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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 没有升起,老管家就起来打扫了。她擦呀洗呀刷呀,直到草席闪出银光,木头也泛出淡淡的金色。接下来,她又急急忙忙跑到市场,买了一大束花插在花瓶里,当然,她昨天晚上一拿到方丈的钱袋,立刻就把那个花瓶赎回来了。这时,画家也小心地穿上了节日礼服,仔细地梳理头发,直到头发闪出黑漆般的亮光。然后,他走到搁板上的佛像前,开始祈祷。好运已经坐在那里了,看起来是那么诚恳热切,不过当它看见主人时,还 是往旁边挪了挪。于是他们一起坐到佛像前,画家举起双手,不时地轻轻拍着,以唤起对经文的注意。最后,他朝佛像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走进另一个房间,坐在自己的垫子上。在他的生命中,还 从不曾感受过如此的兴奋和幸福。
从今天开始,他要画一幅《佛祖升天图》,这幅画将挂在村中的寺庙里,或许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他的子子孙孙都能看到这幅画。尽管这份巨大的光荣几乎将他压倒,但他的身子却坐得笔直,面无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接到主人命令的武士。他的身边没有展开的丝绢,没有雕花的墨盒,没有漂亮的毛笔,也没有盛满清水的罐子。在动笔之前,他一定要努力地理解佛主。
他最先想到的是作为印度年轻王子的悉达多。在画家的想象中,他简陋的小屋变成了宽敞豪华的殿堂,金碧辉煌的柱子撑起高高的殿顶。他仿佛听见流水正从近旁的香泉潺潺流下。他想象自己四周守卫着年轻的士兵,一群快乐、调皮的男孩正在看一个姑娘弹琴,那琴好像长长的孔雀尾巴,上面还 插着一根孔雀尾羽。他把自家那些可怜的绣球花想象成一片茂密的果林和棕榈树,一直延伸到开满粉色和白色莲花的池塘,而那群他再熟悉不过的小麻雀,此刻也变成了直冲云霄的白天鹅。
当一个农夫赶着他的马从门前经过时,他把那“咴咴”的叫声想象成战马的嘶鸣和大象的咆哮。为了赢得新娘,他正在和其他王子们进行一场竞赛。他拉的弓没有人能拉开,他骑的马没有人能驾驭,他的宝剑可以砍倒两棵大树,而别人却只能砍倒一棵。无人能与他相比,他赢得了自己的新娘。全世界都在为他鼓掌。
即使在凯旋的时刻,画家知道,悉达多也从没想过要把对手和敌人逼进死胡同。他是如此热情,又是如此温厚,他的双唇永远向上弯出一道微笑。他高高地昂着头,如同一头矫健的雄鹿走在露水打湿的草地上。画家看着想象中的伙伴们,他们是那么年轻,那么俊美,倘若他们请求施恩,悉达多的心就会给予他们无比丰盛的恩典。天鹅在花园里自由翱翔,不需提防飞来的利箭。鹿群从密密的花丛后探出头来,明亮的眸子里没有畏惧。
画家穿着破旧的衣服,坐在薄薄的垫子上,可是他却有一种丝绸滑过皮肤的感觉,耳朵上坠着沉沉的耳环,脖子上垂挂着珍珠翡翠链子。当他的老管家端来简单的午餐时,他想象一群女佣鱼贯而入,端着金盘,金盘上堆着美味珍馐。小猫好运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把一只小爪搭在另一只小爪上,他想象那是一个舞女,穿着金鞋,在他的面前跳舞。
“欢迎,热烈欢迎!”他对它大声说道,可是毫无疑问,好运认为房间里并没有人,所以当它听见他大声说话时,差点儿吓掉了魂儿。它夺门而逃,白尾巴尖儿一闪就不见了。
“你这个坏家伙,干吗打扰主人!”老管家训斥道。但是画家并没有被打扰,他依然是悉达多王子,依然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否和父王赐给他的、遮满葡萄藤的宫殿里一样幸福快乐。
第二天跟第一天一样,老管家早早起来打扫房间,虽然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儿灰尘和污点,但她还 是又洗又刷又扫又擦。然后她急急忙忙跑到市场,赶早买来新鲜的花朵。画家也同前一天一样,早早起来,尽可能让自己的习惯举止配得上画出佛祖。当他再一次去祈祷时,看见好运早已经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佛像前,宛若一株光彩照人的水仙,金色的毛如同水仙花蕊,黑色斑点好似花瓣上的小甲虫。它一看见画家,立刻跳起来,低下头仿佛在鞠躬,并为主人挪出了一块地方。他们又开始沉思冥想,画家不时地轻轻拍打双手,猫儿则一动不动地坐着,四只爪子规规矩矩地撑在一起。
然后,画家走进自己的房间,那房间就在绣球花丛旁边。这一天他开始冥想悉达多的出家。他再一次成了印度王子,不过此刻他正驾着车,没有报告父王,平生第一次出宫进城了。他亲眼看见了一个老人,一个发烧生病的男人,一个死去的人。他盯着自己的金镯——而金子却无能为力。他,这块国土的王子,却无法给予他们任何帮助。
画家的头沉重地垂在胸前,他隐约闻到花环的芳香,可这芬芳却让他恶心。人们传话来说,他得了一个儿子,但他却只想到生命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如此悲哀。当老管家端来米饭时,他没有尝一口,便让她端出去了。当好运瞪着好奇的大眼睛走来走去时,他却告诉它,自己没有心情看歌舞。
黄昏来临,画家依然没有从想象中清醒过来。老管家走进来看了看,又走出去了。好运焦急地“喵喵”叫着,画家却全然没有听到。
此时此刻,在画家的想象里,悉达多王子已经悄悄地叫车夫送来了他的白马勘萨卡。他久久地望着自己熟睡的妻子和她怀里娇小的婴孩。这会儿,他已走进黑沉沉的花园。然后,他悄无声息地骑马穿过沉睡的城市,沿着一条长路飞奔而去。路在暗夜中露出灰白的光。他走进森林,走出父亲的王国。他割掉自己的长发,脱下王子的华服,把宝剑挂在白马的马鞍旁,然后,让阐陀把它们送回王宫。离开这一切,他才可以救世界脱离痛苦。
画家如此热烈地投入到王子的痛苦中,和他一起抛弃了美丽的世界和年轻的生命,以致第二天早上,他感到非常非常地疲倦。可是,当他听见老管家又洗又刷又扫又擦时,他也起来了,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但也非常破旧),坐到好运旁边,开始在佛像前祈祷。
接下来,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低头俯视了一会儿那片绣球花丛,还 有花丛中飞来飞去的麻雀,然后又坐回到自己的垫子上。他再一次静心沉入到悉达多的想象中。此刻的王子已经赤脚流浪了很多年,他四处乞食,寻求智慧。最后,他来到了一棵菩提树下,坐下来。魔鬼用可怕的景象和美色来诱惑他。但是,黎明到来之前,他突然开悟,得到了巨大的智慧,明白了人们受苦的原因,以及逃离这种痛苦的另一种生活方式。这些智慧和知识使他成了一位先哲,成了佛祖。
这时,画家的内心得到了一种极大的平安,同时涌流出对整个世界的爱,甚至连遥远海滩上最小的沙粒都可以分享他的爱。当他开始怜悯他的妻子和儿子时,他也能怜悯一切有生命、能走动的东西,甚至怜悯树木和青苔,岩石和海浪。他相信总有一天它们会轮回转化成人,它们和人一样能感受到痛苦和快乐。
当老管家和好运带着食物走进来时,他以为那是他的第一批弟子,他指引他们该走的路。他在教导和传递幸福中渐渐老去。八十岁时,他觉得自己的时间到了,他看见天开了,看见天上、树上、山上站满了印度教的众神和他的弟子们,还 有地上很多很多动物,他们都来向他道别。
“可是猫在哪儿?”画家暗自思忖着,即使在想象中,他依然记得,在他所看过的所有《佛祖升天图》中,没有一幅上面画着猫。
“对了,猫是拒绝皈依佛祖的。”他记起来了,“因为它们的顽固,所以天堂的门在它们面前关上了。”
想到猫儿好运,画家感到一阵难过,然后他又重新沉浸在佛祖巨大的平和宁静中。可是,这位可怜的画家,在体验死亡的过程中实在太疲倦了。三天的时间里,他在想象中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伟大人生。此时此刻,他至少明白了自己该在佛祖的神情中画出什么:一个在慈祥的关爱中长大的人,他会有一种毋庸置疑的顺服(这是他第一天体会到的);他的神态中必须展现出极大的痛苦和牺牲精神(这是他第二天领悟到的);他的神态中还 要有平和、宁静和施与(这是他第三天感受到的)。
当他明白该怎样表现佛祖的神态后,画家便沉沉地睡着了。他睡啊睡啊,足足睡了二十四个小时,仿佛死去了一般。老管家屏息静气地操持家务,猫儿也蹑手蹑脚,小白爪子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二十四小时以后,画家醒了,急迫地叫人拿来他的笔墨、砚台、水罐,还 有一大卷丝绢。画家在绢布的一端,画下佛祖斜倚在长榻上,神情安然祥和。此情此景仿佛就在画家眼前一般,他挥洒泼墨、得心应手。为了了解佛祖该有的神态,他花了三天时间,可是从他提笔,到画好佛祖袍子上的最后一个褶皱,却还 不到三个小时。在他作画的过程中,老管家和猫儿好运怀着极大的崇敬和佩服,呆呆地简直看傻了。
老管家的第三首打油诗
别吵,别吵,炊帚和扫帚!
拜托,拜托,蜘蛛般沉默。
茶壶,茶壶,悄悄地烧开,
鸟儿,鸟儿,轻轻地拍翅,
风儿,风儿,慢慢地吹来,
停住,停住,别惊扰主人的脚步!
神圣,神圣,思想从他心中涌出,
火炉,火炉,我要为他煮好甜甜的大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