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西克斯顿叔叔和艾德拉阿姨家里的时候,我从图书馆借童话书看。但是艾德拉阿姨对此特别反感。
“你又抱着一本书没完没了地看,”她说。“所以你长得瘦小、苍白和可怜——总不愿意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到外边去玩。”
我当然在外边玩——几乎总是在外边。但是艾德拉阿姨和西克斯顿叔叔希望我永远别回家。我能想到,他们现在高兴了。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去了。
我只是在晚上读一点书,所以我不会脸色苍白。我多么希望文德拉阿姨能够看到,如今我是多么高大、强壮,脸色是多么黝黑。我被太阳晒得油黑发亮,身体强壮有力。如果现在我还住在乌普兰大街上,我肯定一只手就会把扬纳的胳膊拧过来。不过我无论如何不会那样做,因为我不愿意。
如果艾德拉阿姨能听到晚上会讲故事的井的事情,我不知道她会说什么。如果她能知道,我不需要抱着一本书没完没了地读、读得脸色苍白,而是坐在空气新鲜的室外想听多少故事就能听多少故事,她会说什么呢?也许艾德拉阿姨也认为不错,尽管平时她对什么都不满意。
啊,她只要能知道遥远之国有一口能讲故事的井就好了。
从前有一位王子在月光下骑马,他通过幽暗的森林……
这是那口井说的。我不禁又想起了那个故事。我觉得那口井讲的那个故事有某种特殊的含义。我就是王子,我曾经骑马通过幽暗的森林,我一定要再一次通过那片森林。那口井为我讲,为我唱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是要提醒我做这件事。
我问我的父王,他知道不知道幽暗的森林在哪里,他说他知道。
“幽暗的森林在山那边的土地上,”他说,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么忧伤。“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个?米欧,我的米欧?”
“今天夜里月亮出来的时候,我想去那里。”我说。
我的父王吃惊地看着我。
“啊,已经想好了。”他说,他的声音显得更悲伤了。
“你大概不愿意吧?”我说。“对于我在夜里骑马到幽暗的森林里去你可能不放心。”
我的父王摇摇头。
“不,我为什么不放心呢?”他说。“在月光下平静睡觉的森林没有什么危险。”
然而说完话以后他就默默地坐在那里,把头靠在手上,我看得出他有难言之苦。我走到他的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安慰他,我说:“你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吧?”
他看了我很长时间,他的眼睛充满忧伤。
“不,米欧,我的米欧,你不需要呆在我的身边。月亮已经升起,幽暗的森林等待着你。”
“你真的不生气吗?”我说。
“不生气,是真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我的头。这时候我跑步去问丘姆—丘姆,他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去幽暗的森林。但是我刚跑几步,父王就叫住我:“米欧,我的米欧!”
我转过身来,他站在那里,对我伸出双手,我迅速跑回去,扑到他的怀里,他用力搂了我很长时间。
“我很快就回来。”我说。
“好吧。”我的父王说,他说的声音很小很小。
我在玫瑰园管理人的房子外面找到了丘姆—丘姆,告诉他我要骑马通过幽暗的森林。
“好哇,你总算下了决心。”丘姆—丘姆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决定骑马通过幽暗的森林时,我的父王说“啊,已经想好了”,而丘姆—丘姆说“好哇,你总算下了决心”。但是我不在乎,不去想它。
“你想跟去吗?”我问丘姆—丘姆。
丘姆—丘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然,”他说。“当然!当然!”
我们拉来正在玫瑰园吃草的米拉米斯,我对它说,把我们送到幽暗的森林去。这时候它跳起舞来,好像听到了盼望已久的好事。我们——丘姆—丘姆和我,很快骑到它的背上,它奔驰起来,像闪电一样快。
当我们出了玫瑰园的时候,我听见我的父王喊我。
“米欧,我的米欧。”他喊我的名字,这是我听到的最忧伤的声音。但是我无法回头。我无论如何回不了头。
山那边的国土离这里很远很远。没有米拉米斯这样的骏马我们无法到达那里,我们无法爬过高耸入云的大山,但是对米拉米斯来说不算什么。它能像 鸟儿一样飞越山巅。我让它停在终年积雪的高山上,我们俯视山脚下等待我们的土地,那里分布着幽暗的森林。月光照耀着森林,样子一点儿不可怕。这话说得对, 在月光下沉睡的森林不会有什么危险。啊,我的父王说得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善良,不仅仅是人。森林,草地,河流,绿色的原野,都很善良,都不危险。黑夜像白 天一样善良和友好,月亮像太阳一样明亮,黑暗是友善的黑暗。这里没有可怕的东西。
只有一件事令人胆颤心惊。只有一件。
当我们骑在米拉米斯的背上时,我看到幽暗的森林后边的一个国家,那里一片漆黑,没有什么和善的黑暗。谁往那里看都会不寒而栗。
“那个可怕的国家叫什么名字?”我问丘姆—丘姆。
“那里是域外之国的边界,”丘姆—丘姆说。“那是与域外之国接壤的地区。”
“骑士卡托的国家。”我说。
这时候米拉米斯颤抖起来,就像它受冻一样,大块的石头从山体上滑下来,带着巨大的轰鸣落在下边的山谷里。
啊,只有一个人是危险的——骑士卡托。谁都会怕他。怕他,怕他。但是我不愿意多想他。
“幽暗的森林,”我对丘姆—丘姆说,“幽暗的森林,我现在想去那里。”
这时候米拉米斯长嘶起来,它的叫声在树冠中间猛烈地回荡着,它慢慢地从空中朝山脚下洒满月光的森林飞去。从森林里传出一个回声,就像几百匹马在夜里长嘶。
我们下沉,下沉,直到米拉米斯的蹄子碰到树冠……那么柔软,那么柔软。我们降落在葱翠的树枝上。就这样我们到了幽暗的森林。
我过去到过很多森林,但是没有一个像这个。幽暗的森林有一个秘密。那里有一个很大、很奇特的秘密,我感觉到了,但是月亮在它的上面蒙了一层 薄纱,所以我还不能确切知道。现在还不知道。树飒飒地响,它们在还说这个秘密,但是我听不懂。树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洒满月光,它们小声谈论着秘密,但是 我不明白。
我突然听到远方的马蹄声响,就像几百匹马在夜间一起奔跑。当米拉米斯长嘶时,它们也长嘶,好像是回答。马蹄声越来越近,马嘶声越来越粗野, 突然它们出现在我们头顶,几百匹白马飘散着马鬃,就像米拉米斯一样。米拉米斯立即跑进马群里,它们跑进一块平坦的林间草地。丘姆一反姆和我跳下马,站在一 棵树下,看着以米拉米斯为首的所有的白马在月光下疯狂地奔跑。
“它们太高兴了。”丘姆—丘姆说。
“它们为什么这样高兴?”我问。
“因为米拉米斯回到了家,”丘姆—丘姆说,“你不知道米拉米斯的家就在幽暗的森林里吧?”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说。
“你知道的东西太少,米欧。”丘姆—丘姆说。
“那我是怎么得到米拉米斯的?”我问。
“我们的国王大人颁旨,命令他的一只白鸟飞到绿色的草地岛,变成你的马。”
我看着在月光下高高兴兴、活蹦乱跳的米拉米斯,顿时不安起来。
“丘姆—丘姆,你认为米拉米斯必须呆在我身边会伤心吗?”我问。“它可能怀念幽暗的森林。”
我说的时候,米拉米斯跑到我身旁。它把头靠在我肩膀上,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只是小声地叫了几声。
“你看到了吧,它还是愿意呆在你身边。”丘姆—丘姆说。
我对此感到很高兴。我抚摸着米拉米斯,给它一块方糖,它吃的时候,柔软的鼻子碰到了我的手。
我们骑马继续朝森林前进,几百匹白马跟在我们后面,我感觉到了空中那个秘密。整个森林都知道这个秘密,当我们骑马走来时,每一棵树木,所有 的绿色的欧椴和白杨,都在我们头上沙沙作响,白马和被马蹄声惊飞的鸟儿都明白,就我除外。丘姆—丘姆是对的,他总是这样说:“你知道的东西太少,米欧。”
我们在树木中间奔驰,这时候白马也奔驰起来。我们骑的速度很快,我的红色斗篷被挂在一个树枝上。可能是这棵树想把我留下,可能它想告诉我那个秘密,但是我非常急。我继续往前跑,结果我的斗篷被撕开一个大口子。
在森林中间有一座房子,一座好像童话中的白色草顶小房子,周围种着苹果树。苹果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一扇窗子开着,人们可以听到屋里有响声,听起来好像有人坐着织布。
“我们看一看,谁在织布。”我对丘姆—丘姆说。
“好,我们看一看。”丘姆—丘姆说。
我们从米拉米斯的背上跳下来,沿着苹果树中间的小路朝小房子走去。我们敲门,里边的响声停止了。
“请进,小伙子们,”里边有一个人这样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们走进房子,织布机旁边坐着一位织布的老太太。她的样子很慈善,向我们行礼问好。
“你为什么夜里不睡觉而织布呢?”我问。
“我在织迷梦布,”她说,“织这种布一定要在夜间。”
月光通过窗子照射进来,照亮她的布,这种布有一种朦胧美。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的布。
“人们在夜里织童话布、迷梦布。”她说。
“你用什么材料织成这样好看的布?”我问。
她没有回答,而是又开始织布。织布机响了起来,她开始小声唱歌,好像给自己唱:
月光,月光,心的红色血浆,
银色,银色和紫色,
苹果花开,苹果花使布柔软、光滑,
比夜里吹拂青草的风还光滑。
但是伤心鸟在森林上空歌唱。
她唱得平静而单调,听起来不是很美。但是当她结束唱歌的时候,我在森林外边听到了另外一支歌,这支歌我听出来了,织布的老太太说得对——伤心鸟在森林上空歌唱。它站在树冠上唱个不停,谁听了都会伤心。
“为什么伤心鸟要唱歌?”我问织布的老太太。
这时候她哭了,她的眼泪掉在布上,立即变成了明亮的小珍珠,布比刚才显得更漂亮。
“为什么伤心鸟要唱歌?”我又一次问。
“它在歌唱我的小女儿,”织布的老太太说,这时候她哭得更厉害了。“它在歌唱我的被人抢走的小女儿。”
“是谁抢走了你的小女儿?”我问。但是我已经知道,我不需要再听。
“别提他的名字。”我说。
“对,因为一提他月光就要熄灭,伤心鸟会哭出血来。”
“为什么它们会哭出血来?”我问。
“因为小白马驹被抢走了,”织布的老太太说。“听啊,伤心鸟在森林上空唱得多伤心啊!”
我站在屋里的地板中央,通过开着的窗子听伤心鸟在外边歌唱,它曾经在玫瑰园里为我歌唱很多个晚上,但是我不明白它在唱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它在唱一切被抢走的人,有织布老太太的小女儿,有努努的弟兄,有吉利的妹妹,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人,他们都是被残暴的骑士卡托俘获并被送到他的城堡的。
这就是绿色的草地岛、海对面和山那边土地上的小屋里人们伤心的原因。他们为孩子们,为所有失踪的孩子们伤心。甚至幽暗森林中的白马也在为谁伤心,它们只要听到掠夺者的名字就会流出血泪。
骑士卡托!我很怕他。很怕,很怕!但是当我站在房子中央听伤心鸟歌唱的时候,我就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感觉。我突然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在夜里骑 马通过幽暗的森林。过了幽暗的森林就是与域外之国接壤的边境地区。实际上那里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一定要到那里去,与他一决雌雄,尽管我很害怕,很害怕。 啊,当我想到我必须做的事情时,我是那样的害怕,我只想哭。
织布的老太太又织起布。她为自己又唱起了那支单调的民歌:“月光,月光,心的红色血浆……”不再理我和丘姆—丘姆。
“丘姆—丘姆,”我说,我的声音很怪,“丘姆-丘姆,我现在想到域外之国去。”
“我已经知道了。”丘姆—丘姆说。
我吃了一惊。
“你怎么能知道呢?”我说,“连我自己刚才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东西太少,米欧。”丘姆—丘姆说。
“但是你,你肯定什么都知道。”我说。
“对,我知道,”丘姆—丘姆说。“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肯定得去域外之国。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
“对,”丘姆—丘姆说。“伤心鸟知道。这里的织布老太太知道。几百匹白马知道。整个幽暗的森林都知道,树木小声谈论这件事,外边的青草和苹果花,大家都知道。”
“它们都知道?”我说。
“绿色草地岛上的每一个牧民都知道,为此夜里都用木笛演奏。努努知道。他的祖母知道,吉利和他的兄弟姐妹知道。晚上会讲故事的井知道。我告诉你大家都知道。”
“我的父王……”我小声说。
“你的父王自始至终都知道。”丘姆—丘姆说。
“他也希望我去?”我说。我控制不住自己,声音有点儿打颤。
“对,他希望你去,”丘姆—丘姆说。“他有些伤心,但是他还是希望你能去。”
“好,不过我很害怕。”我一边说一边开始哭。因为现在我才真正感到找是多么害怕。我抓住丘姆—丘姆的手。
“丘姆—丘姆,我不敢,”我说。“为什么我的父王希望我一定要去?”
“一位王胄之子是惟一能完成此项任务的人,”丘姆—丘姆说。“只有一位王胄之子才能不虚此行。”
“但是如果我死了呢?”我一边说一边用力抓住丘姆—丘姆的手。
他没有回答。
“不管怎么说,我的父王还是希望我去吧?”
织布的老太太已经停机,房子里很静。伤心鸟不叫了。树叶一动不动,一点地沙沙声也没有。四周静极了。
丘姆—丘姆点点头。
“对,”他说,但是声音很低,我几乎听不见。“你的父王还是希望你去。”
这时候我的心情非常矛盾。
“我不敢,”我喊叫着。“我不敢!我不敢!”
丘姆—丘姆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我,没说一个字。但是伤心鸟又叫起来,一听到它的叫声,就使人肝胆俱裂。
“它在歌唱我的小女儿。”织布的老太太说,她的眼泪洒在布上,立即变成珍珠。
我握紧拳头。
“丘姆—丘姆,”我说,“我现在去。我去域外之国。”
这时候从幽暗的森林里刮来一阵风,从伤心鸟的嘴里发出一声尖叫,这声音在世界上的任何森林里都不会听到。
“我知道。”丘姆—丘姆说。
“再见,丘姆—丘姆,”我说,我觉得我又要哭了。“再见吧,亲爱的丘姆—丘姆!”
这时候丘姆—丘姆看着我,他的眼睛是那么和善,非常像本卡。他微笑着。
“我跟你去。”他说。
他真够朋友,丘姆—丘姆,他确实够朋友。当他说他跟我去时,我高兴极了。但是我不愿意他出事。
“不,丘姆—丘姆,”我说。“你不能跟我一起去。”
“我跟着你,”丘姆—丘姆说。“人们会说,一位王胄之子骑着一匹长着金色马鬃的白马,带着他的惟一朋友作为随从。你不能更改已经定下来几千年的事情。”
“已经几千年,”织布的老太太说。“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栽苹果树的时候,风就说过件事,离现在已经很久很久了。几千年了。”
她点点头。
“请过来,米欧,我给你补斗篷。”后来她说。
她剪下一块她织的布,补在我斗篷上的口子上,那是我经过森林时撕破的。啊,她用那种朦胧的布补上了我的斗篷,我披在肩膀上又轻又软又温暖。
“我把最好的布献给拯救我小女儿的人,”织布的老太太说。“你还可以拿面包,饿的时候吃面包。省一点儿吃!因为你一路上找不到吃的。”
她给了我面包,我谢过她。然后我转向丘姆—丘姆说:“我们准备好了吗,丘姆—丘姆?”
“好了,都准备好了。”丘姆—丘姆说。
我们走出门,然后沿着苹果树中间的小路往前走。我们骑上马。这时候伤心鸟展开黑色的翅膀,朝群山飞去。
当我们骑马走在树木中间的时候,几百匹白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它们没有跟着我们。苹果花在月光下白得像雪花。它们白得像雪花……我可能从未看到过如此漂亮的苹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