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登船
葛拉米先生在前带路,我终于迟疑地踏上海鹰号的甲板。有个人在等着我们。他是个矮小的男人(大多数的水手都是矮小的),只比我高一点,身着一件白衬衫,外罩一件磨损严重的绿色外衣,两件都不怎么干净。脸孔被海风侵蚀得黝黑,下巴刮得一塌糊涂,嘴上没有任何笑意。他不安地搓弄着手指头,脚不停地动来动去,眼珠子快速地转动着,深镶在一张狭小的鼬鼠脸上,好似随时随地警戒着突然的威胁。
“陶雪洛小姐,”葛拉米先生严肃地报出我的名字,“谢克利船长与大副都上岸去了。请允许我介绍二副基奇先生。”
“陶小姐,”那位基奇先生转向我,扯着嗓子说,“谢船长不在船上,所以我只好代替他发言。但是,小姐,我强烈建议你搭另一艘船去美国。”
“等等,”在我还 没来得及回答之前,葛拉米先生插嘴说道,“我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这可不是我原先期待的欢迎词。
“可是,葛先生,”我说,“我确信家父不希望我单独……”
葛拉米先生抬起一只手,我只好把反对吞下肚去。
“陶小姐,”他说,“我接到的指示非常明确,绝对没有旁生枝节的余地。我接了你,带你到这儿来,把你托付给这个男人。由于谢船长和大副暂时不在,他负起了他们的责任,为你签下上船证明。”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葛拉米先生拿出一张纸,向我挥了挥。
我的脑袋轻飘飘的,有如一袋棉花。
“所以说,陶小姐,”他迅速地说,“我唯一剩下的职责,就是祝福你的美国之旅快乐无比。”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他按了按帽子,在我还 没能吐出半个字之前,就大步踏上跳板,朝岸边走去。
“但是,葛先生!”我绝望地喊着。
不知葛拉米先生听到了没有,反正他沿着码头继续走下去了,连头也不回。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过他。
一阵急促的声响促使我回头看去。就着船首甲板的灯光,我看到几名脏兮兮的水手缩得跟猴子一样,正用旧绳索的麻絮填塞甲板间的缝隙。刚才的对话,他们毫无疑问听得一字不漏。现在,他们正用充满敌意的眼光,警戒地打量着我。
我感觉手肘被碰了一下,吓了一跳,不禁再次转身去看,见是基奇先生。他似乎比刚才更紧张了。
“不好意思,陶小姐。”他笨拙地说,“现在一切都成定局了,不是吗?我想我最好带你到你的舱房去。”
此时,我想起我的那一箱衣物,那些仍放在岸上的服装,对我来说可比这艘船要亲切多了。既然它们还 在那儿,我自然该在那儿。“我的箱子……”我喃喃说着,半转向码头。
“别担心,小姐。我们会帮你搬。”基奇先生说。他拿出一盏提灯,带着我走向船尾舱房墙上一扇通往下方的门。我能怎么做?从出生到现在,我受的训练都要求我要绝对服从,我受的教育都告诉我要逆来顺受,我不可能在一瞬间改变这一切。“请带路。”我嗫嚅着。我像是几乎要昏厥过去的人,除了没有真的倒地以外。
“好极了,小姐。”他说着带领我穿过甲板,走下一小段楼梯。
我发现自己身处一道窄小黑暗的夹道中,举头可见低矮的天花板。这个地方被人称为统舱,宽不满六英尺,长大约有三十英尺。在昏暗中,我可以看到两侧各有一扇门,远方也有一扇。主桅有如一棵巨大的树木,冒出地板并穿过了天花板。地板中央还 钉着一张小桌子,椅子半把也没有。
整个地方封闭得令人害怕。腐化物的恶臭散布在空气中,使我找不到一丝舒适感。
“这边走。”我听到基奇先生重复了一次。他打开我左侧的门。“你的舱房到了,小姐。是合约上订好的那一间。”他手一挥,请我进去。
我低喘一声。这间舱房只有六英尺长,四英尺宽,四点五英尺高。我的个子不算高,都还 必须弯着腰才能进门。
“一般乘客要付六英镑才能住,小姐。”基奇先生提出忠告。他的声音柔和了不少。
我强迫自己迈入船舱中。对面墙上隐约可见一个狭窄的架子,部分是用木板搭的,等我注意到上面看似枕头与毯子的物体时,才了解这原来是一张床。接着,基奇先生提高了灯,我看到一个东西在床上爬。
“那是什么?”我惊叫。
“蟑螂,小姐。每艘船都少不了的。”
至于其他家具,只有一个嵌在舱壁上的小柜子,柜子的门拉下来即可充当桌面。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舷窗,没有椅子,连一件礼貌善意的装饰品都没有。这个房间是丑陋的,不正常的,而且,是不可理喻的。
我惊骇地转向基奇先生,想提出新的抗议。老天,他已经走了,还 顺便带上门,好像在锁紧捕鼠器上的弹簧一样。
我不确定自己缩在这窄小黑暗的洞里有多久了,把我惊醒的是一阵敲门声。我吓了一跳,喘着气说:“请进。”
门打开了,站在那儿的是一名看起来很老的水手,颤抖且结瘤遍布的手上,紧捏着一顶涂满焦油的破帽子。他的衣着破旧,神情令人厌恶。
“有事吗?”我冒出声。
“小姐,你的箱子在这儿。”
我向门外望去,瞥见了笨重的箱子。我立刻知道,想把它搬进我的地盘,无疑是痴人说梦。
那名水手会意。“它太大了,是不是?”他说。
“我同意。”我结结巴巴地说。
“最好把它放到第一货舱。”他建议,“就在正下方。你可以到那儿去拿东西,小姐。”
“嗯,第一货舱。”我重复他的话,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极了,小姐。”那个男人说。然后他抓抓额上的头发,表达对这个主意的服从与同意。不过,他没有走,仍然站着不动。
“有事吗?”我愁苦地问道。
“不好意思,小姐,”那个男人神情十分诡谲地说,“我的名字叫巴罗。虽然这事与我无关,也轮不到我来告诉小姐这码事,不过,这儿的某些人,也就是我们这群水手,他们推派我来跟小姐说,小姐不应该待在我们的船上,不该一个人待着,不该是这艘船,不该是这次的航行,小姐。”
“你是什么意思?”我感到新的恐慌升起,“他们为什么这样说?”
“你待在这儿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小姐,没有一点儿好处。离海鹰号远一点儿,越远越好。”
尽管我完全赞同他的话,不过我从小受到的训练告诉我,接受一名下层阶级人士的建议是大错特错的。我挺直了背脊。“巴罗先生,”我僵硬地说,“安排一切的是我父亲。”
“好极了,小姐。”他又拉了拉额上的头发说,“我只是尽我的责任而已,我是受人之托。”我还 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迅速离开了。
我想随他跑出去,我想大叫:“没错,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下船!”
不过,我的教养当然不允许我这么做。
说实话,我绝望地决定,在抵达美国前,绝不离开这间舱房一步。我坚决地把门关上。但这样一来,整个空间就陷入完全的黑暗,我立刻又把门打开。
我全身乏力,一心只想坐下来。可是,根本没有地方坐啊!我下一个想法是躺下来。我试着不去想那些可怕的昆虫,随即举步走向我的床,但是却发现,穿着裙子实在很难爬上那么高的地方。突然间,我知道自己必须去趟洗手间!可是去哪儿呢?我完全不知道!
如果你能仁慈地为我想想,我这一生从未(连一时半刻都没有)少过年长者的帮忙、指引与保护,你就会知道当时的我所言并非夸大:我确信自己是被放进棺材里了。我的棺材。忽然忧烦的泪水冒出我的眼眶,我哭着,吞咽着畏惧、恼怒与羞辱。
敲门声响起时,我仍在弯腰哭泣。我试着咽下泪水,转过身去,看到一个老黑人。手上那盏小小的提灯映着他,活像搜寻灵魂的死亡使者。
他的衣服比先前那位水手的更加破旧,换句话说,上面的补丁与碎布更多。他的手臂和腿肚子跟尖铁条一样细。布满皱纹的脸庞像是一张弄皱的餐巾,上面点缀着没刮干净的白色短须,拳曲的头发很短,嘴唇是松弛的,牙齿有一半不见了,他微笑的时候(我猜这是他现在试图做的表情),只能展示一堆参差不齐的断牙。但他的眼睛中闪烁出的好奇却具有一定的威胁性。
“有事吗?”我挤出声音。
“陶小姐,敬请差遣。”这个人的声调惊人地柔和甜美,“不知道你是否想喝茶。我有私藏的茶,也很乐意提供出来。”
这真是我最料想不到的好运。“你真仁慈,”我感到很惊诧,结结巴巴地说着,“你能送到这里来吗?”
老人轻轻地摇头说:“这是船长的吩咐,如果陶小姐想喝茶,就必须亲自到加油站来。”
“加油站?”
“也就是你所谓的厨房,小姐。”
“你是谁?”我小声地问。
“老查,”他回答,“本船的厨师、医生、木匠、牧师。而且……”他继续说,“也是你的,小姐,按照刚才说的顺序,如果不幸有需要的话。好啦,你想喝茶了吗?”
说实话,想到能喝茶,实在让我感到安慰不已。茶提醒我,我熟知的世界并非完全消失了。
我无法抗拒。“好,”我说,“你能带我去……加油站吗?”
“十分愿意。”老人回答。他自门边退开,抬高了提灯。我跟着走了出来。
我们沿着通道向右走,登上一段短短的阶梯,到达船的中部甲板,也就是夹在船首甲板与船尾甲板间较低的部位。四处可见灯火闪烁,桅杆、圆材、索具朦胧衬托出绳网昏暗的轮廓。
那绳网让我自觉被捆绑住了,我不禁颤抖起来。
那名叫老查的男人领着我走下另一小段阶梯,进入一个蛮大的地方。在昏暗中,我可以看到一堆杂乱无章且奇脏无比的船帆与索具。接着,我在一侧看到一个小房间。老人走过去,准备迈入,但却停了下来,指着隔壁一个我没注意的小门。
“一号,小姐。”
“什么?”
“厕所。”
我的双颊在燃烧。虽然如此,这一生中我从没有那么感激过,至少私底下是这样。我一言不发,立刻奔去方便,不一会儿即返回。老查一直耐心等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进入加油站。
我忧心忡忡地跟着,停在入口向里头张望。
透过他手上提灯的闪烁光芒,我看到一间小厨房,柜橱、炉子一应俱全,甚至还 有一张桌子与一只小凳子。整个地方虽然小,但却非常干净,厨房用具整齐地排在特定的位置上,包括菜刀、数目相同的汤匙与叉子、大杯子、小杯子、罐子、锅子,应有尽有。
老人直接走向炉子,茶水已经烧开了,滚烫的茶壶冒出噗噗的蒸汽。
他从墙上的凹洞取出一个杯子,注入香气芬芳的茶,然后递给我。同时,他示意我坐到凳子上。
此时的我已全身僵硬、疲惫不堪,品尝了茶之后,感觉舒服多了。
老查看着我喝茶。“我想,”他轻柔地说,“陶小姐可能需要一个朋友。”
我觉得他这项提议听上去有些刺耳,决定不加理会。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脸上带着一抹微笑,“老查会是你的一个好朋友。”
“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我回嘴,“船长会安排我的社交生活。”
“噢,可是我跟你蛮相像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
“但我们是啊。陶小姐是最年轻的,而我是最老的!这当然有点相似。而且,你是唯一的女孩,我是唯一的黑人,我们都是船上的特殊人物。总而言之,我们有两个地方很像,当然可以交个朋友。”
我望向别处。“我不需要朋友。”我说。
“每个人都需要最后的朋友。”
“最后的朋友?”
“帮你缝吊床的家伙。”他回答。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水手如果在海上死亡,小姐,他会被包在吊床里,沉到海底好好休息。必须有个朋友帮他把吊床缝好。”
我迅速咽下茶,递回杯子,起身准备离开。
“陶小姐,请等一下。”他伸手接过杯子,温和地说,“我还 有东西要给你。”
“我不想喝茶了,谢谢。”
“不,小姐,是这个。”他拿出一把刀。
我惊叫一声,向后跳去。
“不,不!陶小姐,你别误会!我给你这把刀,只是想让你保护自己,如果有需要的话。”他把刀插入一个木质刀鞘,又把刀拔出来。
我慢慢发现,那把刀,其实就是所谓的匕首,它短短的刀刃(从鲸骨制成的刀柄到针般尖锐的刀锋)长不满六英寸。我吓坏了,只能一味地摇着头。
“陶小姐,你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情况的,所以带上它有备无患。”他鼓励我说。
“可我对刀子一窍不通啊!”我小声说道。
“船遇到风就得跟着跑,人也得随遇而安。”他小声回道,“收下吧,小姐,把它放在你拿得到的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的手包握在那把匕首上。我困窘万分,只好拿着了。
“好了,”他拍了拍我的拳头,微笑着说,“现在陶小姐要回自己的房间了。知道怎么走吗?”
“我不确定……”
“我来带你。”
他送我到门口就走了。我一进去,就迅速地把匕首藏到单薄的床垫下,决意再也不要看到它。我费力地爬上床,没换衣服就躺下了。我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盹儿,却被某个砰砰的声音给吵醒了:那是房门开合的声音(生锈的铰链也在呻吟不已),配合着海鹰号温和的摆动韵律。
然后,我听到有人声传来:“长官,我唯一可以弄来的人,只有陶家的女孩。因为他们在旁边张望,我还 演了一场戏,假装想踢她下船。”
“没关系,基奇先生。如果只能挑一个,她可是最佳人选。只要有她当证人,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我非常满意。”
“谢谢长官。”
他们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我花了些时间分析自己听到的内容,但怎么都搞不懂,只好宣告放弃。接下来,我躺着倾听海鹰号在永无止尽的波浪中起起伏伏,它的呻吟声使人想起噩梦缠身的睡眠者。
最后,我睡着了——船的噩梦终于降临到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