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们离开时,村里的人都醒了,他们与其说是醒来看我们西班牙人,还 不如说是醒来看那两匹马。印第安人站在他们的小屋门口,惊奇地张望着那两头长腿的野兽。我看见一个小屋旁有一群火鸡,就想到绘制地图需要调制颜料,停下来询问主人我能否买四五只鸡蛋。
我做了个火鸡生蛋的动作,那位养火鸡的老太太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蹲在地上,觉得自己这样做太傻里傻气了,不过我伸出五根手指并拿出一件小小饰物来,她果然给我拿来了许多带棕色斑点还 有几分温热的鸡蛋。我情愿买母鸡新生的蛋,可那个村庄里没有鸡。
恩赛·哥麦兹和两名士兵骑马走在前面。门多沙骑蓝花马走在他们后面,小马驹紧紧跟着母亲。再后面便是细长的印第安青年和腿有点瘸、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传教士弗朗西斯 科神父,茹尼加、罗阿和我走在最后。我们的行李部驮在牲口背上,所以我们暂时还 能跟上队伍。
一群好奇的印第安人在我们旁边跑,跟我们保持一段距离。可是到了第一个小山头,他们便钻进灌木丛不见了。那个年轻人向他们打了一个在我看来是很不礼貌的手势,然后离开小路,在一旁嬉皮笑脸等着我。
“你为什么笑?”我问。
“我笑那些印第安人,”年轻人回答说,“那些藏在灌木丛里的印第安人,他们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马。”
“你很年轻,”我说,“你自己也不见得见多识广。”
“我十三岁外带二百零六天,却见过许多马,几十匹还 不止呢,都是各种各样颜色的。”他朝门多沙瞟了一眼,“不过我没有见过上尉骑的那种漂亮的马。它跟下雨前天上的雨云一般颜色。那匹小马也很美丽。真盼望有一天我能骑在它背上。”
“它现在还 小,不能骑。”我说。
“总有一天能骑的。”
“将来别人能骑,你也不能骑它,”我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知道,那是因为有一位科特斯 人,他杀害了所有的阿兹台克人。他杀害他们时,还 定了一条法律,规定印第安人不许养马,也不许骑马。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小青年斜着眼睛看了看我,又笑了。
“你知道阿韦巴的印第安人跑去藏在灌木丛里以前问了我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他们说那些动物牙齿很大,一定要吃人。我说对,它们吃人,最喜欢吃印第安人。”
“这就是他们跑开的原因吗?”
“对,不过那样也好。这些阿韦巴印第安人最会偷东西。他们一边跟你说话一边就偷你的东西。他们的脚指头跟手指头一样灵活,也能捡东西,捡了就藏在破衣服里。当着你的面他们就这么干。”
小青年的西班牙语说得很清楚,不过一个字与一个字之间拖得很长,往往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你在什么地方学会了我们的话?”我问。
“我在科罗勒多将军那里学的,这以前也在阿勒山德罗先生家里学过,他是康波斯 特拉镇的镇长,我当时是他孩子的女仆,他有九个孩子。”
“女仆?”我吃惊地说,“一个男孩怎么能当女仆呢?”
“我不是男孩。我的名字叫齐娅。”
齐娅很瘦,四肢像棍子一样直。就一个十三岁二百零六天的人来说,她的个儿是够高的,只是骨骼却像鸟骨头一般细,一对眼睛有时倒显得很温柔。这时她望着我,那对眼睛就像黑曜岩一般闪亮。
“你活到现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齐娅的男孩?”她说。
“没听说过,不过也没有听说过叫那种名字的女孩。”
“那你的见识也很有限。”她说。
她说完就跳过路上的岩石走开了。可是过不多久她又跑了回来。
“你在什么地方学会你讲的那种话?”她说,“你的话听起来好像跟科罗勒多将军讲的话不太一样。跟阿勒山德罗讲的话也不一样。”
“我出生在西班牙乡下,一个名叫朗达的小镇上。”
“那个国家人人都讲这种话吗?”
“对,不过有许多方言。正如你刚才说的,讲话的方式很多。”
“这里也有许多讲话的方式。”
“你知道多少种?”
“六种,”齐娅自豪地说,扳起一个个手指头,“不过我对阿韦巴人的话知道得不多,这种话听起来像猫打架一样。”
齐娅穿一件鹿皮上衣,腰间系一条人工编织的带子,一条红天鹅绒的围裙看上去像是从士兵穿旧的斗篷上剪下来裁成的。不过最引我注目的是她的帽子。那顶帽子边上挂着一串红线球,和一些走起路来发出丁丁当当声音的小银铃混在一起。
“这就是你们国家的帽子吗?”我说。
“是的,这就是纳亚里特地区的帽子。纳亚里特离康波斯 特拉镇很近。要不要听我讲讲这个地方?”
不等我回答,下面一里格多长的路上她就给我讲纳亚里特的事,讲她出生后不久就死去了父亲,讲她母亲给科罗勒多当过女裁缝,后来得病而死,埋在了库利亚坎附近的小路上。
“你也跟别的人一样,是来西勃拉地区寻找金子的吗?”她问,“你也谈论金子和梦想金子吗?”
“不。”
“为什么不?别人都这个样。”
“因为我是绘图员,是绘制地图的。因此我梦想地图。你明白我说的地图是指什么吗?”
“我看到过科罗勒多将军的一幅地图。”她望了一下我夹在胳臂下的纸卷,“这些就是你带来的地图吗?”
“地图和绘制地图用的颜料,”我说,“还 有纸、墨、刷子和钢笔。”
“什么时候让我看看这些地图?”
“我一定让你看。”
“现在就看?”
“过些时候吧。”
“到了科罗勒多营房以后?”
“对,就那时候。”
她望望我,想断定一下我说话是不是算数。接着她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像老鼠一般的动物,后腿很长,她把它放在掌心里举起来。
“那是什么?”我问。
“一只沙鼠。它生活在沙漠里,从不喝水。它不喜欢水。它的名字叫蒙特鲁马。”
当时我对她的话表示怀疑,后来证实她没说错。在以后的几天里,当人和马都渴得不行,这只形同老鼠的动物却长得很快。它自有办法从种子食物中摄取所需的水分。
“我已经把我的心肝宝贝给你看了,”她说,“我想看看那些地图。”
“过些时候再说。”
“到了科罗勒多营房那天?”
“对。”
她把蒙特鲁马塞在衣兜里,连蹦带跳朝队伍前面跑去。
我们的路要穿过一片仙人掌地,所以走得很慢。这种植物遍地都是,跟树一样,形状像十字架,有一人一马高。有些看上去像小木桶,有些则像灌木丛,很讨人喜欢。不过这些仙人掌全都长满了针一样锋利的暗刺或暗爪,碰到身上扎得很疼。
门多沙骑马回来催我们快走。他身后跟着一只小跑步的大灵提1,它的眼睛发黄,上下颚尖削而有力。那是哥麦兹带来的狗,我看见过它在阿韦巴营房周围偷偷活动。
(1一种身体细长善于赛跑的狗。)
“你觉得泰格尔怎么样?”他问我,“我刚从哥麦兹那里买来,只花了一个比索,够便宜的,是吗?”
“它的尾巴就值一个比索。”我说。它的尾巴确实很长,在空中大幅度地甩来甩去。“买得很合算。”
“不过它有一个缺点,”门多沙承认,“本来它是训练来攻击印第安人的,可是事实证明,它喜欢他们,不喜欢西班牙人。不过我要好好教它,把它改变过来。”
上午,门多沙常常回过来催促我们,即使这样到中午我们才走了三里格路。于是,他决定跟哥麦兹和几名士兵一起先骑马往前走,让我们其余人在后面慢慢跟上去。
“现在我们可以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了,”其他人离开我们以后弗朗西斯 科神父说,“现在我们有机会好好看看我们经过的地区了。看看都有些什么动物在这里生活,有什么爬的、有什么走的、有什么飞的,看看我们周围都长着些什么植物。我们可以看看一些丘陵和高山,还 可以清清静静地看看天上的云。”
那片仙人掌地终于走到了头,但由于弗朗西斯 科神父,我们还 是走得十分缓慢。他迈着蹒跚的步子,还 老是急冲冲到路边去采集一些叶子、野花和昆虫,将它们小心翼翼放进一个皮袋里。他身体比我棒,身上斜背着一个年纪比我大四倍的木十字架,却一点不知疲倦。
尽管弗朗西斯 科神父走得很慢,第三天黄昏我们还 是登上了一个覆盖树林的高山顶。透过树林,我看见山下远处有一片巴掌大小的闪烁火光。
“那是科罗勒多的军队,”齐娅说,“半夜以前我们就能到达那边有火光的地方。”
可是除了弗朗西斯 科神父,我们其余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不能再往前走了,所以我们便在山上扎营,美美地吃了一些鹿肉干和西瓜。然后我们坐下来眺望科罗勒多的营房和模模糊糊绵延北去的土地。
我问齐娅这个地区以外的地方,问她傍晚看见的大山再过去是什么地方。
“这个山谷我从前来过两次,”她说,“都是跟我的叔叔一起来的,我们带来各种颜色的鹦鹉,跟别人交换在这个山谷里采到的银子。我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不过我知道一些传说,听说那边就是西勃拉和七金城。”
“把你听说过的东西都告诉我吧,”我说,“不过不要讲金子,那些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罗阿说:“不,还 是说说金子的事吧。”
“对,讲金子的事。”茹尼加说。
齐娅回头对着我:“你想知道一些大山以外的情况,准备画在地图上吗?”
“不。”
“我把那卷行李拿来,纸、刷子、颜料和其他东西都在里边。”
“不是我亲眼看到的地区,我是无法绘制地图的。”
“那你为什么要我讲这些情况呢?”齐娅问。
“因为,”弗朗西斯 科插嘴说,“他有好奇心,尽管他的好奇心没有你那么多。你的却比十个姑娘的好奇心还 多。”
那天晚上我打齐娅嘴里几乎没有得到什么,因为她一句话还 没有讲,就打呵欠睡着了。
不久,我也做起梦来,我梦见我在风景秀丽的群山之间,山上长满了又高又大的松树,万丈的瀑布仿佛从透明的空气中直挂下来。当我去找颜料和刷子时,它们却不见了。齐娅把这些东西都偷走了,她在树林中穿来穿去,跑得那样快,我简直无法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