓冯名应京,江南泗州盱眙县人,两榜出身,仕至湖广 参政。来上任,到省见抚院,回来,正从武当山过,观看景致,忽听得隐隐哭声, 便叫住轿,着家人去查。家人访到一间草房里,把蓠荆门推开,只见两个年老妇人 尘着绩麻。家人问道:“你家甚么人哭?”老妇人道:“没有。”家人道:“明明 听见你家有哭声,怎么说没有?我们是本处兵备道冯大老爷差来问的。”那老妇人 还推没有。只见一个少年妇人,蓬头垢面,身无完衣,从屋里哭着跑出来道:“冯 大老爷在那里哩?”家人道:“在门外轿子里哩。”那妇人便高声大叫道:“青天 大老爷,救命!冤枉!”直喊到轿前跪下。冯老爷问道:“你有甚么冤枉?好好说, 不要怕。”那妇人哭诉道:“小妇人是本处黄同知的媳妇,被钦差程中书害了全家。” 将前情细诉一遍。冯公听了,毛发上指,道:“青上白日之下,岂可容此魑魅横行?” 遂叫拿两乘小轿,将妇人并老婆子带一个去,回了衙门,差人问到他亲戚家中安插, 叫他补状子来。
冯公袖了呈子,上院见抚院,禀道:“本道昨过武当山下,有妇人称冤,系黄 乡宦的媳妇,被钦差程士宏无端陷害,全家冤惨已极。原呈在此,求大人斧断。” 抚院道:“本院无法处他。”“本道却有一法可以治之,俟行过方敢禀闻。”抚院 道:“听凭贵道处治得他甚好。”冯公辞了回来,到衙门内取了十数面白牌,帲笔 写道:“钦差程士宏,凌雪有司,诈害商民,罪恶已极,难以枚举。今又无辜陷害 乡官黄氏满门,惨冤尤甚。本道不能使光天化日之下,容此魑魅横行。凡尔商民, 可于某日齐赴道辕,伺候本道驱逐。特示。”
白牌一出,便有万把人齐赴道前,冯公道:“尔等且散,不可惊动他。本道已 访得他于某日船到汉口,尔等可各备木棍一条,切不可带寸铁。
有船者上船,无船者岸上伺候。俟本道拜会他,尔等只看白旗为号:白旗一招, 炮声一响,便一齐动手,将他人船货物都打下水去,切不可乘机掳抢,亦不可伤他 们性命,只把程中书捆起送上岸来。“传谕毕,众人散了。
再说程中书扬扬得意,自均州而来,渐抵汉口,五六号座船,吹吹打打,鼓乐 喧天。到了汉口,随役禀道:“兵备道冯大老爷来拜。”程中书出舱相迎,挽往船, 冯公下船相见,程公道:“老先生荣任少贺。”叙了一会闲话,茶毕起身。程公送 上岸,才回到舱,忽听得一声炮响,岸上一面白旗一展,只见江上无数小船望大船 边蜂拥而来,岸上也挤满了人。大船上只疑是强盗船,正呼岸上救护,忽又听得一 声炮响,岸上江中一齐动手,把五六号大船登时打成齑粉,把程中书捆起送上岸来, 余下人听其随波逐流而去。正是:
昔日咆哮为路虎,今朝沉溺作游魂。
毕竟不知程中书并手下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