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与小唐躲在大门内的树后,朝外张望。只见一辆大车刚停下,家丁、车夫等人便团团围过来。丫鬟先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接洪母下车,递上枣木拐杖。丫鬟扶着洪母进了大门,洪承畴在门内跪迎,哽咽道:孩儿不孝,多年来戎马倥偬,奔波在外,今日奉迎母亲北上,当每日承欢膝下,以补二十年未曾晨昏定省之过。
洪母铁青着脸,紧握着手中的枣木拐杖,颤巍巍地走向洪承畴,突然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口里骂道:你这个不孝的畜牲!害我受了十多年委屈,抬不起头!我千里迢迢进京来,就是为了打死你,替天下除害!
洪承畴不敢躲闪,硬着头皮龇牙咧嘴地挨揍。家丁见状,忙关起大门。
顺治与小唐满脸诧异,目瞪口呆。
洪承畴哀求:娘!您且息怒!
洪母怒骂道:那年松山城破,都说你一定宁死不屈殉国了!皇上还赐祭十六坛,祭到第九坛,突然传来你已经降了清国!家里的灵堂也只好撤了!乡人笑骂不说,亲戚还故意来道贺,“洪老太太恭喜啊,原来你家大少爷没死!”我……我真恨不得有一个地洞钻进去!
洪承畴叩头道:娘!您听孩儿说……
洪母打断他的话,继续怒骂:你知不知道,有人写了一副对子“史笔流芳,虽未成名终可法;洪恩浩荡,不能报国反成仇”。史可法,洪承畴,两个名字嵌在里头,一个流芳百世,一个遗臭万年!这副对子流传开来,我羞得连门都不敢出!……今天我打死你,给天下人出口恶气,便死了也瞑目!
洪母说完,抡起拐杖又打,洪承畴手足无措,慌乱地求饶。
顺治与小唐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干着急没有办法。
顺治回到承乾宫暖阁,感慨万千地向大玉儿诉说了在洪承畴府中的所见所闻。
大玉儿望着顺治诧异道:哦?有这种事?
顺治神情有些夸张地:真的,我亲眼瞧见的!那老太太力气还真不小,每一拐杖都结结实实打在洪师傅身上,洪师傅连躲也不敢躲!
苏茉尔笑道:皇上,瞧你师傅多孝顺!
顺治想了想,扑哧一笑,苏茉尔好奇道:皇上笑什么?
顺治忍俊不禁:我一想到师傅被他额娘追着打的模样,就……
大玉儿横了顺治一眼,半嗔半笑道:淘气!
顺治不解地问:皇额娘,我不懂,那老太太言下之意,仿佛觉得……宁可洪师傅死了,也不愿意他做我大清的臣子?
大玉儿解释道:皇帝,在这神州大地,汉人多我满人不止百倍,可他们都是你的臣民。汉人的心理,你不能不了解。如今你亲眼看见这事,也好,正是一个了解的开端。
苏茉尔劝道:既然洪先生是皇上的师傅,又是皇上将来得倚重的大臣,格格不如想个法子,给他们母子化解化解,好让洪先生感恩戴德,更加尽心。
大玉儿闻言失笑:我能有什么法子!
苏茉尔笑道:每次格格说这句话,就表示有法子!
顺治求道:皇额娘,您就可怜可怜洪师傅吧!
苏茉尔进一步说道:这还是其次,格格,您该藉这个机会,做给皇上看,如何化解争执;也趁机让皇上明白,究竟汉人百姓是怎么个想法。
大玉儿想了想,终于点点头,苦笑道:也罢,又要苦费一番心思了!
苏茉尔笑着道:当年格格一席话,就能把洪师傅那半个死人给说活了!这会儿,只是收服一位老太太,又有何难!
大玉儿瞪了苏茉尔一眼,苏茉尔忙含笑掩口,不敢再说。
洪府书房里,洪承畴神情显得很颓丧,一精一神不济,顺治不禁问道:师傅,你还好吧?
洪承畴勉强一笑,强打一精一神问道:臣不要紧。皇上近来读到宋史了吧?记不记得赵普常念的那本书?
顺治答道:不是说他“半部论语治天下”吗?从前在上书房开蒙时就读过了!
洪承畴点头:好,温故而知新,臣请皇上默诵一章。
顺治犹豫地随手翻开面前的《论语》,正好翻到“为政”篇,他有些尴尬地仰头望天,绞尽脑汁地苦思,嗫嚅道:子曰……子曰……
洪承畴提个头:为政以德……
顺治结结巴巴地:子曰,为政以德,譬如……譬如……
洪承畴叹了口气,失望沮丧催化了他满腹委屈,竟然忍不住流下泪。
顺治吓了一跳,忙起身问:师傅,,你……你怎么啦?
洪承畴连忙用袖子拭泪,垂首道:臣失仪。
顺治歉然道:师傅,对不住,当年我就没有好好背,早就忘得一精一�光……�
洪承畴忙道:没事儿,皇上请坐,臣只是……一时感触,不要紧,不要紧!
顺治坐下,显得很惭愧自责,他默默低着头翻了几页书,突然看见“子曰:君子不器”这一条,想了想,计上心来。
他拿起书走向洪承畴问道:师傅,这句话怎么讲啊?
洪承畴擦擦眼泪,定睛细看,只见顺治一只手掩在书上,把“器”字下面那两个“口”字遮住,变成了“君子不哭”四字。洪承畴不禁破涕为笑。
小唐笑着拍手:好了好了!师傅笑了!
洪承畴收起笑意,正色道:当前人心望治,如大旱之望云霓。皇上聪明过人,要上慰两宫、下慰百姓,臣俯请皇上,就在今日痛下决心……
顺治打断道:知道知道!朕一定会用功的!
洪承畴感伤地:臣虽难逃千古骂名,只愿辅助皇上成为一代贤君,造福黎民,那么……也算稍稍对得起良心了!
这时,小唐轻咳一声,低声道:这会儿已是辰时三刻,请洪大人预备接驾吧!
洪承畴一愣:接驾?
小唐解释道:圣母皇太后只带着亲信,出宫上完香,便要临幸府上,说是要来探望大人的高堂……
洪承畴闻言大吃一惊。
洪府花园里,洪承畴扶着洪母往凉亭走,紧张地猛揩额头上的汗。
洪母满脸不悦,骂道:别拉我!我谁也不见!
洪承畴紧张地:娘,想见您的是……圣母皇太后啊!
洪母一怔,停下脚步,声音更大骂道:管她什么黄太后紫太后,要我跟蛮子下跪,办不到!
洪承畴哀求道:您老人家帮帮忙,照个面就行,皇太后不会为难您的!
洪母毫不客气地:你就说我已经被你气死了!不见不见!
洪承畴一面低声哀求,一面连扶带拉,将洪母领至凉亭中。
洪承畴见大玉儿与顺治满面微笑地坐着,苏茉尔、小唐站在他们身后,连忙打千:臣恭请皇太后、皇上圣安!
大玉儿笑道:洪大学士快请起!
洪母气得将拐杖在地上一顿,转身就要走,大玉儿站起,柔声道:打扰了老夫人静养,真是对不住!不过您既然来了,何不坐一会儿?
洪母头也不回,硬声道:乡野鄙人,不懂礼数,怕冲撞了皇太后。
大玉儿微笑道:老夫人放心,又不是年节朝贺,咱们只是顺道探望,聊聊家常,何必拘泥什么礼数!
洪母见大玉儿和颜悦色,言语谦恭,略觉奇怪,转头看着大玉儿,冷冷地问道:老身何德何能,敢劳皇太后屈尊降贵,亲来探望?
大玉儿真诚地:听说老夫人是名臣之后,知书达礼,教子有方,因此特来讨教。
洪母转头怒瞪着洪承畴,冷冷道:教子有方?哼,老身最后悔的就是生下这个不忠不孝的孽子!
洪承畴满脸尴尬,不敢抬头。
大玉儿走近洪母,柔声问道:老夫人是责怪洪学士……不该降我大清?
洪母不答,冷冷地别过头去。
大玉儿仍微笑道:老夫人读书知史,可还记得古时名臣,管仲和魏征,也都不是从一而终,史书上对他们有褒无贬,只因为他们能够辅佐新主做好事!
洪母看大玉儿一眼,欲言又止。
大玉儿庄重地:我猜到老夫人心里的话,你要说,管仲和魏征的新旧主子原是同邦,而我满洲人是异族?
洪母虽没有说话,但从她神情可以看出她对大玉儿的话默认了。
大玉儿继续道:老夫人,我说你还是想不开。舜,东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也。他们君临天下,却能四海归心,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施政,能从全局着眼,并不以夷狄自居,所以就无所谓华夷之辨了。
洪母神色犹疑,仿佛想反驳又不知从何驳起。
大玉儿坦诚地:我们并不自外于中国,希望汉人也不对我们见外。我爱新觉罗氏,本来就是大舜的后裔,满汉本乃一家,从今后更是浑成一体了。
洪母不屑地:皇太后说得挺美。不过,恕老身直言,百姓是不喜欢满人的!
大玉儿眉毛一挑,笑道:哦?老夫人也恕我直言,如今的赋税比明朝轻,吏治更要好上十倍,百姓大多都能安居乐业。
洪母不满地说道:这我承认!但是旗人高高压在汉人头上!朝中如此,民间也是如此,汉人心里自然难过。
大玉儿:这是事实,一时改不过来。但是,将来要改的!老夫人,如今大权都在亲贵手上,将来皇帝亲政,我盼他做个明君,创造满汉一家的太平盛世!这也是为什么我把皇帝交给洪先生教导,洪先生等于是一人系天下之祸福啊!
洪母闻言,不禁为之动容。
洪承畴趁机跪下进言:娘,想那前明诸帝,只图逸乐,弄得天下鼎沸,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明朝不亡是无天理。儿子并非为了惜命而苟活,而是舍一己之毁誉,辅佐新朝大行仁政。儿子就算对不起前明,可是自问对得起千千万万的老百姓!
洪母想想,叹了口气,扶起洪承畴,母子俩泪眼相望。
突然,洪承畴激动地跪下磕头:臣……感激皇太后恩典!
大玉儿欣慰地一笑。
顺治松了口气,低声对苏茉尔道:我总算见识到皇额娘的见识与口才了!
苏茉尔低声道:皇太后这么低声下气,耐着性子给他们母子排解,都是为了你啊!皇上明白吗?
顺治感动地:明白!皇额娘的用心良苦,我明白!
苏茉尔又道:皇太后方才那番话,不只是说给洪老夫人听,也是在说给皇上听!
顺治神往地:满汉一家的太平盛世!我不会……辜负皇额娘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