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下雨我给儿子拿雨鞋时,我就会想起母亲,想起那双红雨鞋。
1975年的秋天一陰一雨连绵,一连下了数日也不见停,整个村子都泡在水里。开学后,我不得不光脚丫,淌着泥浆去上学。不久,我的双脚开始红肿、腐烂。母亲看着我红肿的双脚说:“我的女儿,死也要去上学!”在母亲的打骂中,我只得忍着痛去上学。
母亲不再用鸡蛋去换食盐。她想攒够了鸡蛋给我换一双雨鞋。可母鸡也好像不争气,两三天也不下个蛋。看着我的脚越来越腐烂,母亲等不下去了。第二天,母亲对我说“晌午你给弟弟做饭吧,我去县里,天黑回来。”
当天黑下来时,母亲回来了,她不顾一天的劳累,让我把脚洗净,给我穿上一双崭新的红雨鞋。
不知道母亲是用什么办法给我买了那双玫瑰红的雨鞋。在那个年代,全村人也没有一双雨鞋。当我穿着那双红雨鞋出现在村子时,人们惊骇得不亚于当年的唐山大地震。就在我穿上那双雨鞋第三天,天放晴了。母亲把雨鞋小心地涮干净,放在门前一个土堆上晾晒。到了晚上,母亲去取那双鞋时,鞋子不翼而飞。
雨鞋的丢失让母亲大为震惊,喘着粗气大声斥责,“鞋呢?你的雨鞋呢?”
我一下傻眼了,胆怯地说不出话来,难道鞋长一腿跑掉了?
“你死哪里去了?”母亲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看着母亲由于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我竟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
“谁来过我们家了?”我摇摇头。
母亲疯了似的。
谁拿走了一双雨鞋……谁拿走了雨鞋
没有人应答。母亲问着路过我家门口的每一个人,没有人知道是谁拿走了那双雨鞋。母亲似乎感觉到那双雨鞋被人偷走了。
母亲开始用难听的话发泄自己的愤懑,字字句句都像投向空中的炸雷。母亲用恶毒的语言诅咒偷鞋的人。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人去劝阻母亲。天慢慢黑下来,也开始飘下雨来。母亲的嗓子哑了,喊叫一声越来越弱。母亲一屁一股坐在了地上,用手拍打着大一腿,嘶哑的声音还 在诅咒着,哭泣着。吹乱的长发在风雨中凌一乱飞舞着,衣襟上的扣子掉了,两个受到惊吓的小兔在母亲一起一伏的节奏中,上下跳跃着。母亲俨然和一个不要命的泼妇没什么两样。母亲是一个瘦弱、知书达理的女人,再加上在这里受气几年,她更加一温一顺,说话都不敢大声,惟恐声音大了,得罪谁,灾难会无缘无故地降临到头上。可是母亲当时的举动,多年后我才想到隐藏着人一性一的另一面。
天完全黑下来时,母亲还 在风雨中叫骂,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那雨水好像不是从天上流下来的,而是从母亲心里流一出的一样,让母亲疼痛。两个年幼的弟弟早已在哭喊声中回到屋里。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母亲身后,那一刻我就像一只被狼追赶的小羊,,胆战心惊地看着风雨中坐在泥里的母亲,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惟恐惊醒了母亲,把我吃掉。
看热闹的人慢慢散去,母亲还 在叫骂,诅咒。母亲疯了,母亲一定是疯了。
“心明家的,回屋吧!鞋是不是被泥土压住,天黑看不见了。”说话的是本村的一位老者,据说参加过抗日,又参加过抗美援朝,就连村支书对他所说话也是言听计从。
母亲听见这话,立刻停止哭叫,用手按着地站起身,瘸着腿回到屋里。
第二天天刚放亮,母亲就到门前的土堆上找鞋,果不其然,那双红雨鞋就压在两块泥堆下面。
母亲给我穿上鞋,送我去上学,一路上,母亲搂着我,很紧很紧,仿佛我会像那双红雨鞋一样被人偷去……
我不明白,不就是一双鞋吗?母亲竟如此这样让我丢脸,使我在同伴面前前更加抬不起头来。
几年后,我才知道母亲为了不让我失学,到县医院卖血买了那双红雨鞋。
母亲去世二十年后,我想到了那双鞋,才深深地理解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