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纹进了一趟城,买了一盒雕刻刀。
这天,她手托一只木盘,对细米说:“把你的刻刀统统交出来吧。”
她跟在细米的身后。
细米从文具盒里、墙洞里、猫洞里、草丛里,从许多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拿出一把把刻刀。不一会儿,就从梅纹的木盘里传出一阵刻刀扔到上面发出的声音。
梅纹收缴了大约二十把刻刀。她对细米说:“我要将它们交给林老师,让她分给班上的同学。它们只配去削铅笔。”然后,她取出那盒雕刻刀,郑重其事地交给细米,“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老师了,由我来教你雕塑。”她将细米领进了细米家原来当储藏室的屋子——那里已经被她收拾好了,有工作台,有木凳,有架子。她尽量照父亲的作坊,设计了这间屋子。
所有这一切过程,都极富仪式感。
细米有点惶惑,他好像一下子割断了与从前的联系,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未知的、特别空茫又特别新鲜的世界。他显得有点呆傻、木纳,彻底地露出了一个乡野少年的羞怯与笨拙。他站在这个曾经堆放稻糠、地瓜、柴禾和存放咸菜缸呀什么的屋子里,一时手足无措。他根本不清楚梅纹是如何想象与设计他的未来的,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的那些纯粹出于好玩的雕刻把戏又到底隐含着什么。他的神态是一副懵懂无知。
台子上放着一块颜色*为紫黑的木材,看上去像紫檀,但并非紫檀,是本地出产的一种树木。木质与有名的黄杨也差不太多,它已被劈开,肌理十分动人。
梅纹说:“这就是你的对象,也是你的对手。你首先要清楚这一个词:雕塑。其实,它是两个词的组合:‘雕’与‘塑’。雕是雕,塑是塑。什么是‘雕’?雕就好比是数学里头的减法。它是用工具比如这一盒雕刻刀,将多余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去掉。记住了,雕就只能减——减了就不能再加了。一刀下去,就再也没有第二刀了。‘塑’基本上是一种加法,只是到有了一个大概的形状,再往细部去时,才加减并用……”
从来听课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身体东摇西晃的细米,却在梅纹细软、清纯的声音里沉浮,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现在显得更大。
不仅是雕塑,几乎是包括细米的全部,梅纹似乎都很在意。她既张扬着他,又收敛着他——用一种与他的爸爸妈妈全不一样的方式。一个小小的细节,,她也得与细米计较。
这天,他们谈起了三鼻涕。
细米开口就说:“三鼻涕……”
梅纹立即打断他的话:“你说是谁?”
“三鼻涕。“
“再说一遍。”
“三鼻涕。”
梅纹说:“三鼻涕难道是一个人的名字吗?这样叫人可不好。这是对人不尊重。人要知道尊重别人,人甚至要知道尊重树木与花草。”
细米低着头。
他出门后,正巧就遇见了三鼻涕。他不免有点生硬地叫道:“朱金根!”
朱金根愣住了:“什么?你叫我什么?”
“朱金根。”
“你叫我朱金根?”
“朱金根。”
朱金根望着细米,向后倒退着,随即转身冲进教室,站在讲台前,大声说:“细米不再叫我三鼻涕了,细米叫我朱金根!”
朱金根又跑出教室——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一边走一边在嘴中自语:“我叫朱金根,我叫朱金根!……”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第七节一天晚上,稻香渡中学的老师们正在吃晚饭,就听见在里屋大木盒里洗澡的细米冲着外面叫:“妈!我要块香皂擦擦身子!”
冯醒城说:“哟!听听,细米要块香皂擦擦身子呢!”
宁义夫说:“他原来能十天半月不洗脸。”
林秀穗说:“这也太夸张了一点,一个星期不洗脸是有的。”
冯醒城已经吃完饭,一边用筷子敲着碗,一边纳闷:“你说也怪,啊,这细米怎么一早上起来就不再是细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