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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骷髅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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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骷髅舞

伯蒂可以肯定,发生什么事了。这事就在冬天清澈的空气中,在星群里,在风中,在黑暗中,在漫漫长夜和转瞬即逝的白日的交替变换之中。

欧文斯夫人将他推出欧文斯家的小坟墓。“你走吧,”她说,“我还有事情要做。”

伯蒂看着妈妈,“但是外面很冷呀。”他说。

“应该这样,”她说,“是冬天嘛,本来就应该这样。好了,”她说,这话更多地是对她自己而不是对伯蒂说的,“鞋子。看看这衣服——要卷边了。还有蜘蛛网——你看,天哪,这里面至到处都是蜘蛛网。你走吧。”这句话又对伯蒂说了一遍,“我有好多事要做,不需要你在这儿碍手碍脚。”

接着她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她唱的这两句伯蒂以前从来没有听过——

“富人穷人都别躲,

过来跳跳骷髅舞。”

“这是什么意思?”伯蒂问道。但这句话他不该说,因为欧文斯夫人的脸上马上乌云密布。趁着欧文斯夫人还没有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伯黼慌忙走出坟墓。

坟场里很冷,又冷又黑,星星也早已看不见了。在常青藤覆盖着的埃及路上,伯蒂遇到了屠杀之母,她正斜眼看着那些草木。

“你的眼睛比我的好使,年轻人,”她说,“你能看见花吗?”

“花?在冬天?”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年轻人。”她说,“万物开放自有安排。它们结苞、绽放、凋谢。万物皆有自己的时间。”她戴着女帽的脑袋往衣服里又缩了缩,说:

“工作时间,玩乐时间,现在是骷髅舞时间。明白吗,孩子?”

“我不知道。”伯蒂说,“骷髅舞是什么?”

但屠杀之母已经推开常青藤走了进去,消失在视线外。

“真是很奇怪。”伯蒂大声说道。

他在巴特尔比的陵墓里找到了温暖和同伴,但是巴特尔比一家——总共七代人——那天夜里没有时间接待他。从最老的(死于1831年)到最年轻的(死于1690年),所有人都在打扫清洁。

福尔廷布拉斯·巴特尔比对伯蒂表示抱歉。他死的时候才十岁。有好几年,伯蒂都以为福尔廷布拉斯是被狮子或熊“消耗”了,后来才失望地知道,他所谓的“消耗”1是一种病。

【1 消耗:此处原文是“consumption”,意为“肺结核”,这是一种慢性消耗性疾病,中国旧称为痨病。】

“伯蒂先生,我们不能停下手头的事去玩。因为很快,明晚就要到来了。这话可不是经常能说的。”

“每晚都会这样说。”伯蒂说,“明晚总是会来临的。”

“这个‘明晚’可不是这样。”福尔廷布拉斯说,“千载难逢。”

“这不是盖伊·福克斯之夜(注:每年的11月5日。英国为庆祝1605年盖伊·福克斯试图炸毁议会的阴谋失败而设此纪念日,是夜,人们将会燃烧篝火、放烟花)”伯蒂说,“也不是万圣节、圣诞节或者新年。”

福尔延布拉斯笑了,那张馅饼状的麻脸上堆满了兴奋的笑。

“你说的都不是。”他说,“这个夜晚很特别。”

“那它叫什么?”伯蒂问,“明天会有什么事?”

“明天是最好的一天。”福尔廷布拉斯说。

伯蒂肯定他本来会继续说下去,可他的奶奶露易莎·福尔廷布拉斯(她只有20岁)叫他过去,和他耳语了几句。

“没什么。”福尔廷布拉斯说。然后他对伯蒂说:“对不起,我现在得干活了。”他拿了一块破布,开始擦他那布满灰尘的棺材。“啦——啦——啦,轰,”他唱道,“啦——啦——啦,轰。”他每唱—次“轰”,全身就狂抖—阵。

“你不准备唱那首歌吗?”

“什么歌?”

“就是每个人都唱的那一首呀。”

“没有时间唱歌。”福尔廷布拉斯说,“毕竟那是明天的事,明天。”

“没有时间了。”露易莎说,她在生双胞胎的时候死了。“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她用她那甜美、清亮的噪音唱道:

“所有的人都会听见并且停下脚步,

一起来跳骷髅舞。”

伯蒂走到那座破败不堪的教堂边。他在碎石之间磕磕绊绊,走进地下室,坐在那里等赛拉斯回来。他觉得冷,但寒冷并没有让伯蒂觉得不舒服,因为坟场拥抱着他,而死人是不介意寒冷的。

凌晨时分,他的保护人带着一只大塑料袋回来了。

“这是什么?”

“衣服。给你的。你试试。”赛拉斯拿出一件和伯蒂的裹尸布一样颜色的灰汗衫、一条牛仔裤、一件内衣和一双鞋子——那是一双淡绿色的运动鞋。

“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你是说,除了穿以外,它们是干什么用的?啊,首先,我觉得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多大了?有十岁了吧?——正常活人的衣服还是有它们存在的理由的。你总有一天要穿这些衣服,为什么不现在就养成这个习惯呢?这些衣服还可以用作伪装。”

“伪装是什么?”

“让某样东西在人们眼里看起来像别的东西,看的人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哦,我明白了,我想。”伯蒂穿上了衣服。系鞋带有点麻烦,赛拉斯不得不教他怎么系。这件事对伯蒂来说似乎特别复杂,他系了好几次,才达到让赛拉斯满意的程度。

“赛拉斯,骷髅舞是什么?”

赛拉斯的眉毛一扬,头歪向一边,“你在哪里听到这个的?”

“坟场里的每个人都在谈论它。我想这是明晚要发生的某件事。骷髅舞是什么?”

“是一种舞蹈。”赛拉斯说。

“所有人都得跳骷髅舞。”伯蒂想起了听到的话,说道,“你跳过吗?那是一种什么舞蹈呢?”

他的保护人用黑色池水般的眼睛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我知道许多事情,伯蒂,因为我夜里行走于大地,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但是我不知道跳骷髅舞是什么样子。要跳这个舞,你必须是活人,或者你必须死去——而我两者都不是。”

伯蒂颤抖起来。他想拥抱他的保护人,想抓住他,然后告诉他,自己永远不会离他而去。但这样的举动是不可想象的。他无法拥抱赛拉斯,就像他无法抓住月光一样。这倒不是因为他的保护人是无形的,而是因为这样做是错误的。有些人你可以拥抱,但现在这人是赛拉斯。

他的保护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伯蒂,这个穿着新衣服的孩子。“这样就行了。”他说,“现在你看起来就像从来没在坟场生活过—样。”

伯蒂自豪地笑了,但笑容马上就止住了。他又一次看着坟墓。他说:“可是,赛拉斯,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对吗?如果我不想离开的话,我也可以待在这里?”

“一切皆有自己的时节。”赛拉斯说。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伯蒂早早醒来,此时的太阳还只是冬日灰色天空中挂着的一枚银币。他很容易就会把白天的时间都睡过去,整个冬天都在漫长的夜间生活,永远看不见太阳。所以每晚睡觉前,他总要提醒自己,他要在白天醒来,离开欧文斯夫妇那温暖舒适的坟墓。

空气中有股奇隆的味道,强烈又带着花香。伯蒂循着这种气味上了山,来到埃及路。冬天的常青藤一簇簇地悬挂着,那堵仿埃及风格的墙、塑像和象形文字就掩映在这密密匝匝的常绿植物后面。

那种味道在这里极其浓烈。有那么一会儿,伯蒂想,是不是下过雪了?因为常青藤上点缀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白色东西。伯蒂走近几步,认真地看着那些白色东西。这是些五瓣的小白花。伯蒂把头凑过去闻闻这花香不香,就在这时,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

伯蒂隐到常青藤里,观察着。原来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活人,正沿着小路朝埃及路走过来。那女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华丽的项链。

“就是这里吗?”她问。

“是的,卡拉韦夫人。”其中一个长得又圆又胖的白发男人喘息着说。和其他男人一样,他手里也拿了一只大柳条篮,空的。

那女人似乎有些茫然和困惑。“如果你这么说,那好吧。”她说,“但我不敢说自己理解了。”她抬头看着那些花,“我现在干什么呢?”

男人中个子最小的那个把手伸到自己的篮子里,拿出一把已经失去光泽的银剪刀。

“市长夫人,给您剪刀。”他说。

她从他手里接过剪刀,开始剪下那一簇簇的花朵,又和那三个男人一起往篮子里装。

“这么做真是太可笑了。”过了一会儿,市长夫人卡拉韦说。

“这是传统。”那个胖男人说。

“太可笑了。”卡拉韦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剪下白花,丢进柳条篮子。第一只篮子装满之后,她问:“该够了吧?”

“我们要把所有的篮子都装满,”小个子男人说,“然后把花儿发给古镇上的每一个人。”

“这是什么传统?”卡拉韦夫人问,“我当面问过市长大人,他说他从没听说过这回事。”接着她又说,“你们觉得是不是有人在看着我们?”

“什么?”第三个男人说,此前他一直没有开口。他留着胡子,戴着穆斯林头巾,“你是说鬼魂?我不相信有什么鬼魂。”

“不是鬼魂,”卡拉韦夫人说,“只是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

伯蒂很想隐藏到常青藤的深处,但他忍住了。

“上一任市长大人不知道这个传统,这不奇怪。”那个圆胖的男人说。他手里提着的篮子几乎已经满了,“花朵在冬日开放,这还是八年来的第一次。”

长着胡子、戴着穆斯林头巾的男人不相信鬼魂,但他却紧张地朝四周张望着。

“古镇上的每个人都会得到一朵花,”这个小个子男人说,“男人,女人和孩子。”他说得很慢,仿佛在努力回忆某件他很久以前知道的事。“有人离开,有人驻足,所有人都去跳骷髅舞。”

卡拉韦夫人嗅了嗅鼻子。“都是废话。”她说,又继续嗅着花。

下午的时候,黄昏降临得早,四点半就已经是晚上了。

伯蒂在坟场的小路上闲逛,想找人说话,却看不见有什么人。

他走到制陶人之地,想看看丽萨在不在,但也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又回到欧文斯的坟墓,发现那里也空无一人,他父亲和欧文斯夫人都不在。

他开始恐慌起来,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十年来,在这个自认为是家的地方,伯蒂第一次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他跑下山,来到那座老教堂,在那里等着赛拉斯。

赛拉斯没有来。

“也许我跟他错过了。”伯蒂心想,可他并不相信。

他来到山顶,朝四周眺望着。

寒冷的天空中悬挂着星星,城市里的灯——街灯、汽车灯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在移动,有条不紊地展现在他的眼下。

他慢慢地从山上下来,来到坟场大门前,站住了。

他听见了音乐声。

伯蒂听过各种音乐。有冰淇淋车上甜美的音乐。工人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克拉里蒂·杰克在他那积满灰尘的小提琴上演奏的乐曲,但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东西:一连串深沉、抑扬顿挫的乐音,就像某种乐曲——也许是序曲——的开头。

他从锁着的大门侧身钻出去,下了山,走进那座古镇。

他从市长夫人身边走过,站在一个角落观察着。就在这时,市长夫人伸出手,在一个从这里走过的商人的西服翻领上别了一朵小白花。

“我个人不捐款,”那个男人说,“这事我交给办公室去做。”

“这朵花不是要你捐款。”卡拉韦夫人说,“这是本地的传统。”

“噢。”男人挺起胸膛,向众人展示着那朵小白花,神气十足地走了。

下一个从这里路过的人是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妇人。

“这是干什么?”看着市长夫人朝她走来,她狐疑地问道。

“一朵花给你,一朵花给孩子。”市长夫人说。

她把花儿别在年轻妇人的冬衣上,把给孩子的花儿用胶带粘在孩子的外衣上。

“可这是为什么呢?”年轻妇女问。

“这是古镇的习惯,”市长夫人含含糊糊地说,“算是某种传统吧。”

伯蒂继续往前走。无论他走到哪里,都看见人们身上戴有那种白花。在街道的一个角落,他看到了和市长夫人一起的那三个男人,他们每人手里都提着篮子,不停地向路人分发白花。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从他们手里接过花,但大部分人还是这样做了。

音乐仍在放着,只是不知在什么地方,声音若有若无,庄重而古怪。

伯蒂把头歪向一边,想确定声音的来源,但这只是徒劳。

音乐在空中,它无处不在。它在飘扬的旗帜和遮阳篷上,在远方车辆的轰鸣声中,在干燥的铺路石上马蹄的嘚嘚声里……

真奇怪,伯蒂看着人们朝家走,心里想。他们正按着音乐的节拍走着。

留着胡子、戴着穆斯林头巾的那个男人篮子里的花儿几乎没有了。

伯蒂走了过去。“对不起。”伯蒂说。

那人吓了一跳。“我没看见你。”他说,言语之中带着责备。

“对不起,”伯蒂说,“能给我一朵花吗?”

头戴穆斯林头巾的男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伯蒂。“你住在附近吗?”他问。

“对。”伯蒂说。

男人递给伯蒂一朵白花。伯蒂接了过来。

“哎呀!”有什么东西刺到了他的大拇指。

“把它别到外衣上,”那人说,“小心别针。”

伯蒂大拇指上冒出一滴猩红,他吮吸着大拇指。

那男人把花儿别到伯蒂的毛衣上。“我从来没在这里看见过你。”他对伯蒂说。

“我确实住这儿。”伯蒂说,“这些花儿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古镇的传统,”那人说,“在这座古镇形成之前就有了。当山上坟场里冬日花朵开放的时候,就把花剪下来发给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穷富裕。”

现在音乐声更响了。伯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戴了那朵花,于是能更加清楚地听到音乐。他能分辨出音乐的拍子,有如遥远的鼓声;他能分辨出风笛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乐音让他想飞跑过去,随着音乐起舞。

伯蒂从来没有以观光者的身份到过任何地方。他忘记了不能离开坟场的禁令,忘记了山上坟场里的死者都不见了,他一心只想着那座古镇。

他穿过镇区,来到老市镇大厅前的市政花园。(这座花园现在是博物馆以及旅游信息中心,市镇大厅已经搬到古镇另一边的一座更有气势、更新一些但也更加无趣的办公大楼里了。)

市政花园里已经有人在闲逛了。现在是隆冬季节,市政花园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片随意点缀着台阶、灌木丛和雕像的宽广草地而已。

伯蒂入神地听着那音乐。三三两两地,一家人或一个人,不断有人走进这座广场。他从来没有同时看见过这么多活人。他想,这里肯定有几百人,每个人都在呼吸,每个人都像他一样鲜活,每个人都戴着一朵白花。

“活人就像这样过日子?”伯蒂心想,但他知道应该不是这样。现在的这个样子,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肯定很特别。

他先前见过的那个推婴儿车的年轻女人站在他身边,手抱婴儿,随着音乐摇头晃脑。

“这音乐要持续多长时间?”伯蒂问道。

但她一言不发,只是摇晃着,微笑着。伯蒂觉得她笑得不太正常。他敢肯定这个女人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也许他不知不觉间隐身了,也许是她对他不够关注,没听他说话。

就在这时,她说话了:“哎呀!就像圣诞节。”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在做梦,仿佛她正从外面看着她自己。她用一种身在异处的语调说,“让我想到了我奶奶的姐姐克拉拉。圣诞节前夜,我们都在她那里过。我奶奶去世以后,她在自已的老钢琴上演奏音乐,有时还唱歌。我们吃巧克力和坚果,她唱的什么歌我都记不得了,但那音乐真是太美了,就好像所有的歌都被同时演奏出来一样。”

婴儿的头靠着她的肩膀,似乎睡着了,但小手也在随着音乐轻轻地摆动。

后来,音乐停了,广场上一片寂静。那是一种压抑的寂静,就像落雪带来的寂静。所有的声音都被夜晚吞噬,广场上的那些身体没有一个跺脚或移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近处的一只钟开始敲击报时,那是午夜的钟声。他们来了。

他们列队从山上下来了,所有的人都面色凝重,所有的人都按着节拍,十人一排,把道路挤得满满的,慢慢地走着。

伯蒂认识他们,或者说,他认识他们中的大部分。在第一排,他认出了屠杀之母,乔赛亚·沃辛顿,在十字军东征中受伤返家后死去的老伯爵,特里富西斯医生。

他们所有人都一脸庄重。

广场上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开始喊:“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这是对我们的审判,对我们的审判!”大部分人只知道瞪着他们看,并不惊奇,好像这件事是发生在梦中。

死人继续走着,—排又一排,来到广场上。

乔赛亚·沃辛顿走上台阶,来到市长夫人卡拉韦身边。

他伸出手说话了,声音大得足以让整个广场上的人听见:“尊敬的女士,我向您恳请,让我加入骷髅舞。”

卡拉韦夫人犹豫着。她望着身边的一个男人,希望得到他的指示。那人穿着一件晨衣,脚上穿着拖鞋,一朵白花别在晨衣的前襟上。他微笑着对卡拉韦夫人点点头,“当然可以。”他说。

她伸出一只手。当她的手指碰到乔赛亚·沃辛顿的手指时,音乐再次响起。

如果说伯蒂此前听到的音乐是序曲的话,现在的再也不是序曲了。现在的音乐正是他们所有人来到这里希望听到的,这支乐曲拨动着他们的脚和手指。

活人和死人,他们手拉着手,开始跳舞。

伯蒂看见屠杀之母和那个戴穆斯林头巾的男人跳舞,而那个商人在和路易莎·巴特尔比跳舞。欧文斯夫人拉过那个卖报纸的老人的手,还对伯蒂笑了笑。欧文斯先生伸手拉起一个小女孩的手,那女孩没有一丝犹豫或为难便接过了欧文斯先生的手,仿佛她这一辈子都在等待着和他跳舞。

后来伯蒂不看了,因为有人的手触到了他的手,他开始跳舞了。

丽萨·赫姆斯托克在对他笑,“这很好。”说着,他们一起踩着舞步,跳了起来。

和着舞蹈的曲调,她唱道:

“走步,转身,歇歇走走,

我们来跳骷髅舞。”

音乐让伯蒂的脑袋和胸膛里充满喜悦,他的脚移动着,仿佛它们早就知道这舞步,一直都知道。

他和丽萨·赫姆斯托克跳着舞,然后,当那一小节结束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手被福尔廷布拉斯·巴特尔比抓住了,于是他又和福尔廷布拉斯跳起了舞。他们舞过一队队舞者,只要他们需要穿过,其他舞者都会主动让出路来。

伯蒂看见阿巴纳泽·博尔杰在和他以前的老师博罗斯小姐跳舞。他看见活人和死者跳舞。一对一对的舞蹈者变成了一长队的人,一齐迈出舞步,发出啦-啦-啦-轰的声音。

一千年前,甚至在那之前,人们就是这样结队舞蹈。

丽萨·赫姆斯托克来到伯蒂身边,两人站在一队里。他说:“这音乐是从哪里来的?”

她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是谁让这一切发生的?”

“这件事一直都在发生。”她告诉他,“活人可能记不得,但是我们没有忘记……”突然,她兴奋地停了下来,“看!”

伯蒂以前从没见过真马,要看也只是在图画书里看过。

那匹顺着街道朝他们嘚嘚跑来的白马,一点也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马。这匹马大得多,它的脸长长的,一副严肃的神情。马的光背上骑着一个女士,她穿着一件灰色长裙,在十二月的月光下,长裙像雨露中的蜘蛛网一样闪烁着光亮。

到了广场,她的马停了下来。身着灰色长裙的女士轻巧地滑下马背,站在地上,面对所有的——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

她行了个鞠躬礼。

活人和死人也一齐朝她鞠躬。舞蹈又开始了。

“女士的长裙灰色如土,

领着我们跳起了骷髅舞。”

丽萨·赫姆斯托克唱道,然后她离开伯蒂,旋转着跳起了舞。

他们按照音乐的节拍跺脚、移步、旋转、踢脚。

那位身着灰色长裙的女士也加入了他们,热烈地移步、旋转、踢脚;甚至连那匹白马也摇晃着脑袋,随着音乐的节拍移动起脚步。

舞蹈加快了,舞者也随之加快了速度。

伯蒂上气不接下气,但他无法想象这场舞蹈会停顿下来。

骷髅舞,活人和死人的舞蹈,以及死神的舞蹈。

伯蒂在微笑,每个人都在微笑。他旋转、跺脚,游走在市政花园里,不时可以看到身着灰色长裙的女士。

“每个人,”伯蒂想,“每个人都在跳舞!”他心里正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老市政大厅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他没有跳舞。他在看着他们。

伯蒂不敢肯定,他在赛拉斯脸上看到的是渴望,是悲伤,还是其他什么。反正他读不懂他的保护人的面部表情。

他喊道:“赛拉斯!”他希望这么一喊,他的保护人就会来到他们这里,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快乐。但是,一听见自己的名字,赛拉斯便走回阴影里,消失在视线外了。

“最后一支舞!”有人喊道。音乐突然变得庄重、缓慢,真的像要结束似的。

每位舞者都拉了一个舞伴,活人拉着死人,一个对一个。

伯蒂伸出手,碰到了那位身着蛛网般长裙的女士。他盯着她灰色的眼睛。

她对着他微笑。

“你好,伯蒂。”她说。

“你好,”他一边和她跳舞一边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其实不重要。”她说。

“我喜欢你的马。它真大!我从来不知道马可以长到那么大。”

“它非常温和,宽大的后背可以载起最强壮的人。它又非常坚强,可以负载最渺小的人。”

“我可以骑一下吗?”伯蒂问。

“会有那一天的,”她说,身上蜘蛛网般的裙子飘动着,“会有那一天的。每个人都会有那一天。”

“说定了?”

“说定了。”

说完这句话,舞蹈结束了。

伯蒂向他的舞伴鞠躬,然后,就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连续舞蹈许多小时后所导致的精疲力竭。他感到自己全身肌肉疼痛难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知何处的钟开始敲响报时,伯蒂和钟一起数着时间。敲了十二下。他们是不是已经跳了十二小时、二十四小时?或者根本没有跳?他不知道。

他直起身子,看看四周。死者已经走了,还有那位灰色长裙的女士。只有活人还在,他们也开始朝家走去。他们睡意朦胧、腿脚僵硬地离开市政广场,就像刚刚从沉睡中醒来,走路的时候也没有真正醒来。

市政广场上覆盖着一层小白花,似乎这里刚刚举行过一场婚礼。

第二天,伯蒂在欧文斯家的坟墓里醒来,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感觉自己做了一件重要的事。他急不可耐地要和人谈论这个秘密。

欧文斯夫人起来后,伯蒂说:“昨晚太神奇了!”

欧文斯夫人说:“哦?是吗?”

“我们跳舞了,”伯蒂说,“我们所有人,在古镇上跳舞。”

“真的?”欧文斯夫人哼了一声问,“跳舞了?你知道,你是不准到镇上去的。”

伯蒂很知趣。他知道,妈妈处于这种情绪时要去跟她说话,想都别想。

他溜出坟墓,走进越来越浓的黄昏。

他上了山,走到那块黑色方尖石塔——乔赛亚·沃辛顿的墓石前。这里有一座天然的圆形剧场,他可以从这里眺望古镇,看见古镇的城市灯光。

乔赛亚·沃辛顿站在他身边。

伯蒂说:“舞蹈是由你开始的。和市长夫人。你和她跳舞了。”

乔赛亚·沃辛顿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跳了。”伯蒂说。

乔赛亚·沃辛顿说:“死人和活人不相往来,孩子。我们再也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是我们的一部分。就算我们真的和他们一起跳了死亡之舞,我们也不会说的,更不会对活人说这个。”

“可我是你们的一部分。”

“目前还不是,孩子。只要你活着,你就不是我们的一部分。”

伯蒂明白了,跳舞的时候,他是作为活人、而不是走下山来的那群人中的一员。他只说了一句:“我明白了……我想。”

他跑下小山。十岁的孩子跑得那么快,差点在迪格比·普尔(1785~1860,我今如此,汝必如此)的墓上绊倒,但他凭借意志力站稳了身子。

他冲下山,来到那座老教堂,生怕碰不到赛拉斯,生怕他的保护人在他到达之前就已经走了。

伯蒂坐在长凳上。

身边有什么在动,虽然他没有听出是什么,他的保护人却说:“晚上好,伯蒂。”

“你昨晚在那里。”伯蒂说,“别想说你不在,或者其他什么话。我知道你在那里。”

“是的。”赛拉斯说。

“我和她跳舞了。和骑在白马上的那位女士。”

“是吗?”

“你都看见了!你看了我们好久!活人和死人!我们一起跳舞!为什么没有人谈论这件事呢?”

“因为这些事很神秘。因为有些事人们是不能谈论的。因为有些事人们是不能谈论的。因为有些事人们不愿记住。”

“可你现在就在谈论这件事呀。我们在谈论骷髅舞。”

“我没有跳那个舞。”赛拉斯说。

“可你都看到了。”

赛拉斯只是说:“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我和那位女士跳舞了,赛拉斯!”伯蒂喊道。他的保护人看上去几乎心都要碎了,伯蒂自己也害怕得像一个把睡着的黑豹惊醒了的孩子。

但赛拉斯只是说:“这场对话到此结束。”

伯蒂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他有好多话要说,但把它们说出来也许并不明智。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十分柔和。一种羽毛触摸般的凉爽感觉扫过他的脸。

所有关于跳舞的想法都忘了,他的恐惧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惊愕。

他这辈子是第三次看见它。

“看,赛拉斯,下雪了!”他说,兴奋之情充溢了他的胸膛和脑袋,其他的一切都没心思考虑了,“真的下雪了!”

幕间穿插 集会

宾馆大堂的一个小指示牌上说,那天晚上的华盛顿厅要举行一场私人聚会,但没有说明这是什么样的聚会。真的,哪怕你看了那天晚上华盛顿厅里的人,你也不会知道发生在这里的是什么事。只有一点很清楚:飞快地扫一眼,你就知道那里没有一个女人。里面全是男人,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吃着甜点。

他们大约有一百人,都穿着庄重的黑色西服套装,但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了。

他们的头发有白色、黑色、金色、红色,或者根本没有头发。

他们脸上的神情或友善或恶毒、或慈祥亲切或闷闷不乐、或光明正大或鬼鬼祟祟、或残酷无情或多愁善感。

大部分人皮肤是粉红色的,但也有黑色和棕色。他们是欧洲人、非洲人、南美人、印度人、中国人、菲律宾人和美国人。

他们相互说话或对服务员讲话时都讲英语,但口音和他们的人一样五花八门,多种多样。

他们来自欧洲各地,他们来自世界各地。

身穿黑色西服的这些人坐在桌子旁,在一个讲台上站着他们的一员。此人膀大腰圆、兴高采烈,身穿一件长礼服,仿佛刚刚参加完婚礼。他在宣读业已完成的善行:贫困地区的孩子被带到国外度假,买了一辆大客车让需要的人可以去远足。

杰克之一坐在前面靠中心的桌子旁,身边是一个衣冠楚楚、头发花白的人。他们在等咖啡。

“时间正在嘀嗒嘀嗒逝去,”头发花白的男人说,“我们都越来越老了。”

杰克之一说:“我一直在想,几年前旧金山的那件事——”

“——很不走运,但幸运与否无关紧要,就像春天开放的花朵一样,和正事绝对无关。杰克,你搞砸了。你应该把他们所有人都处理掉,包括那个婴儿。特别是那个婴儿。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一名身穿白色夹克的招待为坐在桌边的人倒上咖啡,他们中的一个是长着窄窄一绺黑色小胡子的小个子,一个是一头金发、相貌英俊得可以做影星或模特的高个子,还有一个头颅硕大的深肤色男子,他对周遭怒目而视的样子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这些人很小心地不去听杰克之一和花白头发男人的谈话,而是留神听着台上那个人讲的话,还不时鼓掌。花白头发的男人往自己的咖啡里加了几大勺糖,快速搅动着。

“十年。”他说,“时间不等人啊。那孩子很快就长大了。接下来怎么办?”

“我还有时间,丹迪先生。”杰克之一刚开口说话,头发花白的男人就朝他的方向戳来一根硕大的粉红色手指,打断了他:

“你有过时间,但是现在,你有的是最后期限。你现在最好放聪明点。我们再也无法忍受你这么办事不力。我们等厌了,我们每个人都等厌了。”

杰克之一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我找到线索了。”他说。

头发花白的男人大声地喝着咖啡,“真的?”

“真的。我再说一遍,我认为这和我们在旧金山遇到的麻烦有关。”

“你和主席讨论过这件事吗?”丹迪先生指着站在台上的那个人——此时,他正在说他们前年慷慨捐赠的医院设备。(“不是一台,也不是两台,而是三台肾脏机器。”他说。大厅里的人为他们自己以及自己的慷慨礼貌地鼓掌。)

杰克之一点点头,“我和他提过。”

“然后呢?”

“他不感兴趣。他只想要结果。他希望我把这件事了结掉。”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头发花白的男人说,“那孩子还活着,而时间再也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坐在桌旁的其他人本来一直装作没有听他们说话,现在都纷纷应和着,点头表示同意。

“我说过,”丹迪先生说,“时间正在嘀嗒嘀嗒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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