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山里的孩子就像两条船,每条船都有它自己的航程,我们能够相遇,因
为我们心灵相通。
——自题
这是一次艰难的复信。书桌上摆着四川省广元市青川县乔庄镇三盘小学的教师郭凤萍和十几个孩子写给我的信:
倪萍:您好!
坐在这西南大山区的炎炎夏日里,面对屏幕上亲切的您,竟然有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也许因为您是名人的缘故吧,让我却不知如何称呼是好,只有直呼其名了。这种心情但愿您能理解。
给您写这封信是由一群孩子引起的。而我,仅是一名村里小学代课教师。
我们这里条件与城里相比,可谓天壤之别。贫瘠的土地上任你祖祖辈辈世代挖种,那种收获也只能寄托在风调雨顺上。可孩子则不同,他们才是真正的希望,他们应该尽量地享有学知识的权力。当我在外面的世界里经历过再回到故乡,这块虽贫穷却让人眷恋与牵挂的地方,再面对讲台下人数虽少,却有着明亮双眸的孩子时,我的心以一颗母亲之心而颤动。我没有更多的办法去帮助他们(每月只有几十元代课费)。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在地上到处撒泥土,就问他们想不想读课外书。孩子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课外书,我举了些例子,他们明白之后,齐声说,想。我没词了,上哪去弄这些书呀,我家里原来给我们姐弟订的一些刊物,早被父亲拿到学校弄得破烂不堪了。后来,我说大家想个办法试试。问他们认识谁,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倪萍。接着,我们开始试着写这封信。有些没有学过的字是我一笔一画教写的。托人去县里一交一 信时,有人还问,倪萍阿姨会帮助我们吗?看着他们期望的眼神,
我也在问自己:能吗?但愿孩子们能够如愿以偿。我先谢谢了!
祝福您的一生!
郭凤萍
96年5 月26日
信的后面又附了一封孩子们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给我的倪萍阿姨:
您好!
我们是大山里的孩子。这里有很高很高的山,让我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我们很想出去玩,可是我们这里的农村很穷,有的同学书学费都一交一 不起。
我们的学校原来在一个小山脚下,房子很旧,有的墙都快垮了,是国家给我们新修了学校。我们已经到新学校上课了。我们很爱学习 ,可是我们没有课外书读。我们的家里、学校都没有钱买。我们的桌椅差不多都是坏的,有些都裂开了很大的口子,有时我们写字笔都不见了,一些桌凳是连在一起的,写字离得太远。爸爸妈妈说他们都坐过。但我们很爱学习 。老师说,我们正是读书的时候,应该多读一些课外书。可是我们一本也没有。除了上课,我们地上玩,整天满身是灰,像个泥娃娃。看电视,只有中央一套节目的少儿节目,有时还停电。我们想读书,想知道很多很多的东西。倪萍阿姨,您能帮助我们吗?
再过几天,就是“六一”儿童节了,我们班有六个同学又要加入少先队了。我们十二个少先队员祝您工作顺利,一生平安!
赵雯雯张霞赵松张军
董波张磊张静刘臣丰
董俊杰张虹董芳林张忠虎
96.5.25
自从做了主持人,这些年,我收到的观众来信中有三分之一是求我办事的,而且大多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比如:给他们上中央批个什么项目呀,帮助集资建立什么福利院啊,治病的、上访的、告状的和申冤的……凡是这样的信,最多我只能按我知道的有关部门将他们的信转过去,但是我对教师的来信,特别是乡村教师,这些工作在中国教育事业的最基层、待遇最差、生活条件最艰苦、教学任务最繁重也是最受人们尊敬的老师们,却有着不同一般的情感,我觉得他们应当是我们这个社会要永远尊敬和感谢的人,他们是支撑共和国大厦的基石。我很赞同这样一句话:“假如我们以后富裕了,我们要用金子为中国的乡村教师立一座丰碑。”
乡村教师是我心目中一座金光闪闪的塑像。
我见过许多在山里、乡下教孩子们读书认字的老师,他们大多皮肤黝黑粗糙,举止朴,不善谈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授业传道的老师,倒更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只有坐下来和他说上两句话,你才知道他是个文化人,破旧的衣衫遮挡不住他们富有的思想,灰黄色的脸庞遮盖不住他们智慧的光芒。看看他们居住的家就更让你心酸了,清苦得让你觉得他们大概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屋里的那一排书,桌子上的一摞作业本,墙上的几把三角尺,你才知道他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小郭老师长的什么样?穿的怎么样?家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她信中所说“每月只有几十元代课费”我就知道她是在怎样艰苦的条件下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她像千千万万个乡村教师一样,为了崇高的目标,竭尽她的全力了。
我当然应该帮助她们。世界上还有比被别人信任更幸福的事吗?还有比被社会需要更光荣的吗?放下信,我一刻也没停就和我的朋友小于一起去新华书店选了上千册的儿童书籍。书店因为知道书是给山区的孩子买的,破例地在书价上给我打了折扣,并负责打包邮寄。大包的书顺利地寄往四川那座渴望知识和文化的大山里。
书寄走了,满足了小郭老师和孩子们的愿望,我的心并没有因此而轻松。
那一整天什么事也没做,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就像我下决心的那样,每学期都给这个小学寄书,中国这么大,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每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儿童因为贫困而失学,相比之下,小郭老师他们这些乡村教师的力量是多么弱小啊!冰心老人早就在《我请求》一文中讲了日本战后之所以能够成为经济大国,就是因为他们深深地懂得“教育是只母鸡”这个真理。
而我们的许多地区,什么时候能对教育重视起来,尽管村村都写着“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但是真正具体落实的又能有多少呢?我常常收到各地乡村教师的来信,有的是反映他们的工资仅仅是一斗米或一袋面,也有的反映他们因为没有工资而断炊,竟落到靠学生从家里给他们带饭的窘迫地步。
中国是一个拥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泱泱大国,我们悠久的古老文明是享誉全世界的。从孔夫子到陶行知,从蒙学到私塾,历史已经告诉了全世界,中国人历来是崇尚教育尊师重教的。今天怎么了,现代人怎么了?我们哪个人没有老师的帮助能长大成一人 ?我们哪个人的作业本上没有老师批改过的红笔墨?我们这些做过小鸡的人不都是固为吸收了母鸡的营养而欢快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即使是那些掌管老师工资的分发者,不也是因为得到过老师的教育,他才有能力担当这个重任吗?为什么把老师遗忘了呢?
我有幸在中央电视台主持过六届教师节晚会,我也有幸采访过许多优秀的乡村教师,他们对物质的要求仅仅是求得一温一 饱而已,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改善办学条件,使每一个孩子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他们最痛心的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因为贫困而失学。
河北涞源县桃木疙瘩村的那位乡村老师,他常年就吃着一坛子秋天腌好的萝卜,他说:“每顿饭里有点盐味就够了,菜要是油水多了,太下饭,粮食就不够吃了,,这样挺好,省下点钱给孩子们买几本课本。”
云南的一位乡村教师说,我没有更大的抱负,只希望村里的孩子有一个基本的生存能力,长大了出门坐火车不至于不认得站名,得病了不至于找不着医院。
我想这样的话谁听了都会忍不住心酸落泪,都是人,都是父母生养,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命运真不公平啊。
我满怀着对乡村教师的尊敬给小郭老师写了一封回信,我也做出了庄重的承诺:日后我会不断地给他们三盘小学寄书,如果孩子们能够爱护好这些书籍的话,多年以后,说不定能成立个小小的图书馆,到那时我一定去看看。
小郭老师很快给我回信了,她告诉我,孩子们看到书的兴奋情景是难以用语言描写的。我也回信告诉她,我读了她的信后,心中也充满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快乐,大概是分享了孩子们的快乐。
寒假,想到大山沟的孩子们又要度过那个难熬的冬天,我就又给那小小的图书馆寄走了一批书。不知为什么,书寄走了,很长时间并没有收到小郭老师的来信,我心中一直担心她迟早会有一天离开三盘小学,因为在第一封信里她曾告诉我,她仅是一名代课老师,而且她曾经见过大山以外的世界,我有什么理由要求她,一个年轻人,一辈子待在山沟里?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既希望三盘小学有小郭老师这样的如同母亲的人教育他们,又希望小郭老师离开那里,有一个比乡村代课老师更好的出路。那些日子我既盼着小郭老师给我来信,又希望别收到她的信。我相信三盘小学还会有别的老师来教孩子,我盼望我寄去的那些书籍能替小郭老师帮帮可怜的孩子们。
我是个受过许多老师教育的人,我曾经有一个理想,就是去学校里教书当老师。如今这种理想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实现了,所以对老师的这份感激之情就一直深埋在心里,无论走到哪儿,只要对方说他(她)的职业是老师,我的情感上就又多了一份敬意;无论哪个朋友,只要向我介绍他的老师,我就如同见了自己的老师一样,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一份热情。在我看来,天下的所有老师,无论是乡村教师,还是大学教授,他们身上都蕴含着一种可贵的精神。那就是献身于教育事业的神圣使命。
我曾在“文化视点”的第十期里介绍过宋祖英的老师们,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音乐启蒙老师。那位老师个子小小的,样子长得很奇特,你如果在北京的街头上遇到他,肯定以为他是来这里打工的农民。当我们导演刘铁民从距离北京几千公里的湘西大山里找到他的时候,他说他好像在做梦,他不相信还有人记得他。当年他教宋祖英唱歌的时候,宋祖英只有六七岁。后来宋祖英出名了,上电视了,他在县里开会时和别人说,宋祖英曾是他教过的学生,大家听了都不相信,说他吹牛,从此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那位老师几十年都在大山里教孩子们音乐,他有生之年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这一次到首都北京,他激动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导演为了拍出真实感人的场面,特地把宋祖英所有的老师都请来了,而没有告诉她本人,录相的前一天夜里我和那位音乐老师进行了以下的对话:
倪:向老师,你和小宋二十几年没见面了,或许她认不出你来了……
老师:那……那也可能,可我一眼就能认出她。
倪:你穿的这套西装是新买的吧?(我看到了他西装裤角下露出的一圈破旧的已经掉下边的运动裤)
老师:(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嗯。
倪:这套西装多少钱?
老师:一百八十块。
倪:你一月工资多少?
老师:一百多块吧,有时也发不上一百块。
倪:见自己的学生,其实不用这么破费,干嘛非买这么好的西装?
老师:我想,来北京嘛,这里都是宋祖英的同事,我穿太破了,给她丢脸,让人家笑话她,怎么还有这么穷的老师……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分明是一颗母亲般宽厚仁慈的心,只有父母才会事事替孩子着想,穿的好一点是为给孩子争脸,老师如父母啊。
那一晚我同老师聊了很多,他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手不停地颤抖。他告诉我,其实,他在山里教孩子音乐一点儿也不觉得苦,有时一天要翻几个山坡去几个年级上课。他并不指望每个孩子都能成为宋祖英那样的歌唱家,他只觉得大山里的孩子太寂寞太可怜了,他们大部分是一辈子也走不出大山的。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既然命运已经把他们安排在贫瘠荒凉的大山里,人们会唱歌,生活就会变得轻松一些,世界就会开阔一些。当年宋祖英在山里的时候还没去过县城就会唱《我爱北京天一安一门 》,就知道北京有个毛主席,这不就是教育为她打开通向新天地的大门,音乐带她走向希望之路吗?
我很吃惊,我所认识的这些乡村教师竟是那么相像,他们的理想,他们的追求,也是那么一样。我相信我们能够相遇,因为我们心灵相通。
老师们质朴的话语显示了他们博大的胸怀,我的灵魂又一次受到净化。
我的内心涌动出一种愿望,我愿意为中国的乡村教师竭尽我的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