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读者:
无端应了惠登大学(wheatoncollege)之招,前天下午到梦野(mansfield)去。
到了车站,看了车表,才知从波士顿到梦野是要经过沙穣的,我忽然起了无名的怅惘!
我离院后回到沙穣去看病友已有两次。每次都是很惘然,心中很怯,静默中强作微笑。看见道旁的落叶与枯枝,似乎一枝一叶都予我以“转战”的回忆!这次不直到沙穣去,态度似乎较客观些,而感喟仍是不免!我记得以前从医院的廊上,遥遥的能看见从林隙中穿过的白烟一线的火车。我记住地点,凝神远望,果然看见雪白的楼瓦,斜陽中映衬得如同琼宫玉宇一般……
清晨七时从梦野回来,车上又瞥见了!早春的天气,朝陽正暖,候鸟初来。我记得前年此日,山路上我的飘扬的春衣!那时是怎样的止水停云般的心情呵!
小朋友!一病算得什么?便值得这样的惊心?我常常这般的问着自己。然而我的多年不见的朋友,都说我改了。虽说不出不同处在哪里,而病前病后却是迥若两人。假如这是真的呢?是幸还 是不幸,似乎还 值得低徊罢!
昨天回来后,休息之余,心中只怅怅的,念不下书去。夜中灯下翻出病中和你们通讯来看。小朋友,我以一身兼作了得胜者与失败者,两重悲哀之中,我觉得我禁不住有许多欲说的话!
看见过力士搏狮么?当他屏息负隅,张空拳于狰狞的爪牙之下的时候,他虽有震恐,虽有狂傲,但他决不暇有萧瑟与悲哀。等到一阵神力用过,倏忽中掷此百兽之王于死的铁门之内以后,他神志昏聩的抱头颓坐。在春雷般的欢呼声中,他无力的抬起眼来,看见了在他身旁鬣毛森张,似余残喘的巨物。我信他必忽然起了一阵难禁的战栗,他的全身没在微弱与寂寞的海里!
一败涂地的拿破仑,重过滑铁卢,不必说他有无限的忿激,太息与激昂!然而他的激感,是狂涌而不是深微,是一个人都可抵挡得住。而建了不世之功,退老闲居的惠灵吞,日暮出游,驱车到此战争旧地,他也有一番激感!他仿佛中起了苍茫的怅惘,无主的伤神。斜陽下独立,这白发盈头的老将,在百番转战之后,竟受不住这闲却健儿身手的无边萧瑟!悲哀,得胜者的悲哀呵!
小朋友,与病魔奋战期中的我,是怎样的勇敢与喜乐!我作小孩子,我作eskimo,我“足踏枯枝,静听着树叶微语”,我“试揭自然的帘幕,蹑足走入仙宫”。如今呢,往事都成陈迹!我“终日矜持”,我“低头学绣”,我“如同缓流的水,半年来无有声响”。是的呵,“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来”!虽然我曾应许“我至爱的母亲”说:“我既绝对的认识了生命,我便愿低首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尝!——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我又应许小朋友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来日方长,我所能告诉小朋友的,将来或不止此。”而针针见血的生命中之各趣,是须用一片一片天真的童心去换来的。互相叠积传递之间,我还 不知要预备下多少怯弱与惊惶的代价!我改了,为了小朋友与我至爱的母亲,我十分情愿屈服于生命的权威之下。然而我愿小朋友倾耳听一听这弱者,失败者的悲哀!
在我热情忠实的小朋友面前,略消了我胸中块垒之后,我愿报告小朋友一个大家欢喜的消息。这时我的母亲正在东半球数着月亮呢!再经过四次月圆,我又可在母亲怀里,便是小朋友也不必耐心的读我一月前,明日黄花的手书了!我是如何的喜欢呵!
小朋友,我觉得对不起!我又以悱恻的思想,贡献给你们。然而我的“诗的女神”只是一个
满蕴着温柔,
微带着忧愁
的,就让她这样的抒写也好。
敬祝你们的喜乐与健康!
冰心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娜安辟迦楼。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6年4月26日,后收入《寄小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