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one eavesdropping
乐琦·特林布尔猫在大垃圾桶的梯形阴影里,耳朵紧贴着墙上的一个小洞。那面漆迹斑驳的墙里头是硬土镇拾得物风铃博物馆暨访客中心,矮个子萨米正在那里讲述他是如何坠落到人生谷底,又是如何决心戒酒,最后找到了他的神奇力量。从那些为了戒掉烟、酒、赌博或暴食症的十二步疗法无名互助会里,乐琦听来了不少有关人生谷底的故事,但矮个子萨米的这个一直是她最喜欢的。
萨米说,那天早上他一直坐在停在家门口的六二年凯迪拉克里,听着约翰尼·卡什1,喝了三大瓶朗姆酒。猛然间,他看见副驾驶座上有一条响尾蛇正在咬爱犬罗伊的阴囊,就吓得从车上掉了下来。
(1johnny cash(1932-2003),美国乡村音乐传奇人物,是影响美国近代乡村、流行、摇滚与民谣界最重要的创作歌手之一。)
乐琦一只手扶在小洞上方保持平衡——矮个子萨米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另一只手撩开脖子上那过分卷曲的头发。她注意到附近有两只小黑鸟,羽毛支棱着,张着嘴,像热坏了的狗一样喘着气。她把耳朵往洞边凑了凑,因为每当讲到悲伤的结局,萨米的声音总会变得很低。
可是矮个子萨米并没有直接跳到那个精彩的部分。为了让故事更长,也为了制造更多悬念,他转而讲起破产时买不起朗姆酒的旧时光。那时他只好自己酿酒,材料是麦片里的葡萄干和任何能搞到的水果。他说话总喜欢兜圈子,换了别人,一定不会讲这么久。可是人们依旧听得兴致勃勃。
乐琦站了起来,脖子和腿弯处都汗湿了,软蹋蹋的帽檐压着乱糟糟的头发。她小心地在那片阴影里支起一张破旧的草地椅,慢慢地坐上去,生怕压垮它。几只苍蝇飞了过来,是那种会叮人的小玩意儿,她用塑料簸箕扇走了它们。烈日下的大垃圾桶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忽然,墙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吊扇晃晃悠悠转动和人们在金属折叠椅里变换姿势的声音。乐琦知道大家和她一样,老早就听过矮个子萨米的故事,而且也和她一样喜爱其中的精彩曲折——虽然很难想象矮个子萨米当年醉酒的样子。听起来,矮个子萨米好像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那个罗伊,,老兄,”萨米管谁都叫“老兄”,即便是对乐琦这样的小姑娘,“它是条勇敢的狗。就算是那个对爷们儿来说至关重要的部位被咬伤了,它还 是杀死了那条蛇。而我当时一门心思要逃走,从凯迪拉克上摔了下来。我掉了颗牙,脸也划伤了,鼻青脸肿的,还 扭了脚。可那会儿我醉得厉害呀,老兄,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一团糟了——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还 在地上躺着,满嘴的沙子。我感觉到了死亡。我是说,我就像已经死了,老兄。可是我太难受了,也不好意思就这么死过去。车子底下躺着一条血肉模糊的响尾蛇,还 有血,很多的血,我都不知道那是我的、罗伊的,还 是那条蛇的。罗伊不见了。我喊它——没有任何回应。我想,也许它救了我这条蠢命之后,跑到哪儿孤独地死去了。当时,车底下差不多有一百华氏度(约三十八摄氏度。)吧,老兄,天气就和现在一样热,可我觉得特别冷,不停地发抖。”
乐琦的手上有金属的味道,就像那把草地椅黏黏的细扶手一样。她把帽子往后推了推,好让风把额头的汗吹干。
“我向自己许诺,”萨米继续说道,“要是罗伊没事,我就戒酒,加入戒酒无名会,从此做个正派人。”
乐琦把她光着的腿从椅面上一根粗糙刺人的绳股上慢慢移开。每当矮个子萨米讲到这里的时候,乐琦都会想,要是自己也坠入了人生的谷底,她会向自己许什么诺言。比如说,有一天她的狗hms猎兔犬号也生死未卜,她必定也得下决心做一些很难、很猛的事情。又比如说,她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她的监护人因此抛弃了她,一走了之。监护人和妈妈之间的区别就在于,真正的妈妈是不能辞职的,当妈妈是一生的活儿。可是像布瑞琪这样的监护人很可能就会说:“好啦,这活儿就干到这里吧。我要回法国去了。au revoir!(法语,“再见”的意思。)”然后留下可怜的乐琦,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厨房拖车上,就此跌进了人生的谷底。这样,她就必须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神奇力量,去做勇敢、彻底的自我反省,就像矮个子萨米以及所有无名会里的人都不得不去做的那样。
矮个子萨米继续说着:“后来我老婆开车回来了,老兄,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离开过。我还 是那么躺着,她下了车,看到我那副德行,她只是说:‘我带罗伊去看了塞拉城的兽医。’她说得可真平静,像是一点儿都没生气。她说:‘离这儿有八十多公里,我开了——差不多有——半小时。这是我这辈子开车最糟糕的一次,萨米,这都是拜你所赐。不过罗伊现在没事了,因为送得及时,抗蛇毒血清还 管用。’
“然后她走进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拽着她的行李箱。她准是头一天晚上就已经收拾好了,其中还 有罗伊的餐盘和水碗。她居然把罗伊的东西也带上了,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临走时她只丢下一句话:‘别给我打电话。’唉,老兄啊,那就是谷底了,所以我撂下铁锹,上这儿来了。”
有掌声传出来。乐琦知道,接下来就会有一顶帽子在人们中间传递,好让大家把钱放在里边。叫人有点儿失望的是,今天没有人解释他们到底如何找到自己的神奇力量,而这一点正是乐琦最感兴趣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种力量寻找起来那么困难。无名会里的人们常说,他们借助神奇力量掌控了自己的人生。作为一个十岁半的小女孩,乐琦觉得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活——当然,一部分原因是她还 没有长大——可是,如果她能找到自己的神奇力量,那力量必能指引她找到正确的方向。
这时,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椅子刮擦出刺耳的声音。他们要一起做个小祷告。乐琦特别喜欢这个部分,因为在加州的这个硬土镇上,既没有基督教堂,也没有犹太教堂,拾得物风铃博物馆暨访客中心就是最像教堂的地方了。而这也同时意味着集会即将结束,她得趁这段时间赶紧逃走。她早就做完了自己的工作,也就是清扫前面广场上的垃圾——昨天戒赌无名会的人抛下的糖纸和踩扁的啤酒罐。虽说他们通常不会绕到博物馆后面的大垃圾桶这边来,但是有时候也说不准。她必须要快一点儿,但要不慌不忙的,以免弄出声响。
她把簸箕和耙子藏在墙边,又把那个铝制的草地椅藏在大垃圾桶的后面。明天,也就是星期六,是她的休息日。星期天的下午,戒烟无名会开始之前,她要再次把博物馆前的这个小广场打扫干净。这里是无名会成员会后闲坐聊天的地方,他们总是会留下很多垃圾。可是每一群人又都绝对见不得前人留下的烟屁股啦、啤酒罐啦,或是糖纸什么的。那是因为他们都正在康复期,康复中的酗酒者可不想看见或闻见嗜烟者和嗜赌者留下的啤酒罐;康复中的嗜烟者则不能忍受酗酒者留下的烟头;而康复中的暴食者憎恨看到酗酒、嗜烟和嗜赌者留下的糖纸。这就给乐琦提供了一份工作——一份了不起的工作,除了阿点在自己家厨房和后门廊里开的美美沙龙,还 有上校那儿的邮件分类工作,这可是镇上能找到的唯一一份挣钱的活儿!
乐琦一边跟救生背包的带子较着劲——这背包她总是随身带着——一边沿着干涸的河床慢慢朝家里走去。乐琦想,矮个子萨米的故事已经住进了她脑袋里的一条缝隙。她一直认为自己脑子里有着许许多多的缝隙和褶皱,里边填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和渴望,要是能取出脑子,把它展开,就会发现它能覆盖好大的一块地方,比如说,一张特大号的床。
她在干河床的灌木丛中小心翼翼地走着,矮个子萨米那条狗的阴囊问题住进了她脑中一条特定的缝隙里。虽说乐琦可以问矮个子萨米几乎任何问题,但是她永远不能问他关于罗伊的事情,因为这是她偷听来的。要是她问了,萨米就会知道她偷听了十二步疗法无名会的集会。
阴囊,听起来就像得了流感、不停咳嗽时冒出的某种绿绿的东西,像是跟医药有关,很神秘,而且也很重要。乐琦很高兴自己是个女孩,身体里不会有任何一个部位长得像阴囊。她在内心深处认为,她是有兴趣看到真正的阴囊的,可是同时——这就能看出乐琦的大脑有多复杂了——她又肯定不愿意看到。
当乐琦回到由活动拖车组成的半圆形的家时,起了一阵微风。排在第一的那辆小巧而闪亮的铝制火腿罐头拖车,是她和hms猎兔犬号睡觉的地方。接下来是那辆长长的,用做厨房、饭厅兼浴室的拖车。最后是西部工艺1拖车,布瑞琪的卧室。这三辆拖车停在水泥砖地上,不像其他的拖车那样有轮子,可以被汽车拖着跑来跑去;而且为了防止在沙暴中被吹走,它们还 用金属链条拴在了地上。最妙的地方在于,要从乐琦的火腿罐头走到布瑞琪的西部工艺,完全不需要绕到外面,因为拖车连接处都打通了,用裁过的金属板焊在了一起。三辆拖车被严丝合缝地连起来,就连耗子也找不到一条可以钻进去的缝隙。(1westcraft,公司品牌名。)
hms猎兔犬号和往常一样从厨房拖车下面冲了出来,围着乐琦嗅来嗅去,想知道她去了哪里。hms的意思是“国王陛下的船舰2”,(2原文是“his majesty's ship”。)原版的hms猎兔犬号是一艘漂亮的船,载着科学家达尔文满世界进行令人兴奋的探险。乐琦的狗既不是一艘船,也不是一只猎兔犬,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总是和乐琦一起去进行科学探险。而且它也很漂亮,长着棕褐色的短毛,当它想问题的时候,小狗眉就会动来动去,大耳朵则总是垂着,如果对着亮光把它翻过来,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血管。
拾得物风铃博物馆暨访客中心的拾得物风铃此刻正被微风吹得叮当作响,这声音乘着高漠1上的热风,从硬土镇上空呼啸而过,一直抵达镇子这一头的乐琦家。只有风铃声能让乐琦平静下来。但是她脑子里还 是充满了急需解答的困惑,尤其是,到底如何才能找到她的神奇力量。
(1指高沙漠区,是美国内陆地区的高海拔沙漠,这里指加州的莫哈维沙漠。)
要是找到了她的神奇力量,乐琦确信自己可以搞清楚哪些事情她能改变,哪些事情她不能改变,就像无名会的短祷文里说的那样。因为有些时候,乐琦真的想要改变一切已经发生的坏事;可有时候,她又希望一切永远不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