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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癞蛤蟆继续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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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洞口向着东方,因此癞蛤蟆一大清早就醒过来了;部分由于明亮的阳光射进来落在他身上,部分由于他的脚趾冷了,这使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寒冬的夜里躺在他那有都铎式窗子的漂亮房间的床上,他的睡衣已经起床,唧咕着抱怨说这么冷它再也受不了了,已经跑下楼要到厨房去烤火;他光着脚在后面追,跑过几英里几英里的冰冷石头地过道,又劝又求,要它理智一点。

如果不是他好几个礼拜睡在石地板的干草上,几乎忘记了厚毯子拉到下巴的那种舒服味道,他醒来大概会早得多。

他坐起来,先是擦他的两只眼睛,接着是擦他那10个在抱怨的脚趾,把头转来转去寻找熟悉的石墙和装有铁栏杆的小窗子,好一会儿奇怪他这是在什么地方;接着他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了所有的事——他的越狱,他的逃走,对他的追捕;他想起了——这是最要紧和最好的——他自由了!

自由!光这个字眼和想到这件事就抵得上50条毯子。他一想到外面那个快乐的世界就感到浑身温暖,那个世界正在急着等他凯旋,准备好招待他和讨好他,急着要帮助他和陪伴他,好像在他倒霉以前的旧日子里那样。他抖抖身体,用手指头抓掉头发上的干叶子;等他梳妆完毕,他大踏步走进舒服的早晨阳光里,虽然冷,但是信心十足,虽然肚子饿,但是充满希望,所有昨天那些紧张的恐怖感,由于休息过了,睡过觉了,晒着明朗和鼓舞人的阳光而一去不返了。

在这个夏日的清晨,他拥有了整个世界。洒着露水的林中土地在他趟着走时又冷落又寂静;树木过去的绿色田野也只属于他一个人所有,他感到高兴,来到了大路,大路本身也一样孤独,像只迷路的狗一样在急着找伙伴。

然而癞蛤蟆要找的是一样会说话的东西,能明白地告诉他该朝哪一边走。一个人心情轻松,问心无愧,口袋里有钱,没有人到处追捕你,要把你重新捉进监牢。却有路可走,走到哪里都无所谓,那就真是太好了。可如今癞蛤蟆实在有所谓得很,每一分钟对他都无比重要,大路却一声不响,不能帮他一点忙,他简直要踢它。

这条沉默的乡间大路很快就和它腼腆的运河小弟弟合在一起,运河拉住大路的手,充分信任地从容走在它的身边,但也是舌头打结,对陌生人一句话不说。“这两条该死的路!”癞蛤蟆心里说。“不过有一点还是清楚的。它们两个都一定从什么地方来,要上什么地方去。没办法啊,癞蛤蟆,我的乖乖!”于是他耐心地在河边大步走。

在运河拐弯的地方,有一匹孤单的马一步一步地走来,低着头,像是有什么沉重的心事。它颈圈的挽绳连着一根长绳子,绷得很紧,但是随着它的步子一沉一沉,绳子的另一头淌着水珠。癞蛤蟆让马走过,站在那里等着看命运会给他送来什么。

一艘大木船在他身边过去,平钝的船头在静静的水上划出一个好看的旋涡,漆得很鲜艳的船沿平着拉纤的路。船上只有一个大胖女人,戴一顶麻布的遮阳女帽,一只结实的胳臂靠在舵柄上。

“一个美丽的早晨,太太!”当她和癞蛤蟆平行时,她对癞蛤蟆打招呼说。

“我敢说是的,太太!”癞蛤蟆沿着拉纤路和她并排走,彬彬有礼地回答说。“对于一个不像我那样有心事的人,我敢说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可我出嫁了的女儿寄来了快信,要我马上上她那儿去,于是我就出来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出什么事,就怕出了最坏的事,如果你也是一个母亲,太太,你是会明白的。我只好把我的事情丢下不管——你一定能看出来,太太,我是洗衣服的——我只好把我的孩子们也丢下不管,可没有比我这些小鬼更顽皮更捣蛋的了,太太;可我丢掉所有的钱,还迷了路,至于我那出嫁了的女儿会出什么事情,唉,我真是想也不敢想啊,太太!”

“你那位出嫁的女儿住在哪儿呢,太太?”船上的女人问。

“住在靠近河的地方,太太,”癞蛤蟆回答说,“靠近一座漂亮的房子,叫癞蛤蟆庄园的,它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也许你听说过它吧?”

“癞蛤蟆庄园?哈,我自己也正要上那儿去,”船上的女人回答说。“再下去几英里,在癞蛤蟆庄园不到的地方,这条运河和一条河要汇合起来;从那里过去就好走了。你来和我一起坐船吧,我可以顺便带你去。”

她把船紧靠到岸边停泊下来,癞蛤蟆谦虚地感谢过她,轻轻地上了船,心满意足地坐下。

“又是我癞蛤蟆的运气!”他想。“我总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依你这么说,你是洗衣服的,太太,”他们一路漂走时,船上的女人很有礼貌地说。“如果我不是说得太放肆的话,我敢说你干的这一行好极了。”

“是全国最好的,”癞蛤蟆神气地说。“所有的绅士们都上我这儿来——倒贴他们钱也不上别人那儿去,他们对我太有数了。你知道,我对我的这个行当十分内行,全都亲自过问。洗,熨,上浆,给绅士们准备漂亮衬衫让他们晚上穿……一切全由我亲眼看着做!”

“不过你一定不会一切事情都自己动手做吧,太太?”船上的女人尊敬地问道。

“噢,我用了些姑娘,”癞蛤蟆轻松地说,“20个左右,一直在干活。你知道她们是些怎样的姑娘啊,太太!淘气的笨姑娘,我是这么叫她们的!”

“我也这么叫她们,”船上的女人十分同意他的话说。“不过我敢说,你一定把这些懒姑娘管得好好的!你非常喜欢洗衣服吧?”

“喜欢,”癞蛤蟆说,“我简直喜欢得发疯。没有比把双手放在洗衣槽里更使我快活的了!而且我觉得这活儿太容易!一点不麻烦!我向你保证,这是真正的快乐,太太!”

“碰到你多么幸运啊!”船上的女人动着脑筋说。“对于我们两个都真是莫大的幸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癞蛤蟆紧张地问。

“你瞧我,”船上的女人回答说。“我也喜欢洗衣服,就跟你一样;但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这种事我都得洗,自然也就走到哪里洗到哪里。再说我的丈夫,他是这么个家伙,逃避他的工作,把这只船交给我,这一来,我没有一点儿工夫做我自己的事了。照说他现在应该在这里,或者掌舵,或者照顾那匹马,虽然很幸运,这匹马有足够的脑筋自己照顾自己。这些事我丈夫却都丢下不做,却带着一只狗走了,要看看他们能不能在什么地方捡到只兔子回来做晚饭吃。他说他在下一个船闸可以追上我。自然,不管怎么说……

只耍他带着狗出去,我就不相信他,那狗比他还坏。不过这会儿我怎么能洗我的衣服呢?”

“噢,别去想洗衣服的事吧,”癞蛤蟆说,他实在不喜欢这个话题,“试试看一门心思去想那只兔子。我断定是只又肥又嫩的好兔子。有洋葱吗?”

“除了我的衣服,我什么东西都不能一门心思地去想,”船上的女人说,“我倒奇怪你想起兔子来会觉得那么快活。你在船舱角落可以找到我的一大堆衣服。如果你拿出一两件最需要洗的——我不敢向你这样一位太太多说什么,反正你一眼就认出哪几件最需要洗,——在我们这一路上把它们放进洗衣槽,你刚才说得再对也没有了,这将是你的一大乐事,却又真正帮了我的大忙。你在手边就可以找到一个洗衣槽,还有肥皂,一个水壶炖在灶上,有一个水桶可以从河上打水。那么我就知道你将自得其乐,不用无聊地坐在这里看风景和大打哈欠了。”

“这样吧,你让我掌舵!”癞蛤蟆说,这一回他真吓坏了。“那么你就可以照你的办法去洗你那些东西。我会把你的东西洗坏的,或者洗得不称你的心。我更习惯洗男人的衣服。那是我的专长。”

“让你掌舵?”船上的女人哈哈大笑着回答。“要把一只船驾驶好,那可得有点经验。再说这活儿很乏味,我却希望你快活。不,你还是做你喜欢的洗衣服工作,我管我继续做我熟悉的掌舵工作吧。你可别想使我失去一次请你客洗衣服的快活!”

癞蛤蟆简直走投无路。他要找个什么办法逃走,可是看到,要跳上岸吧,岸又离得太远,于是绷着脸只好听天由命。

“既然到了这步田地,”他绝望地想,“我想任何一个傻瓜都会洗衣服的!”他从船舱拿出洗衣槽、肥皂和其他用品,随便挑了几件衣服.尽力回想他过去从洗衣房窗口无意中看到的样子,动手照着干。

漫长的半个钟头过去了,每一分钟都可以看到癞蛤蟆越来越恼火。他对衣服花力气所干的事情,看来没有一样能使它们高兴或者对它们有好处。他尝试哄它们,他尝试拍它们,他尝试狠击它们。它们却从洗衣槽向他微笑,依然老样子,带着它们的原罪快快活活的。有一两次他紧张地回头去看船上那女人,可是她只管看着前面,埋头在掌她的舵。他的背疼得厉害,心灰意懒地注意到他的两个爪子皮都开始皱了,癞蛤蟆一直是为自己的爪子感到十分自豪的。他悄悄地咕噜一些永远不该从洗衣妇或者癞蛤蟆的嘴里吐出来的话;肥皂落下来已经第50次一阵哈哈大笑声使他伸直了身子,回过头来看。

船上那女人正向后仰靠、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顺着她的双颊流下来。

“我一直在留心看你,”她喘着气说。“我看你刚才说话的自高自大样子就想,你一定是个骗子。你真是个呱呱叫的洗衣妇!我可以打赌,你一辈子里从来没有洗过比洗碗布更多的东西!”癞蛤蟆已经忍了好久的一肚子怒火现在爆发了,他一点也无法再控制自己。

“你这个庸俗下流的胖船妇!”他叫道。“你可别胆敢这样和你那些上等人说话!什么洗衣妇!我要你知道我是一只癞蛤蟆,一只无人不知、个个尊敬的了不起的癞蛤蟆!目前我可能落了点难,可我不能让一个船妇耻笑!”

那女人向他挪近一点,凑到他的女帽底下尖锐地看他。“哈哈,原来你是这么个东西!”她叫道。“哼,我真没想到!一只又可怕又肮脏、叫人毛骨悚然的癞蛤蟆!而且是在我这艘漂亮干净的船上!我可不能容忍这样的事。”

她放开一会儿舵柄。一只满是斑点的大胳臂猛地伸过来,一把抓住了癞蛤蟆的一条前腿,另一只胳臂一下子也伸过来,抓住了他的一条后腿。这时候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翻了个个儿,船像是轻轻地飞过天际,风在耳边呼啸,癞蛤蟆只觉得自己飞快地旋转着掠过空中。

当他终于很响地泼拉一声落到河里时,可水对他的口味来说实在凉透了,不过它的冷冽还不足以压下的他的骄傲劲儿.或者平息他的火气。他噼噼啪啪地挣扎着露出水面,抹掉眼睛上的浮萍,第一眼看到的船上那胖女人从倒退着的木船的船尾回过头来看他,哈哈大笑;他又咳嗽又呛,发誓定要报这个仇。

他拍打着水向岸边游去,可是那条长布裙大大妨碍了他的行动。等到他终于摸到岸时,没有人帮忙,他好不容易才爬上了那个陡岸。他得歇上一两分钟来缓过他的气,然后把他那件湿长裙搭在两条胳臂上,撤开腿就去追那只船,他的那双腿能让他跑多快他就跑多快,他气得发狂,只渴望着报仇。

等到他追上了,跟船上那女人平行的时候,那女人还在哈哈大笑。

“把你自己放到压衣机里去压压干吧,洗衣妇,”她叫过来说,“把你的脸也熨一下,熨出褶来,你就变成一只头等漂亮的癞蛤蟆了!”

癞蛤蟆没有停下来回答。他想的是结结实实报这个仇,而不是廉价的、不顶用的口头上胜利,尽管他心中也有一两句话想说。他在他前面看到了他正想要的东西。他飞快地跑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马,解开挽绳,把它扔掉,轻轻地跳上马背,使劲地踢它两边让它快跑。

他驾马直奔空旷田野,离开拉纤的小路,沿着布满车辙的路一直跑去。他回头看了一次,只见那只船已经冲到运河对岸,船上的女人在拼命做着手势大叫:“停下,停下,停下!”

“这老调我过去听过了,”癞蛤蟆哈哈大笑着说,同时继续让他的马拼命向前飞奔。

拉船的马没有什么长力,它的快跑很快变成慢跑,它的慢跑又很快变成了漫步;不过癞蛤蟆对此已经深感满意,因为他知道他到底在向前走,而船却走不了。他的火气已经平息,他终于做了一件他自以为真正聪明的事;他很满足于这样在阳光下缓缓而行,走走偏僻小路和不通车只走马的小道,只想忘掉他已经有好久没吃上一顿好饭了,就这样一直到运河远远地给抛在他的后面。

他的马带着他走了好几英里,在炎热的阳光下他感到昏昏欲睡,这时马停下来,低下头开始啃青草;癞蛤蟆一下子醒来,正好及时使上点劲避免从马上摔下来。他朝周围看,看到自己正在一片宽阔的工地上,极目望去,整片工地是东一丛西一丛的荆豆和荆棘。他附近停着一辆很脏的吉卜赛篷车,车旁有一个男人坐在一个翻过来的桶上,只顾抽烟,看着广漠的世界。附近柴堆上生着火,火上挂着一个铁锅,锅里冒着泡泡,卜卜地响,透出淡淡一股诱人的蒸气。还有香气——温暖、浓郁和多样的香气——它们扭结在一起,最后合成一个完整的、激起人食欲的香气,就如同大自然的灵魂成了形,在它的孩子们面前出现,一个真正的女神,一个给孩子安慰和使孩子舒服的母亲。癞蛤蟆现在才明白,他过去从来没有真正地饿过。这天早些时候他所感觉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难受而已。一点不错,这才算是真正的饿;而且得赶紧对付,要不然人就会出事。

他仔细端详那个吉卜赛人,拿不准主意是对他动拳头容易还是骗他容易。他就这样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吸气,瞧着那个吉卜赛人;那个吉卜赛人也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抽烟,瞧着他。

吉卜赛人一下子把他嘴里的烟斗拔出来,随便地说了一句:“你那匹马卖吗?”

癞蛤蟆听了大吃一惊。他不知道吉卜赛人都喜欢买卖马匹,只要有机会从来不放过,他也没想到大篷车一直要走,要马拉。把马换东西这件事他连想也没有想过,可是那吉卜赛人的建议似乎为他渴望得到的两样东西铺平了道路——现钱和一顿饱饭。

“什么?”他说。“让我卖掉我这匹漂亮的年轻力壮的马?噢,不卖,谈也不要谈。每星期洗好的衣服叫谁拉到我的主顾那里去呀?再说,我太喜欢它,它也太爱我了。”

“试试看去喜欢一头驴吧,”吉卜赛人劝他说,“有人喜欢驴。”

“看来你不知道,”癞蛤蟆接下去说,“我的这匹好马胜过一切。它是一匹纯种马,它是纯种马,部分是;自然不是你看到的那部分……是另一部分。它当年还得过哈克尼奖……那时你还不认识它,不过你如果懂马的话,一眼还是能看出来的。不行,你说的事想也不用想。不过,这么漂亮的一匹年轻力壮的马,你打算出多少钱给我呢?”

那吉卜赛人把马仔细地看了一遍,又同样仔细地把癞蛤蟆看了一番,然后又去端详那匹马。“一条腿一先令,”他简短地说了一声,把头转过去继续抽他的烟,打算把广阔的世界看一个够。

“一条腿一先令?”癞蛤蟆叫起来。“你同意的话,我必须花点时间算一算,看到底是多少钱。”

他下了马,让它去吃草,自己坐到吉卜赛人身边,扳着手指头算数,最后他说,“一条腿一先令?那么正好是4 先令,一个也不多。噢,不行,我这么漂亮一匹年轻力壮的马,我可不想4 个先令就卖掉。”

“好吧,”吉卜赛人说,“我来告诉你我怎么办。我出5 先令,那可是比这头牲口的价值多了3 到6 便士。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

癞蛤蟆坐在那里沉思了半天。这是因为他很饿,又身无分文,离家却还有好一段路——他也不知道有多远,——而敌人可能仍然在搜捕他。对于一个在这种处境的人来说,5 先令看着就是很大一笔钱了。从另一方面说,一匹马卖这点钱并不算多,不过话说回来,他拿到这匹马到底分文未花:因此他不管拿到多少钱都是净赚的。

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你听我说,吉卜赛人!我说我们这么办吧;我的话可也是说到这里了,你给我6 先令6 便士,现钱,外加一样,你那个铁锅里香喷喷的东西让我吃个饱,当然是就此一次。然后我把我那匹精神饱满、年轻力壮的马给你,外加它身上所有漂亮的挽具和装饰物。如果你觉得不行,你就明说吧,我要上路了。我认识这里附近一个人。他想我这匹马都不知想了多少年了。”

那吉卜赛人可怕地咕噜了一通,说他要是再做几桩这样的买卖,他就要破产了。但他最后还是从他那个裤袋底好容易掏出一个肮脏的帆布袋,在癞蛤蟆的手掌上数了6 先令6 便士,接着他钻进大篷车一会儿,拿着一个大铁盘子、一把餐刀,一把餐叉、一把勺子出来。他把铁锅侧转,灿烂夺目的一道滚烫炖品就顺噜噜流到盘子里。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炖品,是鹧鸪肉山鸡肉、鸡肉、野兔肉、家兔肉、孔雀肉,珍珠鸡肉,还有一两样其他肉炖出来的。

癞蛤蟆把盘子放在膝盖上,高兴得差不多叫起来,往肚子里塞啊,填啊,装啊,不停地求他再添,那吉卜赛人倒也毫不小气。他觉得一辈子里还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一顿早饭。

等到癞蛤蟆尽量地吃,肚子撑足了,他站起来对吉卜赛人说再见,跟那匹马亲切地告别;吉卜赛人对河边一带很熟悉,给他指点了路,癞蛤蟆于是神采飞扬地又动身上路了。

他如今的样子和一小时以前大不相同,真是完全换了一只癞蛤蟆。太阳照得亮堂堂,他的湿衣服已经于透,口袋重新有了钱,离家、朋友和安全也近了,而最主要和最好的是,他饱饱地吃了一顿热气腾腾、富有营养的饭,觉得自己神气了,有力量了,无优无虑了,充满了自信。

他这么快快活活地一路走时,回想他的冒险和逃亡,绝处总是逢生,他的骄傲自大又开始在他心中膨胀。

“呵,呵!”他把头抬得半天高地迈着大步对自己说。“我是一只多么聪明的癞蛤蟆啊!说到聪明,天底下绝对没有一只动物能够和我相比了!我的敌人把我关在监牢里,四周布满了岗哨,狱卒日夜看守,可我用不折不扣的本领加上勇敢,在他们所有人当中大摇大摆地穿过,走了出来。他们开火车追我,又是警察,又是手枪,可我对他们噼噼啪啪捻手指头,哈哈大笑着消失不见了。我不幸被一个身体胖、心灵坏的女人扔进了运河。结果怎么样?我游上了岸,抓来她的马,胜利地骑走了,还把这匹马换来了满满一口袋钱和一顿呱呱叫的早饭!呵,呵!我就是这么只癞蛤蟆,这么只漂亮、闻名、东成西就的癞蛤蟆!”

他趾高气扬得一路走一路作起自称自赞的歌来,放开嗓子大唱,虽然除了他自己以外一个听的人也没有。这也许是动物曾经作过的歌中最骄傲的一首。

世上不少大英雄,历史书上全记下可是说到名气响,没人及我癞蛤蟆!

牛津大学多才子,无所不知学问大,学问再大也不及,不及半个我这癞蛤蟆!

方舟上的动物哇哇哭,眼泪好像瀑布下。

是谁打气说道“前面有陆地”?

说这话的是我癞蛤蟆!

军队啪嗒啪嗒街上走,猛地行礼“嚓”一下。

是对国王还是基契纳?

不,是对我这癞蛤蟆!

王后带着宫女们,缝缝绣绣在窗下。

她叫道:“瞧,那英俊的小伙子是谁?”

她们回答是我癞蛤蟆!

《圣经》故事说,世界曾爆发大洪水,只有乘在挪亚方舟上的人和动物脱险。西方因此常以方舟作为避难处所的象征。

诸如此类的话多的是,可是骄傲得太可怕了,写都不好写下来。上述几段还算是比较客气的。

他一边走一边唱,一边唱一边走,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得意。但是他的骄傲劲儿很快就被狠狠打消了。

走了几英里乡村小道以后,他来到了公路。他一上公路,顺着它的白色路面看去,只见一个小点子向他移动过来,接着小点子变成中点子,中点子变成大点子,大点子变成一样他很眼熟的东西;只听吧吧两声,实在太熟悉太悦耳了。

“真是妙哉!”心情激动的癞蛤蟆说。“又回到真正的生活,又回到我久违的大世界了!我要招呼他们,招呼我这些开车的兄弟;我要给他们编个故事,这玩意儿一直都那么顺利;他们当然会让我搭车,然后我再跟他们谈谈;运气的话,说不定我最后会开上汽车到癞蛤蟆庄园呢!这可够獾瞧的!”

他充满自信,走到路当中招呼那辆汽车。那辆汽车轻快地一路过来,靠近小道时放慢速度,这时候他突然面色苍白,心变成了水,下面两腿哆嗦得站不住,他弯下身子,心疼地瘫痪下来。这只倒霉的家伙,他怎么能不这样呢,因为来的不是别的汽车,正是一连串倒霉事从之而起、那个倒霉日子他在红狮饭店院子里偷的那一辆!而车上坐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在咖啡室里坐着吃中饭时见到的那一帮!

他在路当中缩成可怜巴巴的一摊泥,绝望地自言自语咕噜着:“全完了!没希望了!又是锁链和警察了!又是监牢了!又是干面包和水了!噢,我多么傻啊!我干吗要在乡下大摇大摆地走路,唱吹牛的歌,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公路上拦车啊,怎么不躲到晚上,走偏僻小道悄悄地溜回家呢!噢,倒霉的癞蛤蟆!噢,不幸的东西!”

那辆可怕的汽车慢慢地越来越近,最后他听见它就在他不远处停下了。

两位绅士从车上下来,绕着路当中这蜷成一团索索发抖的可怜东西团团转,其中一个说:“天啊!看着太叫人难过了!这里有个可怜的老太太……显然是一个洗衣妇……她在路当中晕倒了!也许她是中了暑,这可怜的太太;也许她今天没吃过东西。让我们扶她上车,把她送到最近的一个村子去吧,在那里她毫无疑问会有朋友。”

他们轻轻地把癞蛤蟆扶上汽车,用松软的垫子给他靠着,然后继续开车上路。

癞蛤蟆听见他们用这样和气和同情的口气说话,知道自己没有给认出来,于是开始恢复了勇气,小心地先张开一只眼睛,再张开另一只眼睛。

“瞧!”一位绅士说。“她已经好些了。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现在你觉得怎样了,太太?”

“谢谢你们的好意,先生,”癞蛤蟆用有气无力的口气说,“我觉得好多了!”

“那很好,”一位绅士说。“现在坐着别动,最要紧的是别说话。”

“我不说话,”癞蛤蟆说,“我只是想,如果我可以坐在前面司机旁边的位子上,我就能迎面吹到新鲜空气,很快就会痊愈了。”

“一个多么有头脑的女人!”一位绅士说。“你当然可以坐在前面。”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扶癞蛤蟆坐到前面司机旁边的位子上,接着他们又上路了。

癞蛤蟆这时候差不多已经又恢复原来的样子。他坐起来朝周围看,想要压下心中又冒起来缠绕着他和支配着他的震颤和早先的渴望。

“这是命该如此!”他对自己说。“为什么要硬压下去呢?为什么要和渴望挣扎呢?”于是他向他身边的司机转过脸去。

“对不起,”他说,“我希望你能行行好,让我试试看开一会儿车。我一直仔细地看着你,开车看来是那么容易,那么好玩,我真希望能告诉我的朋友们,说我曾经开过一次汽车!”

司机听了这个建议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开心,一位绅士不禁问他是怎么回事。

绅士听了以后,说了句叫癞蛤蟆大为高兴的话:“好极了,太太!我敬佩你的精神。让她试试吧,只是关照着她。她不会出什么事的。”

癞蛤蟆急不及待地爬到司机让给他的座位上,抓住驾驶盘,假装谦虚地倾听着司机对他的指示,开动车子,可是起先他开得很慢很小心,因为他决心谨慎一点。

后面两位绅士啪啪鼓掌,癞蛤蟆听见他们说:“她开得多好啊!真没想到,一个洗衣妇第一次开车就能开得那么好!”

癞蛤蟆开得快了一点,接着又快一点,又快一点。

他听见两位绅士叫起来关照他:“小心,洗衣妇!”这句话使他感到讨厌,他开始昏头了。

司机打算干涉,可是他用胳臂时把他顶回他的位子上去,开足了马力。

迎面扑来的风、嗡嗡响的马达声和身下汽车的轻轻跳动陶醉了他意志薄弱的脑子。

“哼,洗衣妇!”他不顾一切地大叫,“呵!呵!我是癞蛤蟆,开走汽车的癞蛤蟆,越狱的癞蛤蟆,总是死里逃生的癞蛤蟆!静静坐着吧,你们将知道开车应该是什么样子,因为你们如今是在天下闻名、技术超群、天不怕地不怕的癞蛤蟆手里!”

全车的人心惊胆战地叫着站起来,向他扑上去。“捉住他!”他们叫道。

“捉住癞蛤蟆,捉住这个偷我们汽车的坏家伙!用绳子把他捆起来,用铁链把他锁起来,把他拉到最近的警察局去!打倒这只不要命的危险癞蛤蟆!”

天啊!他们本该想到,他们本该更加谨慎,他们本该记住,在开这类玩笑之前先得把汽车停下来。

癞蛤蟆把驾驶盘转了半圈,让汽车冲过了路边的矮树丛,就这么狠狠地向上一跳,剧烈地一撞,汽车的几个轮子就在一个小泥潭里乱转了。

癞蛤蟆发现自己正在用燕子的美丽弧形直向上冲,飞过空中。他喜欢这飞行,正开始考虑是不是能够这样飞下去,直到长出翅膀,变成一只癞蛤蟆鸟为止,可是已经啪嗒一声,一个背墩落在柔软茂盛的草地上。他坐起来,只看见汽车在泥潭里几乎没顶;两位绅士和司机被他们的长衣服妨碍着,正在水里毫无办法地挣扎。

他赶紧跳起来,撤开腿拼命跑过田野,爬过矮树丛,跳过壕沟,脚步沉重地走过旷野,直到上气不接下气,累得要命,只好停止奔跑,改为慢步行走。等到他稍微缓过了气,能够安静地思索以后,他开始咯咯笑变为哈哈笑,他哈哈大笑,直笑到只好在一丛矮树下坐下来。

“呵!呵!”他沉醉于自我崇拜之中,大叫着说。“又是癞蛤蟆得胜了!癞蛤蟆照例又名列前茅!是谁叫他们让他上的汽车?是谁能为了新鲜空气坐到前面去?是谁劝他们让他试试看能不能开车?是谁弄得他们全落到一个泥塘里去?是谁快快活活地、毫不受伤地飞过天空逃走了,留下那3 个心胸狭窄、妒忌别人、胆小如鼠的旅行家在烂泥里——他们在那里再合适不过了?那还用说,当然是癞蛤蟆,聪明的癞蛤蟆,伟大的癞蛤蟆,呱呱叫的癞蛤蟆!”

接着他又提高了声音大唱:

汽车卜卜卜卜,

顺着大路飞奔,

是谁把它开进池塘?

是机灵的癞蛤蟆先生!

“噢,我多么聪明啊!多么聪明,多么聪明,多么无比地聪……”他话没有说完,身后远远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使他回过头去看。唉呀,可怕!唉呀,倒霉!唉呀,没法逃了!

在两块田地那边,只看到那个穿着高统皮靴的司机和两个又高又大的乡村警察,他们拼了命向他奔过来!

可怜的癞蛤蟆跳起来,重新拼命逃走,他的心都蹦到他的嘴上来了。

“噢,天啊!”他气喘吁吁地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是只什么样的蠢驴啊!我是只什么样的又骄傲又不小心的蠢驴啊!又狂妄自大了!又叫又唱了!又坐下来一动不动和吹牛了!噢,天啊!天啊!天啊!”

他回过头去看,使他泄气的是,他看见他们已经要赶上他了。他没命地向前跑,可一直回头看,看见他们还是在不断地赶上来他拼了命,可他身体肥胖腿又短,他们还是赶上来了。他现在可以听到他们就在他身后不远。他不再管自己在往哪儿走,盲目地拼命乱跑,忍不住回头看几个这时候感到得意洋洋的敌人,可这时候他脚下的土地忽然没有了,他抓了个空,啪嗒一声!

他发现他正倒栽葱插在深深的水里,流得很急的水里,水用他无法抗拒的力量把他带走;他明白了,他这样盲目地乱跑一气,直接跑到了河中!

他冲到水面上来,想要抓住岸下贴近河边的芦苇和灯心草,可是水流太急,把他手里抓住的芦苇和灯心草冲走了。

“噢,天啊!”可怜的癞蛤蟆喘着气说。“我再也不偷汽车了!我再也不唱骄傲的歌了!”

接着他顺流而下,上气不接下气,吐沫四溅他说话。不久他看到他来到岸边一个大黑洞那儿,它就在他头顶上,当流水把他带着经过时,他伸出一个爪子,一把抓住了洞边,挂在那里。接着他慢慢地、费劲地把身子爬出水面,直到他最后能把两个胳臂时靠在洞边上。他在那里逗留了几分钟,呼噜呼噜直喘气,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当他又叹气又吐气地往面前的黑洞里看时,一样很亮的小东西在洞底一闪一闪地向他挪近。等这亮东西到了面前,它四周渐渐露出一张脸,这是一张很面熟的脸!

棕色的,小小的,翘着胡须。

很严肃,圆滚滚,长着灵活的耳朵、光滑的毛。

这就是河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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