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苏联某区梅得委多夫卡村里,有一个怪人,名叫比特。比特是个五十上下年纪的矮个儿,两只鼻孔奇大,一头稀稀朗朗的红头发。他出身地主,本人也被判过10 年刑,村里都当他是个刺头儿。
这年秋天,德寇的坦克成单行爬进了他们村。村里的年轻人都打游击去了,留下来的全是些老弱妇幼,只有比特一家人没走。当坦克隆隆驶来时,比特就跳到靠窗的那条长凳上,将鼻子贴在玻璃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冷笑。他的老婆虽说出身贫穷,只是嫁鸡随鸡,一直是丈夫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这天见她的丈夫眯着眼睛在笑,她就试探着说:“我说,比特,德国人一进来,兴许咱们家翻个个吧?”比特没吱声,只是指头叩了几下桌面。中午时光,他老婆又说开了:“我说,比特,他们已经将村苏维埃的牌子摘下来了。兴许,咱家早年充公的那幢房子能还给我们了吧?听说,附近村子里几个劳改犯当上了村长,德国人给了他一幢屋子和一匹马..你吃够了苏维埃的苦头,眼下尔总多少能得到一点好处吧?”比特冷冷地说:“你少噜苏几句不成吗?没有人当你哑巴,你这个大傻瓜!”第二天,德国法西斯军队已在他们村里住下来,他们将司令部安在原来属于比特家的那幢铅皮屋顶的漂亮房子里。还贴出了布告,要俄罗斯人按他们说的去做,不服从命令的,刑罚有一条——处死。德国士兵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见什么抢什么,吓得比特的老婆只好将家里一切的食物和值几个钱的东西,全藏进了地窖,上面还铺上厚厚的草灰。但是他们家逃过了这一劫——德寇竟没上他家来搜查、抢劫。
第二天,两个带着来福槍的士兵来了,他们说:“你是比特吗?司令有请!”比特戴上帽子,一声不吭地上德军司令部去了。德军司令是一个高大的中年人,说得一口流利的俄语。他对比特说:“比特先生,你的历史我们一清二楚,你过去是苏维埃政权的仇敌,我们希望你能继续往下干。我任命你为这个村里的村长,你只需干两件事:一是将全村居民的情况,尤其是与游击队联络的情况,向我们报告;二是赶这批懒惰成性的混蛋去干活。..好吧,就这些,干得好,我们亏待不了你;干得不好,那就只好怨你自己命苦了。明天一早,我们将处决两个游击队员,你要把所有村民赶到场。”比特将帽子放在膝盖上,眯着眼睛认真地听着,一声不吭。
回到家里,比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蒸汽澡,喝足了茶,然后躺下睡觉。
黎明前,他从家里出发向树林走去。离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游击队司令部。
司令部就坐落在湖沼中心一个小岛上。这天清晨,两个身穿湿漉漉紧身上衣、短裙子和高统皮靴的姑娘出现了。她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将比特领进来。
比特的眼睛用头巾蒙着,双手高举过头。比特眼睛上的蒙布被解开了。比特说:“对不起,我有点事要找你们。”游击队参谋长冷冷地说:“难道德国鬼子跟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吗?”比特说:“恰恰相反,德国鬼子要我为他们干活,你知道,我因破坏罪被判过10 年刑。”参谋长说:“是呀,那么,你这次来有何贵干?”比特坐下来,把两只手一交一 叉在肚子上,说:“是呀,我也知道你们信不过我,只是没办法,昨天他们来找我,要我当伪村长,明天,他们要当着全村人的面,杀两个游击队员..”话来说完,游击队队长“霍”的跳了起来,骂道:“你说什么,你这个瘟神!”参谋长劝道:“队长,请坐下,咱们先听他说。比特,你往下说。”比特咕噜道:“首先,我要说,我确实是一个破坏分子,当时我一念之差,曾向一个农业专家要了点毒一药想去毒杀牲口,临到下手了,转而一想,牲口有什么罪,干吗平白遭罪?就把毒一药扔了。可是那个农业专家被捕后却供出了我..只是我是个俄罗斯人,我不会出卖我的良心,我不能眼看他们这批畜生污辱、杀害咱们俄罗斯人..眼下苏维埃政权武装了人民,领一导一人 民在抗击这批畜生,我感谢你们。我早已将旧日的仇恨一笔勾销了,我请求你们允许我为你们做点事。”比特越说越激动,他用手将羊皮便帽的帽檐拉下来盖住了自己的前额,继续说:“好吧,现在请你们下个决定:要不将我带出去槍毙了,当然这使我很难过;要不就相信我,让我去当你们的情报员,我自会将德国鬼子的所有情报一古脑儿送给你们。你们放心,我不怕死,不会出卖你们的。”队长和参谋长听罢,走进隐蔽所去了,在那儿,他俩作了一次小小的争论,一个说要相信这么一个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一个说游击队眼下缺少的正是这个眼线,失去这么一个好机会未免太愚蠢了。最后,队长爬出了隐蔽所说:“比特,我们相信你。只是,你记住我的话,万一你骗了我们,那么,你小心着,即使你钻进了地狱,我们也要将你揪出来!”比特满脸放光,“刷”的站起,脱下帽子,深深鞠了一个躬。他在交代了以后送情报的方法后,两个姑娘又将他蒙上了眼睛,送他出了丛林。
星期一的一大清早,一个淅淅沥沥下着细雨的一陰一沉天,德国鬼子吆喝着将所有居民全赶到广场上。广场上新近架起了一副单杠,单杠上挂着两条打着活结的细绳。他们是要绞死阿列西和一个小学女教师。阿列西被德寇打伤,这名姑娘企图背着他逃走,遗憾的是他俩一齐被捕了。两个人坐在一辆卡车的车厢里,姑娘被剃光了头发,小伙子被打得犹如一袋面粉似的倒在车上。
卡车倒退着驶。单杠下,两个士兵跳上车去。突然,姑娘强睁开了眼睛,开口了:“同志们,我就要死了。记住吧,杀死这些德国鬼子..”一个士兵一巴掌堵上了她的嘴,将活扣套在她的脖子上。蓦地,半死不活的阿列西不知哪来的力气,用他吵哑、刺心的声音喊道:“同志们,杀尽这帮鬼子,为我们报仇!”另一个士兵打了他一拳,也将活扣扣上他的脖子,当卡车倏的一下开走的时候,人们的哭声越来越响。唯有这个比特村长不露声色地站在一边,冷冷地打量着这一切,就像这一切都是一习一 以为常似的。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参谋长亲自站在一个小山谷的橡树林里,原先约定由比特沉默寡言的女儿来送情报,可是来的竟是比特本人。他平心静气他讲了两个游击队员被杀的经过,然后说了几条对游击队来说甚为重要的情报,最后,从帽子里取出一张地图来,上面用十字标着德军在村里的汽油库和弹药库。参谋长看了一眼,说:“比特,听着,为了你的安全,今后再不准你写东西了,一切都得记在心里才对;还有,以后,你得派你的女儿来,你本人别再冒险了。”比特走后,游击队去核实了他的情报。对,他的情报十分的准确。于是,随之而来就有好戏看了,德军装载弹药和士兵的列车被炸,德军的弹药库屡屡飞上天去,德军的汽油库烧起来照亮了半爿天。
比特的女儿叫安娜,这个姑娘也是好样的。她长得苍白瘦削,但是干什么事都从不激动。她隔三差五地送来情报,说的时候总是那么有条不紊、不慌不忙,就像在背诵一篇枯燥乏味的课文似的。有一天,她又来了,说:“我爹说的,德国鬼子新到一批汤姆槍,存在仓库,仓库钥匙他有一把。你们明天夜里去取最好,对哨兵只能动刀子,千万别动槍。”在德国鬼子的眼里,比特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他对主人绝对的恭顺和驯服,冷酷而有急智。只是苏联游击队太神出鬼没了,他们简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才运的槍支,隔了一个晚上就被抢走了,还搭上了两条哨兵的命;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游击队突然袭击了德寇司令部,一颗手榴弹砸碎玻璃扔进了司令的房间,要不是他的运气好,那天他正好上了一趟厕所的话,连他自己的这条狗命也送上了。只是等到天一亮,他却怎么也找不到昨晚刚送来的那只装有绝密文件的小箱子。倒是比待抖颤颤地来了,他送来了一只公文箱和一只小提箱,还有一件涂满了烂泥的制一服 ,他说他是在菜地里捡到的。
看来,是游击队丢下的。当然,那份绝密文件早已不翼而飞了。
然而,终于有一天,比特被敌人看出了破绽而被逮捕了。这是他求功心切的缘故。出于对德寇的刻骨仇恨,他自作主张偷出了德军的一颗橡皮图章和一张公用信笺,还从仓库里背出了一架德文打字机。他跑到邻村,要一位懂德语的校长为他打一张能进得了城市军区司令部的通行证。不料这位校长在公文中还是出了点语法错误,以致被敌人看出了纰漏,把他连同这张事先伪造的通行证一起送到了村里。以后的几天当然是够比特受的了。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并不怕死。
幸好几天后苏军反攻了,德军兵败如山倒,他们丢下许多一尸一体,海水退潮一般地退走了。苏军和游击队冲进了村子。在村口,安娜叫住了参谋长。
她的头发上沾满了尘土,衣衫褴褛,人像一下子老了10 岁,但还是很沉着。
她问道:“参谋长,你们是在找我的爹吗?”参谋长说:“是呀是呀,他在哪里?还好吗?”安娜口齿很清楚地说:“德国鬼子烧光了我家的屋子,槍毙了我的妈妈和弟弟,并且拷打了我爹足足4 天。不过,他一个字儿也没说。
他好像还活着。你们跟着我看看去!”她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流。
他们飞步冲到了比特的祖宅里,也就是那间铅皮盖顶、做过德军司令部的那间屋子里,看见比特只穿一条短裤,被挂在牛棚的横梁上。他的两腿犹如两条发青的丝瓜,胳膊被捆在背后,浑身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一个吓人的大铁钩钩住了他的肋骨..当游击队员们流着眼泪托住他的身子救他下来时,他竟迷迷糊糊地说:“没事儿,我们是俄罗斯人!”唉,这真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