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五四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在新西班牙的圣胡安·乌鲁阿·韦拉克鲁斯 城堡
海上已是黑夜,我的牢房里暗淡无光。看守已经走了,他给我留下六枝大蜡烛和一碗浇上黄油的 豆 饭。
我是一位幸运的年轻人。看守关上铁门,离开我以前就是这样说的。
他站在门口,低声说道:“ 豆 饭,一片羊肉,乌伯达最好的油!在国王陛下的监狱里谁听说过有这样好的伙食?别忘了我还 从教堂里给你偷来了蜡烛。光为这点,我自己就有可能给人家抛进监狱,甚至受到更重的惩罚。”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伸出手指头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
“你回七城市要记住这些好处。”他说,“万一你回不去,也要记住。别忘了,伊斯 特班·山多韦尔,为了你,我豁出了性命!”
他朝我弯了弯身子,他的影子布满了整个牢房。
“我这里还 有几角钱,”我回答他说,“就算报答你的仁慈吧。”
“仁慈!”他咬牙切齿琢磨这个词,在他一生中,一定这样琢磨了许多词,因此把牙齿都琢磨短了。“仁慈是有钱人家的奢侈品,我拿脑袋冒险并不是为了仁慈,也不是为了几枚达卡特1,让我们先把这点说清楚。”
(1古代欧洲所用金币或银币的名称。)
他关上身后的铁门,朝我跨了一大步。
“我看到过皇家法院对你的指控书,”他说,“我相信你是有罪的。不过,不管你有罪无罪,我都要求分享一份你藏在西勃拉的黄金。国王要求得到五分之一。我也要求得到五分之一。我做的工作比他多,而且冒了生命危险。”
他的话使我头脑清醒起来。“要是认为我有罪,”我闪烁其词地说,“我就永远回不到西勃拉去了。”
“你没有必要回去。你是绘制地图的,据说还 绘制得相当出色。因此,你只要给我绘制一张所有细节正确无误的地图,我自己就能根据地图找到这个秘密的地方。”他压低声音悄悄说道,“那里藏了多少黄金?告诉我,够不够装满一条大帆船?”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我这话既是实情又不是实情。
“兴许够装满一条小帆船吧?”
我没有做声。他两个手指朝我戳来,突然像蛇一样钳住我的胳膊。
“你也许听说过坤丁·卡多沙这个名字吧?”看守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像初生婴儿一样纯洁。可是他在圣胡安·德乌拉牢里呆了四年,没等审判结束就死在这个牢房里。你也说不定要呆上四年、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皇家法院审判消耗的时间滴水都能穿石。这些审判均分两半,一部分是在上议事室里由法官进行;另一部分是在下面由我严密监视进行。”
他把我的胳膊钳得更紧,并把脸凑上来,我能清清楚楚看到他下巴上的须茬儿。
“记住,先生,我为你做这些事不是为了一把小钱。既不是为了钱,也不是出于仁慈。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你替我精心绘制一张地图。”
“未经印第安地方自治会的允许,私自绘制地图是一种犯罪行为。”我仍然闪烁其词地回答。
他放松了我的胳膊。“地方自治会?”他说,“远在几千里格1以外的西班牙。”
(1长度名,在英美约为三海里。)
“指控我犯盗窃罪的国王也远在几千里格以外的西班牙。”我壮壮胆子说。
“是的,但不要忘了,国王的忠实仆人菲利浦·索托里奥斯 先生并没有在西班牙,他就站在你面前,他始终睁着一只眼睛。”
菲利浦先生后退一步,挺了挺胸。他身材高大,前额很高很瘦削,下颔像一截又短又粗的棍棒。他没再多说,轻轻地关上门,插上铁锁走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城堡深处。
菲利浦·索托里奥斯 先生!这个名字勾起了我的回忆。几年以前跟随残忍的古兹曼进军,屠杀了数以百计的塔拉斯 堪人,并把他们的国王拴在马尾巴上拖着游街的,不正是这个菲利浦·索托里奥斯 吗?
我说不准。不过这无关紧要,管他是谁。在我关押圣胡安·德乌拉的六天里,他确实为我做了不少事情。我的牢房是这个监狱里最大的一间,有三步宽,四步长。他给了我一条可以在上面写字的长凳,还 给了我蜡烛、纸、一瓶墨水和两枝锋利的鹅毛笔。
现在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些东西,不过,既然我已经收下,作为酬谢,我必须替他绘制一张比例适中的西勃拉地图,把沙漠、山脉和河流都一一标明。可谁知道他妄想得到的那批财宝,在什么地方呢?连我这个隐藏财宝的人,也未必能说得出来。我不知道还 能不能找到它。
黎明以前菲利浦先生不会再来,我可以集中精力考虑两天以后的初审。说也奇怪,那一天恰好是我十七岁生日。我准备把我记得的东西都如实地写下来。我要从头写起,在审判期间每天晚上都写上一点。
对,我要把我记得的一切都如实地写下来。
我是绘图员,不是文书,不过我还 是要尽力而为。用这种方法,我兴许能找到答案,解答那些使我迷惑不解的问题。如果情况许可,我将穿过迷宫直捣半人半牛怪物的巢穴。这将有助于我对付皇家法院的审判,因为要是我自己都不清楚过去干了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干,那我又怎么可能去要求别人弄清这些情况呢?
我准备这就开始。眼前是茫茫的黑夜,除了不知什么地方的滴水声和波浪拍打城堡大墙的声音,牢房里一片寂静。蜡烛发出明亮的光线。有人说,黑暗中一枝蜡烛能像太阳一样发光。
可是从哪里写起呢?在进入半人半牛怪物的迷宫之前,我应该怎样跨出第一步呢?
我是不是该从一个刮风的四月天说起?那天早晨老鹰刚从朗达山巨大峭壁下一片黑暗中冲上云霄,我就告别了父亲,臂弯里夹着几件替换衣物,爬进一辆带我到塞维利亚去的公共马车。可这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 是一个记事模糊的孩子。我甚至忘了马车驶出卵石广场时父亲冲我大声嚷嚷了一些什么话。我敢肯定,那是一些很好的忠告。我还 敢肯定,我当时没有注意去听。
也许我该从我取得制图学文凭那天开始写起,因为取得文凭后我很快就从塞维利亚坐船到了新大陆。不过,我这方面的记忆也非常模糊,被从此以后降临在我头上的重大事件冲淡了。去新西班牙韦拉·克鲁斯 的航海旅行和去已故国王蒙特茹马山中要塞的长途旅行也是如此。
也许我应该从我碰到阿拉康海军上将那天写起?那天我宣誓效忠于他,晚上我们的舰队就由阿卡普尔科起航驶往北部地区。
从齐娅写起怎么样?难道文章不应该一开头就写到这位脚戴银铃并时时发出银铃般笑声的纳亚里特姑娘吗?是她带领门多沙上尉一行进入西勃拉地区的。
不,现在我明白了,故事真正的开头应该提到阿拉康海军上将把船驶入了科特斯 海,那天早晨门多沙上尉曾经有过篡夺山·皮罗号大帆船指挥权的企图。对,故事就发生在这一天。
透过小小的铁窗,我可以看见一颗星星。蜡烛仍然在牢房里发出明亮的光。现在我就要动手写门多沙上尉计划兵变以及这件事的后果了,正是这一连串事情导致我后来的基基尔提克尔之行,但愿上帝启发我的思想,指导我如何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