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那第一天的早晨,萨拉坐在铭钦女士旁边,觉得全教室的人都在专心观察她。她很快就 注意到有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正用一双有些阴暗的浅蓝色眼睛紧盯着她。那是个胖孩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聪明伶俐,可是吸着的嘴显得性情敦厚。她的淡 黄色头发紧紧编成一条发辫,扎着缎带,她将这条辫子挽在脖子上,口中咬着缎带的一端,两肘安放在课桌上,惊奇地凝视着这位新同学。当杜法奇先生开始对萨拉讲话时,她显得有些惊惧,而当萨拉走上前去用纯真恳求的目光看着他、并且自动用法语回答他时,这小胖姑娘吓了一跳,敬畏和惊异得渐渐变得面红耳赤。这个能讲通顺英语的姑娘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抹着绝望的眼泪,竭力记忆“lemère”的意思是母亲和“lepère”的意思是父亲。这时突然发现自己正在聆听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孩子讲法语,这使她几乎受不了啦。这孩子不仅十分熟悉那些词儿,而且显然认识无数多的其他词儿,还能用动词将它们联结起来,好像一点儿也不费劲似的。
她这样紧紧盯着看,狠狠地咬着自己发辫上的缎带,引起了铭钦女士的注意。此刻正感到极其恼火的铭钦女士立即扑向她。
“圣约翰小姐!”她严厉地喝道,“你这种行为算什么?把你的胳膊肘拿下去!不准用嘴咬缎带!快点坐端正!”
这一喝,圣约翰小姐又吓了一跳,看到拉维尼娅和杰西在嗤嗤窃笑,她的脸更红了——的确是太红了,好像眼泪也涌现在她那可怜相的阴暗的带着孩子气的眼睛中。萨拉看在眼里,为她难过,竟觉得开始有点儿喜欢她了,想和她交朋友。当有人被弄得不快或不幸时,萨拉总是有点儿想打抱不平的气概。
“如果萨拉是个男孩子,而且生活在几个世纪以前,”她父亲常说,“她就会刀剑出鞘,行侠四方,去营救、保护每个遇难的人。看到人们有难,她总要去斗一斗。”
于是她有点儿爱上这个胖乎乎、慢吞吞的小姑娘圣约翰小姐了,一早晨都不住地瞅着她。萨拉明白功课对她来说并非易事,她是没有被当做可供炫耀的学生而 被宠坏的危险的。她的法语课是桩伤脑筋的事。她的发音甚至使杜法奇先生不由自主地笑了,而拉维尼娅和杰西以及那些比较幸运的孩子,要么嗤嗤地笑她,要么就 用诧异、蔑视的目光看着她。但萨拉不笑。当圣约翰小姐把“新鲜面包”这个词不读作“lebonpain”而读作“leebongpang”时,她努力装作 没有听见。她有她自己那种纯真的、火爆的小脾气,当她听到嗤嗤窃笑声,看见那可怜、呆笨、受尽折磨的孩子的脸时,会感到愤愤不平。
“实在没有什么可笑的,”她伏案看着书本,在齿间低声说,“她们不应当笑。”
下课后,学生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谈话,萨拉寻找着圣约翰小姐,发现她忧郁地坐在窗槛座上,把身子抱成一团,便走上前去同她说话。她说的只不过是小姑娘们开始交往时彼此常说的那些话,但是她带着的亲切友好的态度,别人总是可以感觉到的。
“你叫什么名字?”萨拉说。为了解释圣约翰小姐的吃惊,你必须明白一个新学生在短期内是一种不安定因素;关于萨拉这个新学生,整个学校从前一天晚上就议论开了。谈论那些令人兴奋而互相矛盾的传闻,直讲到精疲力竭睡着为止。一个拥有一辆四轮马车、一匹矮种马和一名女仆的新学生,而且还是从印度远航而来,大可谈论,要结识这样一位新学生,可不是件寻常事啊。
“我名叫埃芒加德·圣约翰,”她回答。
“我叫萨拉·克鲁,”萨拉说。“你的名字很美。听上去像一本故事书的名字。”
“你喜欢它吗?”埃芒加德声音发抖地说。“我——我也喜欢你的名字。”圣约翰小姐生活中的主要烦恼就在于有个聪明的父亲。有时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个可 怕的灾难。如果你有个无所不知的父亲,会讲七、八种外语,记得住成千册书的内容,他便会要求你至少熟悉课本的内容,也可能认为你应该记住一些历史事件,能做法语练习。对于圣约翰先生来说,埃芒加德是个十分令人头痛的问题。他弄不明白他的孩子怎么会是个明确无误的笨蛋,无论什么方面都不出色。
“天哪!”他不止一次地瞪着她说,“有时候,我觉得她和她姑姑伊莱扎一样蠢!”如果说她姑姑伊莱扎学习迟钝并很快就彻底忘个干净,那么埃芒加德正是非常像她。不容否认,她是学校里大名鼎鼎的低能儿。
“必须强迫她学习,”她父亲对铭钦女士说过。结果呢,埃芒加德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在羞辱和眼泪中度过。她学了又忘;换句话说,即使她记住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很自然地,同萨拉结识后,就会坐在那里用深深钦佩的目光凝视着她。
“你能说法语,是吗?”她恭敬地说。
萨拉也坐到那宽大的窗槛台上,蜷缩起双脚,双手抱膝。
“我能说是因为生来就听惯了法语,”萨拉回答。“如果你以前常听法语,那你就也能说的。”
“啊,不,不可能,”埃芒加德说,“我永远不会说法语!”
“为什么?”萨拉吃惊地问。
埃芒加德摇摇头,发辫摆动着。
你刚才听到过我说了,“她说,”我总是那个样子。不会念那些词儿。它们太怪了。“
她停了一下,补充说,话音里带着点儿敬畏:“你很聪明,可不是吗?”
萨拉望着窗外晦暗的场院,那里有麻雀在潮湿的铁栏杆上和乌黑的树枝上蹦跳着、凋啾着。她沉思了一会儿。她常常听人家说她“聪明”,她怀疑自己是否聪 明——如果真的聪明,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知道,”她说,“我没法讲。”她看到埃芒加德胖乎乎的圆脸儿上的伤心表情,于是微微一笑,改换了话题。
“你愿意见一下埃米莉吗?”她探问道。
“谁是埃米莉?”埃芒加德问,就像铭钦女士当初那样。
“到我屋里去看吧,”萨拉说着伸出自己的手。
她俩从窗槛台上一齐跳下来,走上楼去。
“这事可是真的,”穿过大厅时,埃芒加德悄声说-“你真的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游戏室?”
“是的,”萨拉回答,“爸爸要求铭钦女士让我有一间,因为―哦,那是因为我玩儿的时候,常编故事讲给自己听,我不喜欢别人听见。如果我知道别人在听,那就讲不成了。”
此时她俩已走上通向萨拉房间的过道,埃芒加德忽然站住了,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你编故事!”她气喘l甲吁地说。“你编故事―能像你说法语一样好吗?你能吗?”
萨拉看着她,简直有点吃惊。
“是呀,任何人都能编造的,”萨拉说。“你从来没有试过吗?”
她警觉地把自己的手放到埃芒加德手上。
“让我们悄悄地往门口走,”她低声说,“然后我猛不防地打开门;或许我们能捉住她。”
她微微一笑,但是眼睛里露出一点神秘的希望之光,这迷住了埃芒加德,虽然她压根儿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萨拉要“捉住”谁,为什么要捉住她。无论萨拉 是什么意思,埃芒加德深信那一定是什么令人快乐兴奋的事,于是满怀着期望,战战兢兢地踮起脚尖跟着萨拉沿过道走去。她俩悄然无声地来到门口。然后萨拉突然 转动门把手,猛地将门打开。门敞开了,显露出室内十分整洁宁静,壁炉中的火徐徐燃烧着,旁边的椅子里坐着个出色非凡的洋娃娃,显然在看一本书。
“呀!不等我们看到她,她已回到座位上去了!”萨拉惊呼道。“当然,她们总是这样的。动作快得像闪电。”
埃芒加德看看萨拉又转眼看看洋娃娃,然后目光又落到萨拉身上。
“她能——走路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能,”萨拉回答,“至少我相信她能,至少我假装相信她能。这样就使它像是真的一样了。你从没假装相信一些事情吗?”
“没有,”埃芒加德说,“从来没有,我——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吧。”
她被这个奇怪的新伙伴弄糊涂了,实际上她盯着看的不是埃米莉倒是萨拉——尽管埃米莉是她见过的最招人喜爱的玩偶。
“我们坐下吧,”萨拉说,“我会告诉你的。那是很容易的事,只要一开始,你就止不住了。你只顾假装又假装,一直假装下去就行了。这种事儿是很美妙 的。埃米莉,你好好听着。这位是埃芒加德·圣约翰,埃米莉。埃芒加德,这位是埃米莉。你乐意抱抱她吗?”“噢,我可以吗?”埃芒加德说,“我真的可以吗? 她多美啊!”于是埃米莉被放到她的双臂中。
同这个奇特的新学生邂逅的这一个钟头,也就是她们听到了午餐铃声而不得不下楼去之前的这一个钟头,在圣约翰小姐短短的黯淡生活历程中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萨拉坐在炉边地毯上给她讲一些奇事。她身子蜷缩着,绿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双颊泛红。她讲述着那次航海的经历和在印度时的一些故事,但最使埃芒加德着 迷的是她关于洋娃娃的那些幼想:当人离开房间后,她们便行走,说话,能做她们要做的任何事情,但是她们必须对自己的这种能力严守秘密,所以当人们回房时, 她们就像闪电一样飞速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这我们可做不到,”萨拉一本正经地说。“你明白吗,那是一种魔法。”
有一次,当她讲述寻觅埃米莉的经过时,埃芒加德看到她面色突变。似乎有一片阴云掠过她的脸,扑灭了明眸中的光芒。她急剧地抽了口气,发出一点儿稀奇 的伤感声音,接着紧闭双唇,一直紧抿着,像在下决心要做或者不做什么事情似的。埃芒加德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萨拉像其他任何小姑娘一样,可能早就突然一 阵呜咽一阵啼泣了,但是萨拉没有这样做。“你有点儿什么——什么痛苦吗?”埃芒加德冒昧地问道。
“是的,”萨拉沉默片刻后回答。“但是,那可不是在我的身子里。”然后她又低声说了点儿什么,极力保持话音镇定,她说的是:“比起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你更爱你的父亲吗?”
埃芒加德的嘴不禁张开了些。她知道在这所高级女童培育院里,你如果说出从来没有想到要爱父亲,并且为了避免陪伴父亲待十分钟,竟会做出任何不顾死活的事情,那你的表现就远不像是个富有教养的孩子了。的确,她感到很窘。
“我——我简直不大见到他,”她结结巴巴地说。“他总是在书房里——读着什么书。”
“我爱我父亲超过整个世界十倍以上,”萨拉说。“我的痛苦就在于此。他已经走了。”
她默默把头俯在蜷缩起来的双膝上,呆呆地坐了几分钟。
“她快要放声大哭了,”埃芒加德担心地思忖。但是萨拉没有哭。一绺绺黑色鬈发散落在耳边,她静静地坐着,过了会儿才开口说话,并没有抬起头来。
“我答应过他要忍耐下去,”她说。“我会的。人们必须忍受一些事情。想想士兵们所忍受的吧!爸爸是个军人。如果发生了战争,他就不得不长途行军并忍受饥渴,或许还会负重伤。而他永远不会说什么——一个字也不说。”
埃芒加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但是觉得自己开始崇敬她。她是那样了不起,那样与众不同。
不一会儿,萨拉扬起脸,把黑色鬈发甩到脑后,怪谲地微微一笑。
“如果我继续讲啊又讲,”她说,“跟你讲假装的事,我就能更好地忍耐下去。虽然忘不掉,但总能更好地忍耐下去。”
埃芒加德不知怎么好像喉咙里梗着块东西,她觉得眼中啥着泪水。
“拉维尼娅和杰西是’最要好的朋友‘,”她说,语音有点儿沙哑。“我希望我们也能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你让我做你最要好的朋友吗?你是聪明的,而 我是学校里最笨的孩子,但是我——哦,我多么喜欢你啊!”“这使我很高兴,”萨拉说。“当你被别人喜欢的时候,你会十分感激的。是啊。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的。并且我要告诉你,”——忽然间她双颊生辉——“我能帮你学好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