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走上人行道,杰米就像个真正的财政大臣似的作了—项决定。
“我们就从这里走到博物馆去吧!”
克劳蒂惊叫一声:“走路?你知道从这里走到那里,需要走四十条街呢!”
“那坐公共汽车要花多少钱呢?”
克劳蒂又叫了起来:“坐公共汽车?谁说我们要坐公共汽车,我要坐出租车。”
杰米摇摇头:“克劳蒂,你简直是疯了,竟然想要坐出租车!我们没有多余的钱,也不可能有其他的收入,你不要再这么奢侈了,好不好?我们现在花的是我们的钱,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记得吗?”
“你说得对,出租车是贵了一点,坐公共汽车比较便宜,只要花二十分钱,我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吧!”
“一个人就要二十分钱,加起来不就是四十分钱了吗?不行,不能坐公共汽车,我们还是走路吧!”
“这样会把皮鞋都走破的,我们一定得走路吗?”
杰米很肯定地答道:“当然。”
“我们该走哪条路呢?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吗?”
杰米脸上的表情给了克劳蒂答案。克劳蒂叹了一口气,难怪杰米能存下二十四块钱。他不但是个赌徒,还是一个小气鬼。
“如果他真是这个样子的话,”克劳蒂心里想,“我绝对不会再跟他要公共汽车钱了,我宁愿自己受苦,也绝不会让他知道。但是,当他知道我已经因为过度疲惫而崩溃的时候,他就会后悔了。我要静静地让自己崩溃。”
于是克劳蒂对她弟弟说:“我们最好走麦迪逊路,如果我们走第五街的话,会看到很多高级的商店,那会引诱我们花很多钱的。”克劳蒂不能跟杰米并肩一起走,因为她的小提琴盒不断地碰到杰米,于是杰米便走到她的前头。走了一段路,克劳蒂渐渐放慢了脚步,她相信那是因为体内积了太多的二氧化碳的缘故。虽然她已经上了六年级的荣誉班,但是杰米却没有学过什么叫作生理疲劳。这时杰米的脚步反而加快了,不久,他已经远远超过克劳蒂一条街了。但是,只要一遇到了红灯,他们就会碰头,到了碰头的时候,克劳蒂就告诉杰米——在麦迪逊街跟八十街的转角处等她。他们要在那里转到第五街。
她发现杰米站在十字路口,拿出罗盘来查看方向,当他们左转的时候,杰米说,他们现在正朝西北方向前进。克劳蒂感到十分疲惫,而且觉得脚趾、手指、鼻子都很冰冷,其余覆盖着厚重冬衣的部分则不停地冒着汗。她向来不喜欢太冷或太热的感觉,更讨厌同时觉得又冷又热。她模仿杰米的声音说:“朝着西北方向前进,朝着西北方向前进。难道你就不能像一般人一样,说左转或右转吗?你以为你是在非洲打猎呀?我敢打赌,自队亨利·哈德逊之后,再也没有人在曼哈顿使用罗盘了。”
杰米没有回答,他快速地绕过八十街的转角,手放到眼睛上当作遮阳板,朝着街道远处望去。克劳蒂很想找个人大吵一架。她体内的热气和怒气,正烹煮着逐渐增加的二氧化碳,如果她再不发泄一下,很快就会爆发出来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应该要尽量不引人注目吗?”她要求她的弟弟。
“什么叫不引人注目?”
“就是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啊。”
杰米四下张望:“我还以为你很杰出呢!克劳蒂。纽约真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没有人会有空注意别人在干什么。”
克劳蒂纠正他:“谁说的,一定会有人在注意。”她看着杰米,却发现他正在笑。她心一软,不得不同意弟弟的看法,自己的确很杰出。纽约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在这儿被称作是个杰出的人,使她心里的气消了不少,愤怒的泡泡也溶化了。当他们到达博物馆的时候,她已经不再生气了。
当他们从第五街进入博物馆大门的时候,警卫在他的计数器上面又加了两个人。通常警卫只计算进去的人数,而不管到底有多少人出来。(我的司机薛尔登有一个朋友叫毛里斯,就在大都会博物馆担任警卫。我已经叫薛尔登从毛里斯那里收集一些情报。这样做并不困难,因为毛里斯很喜欢谈论他的工作,他什么都愿意讲,只除了有关保安的事情。一旦你问到他不愿或不能回答的问题时,他就会说:“恕难奉告,这是机密。”)
当克劳蒂跟杰米到达目的地时,已是下午一点钟了,博物馆里十分拥挤。一般来说,星期三通常会有两万六千多人前来参观,他们将这二十英亩大的地方挤得满满的,从一个房间移动到另外一个房间。每到星期三的时候,许多老太太会趁着百老汇日间剧场开演之前,先来这里打发时间。她们成双成对地走着,你可能很容易地认出她们;因为她们总是穿着样式相同的高跟鞋,就是鞋子边缘有花边装饰的那一种鞋子。观光客也通常会在星期三来参观博物馆;你也很容易辨认他们,因为通常男士们都会带照相机,女士则看起来一副脚很酸痛的样子,这是由于她们总是穿很高很高的高跟鞋。(在这里我又要唠叨一句:爱美别怕人受罪。)此外,还有许多艺术系的学生,他们每天都会来,他们也是成双成对地走着。你也可以很容易辨认他们,因为他们总是带着相同的黑色素描本。
(沙松伯格,这些好戏你全都错过了,真是丢人啊!你从来不会让你那光鲜的皮鞋踏进这个博物馆的。每个星期都有二十五万以上的人来参观博物馆。他们来自曼卡多、堪萨斯,因为那里没有博物馆。也有来自法国巴黎的观光客,他们都是免费入场的。这就是逛博物馆的好处,不但宏伟、华丽,而且一毛钱也不用花。这够复杂了吧!至少对杰米来说,是够复杂的了。)
没有人会认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背着书包和乐器盒来这里参观是奇怪的事——尽管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是在学校上课。毕竟博物馆每天都会有大约一千名的学生来参观。入口处的警卫只是叫他们停下来,要大家把琴盒或是书包留下来,博物馆的规定是:不准带袋子、食物或雨伞入内。但警卫是不会检查书包里放了什么东西的。不管规不规定,克劳蒂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在寄放物品的柜台旁边有个很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免费存包”。她想这下杰米可不能抗议了。
克劳蒂的计划是,在四点半时从博物馆大门出去,五分钟之后再从停车场和儿童博物馆之间的后门溜进去。这样一来,他们的问题全都迎刃而解了。第一,别人会看见他们已离开博物馆。第二,当他们在外面闲逛时,不必提行李。第三,在这里寄放物品是免费的。
克劳蒂检查了一下她的外套和行李。杰米则因为穿着滑雪夹克到处走动而被旁人埋怨。杰米不肯把夹克脱下来,是因为夹克的拉链拉上时,正好可以遮住他那节露出来的肚皮。此外,夹克内的厚绒布衬里还可以减弱他那二十四块钱所发出来的声音。克劳蒂绝不会让自己穿那么热的衣服,但杰米却喜欢流汗,喜欢事情变得很复杂。
折腾了大半天,两个人现在只想吃午饭。克劳蒂打算在一楼餐厅吃饭,但杰米却想在楼下的点心店吃。他认为那里不会太豪华,而且较便宜,他既然身为财政大臣,又握有否决权,而且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气鬼,当然一切得照他的意思办。当克劳蒂看到点心店时,她松了一口气,那里虽然不华丽,但相当干净。
杰米对价格大感不满。进餐厅时他们有二十八块六十一分钱,但出来时只剩了二十七块十一分钱,而且肚子仍然很饿。他问道:“克劳蒂,你知道食物会这么贵吗?现在你得庆幸我们没坐公共汽车。”
克劳蒂可不这么想。她对没搭公共汽车的事依然耿耿于怀。她心里有一点气,为何她的父母、弟弟都那么小气,现在她才离家不到一天的时间,却已经开始为钱烦心了。她故意不回答杰米,但杰米并不在意,他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财务问题之中。
忽然杰米问:“你想我可不可以找个警卫来玩牌?”
“这太可笑了吧?”克劳蒂说。
“有什么可笑的?我带了牌来,一整副牌呢!”
克劳蒂说:“这样不是明摆着要引人注意吗?博物馆的警卫每天看那么多人的脸孔,可能都没什么印象,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记得跟他玩牌的男孩。”
杰米情不自禁骄傲地说:“从二年级开始,我就一直欺骗布鲁斯,现在他仍被我蒙在鼓里。”
“所以你以为你一定会赢吗?”
“没错!而且他总是分不清什么是杰克、皇后和国王。”
“你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好朋友?”
“我也不知道。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喜欢复杂吧。”
“好了,现在先别担心钱的事,先想想等一下他们把博物馆锁起来的时候,我们要躲到哪里去?”
他们从服务台拿了免费的地图。克劳蒂决定,当博物馆闭馆后、而警卫仍未离开前的那段时间,她先躲进女厕,而杰米则先躲到男厕去。
“你就躲到一楼餐厅旁的那间厕所!”她对杰米说。
“我才不在男厕里过夜呢!瓷砖地板很冷!我制造的噪音已经够大了,厕所的回音还更大。”
克劳蒂耐心地对杰米说:“你在男厕里找间厕所进去,然后站上去。”
“站上去?站到哪里去?”杰米很心急。
“就是站上去嘛!”
“你是说站到马桶上吗?”杰米总是要把每件事说得一清二楚才甘心。
“要不然还会是哪里?厕所里除了马桶还有什么呢?要记得把头低下来,稍微把门打开一点。”克劳蒂一口气说完。
“脚站上去,头放低,门打开,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敢说警卫检查厕所时,会瞧门下面有没有脚露出来。我们必须待在那儿。直到所有的人和警卫离开为止。”
“那值夜的守卫怎么办呢?”杰米问道。
克劳蒂表现出很有信心的样子:“没错,一定会有值夜的守卫人员。但他大半会去巡查顶楼,以免有入闯入。而我们早已在里面了。听说守卫的步伐轻得像猫,我们会慢慢了解他的习惯的。馆内一定装了防盗警铃,所以千万别碰到窗户、门或墙壁上挂的画。现在赶快去找地方过夜。”
随后他们溜到法国和英国精致家具展览室。克劳蒂确信她已选到了全世界最雅致的藏身处。她想坐在为法国王后玛丽·安东尼特而设的沙发椅上,或者至少在她的写字台边坐一下也好。但四处都有牌子写着:“禁止入内”;而且有些椅子四周都系着丝绳,防止人们坐下或接近。她只好等到灯熄了以后,再当玛丽·安东尼特王后。
最后,她发现一张床,她觉得如果他们能睡在上面过夜,那就太完美了。这张床有很高的篷顶,一边由雕刻精致的床头板支撑,另一边则由两很大柱子支撑。(沙松伯格,我对那张床很熟悉,因为它跟我的床一样巨大、做工精细,而且都是自十六世纪传下来的古董。我曾经想把我的床捐给博物馆,但伍德梅先生先捐赠了这张床,使我松了一口气。现在我可以好好地享有我的床,而不会因博物馆缺少了它而有罪恶感。此外,我也不是那种喜欢捐东西的人。)
克劳蒂向来认为自己很适合这些精致的东西。但杰米却认为千辛万苦地离家出走,却只是睡在另一张床上,实在没有一点挑战性。他倒宁愿睡在厕所里。后来克劳蒂把他拖到床脚,要他看上面的告示。
杰米念着:“请别踩这个东西。”
克劳蒂知道他故意乱念,于是自己大声念道:“这张床是艾米·罗伯莎特被谋杀的现场,她是罗伯·都德林王的第一任太太……”
杰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你知道吗?若以姐姐和一个小题大作的人相比,你还算过得去吧!”
克劳蒂也不甘示弱:“杰米,你知道吗?若以弟弟和一个小气鬼相比,你也还算过得去吧!”
那一刻,忽然有一件事情发生了。(虽然他俩都曾经试着跟我解释这件事,但是仍然讲不清楚。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从未告诉他们,因为用语言来解释事情往往会越描越黑。尤其是不该告诉克劳蒂,她在解释时用的字眼实在太多了。)
当时发生的事情是:克劳蒂和杰米突然成为了同一阵线上的人,成为了真正的一家人!虽然他们像队友般一同离家出走,但感觉却不像今天这么好。他们成为队友并不表示彼此间不再争论,而是争论已成为这趟历险的一部分。外人可能完全感觉不出来,因为那种队友的感觉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你可以说那是一种关心,或者称之为爱。它同时发生在两个人身上,发生在两个将共处许多时光的姐弟之间。
接下来,他们照着计划行事:走出博物馆,再由后门进入。当门口的警卫要检查他们的琴盒时,克劳蒂告诉他,他们要去找妈妈,便顺利地进去了。他们藏身在人少的地方,等到闭馆的铃一响,便立刻躲到厕所去了。
他们一直待在厕所里等到五点半,确信所有的人都走了,才出来会合。在冬天,五点半时天色就已暗下来了,但似乎没有其他地方比大都会博物馆更黑。它的天花板很高,所有的空间都被黑暗笼罩住,他们好像走在有好几英里长的长廊中,幸好走道够宽,不用怕撞到东西。
最后,他们来到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陈列室。杰米马上爬上床准备睡觉,那时才六点而已。他以为自己会因疲倦不堪而立即入睡,但他的肚子很饿,以致无法入睡。而且他觉得很不舒服,于是起床换上睡衣,感觉似乎好了一点。克劳蒂也换了睡衣,她的肚子也很饿,而且浑身不舒服。为什么这么富丽堂皇的床会有股霉味?但愿能把它拿了去好好洗一洗。
杰米躺在床上仍觉得很不自在,他一直担心会被逮住。克劳蒂由于一切都有周详计划,所以并不太忧虑。但他们两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跟会不会被人逮住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杰米想了又想,终于有了结论:“我忘了刷牙!”
克劳蒂说:“你不必每餐饭后都刷牙啊!”两个人忍不住相视而笑。“我保证,到了明天,一切会更上轨道的。”
由于比在家时的睡觉时间早了许多,克劳蒂怎么也睡不着。她怀疑自己得了恶性贫血症,或许每天的紧张、压力已经把她击倒了;也可能是因饥饿而头昏眼花,她开始打哈欠。
其实她根本不必担心。这是个不寻常而且忙碌的一天。她躺在偌大的博物馆里,身旁躺着温暖而默不作声的弟弟,她突然感到很欣慰——一种宁静的欣慰。安定感从头部直透她的脚底,通过她的心灵。现在她已忘掉了压力,她的四肢全然放松。她的脑中只想到:飞翔、毛皮、香蕉和平安。即使是守夜人的脚步声,也只是在这无声的摇篮曲中,增添些许的音符而已。
等守夜人离开之后,姐弟俩轻声地互道晚安,然后便沉沉睡去。他们睡得很熟,沉浸在温柔的夜中,一点也不担心被人发现。(当然了,沙松伯格,那张床四周的布幔可真是发挥了很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