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一座老房子,是与我生命同在的一棵老树。
——自题
我姥姥是个地道的乡下小脚女人,可她却有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刘鸿卿。按说在她那年月,女人一般都没有名字,她不仅有而且那么响亮,原因是她家当时挺富,父亲开了个大染坊,几个兄长都在青岛、烟台一带有买卖操持。
刘鸿卿命不好,十六岁按照当地的八字风俗,嫁了一个铁匠铺的掌柜——我的姥爷倪润太,于是,这辈子他们就再也没离开过穷。姥姥认命,常自我安慰:人命一尺,难求一丈,活着,就已经是造化了。姥姥如此达观,所以她的日子在水门口村是出了名的红火。
“倪家媳妇好强啊!”知道底细的邻家女人都这么说。每回姥姥听到这些话,总是抿嘴一笑,挎起挖菜的篮子,一溜小跑地奔向河边,撩起土蓝色的士林布大褂,一把泪水一把河水地往下抹,直到听见有脚步声,才又挎起篮子往山上走……
在那不高的山顶上,可以看见娘家的那个村,也只有坐在那儿,她才敢放声哭一场,末了,她还是自我安慰:人命一尺,难求一丈。
姥姥认命了。
当闺女时的姥姥,在娘家是出了名的巧手。村里谁家闺女出嫁都请她画个鞋样,绣对枕头什么的,慢慢地她自己也积攒了一些花样。不知多少个圆月的夜晚,拿出绣满龙凤的鞋样,用心丈量着她那未来的男人……
姥姥说,出嫁的那天她清楚地记着,老天一直一陰一沉着脸,坐在花轿里的她不知怎么地,泪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滴。第一次远离娘家,那滋味真不好受,送她的两个哥哥一声也不吭,像和谁赌气。只有那吱扭扭的轿子声,在他们兄妹之间传递着相互的嘱托。
“掀开盖头的那一刹,我眼前当时就黑了,你姥爷家的那间破屋啊,还赶不上俺娘家的厦子(农村装草用的棚子)!”姥姥这样对我描述她初来倪家的情景。“倒是看了一眼你姥爷,挺让人宽心的,黑溜溜的脸膛儿,立在门口像副门板,话不多,一句一个响。”
我问:“那你们后来为什么老吵架?”(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姥爷、姥姥没正经说过一句话,,只要张嘴就抬杠,谁也不让谁。)
“鸡狗不合,老辈子的话都是有数的。”姥姥属狗,姥爷属鸡。
我又问,“那你们怎么还生那么多孩子?”
“老天把命都给你安排好了,孩子来了,你就得收着,你能咋的?也幸亏有孩子拖着我,要不我早寻死了。你姥爷这人,他不说理呀,你妈小时候夜里哭,他不打孩子,回手就给我一巴掌,那打铁的手,落在脸上,当时眼底就出血了,脸肿得像发糕,第二天见了邻居,我推说是昨晚起夜,撞在门框上了……”
姥姥也真够强的,嫁过来几年,自家就盖起了五间大瓦房,套起了一个大院子。听说上梁的那天,来了足有五十个帮工的,可一到吃饭就全走了,谁也舍不得吃倪家媳妇一口馒头,谁都知道这粮食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多少年过去了,姥姥一提起这五间大瓦房就掉泪。
六十年代初,姥姥家的日子算真正地红火了。大儿子、大女儿在青岛工作,二女儿在县里教书,小儿子在部队当兵。那时家家都在闹饥荒,水门口的人吃光了山里的野菜,开始吃槐树叶子了,一个个脸肿得都认不出谁是谁了。快过年了,孩子多的人家,爹妈都愁得要上吊。姥姥和姥爷商量,年二十八把家里喂了一年半的肥猪给杀了!
那天早起,姥姥特意用刷锅水拌了些糠,装了满满一桶,站在猪圈前良久:“畜儿,多吃点儿,这是你最后一顿饭了,你算是替我报报恩吧,盖这房子我欠大伙的情啊,明儿杀你,别使劲儿叫,我就推说你病了,叫大伙吃得心里安生点儿,啊!”
一口大锅在堂屋正中央烧了一晌午,日头偏西,这头大肥猪才烂,姥姥家门口已是水泄不通了,大人、孩子,能来的都来了,姥姥回忆说:“那口猪也真是通人情,没吭几声就咽气了,这锅肉简直是奇香,这辈子再没闻过那么香的猪肉了。”
姥姥说,她都记不得是谁先动了手,反正不大的功夫,锅底就朝天了,姥姥和姥爷谁也没摊上一口,可那一夜 他们睡得特踏实,直睡到大雪堵门才起来。姥姥收拾着散落在院子里的猪骨头,看着蹲在石台上抽烟的姥爷,“哦,他爹,这才想起来,启锅的时候,该再加一勺子盐。”
我记得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姥姥最小的儿子在部队当连长,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为救别人牺牲了。部队派人来给姥姥送遗物的那天,姥姥所有的儿女都到齐了。他们生怕母亲承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而出现意外,部队还带了两名医生。姥姥说,那天她一看家里来了那么多首长,就预感到舅舅出事了。她说,舅舅最近没往家里写信,她这些日子老做梦。
部队首长们望着眼前的这个慈祥的母亲,不知该怎么开口报告这悲痛的消息。姥姥倒先张口了,“是不是道远在部队上犯了什么错误?”(我小舅叫倪道远。)首长急忙解释:“不是,不是,大娘,你的儿子是好样的,是我们部队学习 的榜样……”姥姥说她不记得往下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只记得那一夜 ,不到六十岁的姥姥一口后牙全酥了,舌头一碰就往下掉块儿……
夜里,姥姥点着油灯把舅舅在部队的立功喜报全都拿出来了,她贴了一墙。一边贴一边自语:“人命一尺,难求一丈,当兵的命不在自己手里,好哇,你是救别人死的,妈懂得你,好哇,孩子,尽做好事,下辈子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只是第二天村里来人要把门上挂的“光荣人家”牌子换上“革命烈属”时,姥姥坚决不让。
母亲相信儿子没有死。
我的姥姥只上过半年的识字班,可她清楚,认字是天下最有用的,当年她作主用卖花生种一子的钱送我妈妈和舅舅到城里读书,这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小脚女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这也是姥姥如今常夸耀自己的一句话:“我要是当初不逼着你妈妈去青岛念书,认识了你爸爸,现在哪有你呀?”我也逗姥姥:“人命一丈,难缩一尺,我命好啊……”其实我是我们这个家里最感激姥姥的一个人了,没有姥姥,也许就真的没有我。
我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年代,家里有个大我两岁的哥哥,那时我的父母只是机关的一般职员,雇不起保姆,他们又都是要求进步的青年,只好把我送入几个月才能来接一次的长托幼儿园。严重的缺乏营养,又整日被捆在小木马上,半年下来,我已经成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小怪人了。
当时,在青岛上学的小姨,暑假回老家,把我的惨状禀报姥姥后,听说姥姥一宿没合眼,把家里所剩的麦子面都烙成了火烧(这也是我至今最爱吃的一种饼),连夜摘了一篓子酸苹果,就坐上了由石岛开往青岛的轮船来到我家。那会儿,我父母住在青岛伏龙山的一套石头房子里。我妈回忆说:姥姥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只听一个人轻轻地敲门,她以为是在做梦,开了门,看见姥姥立在门口,一脸的雾水,一脸的汗水,一脸的泪水。
“妈,出什么事了?”
“印子(我妈的小名),我想把小萍接回去……”
姥姥泪如泉涌……
就这样,只有两岁的我,就跟着姥姥回到了我童年的天堂——水门口。
刚到村里,好奇的人都来看我这个从城里来的孩子。姥姥说,我见了谁都哭,把人吓得只好等我睡着了才来,东家一篮子鸡蛋,西家一把红枣,姥姥的好人缘使我成了村里最富有的孩子。
姥姥说什么也想不到,我如今长这么大个子,小时候真是个小懒猫,冬天,姥爷出门总是把我揣在棉袄里,有时在人家坐半天,才听见棉袄里有几声叽叽,解开扣子,原来里面还有个我。
村里有个算命的老人神秘地告诉姥姥:“你这孩子是在城里住高楼吓的,你快给她叫叫魂,这孩子活不了多久了,除非她能天天吃鸡蛋。”
天天吃鸡蛋,在那年月,如同登天。
可姥姥心里拿定了主意。
赶上初五的大集,姥姥去集上提回一篓子红皮大鸡蛋,只是手上的那副从娘家带来的上乘银镯子不见了。那红扑扑的鸡蛋铺了满满一炕席。早晨吃鸡蛋羹,中午吃鸡蛋饼,晚上吃鸡蛋面,我就这么吃了三个月。
鸡蛋真是个好东西,我的小脸开始泛红了,见了人就笑,姥姥用头绳给我扎起两个朝天的小辫子,大伙逗我,“小萍,快,小辫子让蜜蜂扛走了。”就这样,我在水门口住了整三年,当了三年姥姥的小尾巴,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在我的印象里,姥姥手里有吃不尽的好东西,姥姥的肚子里有讲不完的好故事,我如痴如醉地追随着姥姥,听了许多本不该我那个年龄听的故事,记住了很多我那个年龄本不该记住的事。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姥姥的故事都是出自《三国》、《水浒》、《聊斋》,真、善、美,假、恶、丑,在姥姥的嘴里都明明白白。
我的启蒙老师应该是我的姥姥啊。
后来,因为要上学了,只好回到青岛我妈妈身边,可是姥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已经注入了我的生命,那时我记得大人们常问:长大了挣钱给谁花?“给俺姥。”我永远都这么说。
姥姥还真花上了我挣的钱了。在济南上学的第一年,我们是26 块生活费,我就先给姥姥寄了10 块钱,再后来,随着我挣的钱越来越多,我给姥姥的钱就越来越多。今年过年回家,我一次给姥姥2000 块,还特意请朋友从银行换了新钱, 50 元一张,厚厚的一沓,姥姥嘴上说:“我一个老婆子,又不出门,要这么多钱干嘛?”可转身就对邻居夸耀说,“小萍给我这么多新钱……”
头一回去香港,我打电话问她要什么,她说买一包发面的引子,说邻家张大娘的女儿就是从香港买的引子,发起的面特别香甜,你妈就爱吃这种馒头。八十多岁的母亲还想着她的女儿。六十多岁的妈妈常说,只要有母亲在,我就觉得自己不老。我也说,只要姥姥在,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黄毛丫头。
做了主持人,姥姥是我最忠实的观众了,一到星期六,她就张罗着早吃饭,千万别耽误了“综艺大观”。只是姥姥太偏爱我了,每回都说:“小萍主持的这个节目比哪个都好看。”可小阿姨告诉我,姥姥也常对着电视里的我叹气:“三十好几的人了,老这么一个人,孩子也不要,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可是,每回姥姥见了我,又说:“萍儿,你干这个工作挺光荣,连我都受到人们的格外尊重。”真怪了,姥姥从来没问起过我个人生活,内心是不是真正的痛苦,莫非她是最理解我的?!
我曾答应过姥姥,等北京我有了大房子,一定接她来我这儿住,可至今我也没有大房子,姥姥也就不能来北京,我真的盼望姥姥能活一百岁,我也一定能有大房子,我和姥姥都等着这一天。8 月8 日是姥姥八十六岁的生日,我因为这周有直播,不能回去,特写此文,献给她老人家!祝姥姥生日快乐,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