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家的时候,父亲命令我换一件干净的衣服,然后赶快下楼跟前来志哀的宾客打招呼。我的房间是一片宁静。所有的东西都跟一妈一妈一过世以前一个样子。我一床一单上绣的雀鸟仍然安安稳稳地待在十字绣的树叶里。化妆台上摆着我的日记。我童年时期的朋友——布娃娃小花, 还 有身穿七层荷叶边长裙的木头娃娃罗莎——也舒适地依偎在它们的篮子里。
我坐在一床一上,努力抗拒着父亲叫我换衣服下楼的命令。尽管我很想从我的房间,从我的一床一,从窗外徐徐吹进的微风中获取安慰,但是我却反而一直想到父亲,想要换件衣服。
有一回,我无意间听到柏莎对曼蒂说,父亲不过是外表长得人模人样的,他的内心却只有金钱,一个脑袋与灰烬的混合物罢了。
可是曼蒂却不以为然。“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没错。其他生物绝不会跟他一样自私——神仙、一精一灵、地一精一和巨人都不可能。”
我憋了整整三分钟才开始更衣。我玩儿的这种游戏是很可怕的,竟然企图打破我的咒语,我是想试试自己在遵照命令行一事之前,究竟能够撑多久。这时我的耳朵会嗡嗡叫,地板似乎也倾斜得好厉害,我真怕自己会从一床一上滑一下来。我紧紧抱住枕头,抱得手臂都痛了——仿佛那枕头就是抗拒命令的锚似的。
再憋一秒钟,我就要粉身碎骨了。我站起来走向衣柜,立刻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虽说我料想到父亲希望我穿上的是另一件孝服,我却换了一妈一妈一最一爱一的罩袍。她说那活泼的绿色更加凸显我的眼睛,我倒觉得穿上它之后的自己活脱是一只蚱蜢——一只瘦巴巴、浑身是刺的蚱蜢,只是顶着一颗人头与平板的直发罢了。但至少这身袍子不是黑色的。她痛恨黑色的衣服。
大厅里挤满了身穿黑衣的人。父亲瞬间已经来到我身边。“这是我的丫头,小伊莲娜。”他大声说道。他领我走进大厅时,口里轻声说着,“你穿这身衣服,看来像根草似的。你应该穿孝服才是。他们会以为你不尊敬你的……”
这时我被身后两只胖胖的胳膊抱个死紧,耳里 还 听见窸窸窣窣的缎料摩一擦声。
“我可怜的孩子,我们真是替你难过极了。”那声音甜滋滋的,“彼得爵士,看见你遭遇这种悲剧,实在好可怕。”我又被狠狠地抱了一下,这才被放开。
说话的人是一个高高胖胖的女士,她有一头长长的、波一浪一状的蜜色鬈发。她的脸白得发青,脸颊上一左一右两一团一腮红。和她在一起的 还 有两个小号的她,除了没有腮红之外,简直就是她的翻版。较小的女孩不如她母亲那样发多如云,只有稀稀疏疏的鬈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像是用胶水粘上去的。
“这位是欧嘉夫人。”父亲说,一手触着那高大妇人的胳膊。
我欠身屈膝为礼,撞到了那个较年轻的女孩。“对不起。”我说。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只是注视着我。
父亲继续说道:“她们是你可一爱一的女儿?”
“她们是我的宝贝。这是海蒂,这是阿莉。再过几天,她们就要动身去念淑女一精一修学校了。”
海蒂比我约摸大两岁。“很高兴认识你。”她说着露出微笑,也露出两颗大大的门牙。她向我伸出手的那副模样,不知是希望我拿起来亲一吻呢, 还 是对着它一鞠躬?
我望着她发怔,不知该怎么做。她放下了手臂,依然是笑容满面。
我方才撞到的是妹妹阿莉。“很高兴见到你。”她说,嗓门儿大得出奇。她大约与我年龄相仿。她两眼之间因为愁眉苦脸的关系,刻着一道道去不掉的皱纹。
“你们好好儿安慰一下哀伤的伊莲娜,”欧嘉夫人吩咐她的两个女儿,“我要跟彼得爵士说句话。”她挽起父亲的手臂,然后离开了我们。
“我们的心为你哭泣,”海蒂说道,“看见你在葬礼上号啕大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可怜。”
“绿色不是哀悼的颜色。”阿莉说。
海蒂浏览了整个房间。“这个大厅挺不错的,几乎跟皇宫一样富丽堂皇了,那是我将来要住的地方。我们的母亲——欧嘉夫人说你父亲非常富有。她说他不管做什么生意,都能赚到钱。”
“就算是脚指甲生意。”阿莉说道。
“我们的母亲欧嘉夫人说,你父亲娶你母亲的时候 还 很穷。我们的母亲说他们当初结婚的时候,伊莲娜小一姐就很有钱了,不过你父亲却让她变得更加富有了。”
“我们也很有钱,”阿莉说,“我们很幸运,能够这么有钱。”
“可不可以请你带我们参观这栋豪宅的其他部分呢?”海蒂问。
我们来到楼上,海蒂非要每个地方都看过不可。我 还 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打开母亲房里的衣橱,翻遍了一妈一妈一每一件衣服。我们回到大厅的时候,,她叫道:“每个房间都有四十二扇窗户和一个壁炉。那些窗户想必值好几箱子的金币。”
“你想不想听听我们家的房子有多豪华呢?”阿莉问。
就算他们住在空心树干里,我也不感兴趣。
“你来拜访的时候,非得亲眼看看才行。”海蒂见我沉默以对,于是如此回答道。
我们站的地方靠近旁边的桌子,上面的食物堆积如山.大到整整一只烤雄鹿,鹿角的位置 还 装饰了常春藤,小至雪花一般轻薄一精一巧的一奶一油饼干。我真是纳闷,曼蒂哪来的工夫,烹调出这么多食物。
“想不想吃点儿什么?”
“想——”阿莉才开口,就被她姐姐坚决地打断了。
“噢,不用,不用,谢谢你。我们从不在聚会的场合吃东西。激动的情绪把我们的胃口都搞没了。”
“我的胃口——”阿莉又试了一次。
“我们的胃口很小,母亲好担心。不过,这些东西看起来很可口。”海蒂向食物渐渐挪近。
“鹌鹑蛋真是美味佳肴。一颗蛋值十个钱币。阿莉,这里起码有五十颗呢。”
鹌鹑蛋比窗户 还 多呢。
“我喜欢醋栗果酱塔。”阿莉说。
“我们绝不能吃,”海蒂说,“呃,那就吃一点儿吧。”
就是一个巨人,也吃不下半只鹿腿,加上好大一堆野味,又吃掉五十颗鹌鹑蛋里的八颗, 还 可以回过头来继续吃甜点,可是海蒂就可以。
阿莉吃得更多。醋栗果酱塔、红醋栗面包、一奶一油水果酒蛋糕、梅子布丁、巧克力棒一棒糖和香料蛋糕——全都浇上了一奶一油兰姆酒酱、杏仁酱与薄荷酱。
她们俩把盘子拉到面前,这么着,她们的叉子到嘴巴的距离才最短。阿莉吃得十分沉着稳健,海蒂却是常常把叉子放下来,用餐巾优雅地轻拍她的嘴,这才又开始大吃特吃,就像刚才一样贪婪无比。
这幅景象看了令人作呕。我一低头,看见过去铺在一妈一妈一椅子底下的一张地毯,今天被移到了靠近食物的地方。我以前从来不曾专心看过它。
那图案是一只猎犬和几名猎人,他们把一头野猪追到了地毯的大红色棉质须边。就在我凝视的当儿,竟看见了什么在动。野猪脚边的青草给风吹动了。我眨眨眼,它不动了。我再眨眨眼,它又动了。
那只猎犬刚刚吠叫一声。我觉得它的喉咙放松了。其中一名猎人跛着脚,我感觉出他的小腿肚正在一抽一筋。那头野猪大口喘着气,又怒又怕地没命地跑着。
“你在看什么啊?”阿莉问。她已经吃完了。
我吓了一跳,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地毯中。“没什么,看地毯而已。”我再对地毯投以一瞥,那不过是一块图案普通的普通地毯罢了。
“你的眼睛都快凸出来了。”
“好像食人妖的眼睛,”海蒂说,“好怪异的样子。不过,你现在看起来比较正常了。”
她看起来从来没正常过,活像只兔子——一只胖兔子,那种曼蒂喜欢抓来宰了炖汤的胖兔子。阿莉的脸则是苍白得犹如削了皮的马铃薯。
“我想你的眼睛从来没有凸出来过吧。”我说。
“我想没有吧。”海蒂很自得地微笑道。
“因为眼睛太小,根本凸不出来。”
她的笑容依旧,但是这会儿似乎是用糨糊贴上的。“我原谅你,孩子。咱们身为贵族,自然应该宽以待人。你那可怜的母亲以前也因为教养太差而大出恶名呢。”
以前一妈一妈一很出名。以前两个字,把我的舌头冻住了。
“女儿啊!”欧嘉夫人向我们大步一逼一近,“我们得走了。”她搂着我,我的鼻子里充满了馊牛一奶一的味道。
她们走了。父亲站在铁门的外面跟其他宾客道别。我到厨房去找曼蒂。
她正把脏盘子堆成一摞。“那些人真像是一个星期没吃东西呢。”
我穿上围裙,把水漏到水槽里。“那是因为他们以前没吃过你做的食物。”
曼蒂的烹饪技术比什么人都好。我和一妈一妈一以前偶尔也会试试她的食谱。我们完全按照指示烹调,那道菜总是十分可口,可是绝对比不上曼蒂做的那么风味独具。
不知怎的,我却想到那张地毯的事。“大厅里那块猎人和野猪图案的地毯,你知道那块地毯吧?刚才我看它的时候,居然发生好奇怪的事。”
“哦,那个傻东西。你不该花一精一神在那块旧地毯上的。”她转身去搅动一锅汤。
“什么意思?”
“那只是个神仙搞的笑话。”
一块神仙地毯?!“你怎么知道?”
“那是小一姐的东西。”曼蒂一向称呼母亲为“小一姐”。
这算不得什么回答。“是我的仙女干一妈一给她的吗?”
“很久以前给的。”
“一妈一妈一有没有告诉过你说我的仙女干一妈一是谁?”
“没有,她没说过。你父亲在哪里?”
“他在外面道别。你到底知不知道嘛,虽然她没告诉过你。”
“知道什么?”
“我的仙女干一妈一是谁?”
“你母亲要是希望你知道的话,她就会告诉你。”
“她本来是要说的,她答应过我。求求你告诉我嘛,曼蒂。”
“我是。”
“你根本没说嘛。到底是谁?”
“是我。你的仙女干一妈一就是我。来,尝尝我的红萝卜汤,是晚餐要吃的,味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