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路奇转到我们班上来。那时应该是夏天,因为我还记得手臂上的毛。他的皮肤很黑,我们原本以为他是外籍劳工的小孩,但是他既不是来自南方,也不是真的来自外面,他是从下面来的:来自地狱。他身上有一股焦味。你可能要多看几眼,才会认出他是个恶魔,因为路奇还小,额头上的角还看不大出来。
他叫路奇,是你们的新同学,老师向大家介绍。路奇作了一个有趣的鬼脸,然后他主动走向牧师的女儿克拉拉,因为克拉拉旁边还有一个空位。但是老师马上拉住他,叫他坐到布鲁诺旁边。布鲁诺身上总是有一股兔骚味。路奇来自远方一个很暖和的国家,希望大家和他成为好朋友,老师对着大家说。
对﹗路奇跟着说。然后老师说了一些每次第一堂课都会说的话,最后还是扯到了算术。大家早知道她要说什么,根本不需要注意听,只要偶尔看看她就行了。路奇却一直盯着她看。
路奇,你怎么了?老师问。路奇回答老师:你身上好香呀﹗老师一听脸都红了。你不能专心一点吗?老师说。路奇回答:我很专心啊﹗不然我怎么会注意到你身上的香味。我还会很多事,譬如说打嗝,我可以随便要打多少就打多少。他开始做给我们看,直到布鲁诺说:我也会。但是布鲁诺打的嗝听起来比较不自然。
这时老师又说了些什么。克拉拉突然大喊:我可以撒两公尺远的尿。这时老师又说了些什么。克拉拉再一次坚持她说的是真的,她可以证明。这时路奇大喊:表演给我们看﹗
我们都觉得有点丢脸。幸好,老师这时候说打开你们的课本﹗她给了路奇一本新的。路奇打开课本,然后又把它合起来。路奇,打开课本﹗老师命令。路奇照着做,但是只要老师眼睛一离开,他马上又把课本合起来。老师问:路奇,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老是把课本合起来?路奇的脸黑了。他说:老师,这是我的计谋,这样我才能一直听你的话。
我们其中很多人一听,也开始拼命翻课本。第一堂课就这样过去了。老师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
下课的时候,我们才注意到,路奇走路有点跛。他左脚没有穿鞋子,他根本没有左脚,那是个蹄。
你是个恶魔吗?我问。路奇点头。真的恶魔?布鲁诺问。我才不相信,如果他真的是恶魔,他应该说拉丁文,克拉拉说。
以前是这样没错,但是现在我们都说流利的德文,路奇解释。
我们还是不相信他。苏珊娜说:马脚人人都可以有,这不能证明什么,我爷爷就有兔唇,我有一个姑妈,她有一个人工眼睛。
路奇说:我不用火柴可以把香烟点燃。这个你爷爷和你姑妈会吗?
那你表演给我们看,克拉拉命令。
没有香烟不行,路奇说。他要我们去弄一根香烟来。我突然想到,老师都把她的烟放在讲桌里。
我们说好,下课时间过了之后,班上脸色最苍白的丹尼留在走廊。老师看到空位,问丹尼到哪里去了。他身体不舒服,我回答。老师走出去看丹尼。这时我赶紧从讲桌里拿出一根香烟给路奇。他把香烟叼在嘴里,然后开始弹手指。从他又厚又脏批指甲弹出来的声音很像打火机。最多也只是这样而已,香烟并没有点燃。烂香烟﹗路奇说。
这时老师带着脸色苍白的丹尼回来了。如果还是不舒服,那你就回家,老师对丹尼说。路奇又弹了一下手指,又是只有打火机的声音。在这里我没办法集中精神,他说。
发生什么事了?老师问。
路奇赶紧把香烟塞到耳朵后面。苏珊娜跟老师说:路奇说他是恶魔,我们不相信,我们要他证明。
我们可以先在动物课讲解一下恶魔,这样至少我们就有些根据了,马克斯建议。
老师还是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骂路奇是恶魔?马上跟路奇道歉。大家都不说话。谁骂你了,路奇?老师问。没有人骂他,克拉拉大声说。我们没有人说他是恶魔,因为他根本不是。现在换路奇哭了,他哭得好伤心。老师走到他身边轻轻抚摸他毛茸茸的头背。一直到苏珊娜和克拉拉也来安抚他,他才不哭。好嘛﹗我承认你是恶魔就是了,苏珊娜说。她眼睛里也噙着泪水。
我也是,布鲁诺说。他还得稍微退后让开位子,好让那些女生可以摸路奇。路奇现在看起来好像一只宠物。我真的是恶魔,他说。老师只是猛点头,说:是﹗是﹗她也很激动。路奇是我们的客人,我们要帮助他习惯在这里的生活,她说。
当下课的钟声响的时候,老师从讲课桌拿出一根烟。这时发生了我们谁都没想到的事,路奇跛着脚跑到前面去,弹了一下左手的手指:因为他是左撇子。这次他把香烟点燃了。谢谢﹗老师对路奇说。老师根本没想到也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路奇就像西部牛仔吹冒烟的左轮手枪那样,也吹了一下手指。我们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大部分的女生都很兴奋。有一些男生开始在椅子底下弹手指。这只要练习就会了,布鲁诺说。
路奇还会很多其他的事,譬如说,他可以用他的蹄像陀螺一样,站在原地转,他可以转得很快,快到我们看不见他。他还可以用手去摸荨麻而不会痛。由于学校里没有荨麻,他就在回家的路上表演给我们看。他说:只要念咒语,荨麻就伤不了你了。我们一个一个开始试,我们试了所有我们想到的咒语。我们一边念咒语一边就伸手去抓荨麻。没有用,我们的手被刺得又痛又红。或许你们没有念对咒语,路奇说,试试看“狗和地狱”那个咒语﹗我们照着做,结果这次又是很惨。甚至连那个以“巫婆心猫儿毛”起头,“蜴晰痛老鼠病”结尾的咒语也没有效。
路奇要教我们用手指打火的把戏,但是用我们受伤的手指根本就别想。只有克拉拉有一次打出一点点小火花,也许是因为她也是左撇子的关系。
路奇住在村子外围一个废弃的谷仓里,在谷仓上头他用干草还有木屑筑了一个窝,要上去还得爬上梯子。在谷仓的门上钉着两张猫皮,我们猜想,路奇一定是抓到什么吃什么。
我们都很喜欢跟路奇玩,除了得回家吃饭睡觉之外,布鲁诺、克拉拉、苏珊娜、还有我,几乎都跟他在一起。我们不和他一起做家庭作业,因为他不做家庭作业。什么家庭作业?有一次他问。他一边眨眼睛,就好像沙子掉进眼睛里。我们的游戏他觉得很好玩。有时候他也会要我们稍微修改一下规则,就像跳房子的游戏,我们不画天堂,因为路奇不想去那里,我们只好在天堂的地方写上地狱。
路奇非常向往地狱,但是他从来不说清楚那里到底是什么。有一天晚上,在他的谷仓里我们围坐在火堆旁边,他才告诉我们,为什么他到这里来。他是来我们村子见习的,他必须学会鼓励我们捣蛋恶作剧,只要我们恶作剧一千次,他的见习就结束了,那他就可以回地狱了。每一个恶作剧,他都用钉子在他的蹄上画一道凹痕记下,这样他才不会忘记。
听完路奇的话,苏珊娜问:现在我们有多少了?现在有两百五十,路奇回答。那你暂时还不会离开我们,我说。
现在我们当然很注意他们什么时候画凹痕做记号。有一次我在上课的时候点燃一根鞋带,路奇正从他的袋子里拿出钉子,准备在蹄上画凹痕。我制止了他,因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烧一根鞋带不会把人呛得咳嗽,甚至连真正的焦味都没有,这不算恶作剧。把钉子收起来﹗我故意大声地说,让每个人都听到。路奇真的把钉子收起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布鲁诺问路奇:如果你真的收集到一千个恶作剧,你会怎么办?我的意思是说,你会往哪个方向消失?
我们有自己的方向,而且只有唯一的一个,路奇说,一边垂直指着街道。就在这下面?布鲁诺问。路奇回答:这里或是那里,到处都是,你绝不会走错路,不管你是在哪里,在美国也好,在拉布兰也好,或是在土耳其,你永远站在地狱上面。
到处都是?布鲁诺害怕地重复着这句话。克拉拉这时候说:你的头顶上也到处是天堂。
路奇听了,很怀疑地抬头看着天空。是啊﹗这个我倒是没想到,他说。
同一天,布鲁诺开始在他家院子的土地上挖洞,他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地狱。他说:如果真的到处都有地狱,我就挖地上最软的地方试试看。一个星期之后,他挖的坑已经深到一个人没办法把土弄出来,我们站在坑洞四周的土堆上,用绳子帮他把装满土的桶拉上来。你感觉到什么了吗?我们不时有人问。有一次布鲁诺终于回答:好像,我觉得脚底下热热的,而且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们也想下去看看。布鲁诺答应让我们下去,但是有一个条件:我们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路奇。我们一个一个轮流下去,在旁边看的人不准出声音。下去的人蹲坐在地面上,每个人都在洞里待了一会儿,听一听声音,闻一闻味道。微暗中,珲可以看到泥土一点点松动下滑,可以感觉到泥土的潮湿,还有自己的呼吸。地狱好像就在附近。
路奇还是知道了有关地洞的事。我们之中绝对没有人泄密。他突然出现在我们旁边,那时布鲁诺正在地洞下面。你们看起来好像刚从地狱里出来,路奇说。他站在土堆上,两手插腰,往地洞里看。方向是对了,只是还差远了,到地狱的路可艰难遥远啰﹗说完他坐下来,把左脚翘到右膝盖上,然后在蹄上画了四道凹痕。现在我们一共有四百三十一道了。
你爱什么时候画凹痕,就什么时候画,这不公平。捣蛋恶作剧的终究是我们,我说。
破坏院子,四个一起破坏院子,路奇说。
顶多一个,那是布鲁诺干的,我们只是在旁边看,苏珊娜抗议。就在这时候,从地洞传来布鲁诺的声音:好吧﹗意思是说,我们可以把这一桶土拉上去了。你不能等一下吗?﹗苏珊娜大叫。
你们帮布鲁诺的忙,你们不只是看看而已,路奇说。他又和克拉拉吵了一会儿。最后他答应和解:布鲁诺的那道痕算了。你们三个各再有一次免费恶作剧的机会,但是只限到今天午夜十二点之前。
这感觉真棒﹗一次免费的恶作剧。苏珊娜当场就做了;她骂布鲁诺笨蛋,并且用脚把土踢到他的头发和肩膀上。
克拉拉打算吃晚饭的时候和她爸爸吵一架。我要再等一等,我计划等到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打开窗户破口大骂十分钟。但是我刚到家,我弟弟就把我惹火了,他偷了我的彩笔,所以根本不到午夜,我就已经拿小刀,在我弟弟的房门上刻了“可恶的小偷”五个字。
偶尔会有人请路奇吃饭。每个星期三他会来我家吃饭。把你的脚和蹄先弄干净﹗每次他要进门前,妈妈就会要他这么做。他都会照着做,然后在他走到饭厅之前,妈妈会把他拦住。你这个样子不准上餐桌﹗接着妈妈就会把他塞到浴缸里。就这样,路奇蹲坐在浴缸里,两手紧紧地抓住浴缸边,一直到妈妈帮他把身体洗干净擦干。每月一次,妈妈还会用修花园用的剪刀帮他剪指甲。路奇吃东西很大声。爸爸会问有关地狱的生活,他每次都问同样的问题:那里的气温有几度?然后他一定又会忘记他已经问过。
秋天到了。这是院子里果实成熟的季节,通常这时候我们会去摘果子,顺便把被子扯破。这一年我们却特别小心,因为路奇蹄子上的凹痕已经超过八百,现在我们每天都会问最新的情况。
天气渐渐变冷,路奇用猫皮替自己缝了一条厚被子。像他这么小的,一定还没习惯寒冷,只有一条猫皮做的被子,怎么在一间破谷仓里过冬?我们都认为这样不行。我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在我的房间里给路奇摆一张床?妈妈反对。最早你要养白老鼠,然后是天竺鼠,现在竟然连恶魔也要﹗
但是这次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我说。她反驳:是啊﹗这次更糟,因为需要更多照料。
一直到十一月,我们都还没替路奇找到住的地方。最后是老师把他领回家了,她替路奇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还有一个书柜。在靠床的墙壁上面,还挂了一幅上面是一个老圣徒的画。那个圣徒全身长毛,据说一直住在沙漠里。
突然我们都觉得路奇变了,他不再是原来的路奇。克拉拉说:自从路奇住到老师家以后,他就变了。苏珊娜认为:更早以前就开始了。你们还记得吗?有一次他要我们帮助他做家庭作业。当时克拉拉说:那你应该去找老师。听了之后他还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叹了一口气?克拉拉问。是啊﹗叹了一口气或是喘了一口气,苏珊娜说。
路奇现在在学校很用功,甚至每天早上的训话也很认真听,尽管这些训话千篇一律。他现在写字整齐漂亮,只要本子稍微弄脏就会向老师道歉。他身上有香皂味。现在他要说话之前会先举手,而且发音清楚。他变得非常乖。但是我们很惊讶,即使他变乖了,他额头上的角还是不断在长。
我们也变了,全班都变了。现在路奇已经累积到九百五十二道凹痕。我们必须减少恶作剧。原本我们可以故意撞人、骂人、打翻花瓶、绊倒别人顺便害人裤子扯破的,由于害怕,我们现在都非常小心。真无聊﹗如果我们不能恶作剧,至少我们来做点好事,克拉拉说。因此我们又有了新的游戏。我们开始在街上找年老体弱的人,帮他们提袋子,帮他们过马路。但是也不能太过分,不然就会发生像布鲁诺和苏珊娜一样的情况:布鲁诺正要帮一个老太太提行李,苏珊娜跑过来抢走布鲁诺手上的皮箱,布鲁诺很生气就和苏珊娜打了一架。结果路奇又在他的蹄上记了一笔。
老师说:实在太奇怪了,你们现在只有我问话时才会开口。我受不了这样上课,你们让我觉得全身不舒服。她骂了一句她以前一直不准我们说的脏话。
第二天她真的发烧了。她要路奇告诉大家这一天不用上课。我们决定一起去看老师,并且告诉她真相。路奇觉得羞愧,因为他到现在都没有跟老师说,关于一千个恶作剧的事。
看到我们老师很高兴。因为人太多,她的床边挤不下。她要我们到客厅,结果丹尼在客厅打破了一只花瓶。当路奇从袋子里出钉子,要画凹痕的时候,我们马上拿这个当例子向老师解释了路奇的事。她听了很感动,不知道她眼镜后面的雾气是因为发烧,还是太感动了。她抱住路奇。路奇哭了。
路奇其实常常哭,有时是因为友爱,,更多是因为想家。如果是因为想家他会哭到一半,突然要和我们一起恶作剧。譬如说拿弹弓打鸟,或是去取笑那个匈牙利来的面包师傅,因为他的德文一直讲得很差。但是我们都没有兴趣,他自己也没兴趣。
地狱的生活真的那么好吗?苏珊娜有一次问。一点也不好,路奇回答,甚至很惨。
那为什么你要回去?
路奇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他说:因为那里终究是我的家。
到现在为止,我们一共有九百七十道凹痕,只剩三十个恶作剧路奇就得和我们道别了。他随时可能走。有一天早上他看起来非常忧郁,为了安慰他,我们每个人送他一个恶作剧。我偷了布鲁诺的钢笔,他偷了我的。克拉拉骂人,用的是悲伤的声音。苏珊娜把她的书包从紧闭的窗子往外扔,其他人都跟着她做。所有的玻璃都打破了之后,老师说:把你们的外套穿上﹗现在很冷。虽然穿上外套戴上围巾,不久我们就快冻僵了。外面的雪花飞到讲台上。路奇全身发抖。他又把凹痕重新数了一次,一共九百九十九。是开欢送会的时候了,老师说。她邀请全班第二天到她家,那是个星期天。到时候我们要好好执行最后一个恶作剧。
结果完全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那天放学之后,克拉拉、苏珊娜、布鲁诺,还有我四个人,跟着路奇一起回他以前住的那个旧谷仓。路奇想回去拿他的猫皮被子送给老师做纪念。当时刮大风,于是我们就在屋檐下等。克拉拉对路奇说:我也要你的东西——你弹指点火的花招。她顺手用左手的手指一弹,这一次一弹就成功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发生的,路奇的床突然开始着火﹗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的东西一下子就烧起来了。我们想办法要灭火,但是地板也已经烧起来了,当我们逃走的时候,路奇的梯子已经在大火中了。最后我们都逃了出来,只有路奇没有,他留在着火的谷仓里。
第二天我们到老师家。克拉拉手臂上还缠着绷带。老师准备了蛋糕、茶,还有音乐。老师抽了很多香烟。马克斯问她,恶魔会不会被火烧死。她没说什么,只是摇着头。
洋葱、萝卜和番茄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个东西,它们认为那只是空想。南瓜默默不说话,它只是继续成长。
(林敏雅翻译玻璃鱼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