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船长的真面目
老查还 没站出去,他周围的人就全退开了。他孤立在那儿,像是被抛弃在太平洋孤岛的难民。尽管眼皮连抬都没抬,他似乎很清楚自己被遗弃了。他本来就是个满脸皱纹的小个子,如今看上去缩得更小了。
“查先生,”船长说,“你有话想说吗?”
老查保持着沉默。
“你最好为自己说几句话。”船长讽刺地说,“我不认为你的朋友会出言替你辩白,他们全是胆小鬼。”他停顿片刻,似乎在等人出言反驳。可是没人说话,他只好点点头继续说:“不谈你的船员伙伴了,查先生。也不谈你们的圆形陈情书了。现在,先生,我再问你一次,你自己有话想说吗?”
老查定睛望着前方,然后视线慢慢移动着。我很确定他现在正直视着我。
我试着闪躲,但动不了,反而呆呆望着他,眼里噙满了泪水。
老查开始说话。“我……我当……水手已经超过四十年了,”他说得非常慢,“有的……船长严些,有的船长松些。但是你,先生,你是……你是最差劲的。”
“不,我并不后悔反抗你。”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缓慢地说下去,“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儿行动。我原谅那女孩,是你利用了她,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原谅我的伙伴,他们很清楚,落入谢克利船长手中……连……上帝都难救。”
“好动人的演说,”船长鄙夷地说,“真是我听过的最有力的一篇告白了。下次哪个家伙还 想讲,务必牢牢记住。不过我倒不认为有谁敢。”他轻蔑地望着其他船员,问:“你们之中有哪个家伙认同这黑人的诽谤?”
没人说话。
“来啊!”他嘲弄着,存心激怒他们,“谁的胆子大到敢说谢克利船长是他侍奉过的最差劲的主子?大声说出来!谁承认,我就给谁双倍的薪水!”
尽管他们眼中愤怒的火焰显而易见,但没人敢冒出声。船长吓唬住他们了。
“很好,”他说,“哈林先生,把查先生吊起来。”
大副犹豫不决。
“哈林先生!”
“是,是,先生。”那男人嗫嚅着。他拖着脚走向老查,然后却站在老人面前不动了,似乎在鼓起勇气。终于,他动手了。老查向后退,但一点儿用也没有。大副抓住他的手臂,硬扯着倒退着的老查爬上阶梯。
我看着,只知道某件可怕的事要发生了。此时哈林先生把老查压在外围栏杆上,扯掉他的上衣。老人赤裸的胸膛袒露着,皱纹遍布,像只破烂的粗麻布袋。
然后哈林先生把老查的身子扳过来,逼他面抵着桅牵索,再爬上桅牵索,用一小条绳索绑住老查的双手。然后他一拉,老人全身便高吊空中,单靠赤裸的脚指尖支撑着自己。
老查一声不吭。
我转身望向谢克利船长,这才发现他手上握着一条鞭子,末端四缕绳索抽动着,活像猫发脾气时的尾巴。他从哪里拿来的,我完全不知道。
我觉得快生病了,举步想离开甲板。
“陶小姐!”船长高喊,“你得留下来。”
我的脚步冻结住。
“你必须充当证人。”他告诉我。
此时,船长把鞭子递向大副。“哈林先生,”他说,“他得挨五十下鞭子。”
哈林先生再度犹豫,眉头疑惑地皱起。“船长,”他说,“五十下似乎……”
“五十下,”船长坚持,“开始!”
哈林先生紧握住鞭子。他慢慢在老查身后摆好姿势,我可以看到他紧张地抖动着手腕,太阳穴也是急速跳动。
“快一点儿!”船长命令。
哈林先生抬起手臂,瞄准方向,但又停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只见他手腕轻动了一下,鞭子就挥出去了。鞭尾刷地划过空中,命中老查的背。鞭子一接触到老人的皮肤,四条红痕立刻浮现出来。
我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使点儿力气,哈林先生。”船长督促,“再使点儿力气!”
哈林先生举高手臂,手腕再度扭动。鞭子挥下,老查的身体猛然一扭,四条崭新的红痕盖在旧的鞭痕上头。
“谢克利船长!”我忽然大叫起来。跟别人一样,我十分讶异自己会做出这种事。
船长吓了一跳,转身望向我。
“求求你,先生,”我哀求道,“你不能这样做。”
好一段时间,船长什么话都不说。他的脸变得苍白。“我为什么不能?”他问。
“这……这不……公平。”我结结巴巴地说。
“公平?”他声音满是鄙夷地重复,“公平?这群人想谋害我,毫无疑问也包括了你,陶小姐,你竟然还 敢跟我说公平?如果说你想要公平的话,我可以引出海事法规的章节行数,告诉你射杀贱狗才是显扬公平之道!”
“拜托你,先生,”我说,泪水滑下双颊,“我根本不该告诉你的。我相信查先生没有伤人之心,我相信他没有。”
“没有伤人之心,陶小姐?”船长举高那张圆形陈情书,“学校没教好的逻辑,你想必能从‘这个’中学到许多吧。”
“可是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船长发脾气了,他提高声音,想让每个人都听得明白,“你又惊又怕地奔向我,告诉我你看到的事。你的所作所为完全正确。我们现在做的也是完全正确。适当的秩序必须维持下去。”
他迅速转身。“哈林先生,你只给了两下鞭子而已。如果你的效率无法提高,最好滚到一边凉 快去,让有胆子的人接手。”
哈林叹了口气,但仍用尽力气,又挥出一鞭。老查的脚指尖已无法支撑体重了,他只是悬在那儿。
鞭声再次响起。这次,老人发出了呻吟声。
我再也受不了了,泪水和罪恶感淹没了我。我冲向哈林先生。他没料到会遭受攻击,身体失去了重心,跌在甲板上。我也随他一块儿倒在地上。
在混战中,我抢过鞭子的握柄,跳起身,打算把它扔到海里。
可是谢克利船长的动作太快了。他发出一声怒吼,没两下就抓住了我。我疯狂地挣脱他,面向他站好,喘息、啜泣,并紧紧握住鞭柄。“你不该这样!”我不停地说,“你不该!”
“给我!”船长再次逼近我,脸上燃烧着愤怒之火,“给我!”他大叫。
“你不该,”我一直重复,“你不该!”
他又向我跨出一步,我被挤在外围栏杆上。为了保护自己,我抬高手臂,鞭子随之轻划过天际,一道伤痕降落在船长脸上。
一眨眼间,红痕自他的左颊蔓延到右耳,鲜血缓缓渗出。
我站着不动,完全被自己的杰作给吓倒了。
船长也保持不动,他的脸被惊讶和刺痛所扭曲。他慢慢伸出手,轻柔地抚摸自己的脸颊,然后凝视着手指尖。当他发现手指沾了血,就野蛮地咒骂一声,跳向前,从我手中夺走鞭子,快步回身,开始痛打老查。他的愤怒是我平生仅见的。最后,筋疲力尽的他甩下鞭子,昂首大步离开甲板。
哈林先生的脸苍白无比,他深咽一口气,低声说:“所有人员回归原位。”他又叹了一口气,弯腰理好那批枪支及其他武器,跟随船长走了出去。
片刻间,没有人动,也没人说话。也许他们都没听到大副的声音吧。费斯 首先打破了沉默。“放他下来!”我听他叫道。
尤恩火速爬上桅牵索。没多久,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老查就落到甲板上了。
基奇先生跪在受伤的老查旁边,其他的人围成一个紧密的圆圈,骇人的沉默笼罩着他们。我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就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站着,浑身颤抖不已,试着分析自己的所见所为。
不一会儿工夫,我感觉自己的胃反得越来越严重了。最后,我紧抱着肚子,对着大海呕吐起来。
颤抖且疲弱的我流着泪,回头望向那群水手。只见他们已抬起老查,一行人正走向船首舱房。
甲板上只剩下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