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的老头羊年事太高,有一次在陡坡上放牧,一脚踩滑,摔死了。凡当过羊倌的人都知道,羊群必须要有一只头羊,统麾臣民,不然的话,群体就会失去主心骨,变成一盘散沙。
我负责放牧这群山羊已有两年,对每只羊的秉性了如指掌。我想,这新头羊宝座的争夺战,一定会在白镰刀和黑丝瓜间展开。白镰刀头上的两支羊角色泽乳白、扁扁弯弯像把镰刀;黑丝瓜头上的角则墨黑如玉、扭得像根丝瓜。它们都是四岁龄的大公羊,身强体壮、野心勃勃。
老头羊死后的第三天早晨,白镰刀和黑丝瓜之间就爆发了争斗。两只公羊面对面站在黑鹰岭山腰一块平缓的草地上,先是摇晃羊角发出粗鲁的咩叫,试图用炫耀武力来吓倒对方。这一招不管用后,它们就开始动真格的了,各自往后退了几步,钩着头,平举着羊角,用力撞击对方。
好一场鏖战,乒乒乓乓,羊角与羊角的叩碰声在山谷回荡,地上扬起一团团尘土。白镰刀的眼角被挑破了,血流满面;黑丝瓜的脖子也受了伤,白羊毛染成了红羊毛。
其他六十多只羊都平静地站在一旁观战,我知道它们在等待着白镰刀和黑丝瓜之间决出胜负,然后用羊特有的仪式拥戴获胜者成为新头羊。
我正在离羊群两百来米远的一棵树下看书,早料到这场头羊之争是免不了的,也就听之任之,不去横加干涉。只有不懂事的牧羊狗阿甲,在两只打得难分难解的大公羊身边汪汪咆哮,徒劳地劝架。
就在这时,突然,山顶传来咩、咩、咩急促的羊叫声,山坡上观战的羊都仰头张望,我也向叫声看去。不好,原来是一只金雕正在袭击一只名叫红蹄子的小羊羔。 金雕在鸟类中的地位类似走兽中的老虎,天之骄子,凶猛无比。我曾亲眼看见过一只金雕将一条三米多长重约四五十斤的蟒蛇擒上天空。
淘气贪玩独自跑到山顶上去的红蹄子吓软了腿,卧在山顶的悬崖边缘,已不晓得在这种时候应钻进灌木丛去躲避。
金雕撑开-米多长的巨大双翼,像飞机放下起落架似伸出两只黑色利爪,瞄准红蹄子滑翔下来。我赶紧扔了书,举起猎枪开了一枪。我的枪法实在太差劲,隔得又 远,子弹送给白云了。我使用的是那种打一枪就要装填一次火药铁砂的老式铜炮枪,来不及抢在金雕抓住红蹄子之前开第二枪了,我想,今天绝对是要破财的了。
就在整个羊群注意力都被金雕吸引,仰望山顶时,白镰刀和黑丝瓜也停止格斗,跟着众羊的视线朝山顶望了望,但随即,彼此又开始用羊角猛烈撞击起来。也许它 们都害怕自己一旦分心走神,对方会趁机杀将过来把自己打败;也许它们认定成为金雕捕捉目标的红蹄子难逃厄运必死无疑,一切想要拯救红蹄子的举动均属徒劳无 益;也许它们觉得自己正在进行的头羊宝座争夺战关系到羊群盛衰的千秋大业,不该被任何事情所干扰所中断;也许它们打心眼里认为自己能否坐上头羊这把交椅比 起一只普通小羊羔的生命来不知要重要多少倍;也许雄性生命本质上就醉心于社会地位的角逐,热衷于权力之争,而无暇顾及其他。反正,它们只是匆匆向山顶瞥了 一眼,又继续打了起来。
牧羊狗阿甲哀哀地吠叫着,逃到我身边。它知道自己不是金雕的对手,干脆就不到山顶去凑热闹了。
眼瞅着金雕的利爪就要落到红蹄子柔嫩的背上了, 突然,羊群里蹿起一道白影,迅速朝山顶跳跃而去,速度之快,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
一眨眼,它已登上山顶。我这才看清,是公羊二肉髯!这是一只除了颌下有一抹胡须以外喉下还长着一撮胡须的公羊,所以我给它起名叫二肉髯。二肉髯在羊群中属于不起眼的角色,既不出类拔萃,也不是窝囊废,个头中等,体力中等,智商中等,两支羊角的长度和色泽也中不溜秋。
这时,金雕爪子离红蹄子只有五六米远了,二肉髯纵身一跃,越过红蹄子,然后突然直立起来,身体拼命蹿高,两支羊角像把铁叉,向天空刺去。刚好金雕飞临它的头顶,羊角刺在鹰爪上,虽没能给金雕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迫使金雕暂时放弃攻击红蹄子,一偏翅膀飞走了。
我手忙脚乱地往枪管里塞火药铁砂。
红蹄子的母亲灰额头和另外几只母羊急急忙忙奔到山顶,用头将红蹄子从地上拱起来,并团团簇拥着这只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小羊羔,朝灌木丛退却。
金雕在空中兜了一圈,选准角度,又俯冲下来。二肉髯本来已差不多钻进灌木丛了,望望还暴露在空旷山顶的红蹄子和几只母羊,又踅回悬崖边缘,昂首伫立。我心里很清楚,我想羊们的心里也一定很清楚,二肉髯这是在引火烧身。
果然,恼羞成怒的金雕朝二肉髯俯冲下来。就在雕爪落在羊背的一瞬间,二肉髯就地打了个滚。羊的动作毕竟不如雕那么敏捷,虽然没被铁钩似的雕爪刺进羊背抓 上天空,却也被活生生拔掉了一大把羊毛。二肉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四只羊蹄拼命踢蹬,使得雕爪在空中犹犹豫豫地不敢抓下去。
这时,我已往猎枪里灌好了火药铁砂,沉住气,举枪瞄准,砰的一声,天空中飘舞起好几片金色的雕羽。金雕抖了抖,沉到低空,又顽强地拔高,歪歪斜斜地飞远了,消失在一片金色的朝阳里。
灰额头带着红蹄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走到二肉髯身边,不断舔二肉髯受伤的背,并发出高昂的咩叫声。紧接着,几乎所有的公羊母羊和小羊都跑到山顶围在二肉髯身边,舔吻二肉髯的身体,并发出一阵阵欢呼声。连牧羊狗阿甲也使劲朝二肉髯摇尾巴。
我很熟悉羊群的这套仪式,是在庆典新头羊的登基。
山坡下,正打得难分难舍的白镰刀和黑丝瓜听到众羊的欢呼,怔了怔,知趣地停止了争斗,各自钻进草丛吃草去了。
头羊之争半途而废,这在我所放牧的羊群里还是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