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祈求过的大风,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当真来了。1942年这场暴风雨虽然不像1933年那一场成为传奇,可暴风雨的凶猛,我还 是终生难忘的。
在战争中,天气属于机密情报。但在拉斯 岛,我们用不着城市的人在收音机里向我警告说有坏天气。我爸爸和任何一个真正的船民一样能嗅到暴风雨的到来,甚至在看到不祥的铁锈色日落之前,他已经拴紧他的船,并且在我们家的窗子上钉上了木板。对于在我们那些浮笼里的软蟹,他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希望暴风雨能给他留下几个浮笼,留下他的蟹棚能再度过一个季节。
在面临灾难的时候人们脸上会显得那么高兴,这是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我爸爸在窗子上钉木板的时候吹着口哨,我妈妈会不时在后门快活地叫他。她显然感到难得的高兴,工作日的早晨他竟然在家。明天他们有可能破产或者送命,可今天他们相互在一起。再有就是,为了飓风要来,有许多事情要做。这不像在大海上遇到雷暴,或者突然碰到你无能为力的急病。
就在中午以前,考尔过来,问卡罗琳和我是不是要上船长家去。
“当然,”卡罗琳快活地说,“等我们把罐头食品都搬上楼就走。”水位升高的时候,水曾不止一次涌进我家楼下。我妈妈不愿意碰运气,结果让她从大陆买来过冬的水果和蔬菜给冲到地上或者冲走。“你去吗,小吸吸?”
她以为她是什么人,竟邀请我去看船长?好像考尔和船长都是她的人似的。考尔一直属于我,因为他除了他妈妈和奶奶以外,没有别的人和他在一起。而船长呢,经过所有我们的纠纷和误解以后,他也已经是我的了。现在,只是由于一个下午分送掉一群吃了麻醉剂的猫,她竟认为她可以把他们两个都据为已有。我只咕噜了听不出生气的两声。
“怎么啦,小吸吸?”她问道,“你不认为我们该去帮船长准备好对付暴风雨吗?”
瞧她,打算在考尔面前使我看上去很坏。她的声音是她通常的甜美声音,她的脸充满关心的样子。我真想掴它。“你先去吧,”我对考尔说,“我们一有空就去。”
我们四个把船长的窗子全钉上了木板。我们干活儿的时候,考尔、卡罗琳和船长快活地叫来叫去。船长不愿意把什么东西搬上楼,听到我怕水位会比他的楼下高,他大笑不止。我们把锤子、钉子、木板带到布拉克斯 顿阿姨家,开始钉她的窗子。不久,我爸爸也来跟我们一起干。在他的帮助下,工作很快就做完了。
“要在我家过夜 吗,海勒姆?”我爸爸问他。
船长马上露出微笑,好像感谢我爸爸叫他的名字。“不,”他说,“不过我谢谢你。大家说,在暴风雨中到处为家,可叫我选择的话,我还 是选自己的家。”
“今天夜 里风雨会很厉害。”
“这我不会奇怪。”船长收拾起他的工具,挥挥手,回自己家去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睡觉都很熟,把我吵醒的是我爸爸而不是风声。
“路易丝。”他叫我。
“什么事?什么事?”我在床上坐起来。
“嘘——”他说,“没有必要吵醒你妹妹。”
“什么事?”
“风已经很厉害了。我现在下去把我船上的发动机拿走,把船弄沉。”
我知道这是极端的措施。“要我帮忙吗?”
“不要,下面会有许多人。”
“那好吧。”我说着转过身去再睡。他轻轻地摇摇我。“我想你最好去船长那里。把他带到这里来,以防情况更坏。”
这时候我已经完全醒了。我爸爸在担心。我跳下床,在我的睡袍外面穿上我的工装裤。屋子震动得像比利船长的渡船那样。
“就要下雨了吗?”我在前门问爸爸。风声太响了,我说话很吃力。
“快了,”他说着递给我手电筒,“最好穿上你的雨衣,现在你自己小心点,快点回来。”
我点点头。“你也是,爸爸。”
暴风雨来得比我爸爸猜想得快。我不时抓住沿街的尖桩篱栅,让自己顶住风。风从西北方吹来,因此我朝东南向船长家走时有一种感觉,风随时会把我从地上吹起来,吹到海湾里去。当我到了最后一座房子,通过狭窄街道穿过沼泽地的小路时,我趴了下来,拉起我的油布雨衣,不让它贴在地上,一路向前面爬。因为风现在太大了,不能站着走。
我们的房子在村子中央,因而受到掩护。如果连它都摇晃,那就试想船长那孤零零靠近海边的房子啦。我那手电筒的光偶尔可怕地照出海湾的海水,风已经把它吹得在翻腾。任何一个听到我这话,而照样把他的房子建造在沙上,雨落下来,水泛滥上来,风吹起来,都冲着那座房子,那他一定是一个愚蠢的人……
我开始叫船长的名字。在怒吼的风声中他怎么会听到我声音的,我不知道,可我还 没到达他的房子,他已经在门口外面。
“萨拉·路易丝吗?你在哪里?”
我站起来,迎着风尽可能地挺住我的身子。“快,”我大叫着说,“你得上我们家去。”
即使他粗壮得像船民,用身体顶风而行,我们沿着小路往回走依然是一段危险的路程。雨这会儿落下来像开机关枪,沼泽地的水在我们的双脚四周打转。船长对我叫着,可是他的声音淹没在隆隆的风声中。像我的全身上下一样,我的双手也是湿淋淋的。有一次我差点滑倒。船长一把抓住我的左臂,紧紧握住,到了第一道尖桩篱栅,他仍旧紧握不放。我这手臂的痛成了惟一真实的东西,在噩梦中使人感到安心的东西。到了狭窄的街道,村中黑乎乎的房子给我们挡住了一点风,可是海湾的海水已经在冲刷街上踩碎的牡蛎壳。
船长和我来到我家的时候,,我爸爸不在家。电源已经切断。我妈妈在炉子旁煮咖啡,脸让火油灯给照得雪白。奶奶在摇椅上摇来摇去,眼睛乜斜着。“噢,上帝啊,”她大声祷告,“为什么你不下来让风平浪静呢?噢,耶稣啊,你在加利利曾经对暴风雨说:‘平静,停息下来吧。’它服从了你的话。噢,上帝啊,现在下来平息这邪恶的风吧。”
好像挑战一样,风的呜呜声反而提高了,呼呼地尖叫着。我们都太害怕了,因此过了几秒钟才知道我爸爸已经进了前门,这时正在把旧食品橱推过去顶住它。门顶住了风,不过我们全都知道,过一会儿风还 会加大。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最好熄掉那灯,苏珊,”我爸爸说,“还 有炉子。下面这些东西会乱碰乱撞,火灾就大了。”
妈妈递给他一杯咖啡以后,才去按他的话做。
“现在,”他说,“最好上楼。”为了让人听见,他得大叫,但是这些字像什么人报告时间一样呆板。“走吧,妈,”他叫奶奶,“不能让你坐在摇椅上给漂走。”他向楼梯口晃晃他的手电筒。
奶奶已经停止她的祷告,或者是风把她的声音吞没了。她走到楼梯那儿开始慢慢攀登。爸爸推我紧紧跟上。“噢,该死的,”奶奶一边上楼梯一边说,“噢,该死的。我恨海。”
卡罗琳还 在睡她的觉。卡罗琳可能会睡过最后审判日的号声1。我向她的床走去,要叫醒她。半路上爸爸叫住了我。“不,”他说,“让她去睡吧。”
(1基督教指最后审判日吹响的使死者复苏的号声。)
我回到他那里。“她会错过这整场飓风的。”
“对。可能会。”他说,“现在最好脱掉那些湿东西。然后你该设法睡一会儿。”
“这种天气我睡不着。我不想睡。”
即使风声怒吼,我还 是听到了他的格格笑声。“是啊,”他说,“很可能想也不行。”
我换掉湿衣服,尽量擦干净身子以后,便到我爸爸妈妈的房间。爸爸已经下楼去拿奶奶的摇椅,好让她照老习惯摇来摇去哼哼哈哈的。船长也脱掉了他的湿衣服,穿上了爸爸的浴袍,它仅仅到他的腰部。爸爸和妈妈并排坐在他们的床边,船长坐在惟一的一把椅子上。他们点亮了房间里一支蜡烛。由于风透过房子的裂缝吹进来,蜡烛火晃来晃去。妈妈拍拍她身旁的床边。我走过去坐下来。我想偎依在她的膝盖上,像个小娃娃那样,可我已经十四岁了,因此我只能尽量靠近她的身边。
我们打消了谈话的念头。跟风作对太吃力了,它像一只受伤的巨大鸽子在拼命尖叫。我们再也听不到奶奶的祷告声,或者雨声,或者波浪声。
忽然静了下来。“出什么事了?”我一开口就已经明白,这是风眼。我们在暴风雨的寂静的风眼里。爸爸站起来,拿起手电筒走到楼梯口。船长也站起来,把浴袍拉紧,跟着他走过去。我也要站起来,可是妈妈用一只手按住我的膝盖。
“你不知道它将延续多长时间,”她说,“就让两个大人去吧。”
我想反对,可是我累了。也没什么关系,两个大人还 没出去就回来了。
“苏珊,下面有两英尺深的水。”爸爸在她身边坐下,“我怕会把你那漂亮的客厅弄得乱七八糟。”
她拍拍他的膝盖。“只要我们大家太平无事就好。”她说。
“噢噢噢噢,上帝啊,”奶奶叫起来,“为什么正直的人必得受苦呢?”
“我们都会太平无事的,妈。”我爸爸说,“我们都太平无事,没有人在受苦。”
于是她开始哭,哇哇地哭得像个受惊吓的孩子。我爸爸惊恐地看每一个人。我很生气。她是一个大人,经历过这么多暴风雨,为什么还 这样呢?
这时候船长站起来,走过去跪在她的椅子旁边。“没事,路易丝,”他说,好像真在哄孩子似的,“暴风雨是可怕的事情。”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记起了我听到的故事,他砍倒了他父亲船上的桅杆。一个这样镇静的人当时会吓成那个样子吗?“你要我给你读《圣经》吗?”他问道,“趁现在比较安静?”
奶奶没有回答。可他站起来,从床边桌子上拿起一本《圣经》,把他的椅子拉近蜡烛。在他翻书的时候,奶奶抬起头来。“一个不信上帝的人读上帝的话不合适。”她说。
“嘘,妈!”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我爸爸以前对她说话这祥尖厉。可她真的静了下来,于是船长读起来。
“上帝是我们的避难所和力量,在困难中是无时不在的帮助。”他读得很好,比牧师还 好,几乎和赖斯 先生一样好,“因此我们不会害怕,尽管大地移动,尽管高山被投进大海,尽管海水怒吼翻腾,尽管群山震动……”
我的心中出现了一幅惊人和可怕的图景,满是树林的巨大群山被一只巨手摇撼,拔了起来,扔到了沸腾的大海中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山,除了在地理课本上。我都十四岁了,却连一座真的山也没有看见过。不过我将要看见的。我不会像奶奶那样了结一生,在害怕中枯萎下去。
后来他们告诉我,我终于睡着度过了飓风最可怕的一段时间。当我眼睛闭上时,风从南方吹来,甚至比原先更凶猛。“抓住这旧房子,它摇得叫人心惊胆战。”我爸爸说,“可是我怎么也叫不醒你。你呼呼大睡,像一条老狗。”
“我没有打呼噜!”我想到我在打呼噜时船长看着我,我吓坏了。
“呼噜打得那么响,你把风声也压下去了。”他在逗弄我。至少我希望爸爸是在逗弄我。
这场飓风不能跟1944年袭击大西洋海岸的那场飓风相比,它不是一场载入史册的飓风。在1942年那场暴风雨中没有一个岛消失,活着的人也没有死掉一个。但这场暴风雨的确无意识地完成了我们不忍心做的事。它至少减少了全岛三分之二的猫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