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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变成一匹恶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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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变成一匹恶马

格来玛小镇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大幅海报,大大小小的店铺窗户上也贴得到处都是,全是关于即将举行的牛仔竞技比赛的。海报上除了各大奖项外,还 登有竞技牛马腾跳而起的照片。其中正中间占据了大幅版面的是一匹最拔尖的马,它正把骑在它背上的牛仔以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方式摔下来,底下还 写着一行醒目大字:“美洲狮”挑战世界上最顶尖的骑手。

“美洲狮”是一匹马的名字,它非常擅长跳起来把骑手摔下马背。这是这次竞技赛的主要看点,号称这匹“美洲狮”将向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骑手宣战。海报上并没有说明那些骑手来自什么地方,但只要谁能骑在那匹马背上满一定时间而不被它甩下来,就能获得丰厚的奖金,就这一点也足够吸引各地的优秀骑手大老远跑过来试试了。

有很多人早在“美洲狮”参加其他竞技赛时就已经领教过了它的能耐,他们发现这可不是一匹普通的竞技马。到后来,凡是跟它竞过技的人都说,除了狂跳外,它身上还 有其他令人胆寒的东西:它对人充满了敌意,眼里流露出杀气,要不是有专门负责盯住它的人把它赶开,许多牛仔早就在还 没落地之前就被它的蹄子踩得稀巴烂了。

那匹马似乎对人怀有敌意,一心只想让他们从地球表面消失,但牛仔们发现有件事特别奇怪,那就是当它碰上那些皮肤黝黑的人,它的敌意就表现得尤为明显。

关于那匹马的来历,牛仔们在不同的竞技赛和边界日庆祝活动中碰上了都会说起:那匹马是在沙漠中被发现的,当时它混在一群野马当中,身上挂着一个空马鞍,下巴上沾着凝结的血迹,膝盖上也有。有人用绳子把它套住,绑了起来,想看看它身上有没有伤口,但一丝伤痕都没发现。

随后当地的报纸上贴出了告示寻找那匹马的主人,把它描述成“一匹灰褐色的骟马,满脸怒火,腿部发肿,身上有一块车轮一样的印记,似乎被涂改过”。告示贴了两个星期,但一直没人前来认领。它又在牧场呆了几天后,有个牛仔把它关进了围栏。

那个牛仔自打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他以为它就是一匹普普通通的马,只不过有点被宠坏了。他把绳套甩出去,一心以为它那点坏脾气很容易就能被改正过来,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除非把那匹马掀翻在地,要不甭想把马鞍套到它身上。那马眼里有种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他跟各种各样的马打过交道,很清楚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他站开一段距离,再把绳子甩出去,那马屈膝跪了下来,倒在了地上。那个牛仔把马鞍绑牢,把马笼头套好,趁马还 没站起来时跨上了马背,然后把踏脚的绳拿开。

幸好在那匹马突然开始发作之前,那个牛仔够着了围栏最上面的柱子,翻到了柱子的另一边,不然他可能就此丧命。他躲在围栏外面,喘着气,看着发狂的灰褐色骟马,想起了两个星期前的那天这匹马被发现时身上挂着的空马鞍,以及它的下巴和膝盖上沾着的已经干掉的血迹。

“那匹马根本就像是一头一百二十磅重的美洲狮。”他自言自语。

就这样,那匹灰褐色骟马得了“美洲狮”这个名字,也是所有有名字的马中最“马如其名”的。

有传言说,南方某个大镇将举行独立日庆祝活动,到时会有骑马竞技赛以及一切相关的活动,同时主办方悬赏一百美元找寻最好的竞技马。于是有一天,“美洲狮”第一次出现在了表演台前。

测试开始前,每个负责盯住场上情况以及负责赶马的人都受到警告,要随时守在一旁,以防有人受伤。那天场上发生的一切无一不表明这些警告是多么必要。

“美洲狮”通过了测试,那个把它带来的牛仔拿到了一百美元的赏金。每个人都认为那匹马是赛场上最不驯顺最难骑的马,其他的马儿跟它差了还 不是一点半点。不光是在那个赛马场上,只要是有骑马竞技比赛的地方,都是如此。有人加价五十美元想把那匹马买下来以作竞技之用,但遭到了拒绝,最后一天决赛的时候,价码又加了五十美元,这回卖方同意了,双方签了买卖契约。从那天起,“美洲狮”的生活范围又一次被固定了:从围栏到车上,从一个竞技场赶到另一个竞技场。

在挤满了人的看台前,人们慢慢记住了这匹桀骜不驯、好跳好斗、对人充满了敌意的烈马,它开始变得声名远播,人们从各州赶来看它。有从城镇里来的,也有从原野上来的,只要有“美洲狮”表演的时候,全都围在看台前观看它表演。

没过多久,全美西南部各州的人开始像谈论他们最喜爱的电影明星一样谈论起“美洲狮”来。竞技委员会注意到了这些,开始为它下起注来。“美洲狮”变得价值连城,有一次一个做竞技马供应生意的竞争对手找上门来,开价五百美元想把它买下,那个报价想也没想就被回绝了。现在,牛仔们怀疑出价一千都不能买到那匹马。

每年夏天,那匹灰褐色的烈马会被运上车,送到不同的竞技场,挑战牛仔们的骑术。每次它出场的时候,都如同火山岩落在地上,震得地面晃动不已,连看台上都感觉得到。

人们想看清楚那匹马的每一个动作,可就算他们每个人脸上长上十双眼睛也不够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但时间总也不会太长,因为坐在马背上被颠得前仰后合的牛仔很快就被甩了出去,骑术再精良都没有用。而牛仔们也根本不觉得被它甩下马背是件丢脸的事情。

只有很少几个牛仔能在它背上支持一段时间,大部分牛仔刚出槽道就被颠了下来。

“美洲狮”的野性和跳跃的本事无马能及,仔细观察过那匹马的人都会觉得很奇怪,因为那匹马并不像大多数竞技场上的赛马一样是天生的野性难驯,那匹马很有智慧,这从它把马背上的牛仔甩下来的动作中就能看出来。一般的竞技马把马背上的牛仔震得弹了起来之后都不懂得乘胜攻击,非要等牛仔坐回去之后,再进行下一次腾跃。而“美洲狮”呢,它只要感到马背上的人弹起一英寸,那一英寸的距离就不会再闭合,它会继续不停地跳,一直到马鞍掉落下来。

不过那匹马的智慧可不光表现在这点上,它很多的举动简直有点接近人类。它对人的憎恨就跟人对人的憎恨一样,只不过要更危险。正如那个照顾它的牛仔所说:“那匹马对人憎恨到那种程度,肯定是有人曾经对它很不好。除了这个,我知道在它的脑子里还 有其他的东西,就好像它在渴望某种已经遗失、无力挽回的东西。每当这时候,它会喜欢我陪着它,好像它正想念着某个人。但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它就回到了现实中,反应过来。这个时候我不敢离它太近——但是天知道,我真希望什么时候那匹马能跟它恨我一样喜欢我。”

它变成“美洲狮”这样一匹恶马的头两年是最残忍的两年。那匹马的内心中了剧毒,能让它活

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恨人以及被人恨,这是它生存的精神食粮。挡在它和它想逮到的那人之间的横木或柱子上满是它想杀人的痕迹——那些都是它极具杀伤力的牙齿和蹄子留下的,触目惊心。

它早已不是八年前第一次跟一个牛仔面对面时的那匹马了,那时它不想抗争,只想逃开,恢复自由,它只会反抗拴着它的绳子。虽然它天生对人就充满疑虑和憎恨,但那个牛仔身上并没有什么东西让它想毁掉。

在摇r牧场的时候它也会跳得很厉害,弄得克林特每次骑着它的时候都要万分小心。但它那时的跳是出于本能,一匹聪明的野马都会这么做,这是很自然的事。而且它没有恶意,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挣开绑在身上的马鞍和骑在背上的人,它觉得那些东西不应该出现在它的背上。

要是拿从前的斯 摩奇和现在的“美洲狮”相比的话,那么从前的斯 摩奇就好像一个平静度日的人,而现在的“美洲狮”则是一个满心怨毒的赌徒。

“美洲狮”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把敌人踩在脚下,它一点不关心它自己的身子是否完好,完全生活在恨意中。不过它仍然只想着要去伤害那些想驾驭它的人,对于离它远远的普通人,它一根头发也不会去动。

“美洲狮”的耳朵也愚弄了一些人。几乎每一个在镇上生活的人都注意过有些马走在城里的街道上,会戴着皮口罩一样的东西,那是为了防止它们咬路人。这些马大多数时候耳朵都往后竖起,只要有人靠近,它们的脸上会显出很暴躁的神气。一般来讲它们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恶毒,只是它们厌烦了路人不停地跑过来喂它们花生、苹果之类的东西,或者随便地摸它们。它们会把耳朵往后竖,做出一副要咬人的样子。其实就算不戴口罩,它们充其量也就会咬掉人们手臂上的一小块毛哔叽料子或者一小片丝绸。

就像有一次有个人跟我说的:“它们只是感到烦了。”

而原野上的野马再怎么恶毒,也不会对人往后竖起耳朵。真要这么做了,那么它就会迅速发起攻击,你连躲闪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因此,就像会叫的狗不咬人一样,老是把耳朵往后竖的马儿,其实并不像它们看上去那么凶恶。换句话说,耳朵不往后竖的马儿,可能也不像它们表现出来的那么驯良。“美洲狮”就是如此。

“美洲狮”是一匹不折不扣的野马,而且是正宗早期西班牙种野马,当它对着人的时候,耳朵是前伸的。它会透过槽道的木条看着一个人,耳朵直直往前伸。但耳朵投影下的眼睛里透露出某种讯息,仿佛在说,如果那个人跟它一块进入槽道里,它可真不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并不需要有丰富的想象力才能看清楚。

除非“美洲狮”已经确定攻击的人选,要不它从不会往后竖起耳朵。但当它真的这样做的时候,竞技场上很快就会有救护马车疾驰而过。与此同时,看台上的人全都脸色发白,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相互交谈。这一切都让“美洲狮”的恶名不胫而走,越来越响。

那天,有个个子小小的、脸上长雀斑的家伙闯进了决赛,出现在了槽道边上。他是从边界来的,竞技赛头三天他骑野马和套阉牛的表现足以证明他是个非常出色的骑手。

“美洲狮”被牵到了槽道里,准备上马鞍。那长雀斑的家伙一看到它就说:“天啊,我大老远的跑过来就是为了骑到那样一匹马的背上。”他摸了摸用带子捆好的马刺,咧开嘴继续说道:“各位看好了,让我来教教你们怎样用马刺在马的耳朵尖上演奏音乐。”

那个小个子牛仔进城还 不到一年,还 从来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骑一匹野马。一直以来,他只能在平原或者岩石上骑着乱扭乱跳的马,向仙人球和凤尾兰展示展示他的骑术,着实有些寂寞。而这里呢,有乐队的演奏,还 有人们的欢呼,这让他觉得非常过瘾。

“那匹马我喜欢。”他看了“美洲狮”一眼,说了这样一句话。那匹马上马鞍时的折腾劲一点没让他感到心怯,当他准备爬到槽道上的时候,嘴咧得更大,笑得更起劲了。他跟很多好斗的马匹打过交道,对他来讲,这些马全都只会做一件事,这是它们最大的缺陷。

他可是原野上土生土长的骑手,无论是谁想挑战他的骑术和能力,他都会乐意接受。他用他一年的收入打赌,就算“美洲狮”是从地狱里来的恶魔,长着角,尾巴呈之字形,蹄趾分开,他也只会笑得更起劲,同时把它彻底征服,让它尾巴夹在腿中间,嘴里直喊“够了”,然后乖乖回老家。

负责把马赶开的人大吼一声:“骑手已经上马!”裁判们马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槽道口,那里是“美洲狮”即将现身的地方。

那个牛仔看到槽道的门被撞飞,“美洲狮”驮着自己飞快地跑出槽道,马上大叫了一声,咧开嘴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掠过裁判,一边用马刺朝那匹震得地面晃动不已的烈马踢去,马刺前端的小齿轮从马耳背后一直刺到了马鞍的后缘。

“美洲狮”咆哮着再一次腾到了空中,而那牛仔嘴里也大吼一声:“来——来——来吧!”一阵尘土扬了起来,裁判们都没能看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事,但即使没有尘土,他们也很难看得清楚,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在那一瞬间,灰褐色马身上的毛被扯掉了一撮,绞缠在一起冉冉上升,慢慢朝槽道边上的栏杆飘去。那个牛仔嘴里还 在大喊大叫,仍然用马刺不停地踢打着,但他整个人已经倒在了一边,他的身体撞击着马鞍,就像鞭子一样啪啪作响。“美洲狮”已经掌握了步伐节奏,控制了整个局面,跟以往一样,马背上的人就要掉下来了。

那些负责盯场的人骑马上前,想赶在那个牛仔被甩出去之前套住“美洲狮”的头,但一切都太晚了,下一秒钟发生的事让看台上的每个人脸色发白,互相抱作一团,不忍心再看下去——那个仍在不停踢着马刺的牛仔被猛地一颠,从马鞍上飞出,往地上栽去。但他还 没落地,“美洲狮”就又猛地跳了起来,转过身,耳朵往后竖起,牙齿龇着,蹄子快如闪电般踢了出去,那个人眼看就要命丧黄泉。

有一秒钟的工夫那个人在空中试图稳住身子,但是没有成功。“美洲狮”紧紧追着他,一心

想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时似乎什么神显了灵,那个牛仔摔到了栏杆另一边的地面上,躲过了“美洲狮”致命的一击。不过,虽然有栏杆隔着,“美洲狮”仍不罢休,它奋力穿过栏杆,想把那个人踩在脚下。栏杆在它的撞击下一根根断裂,情况万分危急。最后,终于有两条绳子套住了它的脖子,这惊险的一幕才算结束。

几个牛仔奔过来帮忙。那牛仔动了动身子,痛得脸都皱了起来,感觉肋骨和背上的肌肉一阵痉挛。他抬起头看着围在身边的那些人,茫然地笑了一笑,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发现衬衫几乎整件都被扯掉了,亲手做的生皮护腿上全是蹄子留下的痕迹。看到这些,他又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幸亏我穿了护腿,要不我现在早就去见上帝了。”

自那天以后,那个脸上长雀斑的牛仔总是出现在竞技赛的赛场上,在靠近“美洲狮”出场槽道的地方观看比赛。他碰上了一匹自己收服不了的马,这个事实让他难以接受。但除此以外,还 有其他的东西让他迟迟不愿对那匹烈马放手。那匹马身上非比寻常的野性让他迷惑,他很想坐到它背上把一切弄个明白。看来要收服那匹马不仅需要技巧和胆量,更需要智慧。

冬天春天秋天那牛仔回到原野上干活,抓住一切机会苦练骑术。到了夏天他就会跟随“美洲狮”辗转于各地,希望有朝一日当自己回到原野上的时候,可以告诉老板他把它收服了,一路骑在它光洁滑溜的背上,让它走就走,让它停就停。

他跟了两个夏天,同其他骑术高超的牛仔竞争,赢得了三次进入最后决赛的机会,但每一次他都被摔到地上,着地后马上爬起来逃命。

有一次他跟另外一个牛仔说:“那匹马可都是来真的,不过天知道,这也正是我对它念念不忘的原因。”

“美洲狮”在竞技场上又度过了三个漫长的夏天,不断挑战着世界上最出色的骑手。又一个春天来了,更多的竞技比赛开场了,贴出的海报上都会写上“会有‘美洲狮’出场”。这些海报一再告诉人们在五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一个骑手能在那匹马背上坐到枪响,而牛仔们都会承认这不是虚言。

就这样,“美洲狮”继续书写着背上空无一人的纪录。秋天快到了,有一天,又一场竞技赛开始了,一个来自怀俄明州的牛仔准备到南方来过冬,刚好听说了竞技赛和“美洲狮”的事。几天以后,这个跟野马打过很多交道的牛仔出现在了竞技赛总部,告诉大家说他听过很多关于“美洲狮”的事,也想试试,于是在比赛名册上签下了名字。

选拔赛和半决赛对他而言就像是游戏,他都轻松过关了。他轻而易举地赢得了跟“美洲狮”对决的权利,也获得了赢取一千美元奖金的机会,只要他能让那匹马乖乖地任他骑在背上。

第二天下午,他一直在槽道旁边徘徊。很快就会轮到他上场,一展他的实力。在等候出场的时候,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马鞍上的皮带和用来绑马鞍的肚带,看看有没有不结实的地方,是不是能够承受得了猛力的拉扯而不会脱落。

过了一会儿,裁判们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该他出场了。就在这当儿,那匹灰褐色烈马透过槽道栏杆打量着他,呼哧呼哧喷着晌鼻。而那牛仔也看到了它的头,感觉到它的性子烈得很。他咧嘴笑了起来,说:“我有预感这匹马会跟我先前骑过的任何一匹马都很不一样,但我已经站在这儿了,只能祝自己好运了。”

有个牛仔接了腔:“你会需要很多好运气才行。”

马鞍套上了,肚带也绑好了,那个牛仔爬上了槽道最上面的杆子,跨到了“美洲狮”的背上,全国各地最出色的骑手都曾经从那里被甩了下来。他把缰绳拽得紧紧的,双脚往前伸了伸,身子往后仰,准备迎接“美洲狮”的第一次狂跳。他把帽子摘下来,在马鞍上坐稳了,然后大吼一声:“我们出来了!”

说“出来”是没有错,但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冲了出来”。不管怎样,那些裁判们都还 没看清楚马和人的身影,他们就已经出现在了竞技场上,展开了较量。第一阵尘土过后,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诧异万分的神情,因为他们看到那个牛仔仍然坐在马背上,而且看上去他还 会再继续坐下去。

裁判们骑在马上,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个个呆若木鸡。他们从来没看到有牛仔能在“美洲狮”背上待这么长时间,个个只顾看着场上,都没注意到规定时间已到,可以鸣枪宣告比赛结束了。直到有个人大喊一声,才把他们从恍惚中震醒。

枪响了,裁判们宣告比赛结束。话音刚落,那个牛仔就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栽倒了下来——这场竞技够他受的,可能要过很多天才能恢复。第一跳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的脊椎似乎都要从喉咙口戳出来,而下面紧接而来的每一跳让他的这种感觉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到最后他都快昏过去了。但他是一个经验老到的牛仔,仍然能够牢牢地坐在马背上,一边努力赶走眩晕的感觉,一边紧盯着那匹马的举动。似乎过了几个世纪,他才听到了一声微弱的枪响,意识到自己可以拿到奖金了。他是第一个骑在那匹马的背上等到裁判宣告比赛结束的人,这就够了——他已经顾不上会不会有人说他没有撑到最后。

有一个对“美洲狮”非常熟悉的牛仔在比赛接近尾声时俯下身跟身边的另一个牛仔说:“你知道么,我感觉‘美洲狮’的竞技能力开始走下坡路了,前几次它在场上的表现就已经没有以往的水平了,尤其是这次。如果那个牛仔去年夏天骑在它背上的话,我敢打赌他早就摔下来了。”

“嗯,我也注意到了,那匹马的速度是比以前要慢了。”另外那个牛仔表示同意,“但也不奇怪,‘美洲狮,出现在竞技场上已经快六个年头了——我自己都纳闷这么多年它的腿是怎么撑过来的。”

“美洲狮”的速度比以前要慢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这一点。那年秋天,有个跨越边界而来的小牛仔也满足地回去了——他成了第二个赢了“美洲狮”的牛仔。之后又有两个牛仔赢得了比赛。看台上的观众惊讶地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美洲狮”已经不再是一匹爱狂奔乱跳的马了。比赛奖金从一千美元降到了五百美元,“美洲狮”的名声很快不复从前。

甚至它对人的憎恨也在慢慢平息。一天它把一个牛仔摔了下来,就落在它面前,当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以为那个牛仔会在他们眼前活活被踩死。要换了一年前,这一切肯定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但这次,那匹烈马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那个人。它继续跳起来跃到他身体上方,但落地的时候似乎非常小心,没有让脚踩到他。看台上一阵窃窃私语,大家都在说“美洲狮”已经不是一匹烈性难驯的野马了,倒更像是一匹供玩赏的马,怎么跳都是事先训练好的,就像它吃人的名声一样,可能只是竞技赛宣传的噱头。

但不管看台上的观众怎么想,“美洲狮”——不,此时应该叫回它的本名,斯 摩奇——有它自己的理由,它要慢慢摆脱掉“美洲狮”的身份。与其说是因为它的腿脚撑不住了,还 不如说是因为这么些年来它接触了那么多从四面八方赶来挑战它的陌生人,开始意识到了一些东西。虽然那些陌生人没有一个想跟它好好套套近乎,但他们身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让它感到入骨的痛恨——它所赖以生存的对人的痛恨。

从那天它第一次出现在看台前狂跳开始,从来没有人用棍棒或者是树枝打过它。头两年的时候,斯 摩奇的内心深处一直埋着对那个混血牛仔的憎恨,那种恨主宰了它的行为。那股恨意就如同毒药浸润着它,使得它根本无暇注意身边的人对它有多好,也从来没想过因此就收敛自己的恨意。快到第五年的时候,它才开始竖起耳朵,感受周围人给予它的赞赏和尊重。

“美洲狮”这个名字继续用了一段时间,但叫这个名字的那匹马很快变得名不副实了。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竞技比赛又四处开场了,优秀的骑手跟以往一样为了“美洲狮”而来,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够把马鞍从它身上卸下来,说道:“我收服了它。”

然而虽然离仲夏还 早,已经有很多牛仔抛开了这个愿望,因为“美洲狮”已经不是从前的“美洲狮”了。它以前的跳跃迅猛有力,扭来扭去,曾经把众多优秀的骑手颠得脑子一片空白,难以保持平衡,但现在它的这些能力都在慢慢消失,它只能算得上是一匹普通的竞技马了。一个又一个骑手把它制服,心里有点失望自己居然能如此轻易地骑在它背上,而且还 能拍打它,换了一年前,赛制中根本没要求说要能拍打它的身子才算赢。

每次上马鞍的时候,“美洲狮”还 会跳个不停,但越来越多的人可以从头到尾骑着它,最后,没有人再从马背上摔下来。

“美洲狮”的心正在慢慢萎缩,而斯 摩奇的心正慢慢取而代之,虽然斯 摩奇的心要更老也更脆弱,但最后仍然完全压过了作为“美洲狮”的那颗心,重新回到了那匹马的身上。

不久,牛仔们就不再需要离那匹灰褐色烈马远远的,也不需要再用高高的围栏把它隔开,以躲开它牙齿和蹄子的攻击。跟其他大多数竞技马一样,牛仔们可以随意把它从车上牵下来,带到竞技场上,不需要再用绳子从后面把它扯住,以免牵着它的那个人离得太近受到伤害。

一天,有个牛仔送来一匹个子很高、骨瘦如柴的灰色马。从它罗马人式的鼻子到它深凹进去、了无生气的眼睛,再到它突出的下巴、粗粗的脖子,全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在表明这是一匹天生的烈马,而能让它成为一匹价值连城的竞技马的,主要还 是它的腾跳。它所会的就是狂奔乱跳,跟所有天生的烈马一样,它也只想会这些。

不久以后,人们开始叫它“灰美洲狮”,似乎想让它顶替那匹原先的“美洲狮”。但这匹灰色烈马根本不能跟先前的“美洲狮”比。首先,这匹灰马的野性难驯只是出于天性,它没有“美洲狮”心系的特殊目标,也没有它的脑子。这匹灰马的身上就只有愣头愣脑的顽劣,根本比不上那匹灰褐色的“杀人狂”,虽然算得上是一匹出色的烈马,却始终只能排第二。

那匹灰马一上来就成功地把几个人摔了出去,也正是从这时开始,老“美洲狮”开始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这时距它让牛仔骑在它背上赢得奖金已经又过去好长时间了。那匹灰色烈马的出现似乎标志着斯 摩奇的竞技生涯开始走下坡路。终于有一天,斯 摩奇的竞技生涯整个完结了,全部过程就用了几分钟。

跟往常一样,“美洲狮”即将上场。看台上的很多人曾经看过它以前在场上狂跳的样子,其中一些人的呼吸都停顿了,大家都期待门开时能看到那匹马带给他们的各种惊险刺激的画面。

终于,门开了,一匹灰褐色的马驮着一个牛仔出现在了场上。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这匹闻名遐迩的烈马“美洲狮”优雅地迈着大步,缓缓跑到了场地的另一边。

任何一个地方都很少有人会去尊重一段“曾经的辉煌”,如果“美洲狮”能跟以往一样在场上奋力挣扎,把东西撕裂,那一切都会好好的,人们也会心满意足。但那匹马已经无心抗争了,它根本都不想再跳,因为斯 摩奇的心已经长大,让那颗凶狠好斗的心窒息而亡了。它是一匹曾经有过辉煌的竞技马,而现在它只想做回安分守己的斯 摩奇。

观众很失望,感觉花钱花得不值,有人大声喊着:“把它带走,让它去拉送奶车吧!”“卖给太太小姐们当坐骑吧!”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话。

那牛仔骑在“美洲狮”的背上一直走到赛场的另一边,然后让它停下来,翻下了马背。听到看台上传来的叫嚣声,他摸了摸它的脖子,开口说道:“没关系的,老马儿,你已经尽力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够让你冲到正叫嚣着的那群人中间,看着你把他们冲散——但是你已经无心抗争了。”

这是竞技赛的最后一天,那天晚上获胜的牛仔领到了奖金。第二天一早,竞技马被装上了货车,准备到别的镇上去,开始新的竞技赛。车上有个位置本来是属于“美洲狮”的,但这次那个地方换上了一匹灰马。

而“美洲狮”呢,它被留了下来,在围栏里面看着车子开走,消失在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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