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和心都会回来的!父亲说。
雨季一到,森林中常常电闪雷鸣的。尼都萨满说雷神共有两个,它们一公一母,掌管着人间的陰晴。在他的神衣上,既有圆环铁片的太陽神和月牙形的月亮神,也有像树杈一样的雷神。他跳神的时候,那些形形色色的铁片碰撞到一起,发出“嚓嚓”的响声,我想那一定是雷神在说话,因为太陽和月亮是不发音的。雷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天在咳嗽,他轻咳的时候,下的是小雨;而他重咳的时候,下的就是暴雨了。下小雨的时候,应该是母雷神出来了;下暴雨的时候,出来的一定是公雷神。公雷神的威力很大,他有时会抛出一团一团的火球,劈断林中的大树,把它们打得浑身黢黑。所以打雷的时候,我们一般在希楞柱里。如果是在外面,一定要选择靠近河流的平缓地带,避开大树。
父亲离开营地不久,天变得更加陰沉了,深灰的浓云聚集在一起,空气很沉闷。林中的鸟低飞着,微风也变成了狂风,使树林发出“哗哗”的声响。母亲抬头看了一眼天,问我,你说这雨能下来吗?我知道她担心路上的父亲,不希望下雨,就顺着她说,我看这风会把云彩刮走的,雨不会下来的。达玛拉仿佛受到了安慰,她和颜悦色地去收那些陰干在希楞柱外面的柳蒿菜。在柳蒿生长的季节,我们一般会采集很多,晒上一些,冬季用它炖肉吃。就在母亲把柳蒿菜拿进希楞柱的时候,天空突然出现一个炸雷,“轰隆——”一声,森林震颤了一下,亮了一下,雨点劈啪劈啪地落了下来。雨是从东南方向开始下的,一般来说,从这个方向来的雨都是暴雨。顷刻间,森林已是雨雾蒸腾,一派朦胧了。雷公大约觉得这雨还不够大,他又剧烈咳嗽了一声,咳嗽出一条条金蛇似的在天边舞动着的闪电,当它消失的时候,林间回荡着“哇——哇哇——”的声音,雨大得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飞舞,空中出现的不是丝丝串串的雨帘,而是一条条奔腾而下的河流了。母亲听着暴雨的声音,吓得一直大张着嘴。我想她如果像娜杰什卡一样信奉圣母的话,一定会在胸前一遍遍地划十字了。当闪电把人的脸也照亮的时候,我不仅看见了母亲那张惨白的脸,她眼底的惊恐也被照亮了,那是一种极度的惊恐,我一生都不会忘了那样的眼神。
雨停了以后,母亲大张的嘴才合上。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好像在暴雨的时候,她变成了母雷神,跟着兴风作雨去了。她有气无力地问我,你说你阿玛不会有事吧?我说他凭什么有事?不过是一场暴雨,他见得多了。母亲松弛了许多,她笑了笑,自我安慰道,就是嘛,林克什么没有经历过?
雨后的天空出现了彩虹。先是一条,很朦胧,跟着又出现了一条,非常清晰,颜色也浓。第二条彩虹一现身,第一条彩虹的形态和颜色也跟着清晰和浓烈起来。两条彩虹弯弯的,非常鲜艳,就像山鸡翘着的两支五彩羽翎,要红有红,要黄有黄,要绿有绿,要紫有紫的。全乌力楞的人都出来看彩虹,大家被它的美给迷住了。然而看着看着,有一条彩虹忽然淡了颜色,很快就消失了。另一条虽然形态还完整着,但它顷刻间变得陈旧了,那些鲜艳的色彩不见了,彩虹里仿佛飞进了灰尘,乌蒙蒙的。彩虹的变色使大家的脸色也变了,谁都知道那是不吉祥的兆头,母亲提前回到希楞柱。等那条几乎变成黑色的彩虹消逝的时候,她才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挂着泪珠,已经提前哭我的父亲了。
傍晚的时候,伊兰回来了。它见着母亲,把前爪搭在她膝上,满眼是泪。它那哀怨的神情使母亲知道父亲不在了,她狠命地拍着伊兰的脑门,一遍遍地说,伊兰,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没把林克给我带回来呀!伊兰!!
父亲是在经过一片茂密的松林时被雷电击中的。被雷电击中的还有两棵粗壮的大树。它们被拦腰劈断了,断裂处有着被烧焦的痕迹。伊兰把大家带到出事现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父亲弯曲着身子,趴在一个断裂的树桩上,垂着头和胳膊,好像走累了,在休息。暴雨后的夜空格外的明净,月光照亮了每一棵树,也照亮了父亲。我哭了,母亲也哭了。我哭的时候一遍遍地叫着“阿玛”,而母亲叫的
则是“林克啊,我的林克”。
尼都萨满连夜在那片松林中选择了四棵直角相对的大树,砍了一些木杆,担在枝桠上,为父亲搭了他最后的一张铺。那张铺很高,尼都萨满说,林克是被雷神取走的,雷来自天上,要还雷于天,所以他的墓一定要离天更近一些。
我们在清晨(第6页)时把父亲用一块白布裹了,抬到他最后的那张铺上。尼都萨满用桦树皮铰了两个物件,一个图形是太陽的,一个是月亮的,把它们放在父亲的头部。我想他一定是希望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中还拥有光明。虽然那时我们的驯鹿为数不多了,尼都萨满还是让哈谢带来一只驯鹿,把它宰杀了,我想他是想让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还有驯鹿可以骑乘。跟着父亲一起风葬的,还有他的猎刀、烟盒、衣服、吊锅和水壶。不过这些东西在陪葬前,都按照尼都萨满的吩咐,由鲁尼对它们进行了破坏:用猎刀暴砍石头,让它豁了口;用熟皮子的刀子将桦皮烟盒戳了个洞;用剪子把衣服的领子和袖子铰去了;用石头砸坏了吊锅和水壶的一角。据说如果不这样做,活着的人就会遭殃。这些残缺的东西让我无比难过。父亲的衣服没领子和袖子,他会不会冻胳膊和脖子呀?他的猎刀卷了刃、缺了口,他打到猎物怎么剥皮呀?那吊锅和水壶漏了,他煮肉时肉汤把火浇灭了怎么办呀?一想到父亲带去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完整的,我真的想哭。可我忍着,因为我怕自己一哭,母亲会跟着哭得无法自持。
伊兰是父亲最爱的猎犬,它似乎很想跟着父亲走,用爪子在林地上刨来刨去的,好像在为自己挖墓穴。尼都萨满按住伊兰,要在它身上下刀子的时候,被母亲拦住了。她说,把伊兰留给我吧。尼都萨满就收起了刀子。母亲领着伊兰,最先离开了父亲,那时风葬的仪式还没开始呢。尼都萨满怕母亲寻死去了,就让依芙琳跟着她。事后依芙琳对大家说,达玛拉在回营地的途中是一路走,一路玩,就像个孩子似的,碰到蝴蝶捉蝴蝶,碰到鸟儿学鸟叫,碰到野花就采上一枝,插到头上。所以到了营地的时候,她满头都是花,就像顶着个花篮。只是到了营地的时候,她不肯进希楞柱,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她叫着林克的名字,说,你不在了,我不愿意进去,我嫌里面冷清啊。
父亲走了,他被雷电带走了。从此后我喜欢在陰雨的日子里听那“轰隆轰隆”的雷声,我觉得那是父亲在和我们说话。他的魂灵一定隐藏在雷电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光芒。父亲没能换来他梦想的驯鹿,他把母亲的笑声和裙子也带走了。达玛拉以前是那么爱笑,爱穿裙子,他走了后,笑声和裙子都从她身上消失了。她依然像以前一样喜欢给驯鹿挤奶,不过她挤着挤着奶,手就会突然停下来,呆呆地想着什么。她烙格列巴饼的时候,泪珠常常溅在烙饼的热石头上,发出“吱啦吱啦”的叫声。她不喜欢戴鹿骨簪子了,头发乱蓬蓬的。冬天又来的时候,她的头发也呈现出了寒冬的气象,干涩不说,还白了许多。
她苍老了,我和鲁尼却长大了。鲁尼背着父亲留下的连珠槍和别列弹克槍,跟着伊万和哈谢去狩猎了。他真的是林克的儿子,发槍几乎是百发百中,从不浪费子弹。我们乌力楞在那年冬天有两样大的收获,一个是狩猎获得了丰收,我们用那些数量可观的皮张,不仅换来了面粉、食盐和子弹,还从别的乌力楞那里换取了二十只驯鹿,使我们的驯鹿队伍又一天天地壮大起来,那些曾因瘟疫而留下来的鹿铃又派上用场了,它们又能随着驯鹿在山间河谷歌唱了。还有,玛利亚在冬天时生了个男孩,非常活泼,哈谢和玛利亚果然给他取名为“达西”,爱笑的小达西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
父亲走了以后,尼都萨满仿佛变了个人。以前他胡子拉碴的,现在他却把脸刮得光光溜溜的。以前他总是把自己往女人上打扮,现在却恢复了男人的样子。依芙琳冷言冷语地对我和鲁尼说,你们的额格都阿玛不想做萨满了。
除了相貌发生了改变之外,不爱与人说话的尼都萨满还喜欢让大家到他的希楞柱去坐,任何一点小事都要邀众人商议,与他以前一人决定事情的做派大不相同。母亲不喜欢去他那里,如果有什么事情,都是我去。那时尼都萨满就会问我,达玛拉为什么不来?我反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她来呢?自从林克离开后,我对尼都萨满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如果不是他把瘟疫带了回来,林克不会出去换驯鹿,也就不会遭遇雷电。想着尼都萨满能让鹿仔死去,我甚至怀疑那天的雷电是他引来的。他一直嫉妒父亲,就动用神力,让雷电充当了刀箭的角色,除去了父亲。
搬迁的时候,尼都萨满喜欢跟在母亲身后,我想他是想偷偷看母亲的背影吧。母亲的背影对他来说也许就是太陽和月亮,不然他怎么老是要追逐她呢?驯鹿行走的时候并不总是一个节奏,所以他骑乘的驯鹿和达玛拉骑乘的驯鹿常常并排走到了一起。尼都萨满一和母亲并排在一起的时候就要咳嗽,他能把脸给咳嗽红了。依芙琳有一次说尼都萨满,你倒着骑算了,倒着骑风小,呛不着你,不过你倒着骑看见的是我依芙琳,而不是达玛拉了。尼都萨满和达玛拉这时就显得慌张了,达玛拉用脚在驯鹿身上踢上一脚,催它快走;而尼都萨满干脆停了下来,装上一锅烟来抽。那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母亲和尼都萨满之间,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想到母亲曾和父亲在希楞柱里搅起过一阵又一阵的风声,我对尼都萨满就满怀警惕,我可不想让他和母亲制造那样的风声。
那两年我们搬迁格外频繁,我怀疑这与尼都萨满想看达玛拉的背影有关。渐渐地,我发现了达玛拉对尼都萨满来说是那么的重要。有一回我们就要搬迁了,连希楞柱都拆卸了,母亲不过对着周围的景色发了声感慨:这里的花儿可真好看呀,真是舍不得离开啊!尼都萨满就决定继续驻留原地,直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凋谢了。还有一回,我和母亲给驯鹿挤奶,她对我说,她梦见了一支银簪子,那簪子上刻着很多花朵,漂亮极了。我就问她有鹿骨簪子漂亮吗?她说那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呢!在一旁给驯鹿卸笼头的尼都萨满听到了我们的话,就对达玛拉说,梦里见着的东西哪有不美的?他虽然嘴上这样说,罗林斯基再来我们营地的时候,他就让他换一支银簪子过来,我知道,尼都萨满是为了达玛拉。可自从列娜死后,罗林斯基从来不带女人用的东西给我们了,而且他每次来总是匆匆离去。罗林斯基温和地对尼都萨满说,如果他想换银簪子,就找别的安达去,他现在不换女人的物件。他的话激起了尼都萨满的愤怒,他蛮横地对罗林斯基说,那你以后就不用来我们乌力楞了!罗林斯基一点都没恼,他长吁一口气,说,很好很好,我现在来你们乌力楞,心里也难过。我的心不想来,可一想到你们需要换取东西,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的腿还是让我来了。从今以后我就不用来了,我的心也不会那么痛了。谁都明白,能让他心痛的是列娜。就这样,一支无形的银簪子,把我们最信赖的安达从身边推开了。从那以后,图卢科夫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他也是个俄国安达,我们背地叫他“达黑”,就是鲇鱼的意思。因为他不仅嘴长得跟鲇鱼一样大,性情也与鲇鱼相似,非常狡猾,仿佛满身都涂满了黏液。
尼都萨满倾注给达玛拉的热情,在最初两年是没有任何回应的,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现,却改变了达玛拉对尼都萨满的态度。我发现女人在自己心爱的物品前,是难以抑制住占有欲的。她接受了那条裙子,等于接受了尼都萨满的情感,而那种情感又是为氏族所不允许的,注定要使他们因痛苦而癫狂。
我们谁也没注意到,尼都萨满在那两年吃山鸡的时候,将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选了,收集起来,悄悄为达玛拉缝了一条裙子。尼都萨满的手艺真是好啊,那裙子是用几块藏蓝色的粗布做的里衬,百合花的形状,腰身紧,下摆宽。羽毛的大小和颜色不一,但都是羽根朝上,羽尖朝下,顺着缝下来的。固定羽毛的线是堪达罕的细筋,它先把羽毛中间的那根草棍一样的茎缠上几道,然后再缝在布上,所以羽毛本身一点也没受到破坏,很完整,看上去非常柔顺。尼都萨满很会为羽毛安排位置,那些小片的、绒毛细密的、呈现着微微灰色的被放在腰身的地方;再往下是那些不大不小的羽毛,颜色以绿为主,点缀着少许的褐色;而到了裙子的下摆和边缘处,他用的是那些泛着黝蓝光泽的羽毛,蓝色中杂糅着点点的黄色,像湖水上荡漾的波光。这裙子自上而下看下来也就仿佛由三部分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绿色的森林,下部是蓝色的天空。当尼都萨满在林克走后的第三年的春天,把这样一条羽毛裙子送给母亲时,你们都能想到她看到它的时候,是多么的惊异、欢喜和感激。她捧着那条裙子,说这是她见过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了。她先是在希楞柱里把它平铺在狍皮褥子上,用手轻轻摩挲着,反反复复地看;然后她又把它抱到外面,挂在一棵白桦树上,忽而走远,忽而靠近地看。春日的暖陽把羽毛裙子照得华美极了,那种美真的能让一个女人心惊肉跳。达玛拉的脸红了,她一遍遍地对我说,你的额格都阿玛一定是长着一双神手啊,他怎么能做出这么漂亮的裙子呢!我觉得母亲那时就是一只奔跑着的翘着大尾巴的灰鼠,尼都萨满是个好猎手,那条羽毛裙子是他专为母亲而设下的“恰日克”夹子。所以当达玛拉穿上它,问我漂亮不漂亮的时候,虽然我在心底赞叹那裙子是专为她而生的,她穿上后那股久违的青春和朝气又高傲地抬头了,使她显得无比的端庄和高贵,但我还是冷冷地说,你穿上它像只大山鸡!母亲的脸白了,她有气无力地问我,我现在真的那么让人看不得了?我咬着牙,冲她点了点头。达玛拉哭了。她从下午一直哭到黄昏,最后她把这条羽毛裙子收了起来,对我说,留着你嫁人的时候穿吧。再过两年,你也许就用得上它了。
达玛拉虽然没有正式穿上它,但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捧出那条羽毛裙子,无限迷醉地看上一刻,那时她的眼神格外温柔。她有意无意地总要在尼都萨满的希楞柱外晃悠着,若是看见他突然出来,她就会吓得“嗷——”地叫一声,转身跑掉。只有心已经被人征服的女人,才会怕见那个男人的身影。达玛拉为尼都萨满精心做了两样东西:一副狍皮“伯力”和一个“哈道苦”。
伯力就是手套,我们那时一般戴的是分成两瓣的手套,做起来比较简单。而达玛拉给尼都萨满做的,却是用短毛狍皮做的五指的手套,这样的手套做起来非常费时。达玛拉挑针走线地足足做了半个月,她在手套的腕口处绣了三圈花纹,一圈是火纹,一圈是水纹,一圈是云纹。我还记得中圈的是火纹,一上一下的是水纹和云纹。她做完后问我那花纹怎么样?我知道她是为尼都萨满做的,就讥讽她:云和水在一起是对的,哪有火和水在一起的?我这句话让达玛拉白了脸,她“哦——”地叫了一声,仿佛被针刺着了。所以接下来她做哈道苦——烟口袋的时候,就没有绣任何花纹。那个烟口袋是用两条狍腿皮做的,葫芦形,口上和两边的缝口镶边,定带,带上系着打火石袋。达玛拉最初把父亲用过的打火石系在了烟口袋上,被我和鲁尼发现后,我们偷出那块打火石,所以达玛拉最终送给尼都萨满的烟口袋是没有打火石的。说来也奇怪,那年冬天,尼都萨满戴上那副五指的狍皮手套后,他的手指也变得灵活了,打到了很难打到的狐狸和猞猁,它们的皮毛是最珍贵的,这让他无比快乐和自得。而那个烟口袋,他完全把它当作了护身符,一直佩带在腰的右侧。
我不止一次找到依芙琳,我说我不想看到达玛拉和尼都萨满最终会住在一座希楞柱里。依芙琳总是对我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不能在一起的。她说尼都萨满是林克的哥哥,按照我们氏族的习俗,弟弟去世后,哥哥是不能娶弟媳为妻的;但如果是哥哥死去了,弟弟可以娶兄嫂为妻。依芙琳跟我打比方说,如果是尼都萨满死去了,而林克还在,他的身边又没有达玛拉的话,他是可以娶额格都阿玛留下的女人的。我就对依芙琳说:额格都阿玛身边没有女人,阿玛要是娶他留下的女人,还不得是狍皮口袋里的那些神啊!阿玛跟神在一起可怎么生孩子呀!依芙琳本来跟我一样为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事担忧着,我的话使她大笑起来,她揉着她的歪鼻子,“哎呀哎呀”地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就像为我招魂一样,她说:你都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怎么净说孩子话呀!
依芙琳以前是不爱提死去的林克的,可自从母亲和尼都萨满格外在意对方以后,她常常在大家坐在一起商议事情的时候,故意地提起父亲。什么林克五岁的时候就会射箭啦,什么林克九岁时就会做滑雪板了,什么林克比兔子还善跑,十岁时追上过一只兔子啦。她每次说完,都要把头扭向母亲,说:达玛拉,你要是见到小时候的林克,你那时就会想着要快点长大,好早点嫁给他!这时母亲就会忧戚地看一眼尼都萨满,尼都萨满仿佛做了错事似的,把头低下来。渐渐地,达玛拉和尼都萨满不爱坐在一起了,他们明显感觉到大家对他们情感的敌意。从那以后,达玛拉再打开羽毛裙子的时候,就会对着它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那种笑声让我联想起达西展开狼皮、让猎鹰扑向它的时候,脸上所浮现的奇怪表情。她的笑声让人寒毛直立。她一这样笑,就会把我和鲁尼笑到希楞柱外。我们呆呆地看着天,希望它能刮来一股风,卷走那样的笑声。
我是大姑娘了。鲁尼也长大了,他开始长胡须了。我们眼见着达玛拉一天天地枯萎下去;她的背驼了,有一次刚学会说话的小达西来到我们希楞柱,他看着母亲突然说了一句,你的头上盖着雪,你不冷吗?达玛拉知道小达西在说她越来越多的白发,她凄凉地说了一句:我冷啊,我冷又有什么法子呢?也许雷电可怜我,会用它的光带走我,让我不再受苦?
从那以后,每逢雷雨天气,母亲总是跑到树林中,我知道她寻求什么去了。可是雷电并不想做勒住她脖子的绳索,只想用它们催生的雨滴敲打她,所以她每次都是平安归来。她披散着头发、浑身被雨水淋湿、打着寒战回到营地的时候,尼都萨满就会唱起歌来。尼都萨满一唱歌,小达西就会钻进玛利亚的怀中哇哇大哭,那歌声实在太哀愁了。
日本人来了。他们来的那一年,我们乌力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娜杰什卡带着吉兰特和娜拉逃回了额尔古纳河左岸,把孤单的伊万推进了深渊;还有就是我嫁了一个男人,我的媒人是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