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格勒先生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了晚饭。之后他们一起享受了几首音乐,直到萨米和美贝斯 上楼睡觉。当黛西回到客厅时,他还 坐在壁炉的火堆前,身体倾向噼啪作响燃烧着的圆木堆,脸上睡意蒙咙。这让黛西几乎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生那堆火。外婆又从厨房为他端来一杯咖啡,看到黛西时她耸耸肩。那是什么意思?黛西有些困惑地想。
林格勒先生拿起杯子,几乎是第十次说道:“我该走了。”
“我谢过你了吗?”外婆问他。
“谢什么?为我今天留在这儿照顾孩子们?我过得蛮开心的,不是吗,詹姆斯 ?”
“我觉得没错。”詹姆斯 一边向外婆保证,一边跟黛西在火堆前的地毯上下着棋。黛西感觉自己的右侧热热乎乎的,而左侧却冷飕飕的。这让她想起以前每次坐在火堆前时的情景。她有点喜欢这种冷热两端的感觉,就跟他们在普罗文镇的木房子里的煤油炉前那时一样。她摇动着杯子里的骰子,让它们滚到木地板上。而詹姆斯 则研究着棋盘,思考着下一步怎么走。
“詹姆斯 ,”外婆说话了,他抬起头,“黛西和我今天聊了聊美贝斯 的学习情况,我们认为你可能有些好点子。”
只听清脆的一声,林格勒先生飞快地放下杯子。“我很抱歉,我没有意识到。”他说,同时开始费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我待得太久了。这里真的很舒服。我现在就告辞了。”
黛西知道自己不应该对林格勒先生如此敏锐地洞察到外婆在说什么而吃惊,但她的确是吃惊了。自己总是犯同样的判断错误,黛西想,因为身体笨拙,就判定脑子一样笨拙。她应该清楚地了解他的敏锐,从他弹奏音乐或和孩子们一起唱歌时的情景就应该知道;或者从美贝斯 对他的信任上也可以知道。
这时外婆却对林格勒先生说:“您最好留下。因为你了解美贝斯 ,也许能帮上我们的忙。”
他犹豫着,有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在我提出这个话题前,我已经考虑过了,年轻人。”
“如果您希望我离开,随时可以直接开口,好吧?”林格勒先生说,接着他又自问自答道,“嗯,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虽然还 不是很了解您,但也足够多了。”
外婆停了一下,才开口道:“现在,让我们谈谈美贝斯 。”她把老师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还 说了她和黛西的共同看法:美贝斯 不能按照学校的方法学习阅读。
当外婆说话的时候,詹姆斯 安静地拾起棋子、骰子、杯子和棋盘,把它们收进了盒子里。黛西没有插嘴,林格勒先生也是。
“她说美贝斯 得留级了?”詹姆斯 最后问,“她是那样说的吗?”
“没明确说。她只是说,按照现在这个情况,美贝斯 没法完成三年级的课程。”
“这才十一月,”詹姆斯 抗议道,“她怎么就能知道?这个杰克逊夫人怎么会这样?”
“非常普通的人。她认为‘只要你足够努力,事情就会成功’。这就是为什么她想不通美贝斯 会学不好。”
“不管怎么样,美贝斯 到底是什么问题?”詹姆斯 问。
黛西觉得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美贝斯 跟妈妈很像。“她什么问题都没有。”她很快地说道,“你我都知道这一点,詹姆斯 。”
“好吧。”他同意道,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只是——算了。话说回来,她还 交了不少朋友呢,不是吗?”
“她只是慢,”黛西说,“我们一直知道。她在学习上进展很慢。”
“那是因为她害羞。”他指出。
“不仅是害羞,”外婆告诉他,“还 有其他原因。但我们想知道的是,你有什么主意吗?”
“主意?”
“关于怎么帮美贝斯 。”
“当然有,但是没有什么好主意。她要么去哪家可以进行特殊教育的学校,要么就离开学校,让家庭教师教她。她还 有七年才能完成教育。我们可以尽力帮助她——但是她已经够努力的了。可怜的美贝斯 。”他说。
“你其实可以想出更好的主意。”外婆突然对他说。
他惊奇地抬起头,感到有些被刺痛了。他想回应,却又停了下来,目光游移到桌子后面的一架子书上。“您是对的,”他说,“我很抱歉。好吧,让我们想想。她基本的问题是阅读,不
是吗?”
“目前是的。”外婆说。
“美贝斯 学不会阅读。那意味着什么呢?那意味着——”
黛西不满地吁了一口气。詹姆斯 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不让她插嘴。“那意味着她读书很慢,不能记住读的内容,无论是出声地读、还 是默读——因为她不明白单词的意思——因为她总是犯错,因为读得慢,就好像,当你故意慢慢地走的时候,你总是会失去平衡一样。”
他停了下来,盯着自己摊开在地毯上的双手。火焰的影子在他脸上闪过。外婆有些不耐烦了:“嗯?”
“我在思考,”詹姆斯 说,“让我想想。因为那意味着——她用眼睛阅读单词,但是在脑子里并没有像我一样把它们联系起来。问题是,为什么她就没有建立起联系呢?如果我们想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帮助她建立起单词之间的联系。”他抬起头,对他们露出微笑。
“我没懂。”黛西说。
“听着。她能交谈,对吗?说明她知道单词的意思。她能看,因此她也能看见单词。但是她无法建立起单词之间的联系。”
他那么说后,黛西觉得自己差不多懂了,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用。
“ok,”詹姆斯 急切地说,“现在听着。我猜,杰克逊夫人教学的方法,或者说整个学校使用的方法,都是看着整个单词,然后辨认出来它是什么。那可能就是问题所在。”
“你的意思是?”外婆问。
“嗯,她能看见了整个单词,但是,因为她记不住它,所以单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但我们知道她能够记住字母。所以,或许她应该好好读字母,而不是整个单词。”
“但她能读一些完整的单词,”黛西反对,“我听见过她读它们。”
“是的,但她没有其他三年级的孩子记得多。那就是大家为什么说她记得慢。”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从头再来?”外婆问,“重新背单词表?”
詹姆斯 使劲地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我们要试试另外一种方法。我得多想想,因为我对这个完全不了解,所以我得去图书馆查查。不过,我觉得换一种方法或许对美贝斯 管用。”
“我不知道。”外婆怀疑地说。
黛西突然记起了米莉分不清楚玉米片和玉米饼。“你的意思是说,她只看单词的开头,然后就开始猜这是什么单词?”
詹姆斯 点点头。
“她天生不擅长猜单词。”黛西继续说,虽然她还 不很了解詹姆斯 确切的意思,但是她知道猜测会怎么影响美贝斯 。“她一猜单词就会紧张,总是等着别人指错。她不愿意听自己在读什么,因此就很难理解自己所读的内容。当她紧张的时候,她总是害怕——就记不起单词了。”
外婆看着林格勒先生:“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林格勒先生说,“我只想说,我从来不觉得美贝斯 傻,这个你们已经知道了。”
“我们的确已经知道了。”外婆说,“虽然偶尔我们会有点不确定。不过,听到您那么说我很宽心。好了,詹姆斯 ,你可以赶紧读一些这方面的书了。”
“我会尽快去做的。不过我还 要打工。”詹姆斯 说。
黛西感到自己满心希望的喜悦在消退,因为她记起了詹姆斯 擅长出主意,但却不擅长动手去做。她暗中想着一定要提醒他。
第二天是星期天,黛西整个下午都在修船。这是个凉 爽的下午,她穿着新买的牛仔裤,感到很温暖。金黄色的阳光通过开着的门投进来。灰尘的颗粒在光线中懒散地飞舞着。黛西站着,一边在木板上拉过刮刀,一边唱着:“当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我是一个陌生人……”她没有特意地去想什么事,只是在脑海里模糊地想着要隔多长时间去提醒詹姆斯 ,还 有夏佩尔先生要花多久才能改完她的作文,然后多久才能把作文还 她。萨米进来了,站到她旁边。她停止了唱歌和思考。她希望他不要待得太久,因为此刻她正享受着愉快的心情。
“外婆在教美贝斯 怎么织毛衣。”他汇报。
“是吗?”
“我说过了。”萨米指出。
“是的,你说过了。”黛西同意。
“我能帮你什么吗?”
“你不是要劈柴吗?”
“外婆说,提德小姐说我表现很好。”
“我也听说了。”黛西说。她看都没有看萨米一眼,也不打算看。萨米待了一会儿,仿佛在等着她说什么或做什么。然后,他猛地转身离去。他转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撞到了黛西的肩膀,刮刀的刀片立刻切进了木头。
“萨米!”黛西吼道,“看你都做了什么!”
已经走到了谷仓门口的萨米停了下来,转过身来面对着她,逆着周身耀眼的阳光。
他长高了,尤其是腿变长了,黛西想。他的手叉在腰上,表情有点僵硬,仿佛带着一股挑衅。
挑衅她做什么呢?打架?很可能是。她瞪着他,他也回瞪着她。
黛西记起了过去的那个漫长的夏天,萨米一直都跟着大孩子们步行着,就用他那对结实的晒成棕色的腿。记忆仿佛翻动相册一般快速回放着,直到她看到一幅模糊的画面:妈妈从医院带回了一个婴儿。那时父亲已经离开了——就在妈妈告诉他萨米将要出世的消息后不久就离开了。由于黛西是最大的孩子,萨米便成了她的责任。当妈妈上班的时候,是她给他换尿布、用汤匙给他喂燕麦粥、在浴盆里帮他洗澡——他胖胖的小手在水里拍打着,溅得她一身都是水,他的大眼睛却笑着。
现在,他的手变得强壮多了,可以看见从手腕到手指的每个骨节。他的眼睛不笑了,和他的嘴一样没有表情,黯无光泽。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黛西对自己说,同时仍然盯着萨米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有那么一分钟,她把自己想象成萨米,如果她听到像刚才那样的交谈,或者——她纠正自己——根本没有进行的交谈,会是怎样的反应。
“你能给我找些砂纸来吗?”她问他。
“找来干什么?”他问,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想一直赌气下去。
“我想把这里磨平。然后——”黛西飞快地想着,这似乎是个好计划,“——如果你真想帮忙。”
“我想!”他大喊着,跑回了长凳,“我能做!”
“刮掉油漆后,要用砂纸把木头磨平。需要磨三次,不同的三次。”
“为什么要磨这么多次?”他递过来一张砂纸。
“我不知道,书上说这是最好的方法。我希望从头到尾都尽可能做到最好。”
“好耶。”萨米说,“如果你先做一遍给我看,我就可以帮你磨刮过的地方。我会做得很小心的。”
“嗯,我也觉得你能做到。”黛西说。萨米的眼睛再次有了光彩,黄色、绿色和棕色的光混合成的淡褐色。他其实没有长多高,黛西注意到。她暗中把萨米和自己的身高比较了一下:他还 没有到她肩膀呢。他们静静地开始了工作。
萨米做起来居然可以像黛西一样,仔细而不慌乱。他们一起有节奏地工作着。黛西默默地把这个发现记在心里。
“我喜欢你的新牛仔裤。”她说,“你自己觉得呢?”
“晤嗯,”他说,“我猜你和外婆出去时一定过得很开心。你觉得她会带我出去坐公车然后一起吃午餐吗?”
“我看不出为什么不会。不过她会告诉你,你应该点什么。”
“她那么告诉你了吗?”
“对。”
“那你怎么做的?”
“我点了她要我点的。你觉得我还 能怎么做?”
萨米大声地笑了起来:“我还 以为你绝不会点那样东西,因为是她叫你点的。”
“外婆说你在学校就像一个天使,只是除了不会飞。”
萨米点点头,看着黛西的眼睛:“这就是我能做的了,做个好孩子。至少到现在,这一年里还 没有人跟我吵过架。你不觉得这很好吗?”
“你确定自己不会飞吗?”黛西半开着玩笑。然后她说,是的,确实很好,比她在学校里表现得好多了。“你喜欢你们班上的孩子吗?”她问。
萨米耸耸肩,他的眼睛盯着砂纸磨木头的地方。“那些人——你知道的,黛西,他们不喜欢装模作样的人。不过不要紧。”他又耸耸肩,“反正我无所谓。”
黛西使劲地盯着他。他的眼睛又失去光彩了。她想知道他是否每天就是把那个无神、呆滞的表情挂在脸上的。“学校里有什么让你喜欢的吗?”
“体育课,因为可以玩游戏。你知道的,棒球和垒球。”
“你课间休息的时候不玩吗?”
“不。”
“为什么?”
“如果我玩了——我就会生气。如果我发了脾气——你知道的,黛西,当我生气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儿。所以我只要看着就好了。另一件我喜欢的事……”
“是什么?”
“做个好孩子。因为外婆会喜欢。有些时候,我真希望以前自己乖一些,听妈妈的话。”
黛西心里突然一紧。“萨米·提乐曼,”她说,手拿着刮刀对他晃着,“你不会认为妈妈变成现在的样子是你的错吧?”
他没有问答。
“那不是任何人的错,甚至不是妈妈的错。事情就是那么发生了。”
“但是我没有办法。”他说,“而且,黛西——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外婆的。”
“我们知道那不是真的。”黛西说。
“但是,如果外婆……”萨米突然停住,然后换了个话题,“我喜欢外婆,而且在学校里表现好一点儿并不难,只要我能一直记得提醒自己的话。”
“你真的好吗,萨米?我的意思是——你懂我的意思。”
“当然算不上好,你知道的,但那不是问题。如果我也能去打工——我还 太小了。要很多年以后我才可以打工,才帮得上你们的忙。”
黛西想了一会儿。她最后说,“你已经给了自己一份相当辛苦的工作——就我看来。你做得很好。”
他高兴地点点头。
“不过,你工作一向都很努力。”黛西说。
“没错,我能做到!”
“也许你已经过了打架的年龄了。”她暗示道。
萨米摇摇头。
“我以前也常打架。”黛西告诉他。
“可你从没说过。”他吃惊地说。
“你也从没问过我。”黛西反驳道,“我过去跟男生和女生打过无数次架,不过经常是我赢。”
“我不怀疑这个。”萨米说。
“我想告诉你一点儿有趣的事。虽然也许不是非常——有趣,不过还 挺奇妙的。你想听吗?”
“嗯。”
“打架后我有一种很畅快的感觉。甚至我输了的时候也一样。就好像——我说不好——就好像我把什么痛快地发泄出去了,然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他不相信地盯着她:“可是,学校从来没有通知你打架的事,你从来都没有惹过麻烦吗?”
黛西大笑道:“我现在就有个大麻烦,”她告诉了他家政课和围裙的事,“我陷入了麻烦,但是我不在乎。因为——”她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那是我自己找的麻烦。”
萨米只是继续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就继续去干自己的活儿了,黛西也是。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做了一个多小时。突然,黛西感到背后在被什么东西摩擦,一圈又一圈——是萨米正在用砂纸摩她的背。她转过身想去扯萨米的牛仔裤腿,但她必须弯下腰才能够到。而萨米则趁机开始摩擦她的屁股,并咯咯地笑着。黛西丢下刮刀,抓住萨米的脚踝将他弄倒在地上的尘土里,并且不给他机会爬起来,就开始挠他的痒痒。
萨米在黛西的手下扭动着,笑着,手捶打着地面,最后好不容易打着滚挣脱了。他跑到长凳旁站住,怕她又过来继续,于是摆出了战斗的姿势。而黛西则跪在地上,发出像老虎一样的咆哮声,然后扑向了他。萨米转身逃进谷仓阴暗的深处,连跑带爬地钻过栏杆,进到一个空的马厩里边。
“嘿,黛西。”他的声音飘了出来,在黑暗中荡出回声。
“你还 好吧?”
“我们可以在这里养鸡。你看,这里很大。”
黛西走过去,拔出门闩钻了进去——结果萨米突然搂起一把干草迎面掷来。
黛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用手把脆而干的稻草从脸上、头发上和肩上扫掉。“有本事就站着别跑,看我不抓住你!萨米·提乐曼!”她努力压下自己的笑意。而萨米则迅速地从她身边跑过,奔过谷仓,冲进了阳光里。
“你抓不到我!”他大叫道。
“无论如何,外婆可不喜欢鸡。”她对着他消失的背影喃喃地回答道。
新的一周,黛西穿了新上衣去上学,还 穿了内衣,不过她几乎没有在意。你能习惯任何事情,她想。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新衣服,不过平时也没有多少人留意她,所以黛西并不奇怪。当她上完英语课,正准备去上家政课的时候,她看见了明娜站在门口。“嘿,黛西。”明娜跟她打招呼道。
“嗨。”黛西一边回答,一边径直从明娜和她的朋友面前走了过去。明娜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黛西沿着大厅急冲冲地往前走去,同时听到后边的女孩中有人小声抱怨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白鬼当朋友。”
她没有理会,只是匆忙进了家政课的教室,在后排找了一个座位坐下,独占了一整张桌子,然后没什么表情地做好了上课的准备。今天她们要学新的单元。
埃弗斯 莱小姐站在前排,穿着平常的黑色西装、白色尼龙衬衫和翻领上别着胸针的夹克。今天的课程讲的是烹饪和营养。黛西尽量不抱怨出声来。她会削土豆、煎鸡蛋,那就够了,她对学习更多的东西完全没兴趣。而且她也能——她暗暗地想——搞到自己想吃的东西,然后在户外的火堆上把它烤出来。她真希望坐在这里的是美贝斯 而不是她,因为美贝斯 喜欢并且擅长做饭。
埃弗斯 莱小姐开始讲营养学和食物分类了。黛西叹了口气,打开笔记本开始画画。她画了一条在漫无边际的海洋上漂浮着的小船,船帆被风鼓得满满的,然后又在船的上空画了一些高高的云。看着这些,她咧嘴笑了,而后继续在水底画上了一只盯着船看的螃蟹。黛西没有画出船的驾驶员,反正她知道那是谁。教室前边,埃弗斯 莱小姐无聊的讲课声一直在回荡着。
放学后,杰夫在自行车棚旁等着她。黛西觉得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新上衣,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给她准备了一首歌,他说。黛西手里拿着书站到他面前。他看了看她,好像是在期待她说些什么。但是黛西没有开口。他顿了顿,开始唱起那首叫《漂亮的波莉》的曲子。她以前曾经听过一次这首残酷的歌。
“波莉,漂亮的波莉,跟我一起来吧……”他边弹边唱。故事继续着,歌中的这个人——英俊的威利——杀了波莉,然后骑着马走了,“越过陡峭的高山和宽广的河谷”。
唱完后,杰夫等着黛西发表自己的看法。最后,他忍不住用手捋了下额前的头发,问:“你觉得怎么样?”
黛西耸耸肩。
“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他把她杀了吗?他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杰夫问。
“嗯,我想知道。”黛西承认。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杰夫又问道。
然而黛西却说:“我得走了。”
杰夫耸耸肩。他穿着一件点缀着绿色和白色的棕色毛衣,跟外婆给她买的毛线花色一样,石楠色。“明天见。”他灰色的眼睛重新专注地望向吉他。
“当然。”黛西说。
米莉注意到了她的新上衣,她很喜欢,还 对此大惊小怪了一番。黛西觉得自己宁愿不被她注意到这事。那天下午,她又拿到了一封波士顿的来信,这一次的信很薄。黛西想知道外婆是否会回信。她真希望自己可以读读这封信,但是她又觉得,如果信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好消息——外婆会告诉他们的。
当她给船刮漆的时候,萨米跑过来帮忙打磨。他给她讲了班上几个男生整个下午都被罚待在校长办公室的事情——因为他们在秋千顶上玩走钢丝。
萨米说,每个人(指的是所有老师)都又生气又害怕,不过他想,既然那几个男生在冒险前就对此高谈阔论了一番,而且还 在爬上高高的绳索之前就召集了大批观众,那么他们肯定已经料到自己会被抓到了。
“我很想知道自己是否也能做到。”他好奇地说,“我平衡性很好,你不觉得吗?”
“没错,”黛西说,同时想着十五英尺高的秋千架,“但如果你再那么想的话,我会得心脏病的。”她能想象得到那情形——他健壮的身体,黄色的头发,张开手臂以保持平衡……然后突然摔到地上的尘土里。“我没开玩笑。”
“好了,别担心,黛西。”他说,声音里藏着笑意,然后又补充道,“今天下午我们考了数学。”
黛西思索了一下。“他们是故意那么做的,对吧?为了躲过考试?”
“我觉得是。”萨米回答,“他们很狡猾。”
“你问过他们了?”
“嗯,就在放学后。厄尼——就是出主意的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比其他人都高。提德小姐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这点。”
“考试怎么样?”
“很简单。”他汇报道。
晚饭前,黛西问詹姆斯 什么时候开始帮美贝斯 提高阅读,他只是一脸迷茫地从正读着的一本书中抬起头来,仿佛没有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詹姆斯 。”黛西加重了语气。
“我会做的。”他回过神来,“天啊,黛西,让我喘口气。我还 有送报纸和上学一大堆事呢。别那么急!”
吃饭的时候,他们进行了一场关于养鸡的大讨论。萨米竭尽全力地想说服外婆,“我会喂它们,还 有做其他所有的事,我也会负责捡蛋。”他允诺道,“它们可以待在空的马厩里,呃,我是说那些鸡——不是它们的蛋。”
外婆对他打趣道:“你还 会给它们取名字。然后当我们要宰掉其中一只来吃的时候,你就会说了:‘我们不能吃海格力斯 !’”
萨米哈哈大笑。“我不会给鸡取名海格力斯 的。”他说,“我会叫它——提德小姐。我不会介意吃掉‘提德小姐’的。”
“我不会吃任何叫小姐或先生的生物。你不能给鸡安头衔,小伙子,好比你不能叫它们伊丽莎白女王或者约翰逊总统。”
“约翰逊已经不是总统了,外婆。”詹姆斯 插嘴道。她白了他一眼,嘴角抽动了一下。就在詹姆斯 准备再次张口时,电话铃响了,他跑过去接起来,过了一会儿又跑回来说:“是托比,他想让我星期五去他家过夜,可以吗?”
外婆问他是否想去,又问了托比住哪里,什么时间去。詹姆斯 承认自己想去,然后告诉她计划是星期五放学后他们一起回托比镇上的家,星期六下午托比的妈妈再开车把他送回来。他一直情不自禁地兴奋着。最后外婆问他送报纸怎么办。“萨米会做好的。对不对,萨米?”
“当然!”萨米说。
“萨米太小了。”黛西反对道。
但是詹姆斯 和萨米都不同意她的说法。于是黛西转向外婆,看她怎么决定。
外婆显然站在男孩们那一边,她同意了詹姆斯 的要求。詹姆斯 高兴地跑过大厅去告诉托比,然后再次跑回桌子旁边,脑子里满是要带什么东西去和要做什么的计划。
黛西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她很高兴詹姆斯 有了朋友,但她有一种预感,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接下来他也不会花多少工夫去帮美贝斯 的。
她的预感是正确的。黛西知道自己对美贝斯 的事确实心情急切。她试图不去烦詹姆斯 ,但是每次看见他,她仍禁不住问他是否想出了教美贝斯 的新方法。
“急什么呢?”詹姆斯 不以为然。
“一年都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了。”她说。下个星期二,他们就会在指导教室里领到各自的成绩表了。
“那又怎样?”詹姆斯 反问,显得很不耐烦。他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什么都干扰不到他,哪怕是黛西的唠叨。
“即使找到教美贝斯 的方法,她也会进展得很慢。你知道的,詹姆斯 。所以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我没浪费时间,我在思考。”他告诉她。
“没错,你是在思考,但你在思考什么呢?”黛西突然说,没等他回答便走开了。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想那些让他快乐的事情。她为他感到高兴,但是……
外婆所说的“付出”比她想的复杂多了。她关心詹姆斯 所想要的,也关心美贝斯 。目前来说情况还 算不错,除了他们两人相冲突的时候。不管怎么说,至少萨米越来越快乐了,他越来越多地谈论到学校里其他孩子的事情,似乎终于开始去注意他们了。
星期四,当黛西从米莉店里回到家的时候,家里所有人都聚在厨房里,除了詹姆斯 。厚重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外婆静静地坐在大木桌的一端,手里忙着织黄色的毛线,而萨米正帮她拿着毛线球。美贝斯 埋着头,肩膀颤抖着。黛西连忙丢下课本,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美贝斯 只是低着头。外婆看向黛西道:“她不愿意说。”萨米同时开口道:“我也不知道,她一下校车就开始哭。”
黛西蹲到美贝斯 面前:“美贝斯 ,出什么事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没关系的。”
美贝斯 抬起脸。她黏在脸上的头发都被泪水打湿了,眼睛又红又肿,嘴唇颤抖着。她扑进黛西的怀里,更加抑制不住自己的哭泣。
黛西拍着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保证,无论是什么事,都能够解决的。我保证,美贝斯 。”她说,“相信我,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美贝斯 点点头。她颤抖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站了起来。她走到外婆旁边,面对着全家人,不断地绞动着双手。
“他们都——”她声音小得黛西几乎都听不到,“我不想——不想说两次。”她呜咽道。她加大了音量,但她哭得是那么厉害,声音断断续续,吐出的话随呼吸一起颤抖着:“当我站起来朗读的时候,他们都笑我。杰克逊夫人没法阻止他们。我什么都忘了。她说他们这样很不好。但我读不出一个单词。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再也不想回学校了。”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詹姆斯 冲进门来。因为在凉 爽的户外骑了很长时间的车,他的面颊变得红彤彤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但是听到美贝斯 的话,他顿时安静下来,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们——一直在笑——只要我一犯错误——我没办法,我就是学不会。”
詹姆斯 对上了黛西的目光。黛西以为他会转开视线。但是他没有。他向她简短地点了下头。她看得出他在思考,他开始理解美贝斯 的境况和感受;也看得出他由于之前轻视美贝斯 的问题而忍不住自责;还 看得出,他正在思索对美贝斯 说什么好。
“因为我做不到,”美贝斯 呜咽道,“我没法——阅读,所以我——没法学习。”
“谁说的?”詹姆斯 理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眼泪。
“每个人。”美贝斯 答道。她抽泣着站在那里,肩膀起伏着。她显得那么脆弱,连黛西都想躲出去,不忍再看。外婆和萨米坐在那里,神色凝重。只有詹姆斯 看起来似乎不为所动。但黛西知道那只是他强装出来的。
“是我聪明,还 是你的同学聪明?”詹姆斯 突然问美贝斯 。
“我不知道。”美贝斯 嚅嗫道,但至少抽泣减弱了,詹姆斯 攫取了她的注意。
“我知道,是我。那你知道我怎么想吗?”詹姆斯 又问。
黛西忍不住想嘘詹姆斯 ,说重点。但詹姆斯 却坚持按自己的方式进行着对话。好吧,也许他是对的,因为美贝斯 正抬起头看着他,摇着头表示不知道,不知不觉间她的泪水已经完全止住了。
“我要说——你能学习。我可以教会你。你知道还 有什么吗?”
美贝斯 又摇了摇头。
“那就是,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是教定了。所以你最好说‘好’。”
一丝微笑在美贝斯 的嘴角浮现,就像浪花吻过海岸。
“你见我什么时候错过?”詹姆斯 问。他听起来是如此自信,就连黛西也几乎相信他的话了。
“错过!”萨米大声喊道,似乎无法再忍耐多一丝的紧张气氛,“而且很多很多!”
詹姆斯 听到,只是耸耸肩,咧嘴笑了笑。他注视着美贝斯 ,她也对他报以一笑。
“黛西认为我行。”他说。
“你确定?”美贝斯 问,“真的?”
黛西点了点头。
“那好。”美贝斯 小声说。
“问题解决了。”外婆宣布,然后继续缠起毛线。
詹姆斯 继续告诉美贝斯 :“星期六早晨或者明天晚上,我会去图书馆,我打赌如果我提出来,托比也会跟着去的。我会借出所有和阅读有关的书。你知道其实有很多种方法教怎么阅读的吗?”
美贝斯 摇摇头。
“我问过托马斯 先生。他说,有这么多教学方法是因为有如此多不同类型的脑子在学习。我认为,我们可以在星期一上第一节课,就在放学后。”
“可是我星期一有钢琴课。”美贝斯 细声反对。但她的手已经停止了绞动。
“没事,那就在星期天下午好了,还 有星期一晚上钢琴课之后。”詹姆斯 说,然后他环视着所有人,补充道,“不过这样的话,萨米就得帮我送报纸了。他能行的,黛西。其实他比我干得要好,因为他更细心。”
“真的。”萨米对她强调,然后又转过头看着外婆,“就是那样。”
“听起来还 不错。你觉得怎样,丫头?”
“好。”黛西说。她希望詹姆斯 能够做到他说的。她看得出,他其实有着同样的怀疑和期待。
黛西发现,想要“付出”是很耗时间的。好吧,她一边骑车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个星期五的下午,她一直跟在萨米后面,看着他认真地把事先仔细叠起来的报纸扔到门口,看着他和叫着的狗交谈、警觉地骑着车、耳眼并用地关注着交通状况——你其实知道的。无论如何,那其实是从她记事起就一直在做的事情,并且也是她想继续做下去的事。
星期六詹姆斯 回来得很晚,他向大家汇报说过得很愉快。吃过晚饭后,他坐下来,开始研究那一大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跟大多数夜晚一样,他们又点起壁炉。外婆起身去了阁楼,带回来一大堆暖和的袜子、六双工作靴子、给美贝斯 的一双红色橡胶靴子,以及给男孩们的几件粗大厚重的毛衣。黛西决定等天气真的冷起来之后自己先穿男孩们的旧毛衣,这样,外婆就可以先织美贝斯 的黄毛衣了。
当外婆抱着衣物走进客厅的时候,詹姆斯 从书中抬起头来,和黛西对视了一下。她知道,他正在想阁楼上还 有什么东西。
当小一些的孩子们都上床以后,詹姆斯 坚持要和黛西聊聊。他其实是想要她听听自己的新想法。黛西同意了。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不同的教学方法及其背后的理论。他说了许多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词:阅读障碍症、书写不能症、纠正治疗、词语识别、有效学习、情感学习。她并没有让他解释它们是什么意思,只是倾听着,而且在需要她认可的时候点头。
最后,詹姆斯 对她说:“我其实还 有很多地方不懂。人们有这么多的教育理论,并且还 在进行着研究。”
黛西点点头。
“而且我对于教和学也没有什么经验。你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注意过班里其他人在做什么。”
黛西再次点点头。她是真正地在倾听,可是她不知道他谈论这些到底是想说什么。谈论一些他不明白的东西,这并不是他的一贯做法,他通常都喜欢谈论自己所了解的东西。
“但是以下是我目前的想法。你在听吗?如果你觉得我想的有问题,我希望能告诉我。因为我还 了解得不够。我认为——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都是用语音教学法来教阅读。记得吗,黛西?当你学会字母、音节和它们的组合方式后,你就开始拼出单词了。”
黛西不记得了,但是那不重要。
“我猜,如果大家用这个方法很多年了——这也是我们学习时用的方法,麻省的公立教育系统是这个国家最古老的教育系统之一,那它一定是个好方法——这也是我想在美贝斯 身上尝试的方法之一。你觉得怎么样?如果它不好的话,它不会延续这么久。”
外婆回答道:“听起来似乎有道理。但你还 没有读完所有那些书呢,是吧?”
“是啊。怎么可能读得完?有些书我只是翻阅了一下,看看每章大概都讲了些什么。”
“但是,如果这是美贝斯 在普罗文镇读书时老师用的方法。”黛西说——然后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并不想提起过去的家,但詹姆斯 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因此她继续道,“那它可能对美贝斯 就不管用。”
詹姆斯 的脸严肃起来,似乎正在脑子里努力找出适当的说话:“没错,但你们听我说。有一种叫做‘情绪性症状加剧’的现象,会发生在本来就有阅读问题的人身上。就像——我不确定,可能就像层层的油漆,你在解决实质问题之前,必须先把它们刮掉。举个例子来说,一个孩子常在班上惹麻烦,所以他总是被惩罚,于是也就一直都不好好学习。这不是他真的不想学习,而其实是因为他不会。但这是他掩饰自己的方法,因为他宁肯当个坏孩子,也不愿意被认为很笨。不管怎么说,美贝斯 到这儿来之后好多了——我们都知道,不是吗,外婆?她不再那么惧怕人和事,不再怕交朋友,因为情况变简单了:她不需要继续担心妈妈的事,也不必再怕有人对她说闲话。我认为,所有以前那些干扰她的因素,现在都不算是问题了。你们认为呢?”
“你也许是对的。”外婆说。
“那你下一步准备干什么?”黛西问他。
“明天我会研究这本语音学的书,然后就开始按计划来。”
“时间够吗?”外婆问。
“当然。这样即使我错了,我也会知道下一步尝试什么方法。这其实挺有趣的,你们知道吗?”詹姆斯 眼睛亮了起来,“我之前并没想到它会这么有趣。我开始好奇美贝斯 心里在想什么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认为她有阅读障碍,她只是阅读慢了点儿而已。但是我想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黛西咧着嘴笑起来,看了看外婆。外婆也对她笑笑,然后倒过毛衣针头,开始织下一排。
当詹姆斯 给美贝斯 上第一堂课的时候,黛西静静地待在他们后面。她摊开书,虽然手上做着作业,大多数时候却是在听前边的上课声。他们两个的头凑在一起看着一张纸。詹姆斯 在那张纸上写下字母,然后问美贝斯 是什么。她认识这些字母,黛西想,实际上她相当熟悉,表现得不错。美贝斯 的金色卷发被詹姆斯 略深的棕发衬得愈加光亮。黛西努力地听着,但还 是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听个大概。如果她必须要“付出”,他们中的一个都不能放,她想明确地知道自己应该把握住谁。这样她才能做得更好。
如果她能知道詹姆斯 将要怎么做,黛西想,她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尤其是如果他的方法对美贝斯 真的管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