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嘎子很快便找到了十多个鸡蛋,用小笸箩端着,从韩家大院斜对过的榆司门里出来了。那气派,就象个乡村饭铺小跑堂的。
他朝碾盘底下膘了一眼,嘴里咬着舌尖,笑微微地朝对过走去。韩家大院里刀勺乱响,油香和着酒气飘出来。在大圆楦门底下,有个烂眼的"白脖",苶(nié)呆呆地在那里戳着。小嘎子装得很熟惯的样子,瞧也不瞧就往里闯。
"哪儿去?"那"白脖"胯骨一扭,横在了门道上。小嘎子刚要抬头说话,那小子"哟"了一声道:"喝喝,这不是熟人吗?"
小嘎子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果然认得,就是老钟叔出事那回,逮住过他的那个"红眼儿".小嘎子笑起来了:"你呀老总——你看我还象个小八路吗?"那小子一愣,刚要拿"八路"帽子扣他,不提防倒给他抢先了。便横巴着再跨一步,故意刁难他说:"象!瞧你鬼头滑脑这相儿,天生就是小八路!"
小嘎子可不着慌,仍然笑着,把小笸箩一举道:"那你带我见'太君'去吧,这是'太君'叫我送来的。"那小子两只红眼一挤咕,说:"太君在东边!"小嘎子却说:"高灶可在这边呢!""红眼儿"没话说了。但他虽断不定这小家伙准是小八路,却觉得他机灵得讨厌,仍是要存心跟他为难:
"那你先在这儿待待,等里头传你了再进去!"
"那你就替我传禀一声吧。"
"哼!""红眼儿"把脑袋一甩,扬着脖梗儿吹口哨去了。
小嘎子捧着鸡蛋又往里闯,却给那小子拿刺刀顶着胸口,又顶出来。看样子,他是成心不让进去了。小嘎子心里火辣辣的,真想咬他一口。但他却笑着兜个小圈,仍赖在门道里,不时把眼往院里偷瞧。只见葡萄架下,迎着二门摆了一张八仙桌,周围几把太师椅子,上面坐着几个穿漂白褂的,正座上是个戴眼镜、留两撇断梁胡的家伙。
桌上已经摆着三个酒瓶,两碟小菜,一把磁壶,几盏细碗。"保长"和"联络员"纯刚大伯,都欠身在一旁的板凳上陪着。灶上的厨子,跑上跑下,摆菜端茶的直忙活。而韩家那只叫"小虎"的大狗,围着桌子,正吐舌咂嘴,不时把鼻子伸到断梁胡的白手上闻一闻,惹得那小子躲着身子直瞪眼。
小嘎子再往房上看,灰捶顶上,来来往往尽是"白脖".看情形,伪军的大部分都屯在这儿了。
那个"红眼儿"却是可恶透了。他总是黑丧着脸,不时翻着眼珠子瞄他几瞄,半点疏通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小嘎子却大咧咧地毫不在乎,老是眯嘻咪嘻地朝他笑,尽管"红眼儿"一直在找斜碴子,还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在这时,"联络员"纯刚大伯拿着块棒子面饼子,一路倒退着,把"小虎"引逗出来了。才到门口,猛一眼看见了小嘎子,惊得一愣,小嘎子可不容他发呆,忙从从容容走上去求救说:"纯刚大伯,这是'太君'叫我找的鸡蛋,可这老总硬是不让我进去,你给说个情儿吧。……"
纯刚大伯正怕他闯祸呢,哪懂他的来意?连忙把鸡蛋一接说:"交我给你传进去算了。给你这块饼子,把'小虎'看住。里头快开席了,这东西净在那儿捣乱!"说着,端了鸡蛋就进去了。害得小嘎子泪花儿都冒上来。可是,有"红眼儿"在一边看着,又不能追上去把他叫住,眼睁睁把个进院的机会错过了。
"小虎"可不管这一套,它把尾巴摇得羽扇儿似的,两只眼死死地盯着那块饼子,冲着小嘎子探爪伏腰的撒贱儿。小嘎子信手掰下一口,往半空里一扔,它就提起前爪,纵脖子一吞,咂咂几声,便咽进肚里去了。小嘎子心里陡然一动,一霎间,他眯起大眼,小红舌头一连在牙缝里逗了好几逗。他转眼看"红眼儿",那小子正懒懒地打哈欠,手里夹着根烟卷,摸摸索素地在找火。小嘎子忙从兜里掏出火柴,划着,捧了过去。
"也给我根儿抽吧,老总。"小嘎子一边给他点烟,嘻笑着央求说。
"那不有烟头。""红眼儿"鼻子里喷着烟,一跷下巴颏说。果然,门道里扔着半截烟头,小嘎子上前拾起来,故意找着"红眼儿"对火,可是,那小子忘恩负义地闪到墙角里去了。真是事有凑巧,恰在这时,从东来了一群鬼子,前头那个,巴斗脑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牵着条滚瓜肥的大洋狗,直朝大院里走来。小嘎子先看见了,便唱歌似地拍着手嚷道:"快来瞧,炔来瞧!嗨,有位'太君'来到了!""红眼儿"听了,忙一探头,鬼子已到了跟前,慌的把烟卷一扔,"卡"就是一个立正,瞪起一对珊瑚烂眼,目送鬼子进门。小嘎子忙拾起烟卷,往他背后一站,一面也瞪着眼目送鬼子,一面把烟头悄悄突在"红眼儿"的后襟上。不一会,那衣襟便冒开烟了。
鬼子们都拿着不屑旁顾的盛气架子,卡卡地走进门去。小嘎子忙趁势退开些,迅速把自己的烟头对燃,又把烟卷还了"红眼儿"."红眼儿"却因差点儿误了差事,挪到大门外去了。小嘎子便留在门道里,继续引逗着"小虎"打滚儿玩。玩着玩着,他把眼一溜,又唱歌似地叫起来了,"快来瞧,快来瞧!……""红眼儿"忙一探头,他却笑着伏在狗身上,接着唱道:"嗨,大狗长了一身毛!""红眼儿"阵他一口,又把脖子抽回去。
忽然,"红眼儿"抽着鼻子,围着自己的屁股团团打起转来,终于发现后襟上正在忽忽冒烟,忙一面骂着,急往下解子弹袋。小嘎子一见,又唱道:"快来看,快来看,——嗨,黑鸡下了个白鸡蛋!""红眼儿"正忙救火,哪里顾得上他。小嘎子可毫不怠慢,忙掏出那挂"柳条鞭",三缠两绕,拴在狗尾巴上,用烟头往药捻上一突,但听得"哧"的一响,他便举起饼子,晃一晃,照直扔进了二门。"小虎"腾起身子,虎扑狼奔,风似的追了进去。疾能生风,凤又助火,"叭"的一声,大盖枪一般,在"小虎"后腿上炸响了。那狗大吃一惊,"吱溜"就往八仙桌子底下一钻,不想"叭叭"又是两声,它猛地一蹦又蹿出来,直从巴斗脑袋的头上纵了过去。接着"劈劈啪啪",一阵乱响,烟火和狗毛齐飞,崩得鬼子、"白脖"东仰西翻。那只大洋狗一见,脱地跳起,照"小虎""汪"的就是一扑。"小虎"越发毛了,一纵身,蹿上了桌子,"哗啦啦!"碟翻瓶倒,碗碎壶飞。两条狗,一前一后,一跑一追,管什么桌子板凳,直从人群中钻来蹿去,那"鞭"就在人群中"砰啪"爆响;鬼子、"白脖"你爬我滚,躲闪不迭。满院子烟团朵朵,碎纸纷飞,直比烧了炮仗市还热闹。
门道里的小嘎子,忍着一股一股肠子疼,喊声:"老总!'太君'们自个儿跟自个儿打起来了!"撒腿往外就跑。没等"红眼儿"醒过神来,他已拐过碾子,进了榆司门,这才抱着肚子,笑得一路打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洞口。可是,洞口的战士们正在往外钻,大个李已把机关枪架在对着韩家大院的窗户上了……
村东头的鬼子,果然以为八路军袭击了韩家大院,忽隆隆,撇开各处平房,立马涌到小学校去。并分出了大半兵力,救火似地朝西"增援"了来。可他们刚刚前进到韩家大院门口,一下子就全泄了气。因为巴斗脑袋的"太君",正满脸涨成茄子皮,来回乱蹦,叫人把"保长"和那个"红眼儿"绑起来,要吊在大梁上架火烧了他们。
原来这个巴斗脑袋正是肥田一郎。鬼子兵看见他们长官平安无事,不过一场虚惊,便散散乱乱挤在大门口,看起热闹来了。惹得肥田更加暴跳如雷,骂他们还不快去重新集合老百姓,呆在这儿干什么?
这时候,钱区队长稳稳地把手一挥,杨小根咬住牙一拽绳子,"轰!"山崩地裂一声响,街心里陡然立起一团黑云,破枪,烂布,碎钢盔,一起飞上天去,鬼子们七跌八爬,躺下了一大片,还不知是醒是梦哩。"哗哗哗",机关枪从北房窗里喷出,手榴弹也乱鸦投林,从墙外猛摔了来。登时海啸似的杀声从四面八方涌起。鬼子"白脖"蒙头转向,钻墙根,扎门洞,恨不能把砖头当做大山,只求挡身子活命。韩家大院房上的"白脖",本想要还两枪,不提防西邻房上一阵机关枪扫过,靠房檐忽地竖起两架梯子,八路军在爬房了……
东头小学校里的鬼子,听得这边打响,忽隆隆急急上房,不想,脚没站稳,"轰轰"两颗地雷,把一溜北屋崩塌了两大间,机关枪急雨似地直从口子里喷进来,扫得瓦片尘土四散纷飞。鬼子们抱着檩条刚滚到院里,"轰"的一颗手榴弹在马群里炸开,三十匹大洋马一下子崩了群,它们挣开缰绳,腾空跳起,满院里横冲直撞,互相践踏。鬼子、"白脖"给撞倒的,踩伤的,"吱吱哇哇",成一堆乱滚。
有两伙鬼子逃进了教室,打个扫地蜇,觉得站脚不住,发声喊,把通街的窗户撞下好几扇来,蜂拥出去,想抢占街南的关帝庙。另一伙"白脖"也认作便宜,聚群儿紧跟了来。不想刚到十字街,关帝庙的瓦房脊后,早冒出一排人头,排子枪,手榴弹,恰象大公鸡啄米,"乒乒乓乓",几下子就把他们收拾光了。
战斗的突然,短促,猛烈,再加上地雷的威力,真象是疾风扫落叶,二十分钟的猛打猛冲,敌人就被消灭了。总有五十多具鬼子的死尸分布在院里和街上,一百三十多个"白脖"做了俘虏。现在,村子里烟雾缭绕,充满着硝烟气味,虽仍有零零落落的枪声,也只是战士们在收拾残敌败兵了。
巴斗脑袋——肥田的尸首,是在碾盘跟前发现的。开头,地雷刚响的时候,他拔出指挥刀,督着一群鬼子想据守韩家大院,不料全院最高大的南房,给纯刚大伯抢先进去,从里面把门顶上了,害得鬼子们插脚无地,奔窜无门。正自撑持不住,"白脖"们忽又从房上通通地跳下来,八路军压了顶了。肥田一见,抡起洋刀又督着鬼子往外冲。谁知街口两头都已卡死,对面窗户里火冒烟喷,"卡啦啦",把他的洋刀扫做两段。他举着半截刀,"哇呀"一声,窜到碾盘跟前,打算在那里找机会逃跑。万没料到砖缝里突的冒了一股白烟,一声闷闷的枪响,在他胸膛上开了个窟窿。这家伙倒在地上,拘挛着滚了几滚,不知怎么竟咬住了一块砖头,直到尸身都僵挺了,那块砖还在牙缝里卡得紧紧的呢!
在烟雾腾腾的街道上,小嘎子挺着一棵比他还高的三八大盖,出现了。他穿房进院,东钻西找,一股劲挨门挨户的搜着,逢人就问:"看见老钟叔了没有?"
"喂,喂,同志!"胡同里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咦,明眉大眼秀秀气气一个小姑娘,可不是玉英吗?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小嘎子飞步跑了过去。玉英楞一愣,惊喜地朝前一扑,叫声"嘎子哥!"泪花儿围着眼圈乱转起来:"哎呀,可把我们吓死了1"
"你在这儿干什么?不怕飞子儿打着你!"小嘎子伊然象个老战士似的,上前督促她说,"快去找个地方隐蔽起来,一会儿再说话!"
"不要紧,我刚从夹壁墙里出来的。你知道,我们差一点儿叫鬼子发觉了。嘿!有个鬼子咕噜咕噜地追一只鸡,那鸡一头扎在柴禾堆里了,鬼子就扒着柴禾往里掏,这堆柴禾正是堵着我们夹壁墙的,你说够多险吧!"可巧,鬼子正在那里拚着命的掏呢,呱啦啦枪就响了!当时我一猜就是你们!那会儿我真想伸出手去,把那个鬼子揪住!……"玉英一面说,一面比划,兴奋得满脸通红。
"这么说,你这会真够当个侦察员啦?"小嘎子赞扬他说。
"那是啊!"
"可你刚才'喂喂'的,要干什么呢?"
这一句才提醒了玉英,忙回身指着一个小院儿说:
"有个人藏在那儿了,身上还捆着绳子,问我地道在哪儿,叫我把他藏了。"
"啊!"小嘎子两眼一睁,"是老钟叔吧?"说着往里就跑,玉英赶忙就追。进了小院,在牲口槽后头拉出一个人来:泥头鬼脸,一身的烟煤黑灰,活象个土猴儿,却不是老钟叔。小嘎子平提了枪,近前细认。那个人忽地龇开白牙,"喷儿"一下倒先乐了。
"同志,不认识啦?咱是老熟人了!"原来正是那个"红眼儿".
"哈哈!是老总啊!"小嘎子跳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好个老熟人,你可连根烟卷儿都不给我抽呢!"
那小子给揪得弯着腰,仍嘻皮笑脸他说:"没给烟卷,可给烟头啦,要不然,你的'鞭'能放那么顺当?为这个,我差一点儿给吊在梁上烧死!"
正闹着,"的的打打"一阵号声响了起来,小嘎子不知为什么吹号,忙牵着"红眼儿",同玉英跑向大街。远远就见杨小根蹬在碾盘上,扬着脖儿,公鸡报晓似的起劲地吹着。他吹得那么嘹亮,那么激昂,听了,简直叫人想飞起来。号上拴着一块红绸子,在风里飘得象一面旗。
碾盘附近围了一大群人,钱区队长和石政委都在那里。小嘎子急急走着,猛觉心里一阵热,冲上去,扒开众人一看,嗨!就是他!只叫得一声:"老钟叔!"便从人缝里扑过去,竟差点儿绊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