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几天的时间过去了，陆师傅依旧没有来上工。看来他要从这次意外的打击中缓过劲来，恢复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并非易事。他不在的时候，原本由他干的活儿都由铺子里的其他工匠分担了。
小傅因此不得不长时间地腻在砧板间和锅炉房里，可这些工作偏偏都是他最不喜欢干的。设计新式样的铜器能够满足他内心最深层的渴望；跑一些重要的业务，或是在铺子里跟顾客磨嘴皮子讨价还 价可以锻炼他的头脑和口才，可焊接和切割的工作都是纯粹的体力活，任何一位工匠都可以去做。小傅也承认之前陆师傅讥笑他焊接手艺差的那些话是事实，而焊接恰好是他的朋友小李的拿手好戏。小李可以把每道接缝都处理得细致入微、无可挑剔，而他自己也很享受这个过程。唐老板因此放话说，小李肯定会成为一名所有铜匠铺子都求之不得的工匠。
“练习好焊接手艺，对保持你各项技能的全面发展大有裨益，”一天早上，陆师傅还 是没有来上工，唐老板走到小傅面前，诚恳地对他说，“我要把你培养成一名优秀的工匠，因此，你不能有一丝半点的松懈，必须在每个方面都做到最好。你现在已经开始学着锻造水壶了，这是一项精细的活儿，倘若没有过关的焊接技术，我只怕你做出来的水壶跟水牛差不多呢!”周围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小傅正汗流浃背地忙着自己手头那要命的活计，他对唐老板的话置若罔闻，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也一直闷闷不乐地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老祖师傅试着跟他说些笑话打打趣，结果却被他皱着眉头凶巴巴地堵了回来。
这天临下工的时候，唐老板把小傅叫到一边：“你太让我失望了，”他直截了当地对小傅说，“我真担心你因为自己的运气较别人好些，所以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你现在毕竟是待在一家铜匠铺子里，并不是在富人家做公子哥儿，成日里只需要坐吃山空地等死就行。既然你是个做铜器的手艺人，难道还 不明白制作的每个环节对于一只铜器的成败都至关重要的道理吗？如果没有人自觉自愿地做砧板间和锅炉房里那些枯燥艰辛的工作，就根本不会有我们这间铜匠铺，”唐老板顿了顿，强调道，“也不会有什么所谓的设计师。”
在唐老板严厉地注视下，小傅懊恼地低下了头。他不发一言，转身回去继续工作。但在他的心里，怒火却一阵阵地往上窜。他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工作！他不是富人家坐吃山空的公子哥儿，也不是被好运冲昏了头的毛头小伙子！他气鼓鼓地抓起锤子。哼！唐老板竟然用这种眼光来看他，实在是气人！他真巴不得用锤子把手里的罐子砸个稀烂才好！他就这么怒火中烧地站在那里，双手像筛糠一样发着抖。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手头的工作。他卖力地打造着手里的铜器，渐渐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报复般的快感。他要让唐老板看看，只要他愿意，他的焊接手艺不会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差！他就是要让唐老板知道，他小傅是不是那么差劲的一个人！在剩下的时间里，小傅咬牙切齿地做着手上的罐子，他一定要把每一个接缝都处理得巧夺天工。唐老板刚才那番话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什么？对他失望！真是太可恶了！唐老板不稀罕他，自然有人稀罕！他唐老板又不是全中国唯一一个开铜匠铺子的，即使在重庆，还 是有很多家铜匠铺子可以去啊！不过，小傅扪心自问，既然唐老板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人物，自己干嘛还 要因为他的几句话而生这么大的气呢？他拼命摇着头，想把这些混乱的想法赶出脑子。
放工后，小傅对唐老板说再见，唐老板只是冷冷地点了下头。小傅心灰意冷地走到街上，整个人都恍惚了。回到家里，他依旧坐立不安。倘若现在还 住在戴老板家的公寓里．他只需抬抬腿上楼，就可以跑到王秀才的房间里去寻求帮助了。不过，或许王秀才住得远也是好事。毕竟这是他和唐老板之间的事情，应该由他们俩自己来解决。小傅一夜 都没睡安稳，第二天天还 没亮，他便起了床，急急忙忙地赶到铺子里。虽然他心里并不是那么想见唐老板，但这间铜匠铺却对他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到了铜匠铺，他开始做一件新铜器。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这项工作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做出了一件堪称完美的作品。完工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满足感。如果这时候谁敢说这件铜器不够精美，他肯定要上前驳斥一番。他久久地盯着自己引以为自豪的作品，终于心烦意乱地承认其实他根本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之所以这么焦虑不安，只因为一件事情——唐老板对他失望了。可事实上，他也确实很让人失望。他不但没有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反而满脑子想着怎么去逃避责任。他年纪轻轻，资历又浅，却能在这间铜匠铺里享受少有的特权。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多么的才华横溢，而是因为唐老板打从一开始就好心好意地想要栽培他。他记得古书上曾经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忘恩负义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忽然想起了小邓。账房先生待小邓纯粹是一副虚情假意，可即便如此，小邓还 是全心全意地去回报账房。而眼下，他甚至连小邓的一半都不如！再想想唐老板，小傅就更觉得羞愧了。自打他进铜匠铺起，唐老板就一直在他身边，扶持他，帮助他；当他由学徒转为正式工匠时，唐老板给他开出了最高的工钱；唐老板甚至亲口说过，会像相信自己的儿子一样信任他……小傅简直没办法再坐在这里想下去了。他一把抓起自己做好的两件铜器，去找唐老板。
唐老板看着小傅朝自己走来，一言不发。小傅尴尬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唐老板，可唐老板根本没打算给他找台阶下。小傅鼓起勇气呈上两件铜器，说：“我刚才一直在做这两件铜器，好不容易完工了。能不能请您看一看，给我说说还 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第一个，光看看铜器的表面就知道是你用来泄愤的；第二个嘛，倒还 稍微好一点儿。”
小傅之前的那股子傲气立刻烟消云散了，他喃喃道：“我就是个傻瓜！”
“一点儿没错！”看到小傅真心悔改的样子，唐老板的语气也温和了些，“你现在还 觉得自己对这行懂得比我还 多吗？”
“不，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
“那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还 嫩得很，需要多多地学习呢？”
小傅惨兮兮地点了点头。
“那么好，你继续到砧板间里干活吧，在里面多待些日子，看看能不能学到些有用的东西。”
小傅顺从地走开了。他心情依旧很差，但已经不那么沮丧了。他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中。
三天后，陆师傅回到铺子里，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他似乎已经从那段可怕的经历中恢复了过来，除了眼角新增了几条皱纹之外，整个人跟被抓走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他拿起一只小傅做的铜器，惊叹道：“你不会跟我说这是你做的吧？”
老祖师傅插嘴道：“您还 真别不相信，我简直疑心这乡巴佬要跟他的砧板结婚啦！我这设计师的位置暂时还 保得住，不过你要是不赶紧加把油，拿出点儿实力来，没准儿很快就得收拾包裹滚蛋啦！”
唐老板也加入到谈话中来：“老陆，看到你重回铺子，我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咱们这里一个过去挺糟糕的工匠可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啦。你看到他现在这么出色，一定也觉得很惊喜吧！”唐老板一边说着话，一面用眼睛瞄着小傅，小傅那龇牙咧嘴的开心样被他尽收眼底。停了一会儿，唐老板又接着说：“小傅，等你做完手头的活儿就来找我，我还 有其他任务要交给你。”
当小傅做完手中的铜器后，陆师傅又一次对他赞不绝口。小傅找到唐老板，问他有什么事。
“我接到了一个盘子的订单，”唐老板说，“买主出的价钱很不错。要是你有什么独特的想法，不妨做出来给我看看。”虽然唐老板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小傅还 是意识到对他的惩罚已经结束了，唐老板又打算重用他了。不过，奇怪的是，小傅现在对焊接工作居然也挺有兴趣了。至少他不会一到砧板间就心里不痛快了。
当小傅把自己设计的草图呈给唐老板看时，唐老板极为认真地审视了一遍，道：“就按图纸上的做吧，要尽量把实物做出同样的效果。”
小傅心情愉快地投入到了这项工作中。晚上在家的时候．他依旧在脑海里反复琢磨着第二天要切割的线条。他就这么一门心思地忙着自己的设计，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一天晚上，忍无可忍的傅大婶终于发火了，她尖着嗓子冲小傅嚷嚷道：“你脑子被狗吃啦？我今天已经跟你说了第三遍了：我山上的侄子又给我带话了，说他家的那个老婆婆生病了。这次她病得不轻，人没扛住，昨天晚上就没了。明天一早我就得过河到山上去，如果能帮得上忙，我就留下来给他们搭把手。”
第二天早上，小傅把母亲要出远门的消息告诉了唐老板。“既然这样，你倒不如索性锁了大门，住到我这里来呢！”当他们俩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唐老板对小傅说。
“您的意思是，我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让我与您同吃同住？”
“没错！可是你干嘛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莫非怕我把你吃了不成？”唐老板看着小傅，眼里流露出一丝友善的温情。
傅大婶在山上待了十天。这十天里，每逢吃完晚饭，三个小学徒就各自起身，跑到旁边去玩耍。唐老板和小傅则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到很晚，他们一会儿说政治，一会儿谈生意，还 有他们相识后那些一起走过的岁月。唐老板拿起水烟管，回忆道：“这十年，不，这五年里发生的事情加起来，简直比之前一百年发生的事情还 要多。中国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我不知道我们的国家最终会走向何方，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我们克服了眼下这些麻烦，一定会有一个稳固的新政府来领导我们，向前发展。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都遵循了这样的规律：在战乱和动荡之后，会建立起新的秩序。眼下也是一样。我已经活到五十岁了，或许在我的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国家安定的那一天了。不过你一定可以，因为你还 这么年轻。你今年多大了？”
“我已经十八岁半了，”小傅喃喃道。
“噢，那也算是半个男人啦！”
小傅抬起头，一脸幽怨的表情，唐老板见状哈哈大笑：“再过个两年，我才能把你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呢！”
“您这么说可太抬举我啦，尊敬的师傅，”小傅的眼睛里闪烁着淘气的光芒，“不过，我觉得不需要这么久。没准儿这几个晚上过后，您就会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来看待呢！”
“真的吗？那我可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忽然，唐老板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你有没有想过，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之后要干些什么呢？”
“很久以前，我曾经想过要自己开一家铜匠铺，不过，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一来，开店要很多很多钱，二来，”小傅的脸微微地红了，“我在这里待得挺好的。”
“即使我每天都把你派到砧板间里干活，你也觉得挺好？”
“是的，即使那样，我还 是舍不得离开这里。而且，我觉得，砧板间的工作干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只要用心去做，任何工作都会变得有趣；可要是好吃懒做，再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举步艰难。真正的高手，是那种能把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都做得有声有色的人，这个道理你必须铭记在心。你刚才说，你很喜欢这里，是吗？”
“是的。不过，我喜欢这里还 有别的原因。在重庆，您的铺子在铜匠行业里享有最高的声望；铺子里的工匠们也都是些有技艺有品性的人，”小傅停了停，仿佛在寻找合适的字眼，“而您——”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师傅也没你之前想象的那么严厉啊？”唐老板若有所思地说，“之前，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信任你就像信任我的亲生儿子一样。我说这话并不是一时性起。当你犯错误的时候，我会像父亲一样教训你，惩罚你。可当我看到你受罚吃苦的时候，也会像父亲一样对你的苦痛感同身受。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你，看着你成长，看着你进步，”唐老板的眼里流淌出一丝温暖的笑意，“有时候，我看着你，心里总会涌起一丝不安和焦虑！你这孩子过分自负，又生性急躁。你的急性子与我当年很相似，而你的骄傲，假以时日，也会在每日的摸爬滚打中被粗糙的生活磨平。你也知道，从血脉这方面来说，我已经无亲无故了，而你呢，也只有母亲可以相依为命。如果在下面的一年里，你依旧能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去工作和生活，我会把你收为我的义子。当然，你也得为此吃一些苦头。我会把自己身上肩负的重担转交一部分到你的肩膀上。到那个时候，你在砧板间吃的那些苦头跟这个比起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呢！”唐老板站起身，放下水烟袋，伸着懒腰说：“唉！时间过得真快，已经这么晚了！咱们俩睡眠不足，明天工作起来效率也不会高呢！”
小傅在唐老板后面默默地站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什么都不必说，”唐老板回答道，“我并不是个迟钝的傻瓜，你要说的，我早已了然于心。”他抬了抬眼皮，做了个奇怪的表情，“行了，去睡吧！”
小傅半点儿睡意也没有。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他简直疑心这响亮的心跳声会把睡着了的学徒们吵醒。如果他真的做了唐老板的义子，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富。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他知道唐老板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他、欣赏他，对此，他没有丝毫的怀疑。他在铜匠铺的这些年里，唐老板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帮助他，教育他，努力地把他培养成一个明白事理、懂得担当的男人。在小傅的生命中，唐老板的关爱和帮助一直是他成长中一股深厚的推动力。他一定不能让唐老板失望！他一定要让唐老板看到这份付出是值得的！唐老板！唐老板的义子！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他太幸运了！重庆城里有那么多年轻人，可只有他，偏偏只有他获得了这至高无上的快乐！
他依稀记得五年前的那个夜 晚，第一次站在椅匠路夜 色朦胧的大街上时，心里涌起的激情和野心。那时候的他怀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壮志，迫不及待地想要到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大展拳脚。而这五年里，他一直都是个被命运眷顾的孩子，一切都顺利得让人咋舌。当然，他偶尔也会做些荒唐事，每每此时，他都会切身地感受到这个城市面目狰狞的一面，感受到那种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痛楚。撇开这些不谈，他实在是个很幸运的人。
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走到窗前。透过紧锁的窗栏，他看见夏日温柔的月亮正高悬在浩渺的夜 空中。它清冷皎洁的光辉缓缓地倾泻在重庆干家万户的屋顶上，给整个城市涂抹了一层柔美的光晕。在它的照耀下，这个城市肮脏和卑劣隐匿不见，就连嘉陵江和扬子江那浑浊的激流都摇身一变，成了流光溢彩的滔滔大川。这超凡脱俗的月光还 要在人间的大地上徘徊两三个小时，随后，清晨就将吹响它锐利的号角，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开始一天的工作。
想到这里，小傅的心仿佛在夜 空中欢快地飞翔了起来。明天，傅大婶就会回到家里与他分享这份意外的惊喜；明天，他就要在唐老板面前大展身手，去证明自己的能力和才干；明天——啊，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