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们把妈妈葬在房子前面的桑树下。詹姆斯 和萨米负责挖土，他们挖到了两根粗大的根交错的地方才停手。而外婆、黛西和美贝斯 站在那里看着。男孩们轮流铲起一铲铲柔软的黑土。周围的地上遍布黄叶，寒冷的东风一直吹拂着他们的背。而在西面，带状的云彩就像是夕阳西下路上的一道道横杠。

没有人说话。黛西能够听见风在遥远的松林中哀泣，在桑树的枝权间沙沙作响。她抬起头，看着桑树光秃秃的树枝。

夏天的树叶所遮蔽的粗电线，现在已明显可见。从树的底部长出的四株树干正越长越高，向外延伸。笨重的电线在十五码高的树枝间穿梭着，像一道篱笆。外婆告诉过黛西，如果电线不在那里，树就会肆意伸展，最后被它自身的重量弄得裂开。外婆在黛西来到农场的第一天就把这个告诉她了。“这树就像是一个家庭。”外婆说。黛西此时眼睛正向上望着树枝，她想知道，如果是那样的话，电线像什么呢。

在树枝和房屋之上更远的地方是蓝得发白的天空，飘着长长的云。

但是，在地面上，阳光仍然把光秃秃的树枝和干草涂上光彩。当她往西张望的时候，她能看见夕阳绚丽的颜色，它在狭长的云朵后面燃烧着，给云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亮。黛西知道，在这初冬的夕阳照耀下的海湾，一定会宛如一块金子做的布。

最后一铲泥土落地后，詹姆斯 放下了铁铲。外婆从黛西冰冷的手里接过盒子，跪在地上，将它放进了洞里，然后站了起来。

黛西想知道他们该说什么和唱什么。她看着家人的脸，努力想做出一个决定。美贝斯 和萨米肩并肩站立着，用睁得大大的淡褐色眼睛注视着外婆。詹姆斯 跟黛西一样站得远远的，相互对视了一下，詹姆斯 似乎也在想他们是否应该说话或唱歌。

外婆的头发散乱，嘴角僵硬。她弯下了腰，捧起一捧土，撒进了洞里。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下雨。詹姆斯 跟着外婆做了同样的事情。接着是萨米、美贝斯 ，最后轮到黛西。

然后美贝斯 拿起铁铲开始往洞里填土，干到一半的时候，黛西把铁铲接了过来。

黛西用铁铲的背面拍打了最后几铲土。然后，她拾起几片枯萎的桑叶，把它们撒在光秃秃的土地上，仿佛是在撒花。她站在阴冷的风里，握住铁铲。一天里最后的余光在他们身边游走。

“她现在真的走了。”詹姆斯 说。

“你可以那么说。”外婆回答，“或者，你可以说她回家了，或许两者都是。我说不好。”

詹姆斯 从黛西手里拿过铁铲，走进谷仓把它收了起来。

“我还 爱她。”萨米说。

“我也这么想。”外婆轻轻地回答他。

美贝斯 走过去站在外婆旁边，把手伸出去，握住了她的手。外婆则把空闲的另一只手搭在萨米的肩膀上。他们缓缓地沿着小径向房子走去。

黛西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但是在她的头脑里，一个声音清楚地说：“走了，回家了。”这些相当于是对妈妈说的所有话，对她唱的所有的歌。

“回家了，走了。”这两个词在一起似乎不大可能，但是它们确实在一起了。黛西被冷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于是也回到了屋里。

她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钢琴曲的声音把她吸引到了客厅。詹姆斯 正用柴火捅着火炉，让火更大一些。萨米抱着一把原木，蹒跚地走进房间。他和詹姆斯 把两根原木放进了火里，然后把其他的堆在炉子边。火焰跳跃起来。

黛西走过去站在美贝斯 背后。节奏强烈的音乐从她的手指间流出，各种音符和旋律交织着。这又是巴赫，黛西知道。当美贝斯 弹完后，她把手放在膝盖上，转过身看着黛西：“我想唱歌，但是不知道唱什么。”

“我知道，”黛西说，“外婆在哪里？”

“她上楼去了。”萨米说，“她叫我们在这里等着，我听到她拉下了去阁楼的梯子。詹姆斯 说外婆没有上阁楼，但我觉得她上了。”

詹姆斯 没有回过头来驳斥他，他只是耸耸肩。詹姆斯 如果说没有，黛西想道，正是因为他希望外婆上阁楼了。

他们听到外婆下楼梯的脚步声。当她走进客厅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堆厚厚的皮制相册。它们摞得如此之高，她只能从顶部窥视前进的方向。她把相册放到了平常坐的椅子旁。

外婆脱下长筒丝袜和拖鞋，穿上一双厚厚的短袜。她的面颊上留着尘土的纹路。

“我找到了这些东西，”她一边说一边在裙子上擦着手，“我认为你们可能感兴趣。”

“照片！”萨米跳起来叫道。

“阁楼上还 有些玩具，我不知道还 有什么。哪天出太阳的时候，你们可以上去看看。现在上面冷得可以冻掉老鼠的耳朵。你们听见我说话了吗？”外婆问，仿佛他们有了麻烦。

“我听见了。”詹姆斯 回答。外婆笑了。

“那就说定了，”外婆说，“我想，当我做饭的时候，你们可能想翻翻这些相册。食物应该不多了，我还 没有看看冰箱里面呢。”

“林格勒先生说会给我们带些比萨饼。”詹姆斯 反对道，“他很快就买来了。”

“为什么他会那么做？”外婆问。

“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吃过，”萨米说，“我们跟他说了后，他很吃惊。你吃过吗？”他问外婆。

“从来没有想过，谁会想吃那种软泥似的东西。”

“我想吃。”萨米说。

“它不是软泥似的。”黛西辩论。

外婆只是哼了哼。

“它美味多汁。”詹姆斯 说。

外婆又哼了哼。

“他们在上面放东西。”萨米告诉她。

“在上面放东西？”外婆问，“东西？”她重复道，仿佛这个词正在她嘴里蠕动。

黛西咯咯地笑了起来。

“意大利肠、蘑菇、洋葱，等等。”詹姆斯 告诉她，尽量不笑出来，“上面还 盖着一层熔化的奶酪。”他又说道，一副满足的样子。

“软泥似的。”外婆重复道，“软泥似的，上面还 放东西。”

“让我给你做两个炒鸡蛋吧，”黛西提议，“冰箱里一定还 有鸡蛋，再来一片吐司。”

外婆的嘴角抽动着。

“那我就可以吃到更多的比萨饼了。”萨米拍着手，喊起来。

外婆听到这个大笑起来：“让我们看看这些照片吧。从哪里开始呢？”

“从最早的那本开始。”詹姆斯 建议。

“从有妈妈的开始。”萨米说。

“外婆，还 是你定吧。”美贝斯 说。

“就选那个棕色的大相册吧，从上面数起的第二个。”外婆说。萨米匆匆跑去拿了过来。然后他和哥哥姐姐们并排坐在地板上，而外婆坐到了他们后面。为了看得更清楚，他们把头挤在一起。詹姆斯 打开了相册。

第一张照片是三个孩子，他们为了照相，打扮得很体面。女孩在中间，穿着一件上面是水手服下面是格子裙的套装，她的黄头发在黑白照片里显得发白。她是一个快乐的小姑娘，圆圆的脸蛋上露着羞涩的笑容。

在她的一侧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孩，看起来大约十岁，但是显得比他的年纪要高大。他有着短短的浅色头发，手背在身后，愤怒的黑色眼睛正盯着照相机。

女孩的另一侧则站着一个比她小的男孩，穿着海军装和短裤，长得黑黑的，身材瘦小。他似乎在照相机前感到别扭，眼睛里满是淘气。

“布里特是哪个？”萨米问。

“这个。”黛西指着那个小男孩。

“他应该长得像我啊。”萨米抗议道，“但他长得却更像詹姆斯 。”

“你和他在其他一些方面像。”外婆从后面说，“比如都坚持自己的做法，从不放弃。”

孩子们思考着外婆的话，研究着照片。黛西想着约翰舅舅。她不确信是否应该去找他，她甚至都不确信自己想做什么。她把视线从相册的页面转移到自己的手上，仿佛她是一条船，抛了锚，任凭暴风雨吹打。她的困惑就像是狂风暴雨。

慢慢地，她对自己笑了，她想，她的困惑不是能把她吹走的暴雨，而将是一种永久的状态。嗯，她猜她能够习惯这种状态。既然它不会离开她，她最好就设法去喜欢它。

至于约翰舅舅，她可以再等等看——等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看那时她能不能想出什么东西来。

萨米打破了沉默，对外婆的评论做出回应：“那意味着我可以养鸡了？”

外婆哼了哼鼻子。

“他们去参加聚会吗？”美贝斯 问，“妈妈很喜欢参加聚会。”

“是的。”外婆说，“布里特不喜欢。他想钓鱼、捉螃蟹或做其他一些不用整个下午都在屋里闲着的事情。我也注意到，约翰看起来不大喜欢去，对不对？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布里特是怎么逃过那次聚会的？”她问。

当然没有。她知道，他们也知道。

外婆开始讲述她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