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说错,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是博雅。正因为博雅是喜爱春天的人,才不忍心看着生命消失,即使是那生命中带着邪恶的部分。所以,博雅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啊。”
……
“可是,不是听说纪兵卫临死的时候嚷嚷着有女鬼吗?”
“真正的厉鬼来自人心,来自纪兵卫那颗因为作了恶而时刻恐惧着的心。”晴明揭开了最后的谜底。“正是这样的心把他自己带进了地狱。”
这里,是夜色笼罩下的平安京。
黑云遮住了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远处的宫殿依然闪着彻夜的篝火,将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昼,看得见影影幢幢的人们来往,隐隐有笙歌笑语传来。然而除却这 一处,其他地方都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钻入耳中的也只剩下病患痛苦的呻吟,小儿惊恐的夜啼,以及一两声低哑的犬吠。
平成太在城墙边漆黑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打着酒嗝。对于一个落魄的武士来说,没有比酒更好的朋友了,尽管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很少能得到足够买得一醉的金钱。
突然之间他站住了脚。在他的身后传来一丝细碎的声响,听上去有一点诡异。
“什么人?!”他拔出了刀。
要说平成太,可是出了名的大胆。少年时他曾和一帮朋友赌赛,独自一个人在坟岗上待了一夜,第二天大家去找他的时候,他的呼噜打得正起劲呢,所以他有这样的举动也不足为奇。
声音停住了。
“喂!”他又叫了一声,这一次能够听出带着酒意的怒火。
“敢在平家老爷的面前装神弄鬼么?快给我滚出来!本人可是数一数二的武士!”
“扑通”一声,一个黑影跪在他的面前,“饶……饶命……”
平成太定睛看去,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灰尘涂抹得看不出年龄,看样子有点像乞丐。
“啊哈,果然有作奸犯科的鼠辈!快说,你这样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武士举起了手中的刀晃了晃,威胁道。
“并没有跟着大人,”那人磕头如捣蒜。“不过……不过刚刚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女人……正好大人经过,心里一慌,所以……”
“女人?”平成太眯缝起眼睛。
“是……是死了的。好像是个有身份的女人……”
“在哪里?”平成太喝道。
那人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向东边一指。平成太走了过去,说实话,即使是素来胆大的平成太,此时此刻心里也有点发毛。
地上有一个黑影,果然是一个女人。此刻天上的云已经散开,露出一丝弯月的微光,正照在她惨白的面孔上。她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无神的眼睛直瞪着天 空,身上穿着华丽雅致的淡紫色绸衫,不过此时此刻绸衫已经褪去了大半,腰部以上的胸膛和rx房全都暴露在外。漆黑的长发披散着,映衬着白色的肉体,看上去 分外触目。
平成太转过头,一把揪住了想要逃跑的乞丐,凶神恶煞地吼道:“你这无赖!你是想剥掉她的衣裳换钱,对不对?说不定就是你杀了她!”
“不……不不……”乞丐的嘴唇已经在哆嗦,“我没……”
“还敢狡辩!”平成太站起身来,从刀鞘中抽出长刀,运足力气劈了下去。乞丐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刀锋从肩头起劈成了两半,尸体倒了下去。
“嘿嘿。”平成太冷笑了一下,“对报信的人做这样的处置,有点于心不安哪。不过,送上门来的财路,回绝了是会得罪神灵的。”
他蹲下身来,开始毫不客气地翻检女尸,随后便看见女人的右手紧握着——掰开那只手,有微光闪耀,那是一块勾玉,通体透明,白色中隐隐泛着碧色的光,看得出是用上好的材质制成的。
平成太眼睛亮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地,他将勾玉一把夺过。
“用这个,至少可以换取三顿酒钱了吧?”他放肆地大笑起来。月光下他的脸孔看上去有几分狰狞,好像鬼怪的模样。随即,他将勾玉揣入自己的怀中,扬长而去。
在他身后,女尸仍然大睁着双眼。乌云聚拢来,连最后一丝月色都看不见了。千年之前的平安京重又陷入地狱一般的黑暗里。
******************
这日清晨,源博雅像往常一样,提着一串香鱼,走进了位于一条戾桥边的晴明宅邸。
倘若看过《今昔物语》,对这个人物应当并不陌生。他是醍醐天皇之孙,日本古代最负盛名的音乐家,号称“雅乐之祖”。相传他的音乐可以与天地契合,聍听 时便能感受到自然之心。在这个故事里,他的形象是一位诚朴到有些木讷的青年武士,也是唯一可以不拘行迹走进晴明宅邸的人。
“喂,晴明!”看得出,博雅今天的心情非常好,连叫声都比往常大。
循声而出的并不是他那个被人称为京城第一阴阳师的好友,而是一个穿着棣棠色汗袗,头发结成总角的女童。
“晴明大人出门去了,临走之前要我转告,请您稍候片刻。”
博雅愣了一下:“不是说今天回来吗?特意等他回来喝酒的呢。”他的表情显得很失望。
七日之前,晴明对他说,要到山中拜访某个高僧,并且说好了回来的日期。晴明一向是个守约的人,所以博雅就兴冲冲地准时前来探问了。
女童微笑着,乖巧地接过博雅手中的香鱼,引博雅来到廊下坐着,摆上了酒菜,随后便消失不见了。这本来应当是一件怪事,但在晴明这里,什么样的事情都有 可能发生。博雅端起酒杯,望着庭院中略有些凋敝的秋草,心中除了失望之外,还有点焦躁。他本来以为立刻就可以看见那张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促狭笑意的脸呢。
“这家伙……”他心里想着,嘴上也忍不住说了出来,“该不是被山中的美景迷住了,忘了归期吧?”
正在此刻,砰的一声大响传来。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博雅慌忙跳起,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闯入了府门,不分青红皂白一下子扑倒在博雅的脚下,带着哭泣的声音叫道:“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求你救救我!”
博雅张口结舌:“我……”他刚想说自己不是晴明,那个人却自管自地说了起来。
“本来也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该来麻烦您……您是天皇陛下看重的人,像我们这样下贱的人是不配得到您的照顾的……可是……可是,如果您不肯帮忙的话,我们全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啊?”博雅顿感问题严重,“到底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那个人抬起头来,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年龄看上去在四十左右。五官还算端正,看得出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身上穿着平民的衣服,虽然没有什么补丁,却也很是陈旧了。
“事情是这样的……”也许是博雅关心的态度安抚了那个人,他略微平静下来,开始了他的叙述。
此人名唤岩作,因为在城边开着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偶尔也被前来赊账的人尊称为老板。不过铺子的生意实在不景气,所赚的钱也就只够让一家人不至于饿死。日子虽然清苦,岩作自己倒是老实勤快的人,每天天不亮就开铺子,一直开到月亮上来。
事情发生在某一天的午夜。那时岩作一家人已经关了店门睡下了。
“嗒,嗒。”传来轻柔的敲门声。
“谁呀?”岩作翻身坐起。
一个文雅的女人声音响起:“打扰了。请问府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吗?”
这么晚了还有女人过来买东西,送上门来的生意怎能不做?于是岩作披了衣服去开门。
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似乎是一个身穿紫色绸衫的女人,长发低垂,遮住了整个脸面。
“您好,请问您要什么?”
女人的声音纤细温柔:“是啊,那东西在府上吗?”
岩作愣了一下:“什么东西?”
女人向他伸出一只手,做出索求的姿势,同时用叹息似的声音念道:“常恐秋风寒沁骨,君心原不似侬心。”
那只手的颜色在月光下是异乎寻常的死白色,仿佛只用没有生命的石头雕刻出来的。岩作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就在那一刻他注意到,那女人……
那女人在月亮下看不见影子!
“嘭!”
他用尽全身力气地关上了房门,然后钻进床底瑟瑟发抖,直到天明。
“哦?”博雅听到这里皱起了眉毛,“没有影子……难道是鬼魂?”
“是……”岩作战战兢兢道答。
当夜那女人没有再来。岩作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做了噩梦或者看花了眼。可是第二天午夜,敲门声再度响起,还是上次那个女人,说的还是同样的 话,[奇*书*网-整*理*提*供]这一次岩作没有开门也没再答话。一连五天,女人的敲门声总是在午夜响起,一直到黎明才肯离去,弄得岩作一到夜晚就惊恐 万状,不能合眼。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起曾经听见京中人传颂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神通广大,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慌慌张张地前来求助。
“原来是这样……”博雅心里有点恼火:晴明这家伙为什么还不回来?可是既然有事发生,坐视不理就不是武士的性格了。作为晴明的朋友,帮助他分担一点事情也是义不容辞的吧?想到这里,他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刀:“好,今天晚上,我就到你的铺子里去看看。”
******************
是夜,博雅依约来到了岩作的家中,全副戎装,自然也带上了从不离身的叶二——他的笛子。尽管答应下来的时候没有犹豫,此时此刻,当他盘膝坐在岩作家 里,静候那个女人到来的当口,心中也感觉到了一阵惧怕。毕竟对方的身份很可能是鬼怪一类,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太过轻率而不自量力?不过,能有 个机会代替晴明的工作,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吧。
正在博雅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房中没有点灯,因此反而比外面更加黑暗。秋风一阵阵地从板垣缝隙中透了进来,带着令人瑟缩的寒意,偶尔也夹 带着树叶枯枝,敲打着门扉。而除了风的呼啸,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这沉默反而令人更加不安,在没有边际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不知从哪里来的窥视的眼 睛。
突然,门上传来嗒的一声轻响,好像是有人在敲门,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显得分外刺耳。
“谁?”博雅几乎是本能地,锵地抽出了自己的武士刀。
门外一阵静默。过了片刻,又是“嗒,嗒”两声,这回听清楚了,的确有人在敲门。
真的……来了?博雅的脑袋“嗡”地一声,冷汗从背上滚了下来,双腿似乎也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了。突然听到旁边传来“格格格”的怪声,仔细一看,却是缩在屋角的岩作,已经不由自主地抖作了一团,方才那怪声想必就是他牙齿打战的声音吧。
这景象反倒给了博雅一个提醒:怎能这样!他在心里为自己鼓着劲儿:如果源博雅也像一个手无寸铁的杂货铺商人一样只知道发抖的话,又怎么配做一个武士? 无论是否鬼怪,一定要和他正面交手,决不能让人看着自己笑话,何况自己此次是代替晴明前来!想到此处,博雅突然非常渴望晴明就在身边。这家伙……有他在的 时候,好像连与鬼物会面都变得轻松多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有晴明在,也可以笑着面对吧?
博雅咬了咬牙,将手中的长刀攥得更紧,然后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缓缓地走到门边,从门缝中看出去——果然有一个颀长的影子站在门口,夜色中看不清轮廓,但确凿无疑地,那是一个人。
好吧。
来吧!
他左手猛地拉开了门,随后身体就像装了弹簧一般的扑了出去,右手长刀扬起,向那个人影斩去。
“喂,博雅。”千钧一发之际,那人扬起脸,叫了一声。
当啷一声大响,武士刀落在了地上,博雅保持了那个扑出去的姿势足足半刻钟,然后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发出不像自己的声音:“晴……晴明??”
“是啊。是我。”无法忍住笑意的声音回答道。这熟悉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听错。
“你……你!”博雅在怪叫了这么一句之后突然觉得双腿开始酸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额头、脊背早已全是汗水,刚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这时候就像日光下的初雪一般,融成了一摊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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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渐渐露出了曙色,地面上,屋瓦上,都结着淡淡的白霜。晨风吹来带着寒意,让人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裳。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一个是武士打扮的 源博雅,另一个穿着白色的狩衣,白皙的皮肤,双唇红润而满含笑意,态度闲适安然,看上去比前者还要年轻,正是平安朝大名鼎鼎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此刻,后者正瞅着前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而前者相反,拉长着脸,一语不发,仿佛在赌气,故意不去望自己的朋友。
“呐……博雅,”晴明开了口,“听见秋虫的声音了吗?”
果然,草丛中隐隐约约传来金铃子一类昆虫的鸣叫,声音脆亮婉转,仿佛带着特殊的旋律,令这秋天的早晨显出与众不同的韵致,让人眷恋,也让人觉得有一些凄凉。
博雅的脸上露出了注意聍听的陶醉神色。这是一个专注于音乐的人对声音所特有的敏感。晴明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接着道:“大约是知道过了这个季节便要死去,所以才这么尽情地鸣叫吧。秋虫的生命,也很短暂啊。”
“是啊……”博雅不知不觉便深有同感地应了一句,突然惊觉,懊恼之下便住了口。而晴明此刻,已经以扇掩面,无声地笑了起来。
“喂!我就那么可笑吗?”博雅索性不走了,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身边的一块大石上。
“对不起。”晴明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不过,这么长的路,如果什么话都不说,也会觉得无聊吧。”
博雅张了张嘴,却想不出应答的话来。尽管刚刚的确暗地里立下了“不和晴明说话”的赌咒,可对方对自己的了解实在太深了,看来以自己简单的个性,即使想要闹点小别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此刻晴明也在他的对面坐下,眺望着东方天边那一抹彤红的朝霞。白色的衣襟与面颊也染上了一层鲜艳的色彩。想是一夜奔波的缘故,他的神色有一点疲倦,表情却还是相当愉快的。
“也就是说,早上我去你那里的时候,你已经到家啰?”
“嗯。”
“那么岩作向我求助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嗯。”
“我答应他处理这事的时候,你就听到了?”
“嗯,的确,都听到了。”
“那……那你为什么……”
“啊,这个么,”晴明略微挑起眉毛,这让那张脸看上去更有了一种促狭的意味。“因为知道博雅是个好人,一定不会让岩作失望,所以就放心地由你来应对了。”
“可是……”博雅再次张口结舌。
“好吧,我道歉。”晴明一本正经地说道,“让博雅受了惊吓,我很抱歉。作为补偿,请随我回到舍下,一起喝一杯吧。”
“可是,那个敲门的女人的事情……”
“哦,那个啊,不用担心,很快就会解决的。”
******************
庭院中秋景正浓,数枝野菊随意散乱地开着,发出淡淡的清香。经霜后的树叶从碧绿到浅黄到深红,映着蔚蓝如洗的晴空,色彩富丽而清朗。两人就这样在廊下坐着,一边喝酒,一边抬眼看着天空,仿佛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晴明……”
“嗯?”
“喜欢秋天吗?”
“还不错吧……”
“我也是,喜欢秋天的景色。可是,一想到很快就要变成冬天,那些美丽的花都要死去,又会觉得非常舍不得。这样看来,还是春天好啊。”
“呵呵,博雅,你真是个好人啊。”
“嗯?”博雅从酒杯的上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晴明。
“为那些花担忧,不是吗?”
“啊,因为亲眼看到了它们的美丽,所以心里总希望它们能长久地存在下去。毁灭这样的美丽难道不是残忍的事情吗?”
“明白。”晴明啜了一口杯中酒,微微眯起了细长的眼,“不过,有的时候残忍和仁慈意义是相同的。”
博雅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又在说我不懂的话。”他嘀咕了一句。
“其实很简单,如果永远都是气候宜人的春天,任由花草生长,那么过不了多久,这世上就会长满了植物,连阳光和雨水都会被抢光的吧。那样对花草而言,反而是痛苦。所以必须要有秋天,消除过多的生机。”
“唔……有点明白了……”
“假如把春天看做是上天的咒语,那么秋天就是解咒的方法,这样才符合自然的平衡。因此无所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看起来是在制止与消灭,实际上却是在执行温柔与仁慈的法则。真正的咒术便是如此。”
“唔……好像又不明白了……奇怪,为什么你一说到咒的问题,我就会觉得如此复杂?”
晴明笑了笑,对于秋天来说略嫌明朗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宽大的白色狩衣也变成了淡淡的金色。这时候,岩作已经来到了廊下。
“晴明大人……”可怜的杂货店老板看了看博雅,又看了看晴明,已经完全被弄糊涂,不知道谁是真正的阴阳师了。
“带来了吗?”晴明直截了当地说。
“是,小人已经把它带来了。”岩作如释重负般地把一个布包交给了晴明。晴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质地上好,微微发着绿色光芒的勾玉。
“七天以前,有个落魄的武士来到我的店里,要用这块玉换酒。小人本不敢收来历不明的东西,况且这一类的东西到底值不值钱小人也不清楚。不过那武士的态度十分蛮横,说什么信不过他是侮辱他的尊严之类的话,小人只好同他交换了。”
“那么,女鬼也是从那天之后开始出现的?”
“正是。小人本来没有想到这件事,直到您问起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的时候,才……”
“唔。”晴明凝视着手中的勾玉,“请回吧,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那么,那女鬼……”岩作忐忑不安地问道。
“不会再来了。”晴明十分明确地说。岩作如释重负,行礼之后退出了门。
“这是怎么回事?”博雅困惑地问道,“那女鬼是为了这块玉而来的吗?”
“可能是。”
“你也没有确切的答案?那为什么给了岩作这样肯定的回答?”
“呵呵,我只是猜测。不过,无论猜测是否正确,只要岩作自己能够确信鬼魂不再出现,那么它就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这也是咒?”
“可以说是。实际上岩作在收到这块勾玉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那是来历不明的东西’这样的念头,这念头就是咒。所以鬼魂才会借着咒现形。如今他已经确信自己摆脱了,这个咒就可以化解了。”
“你是说疑心生暗鬼?”
“嗯……大致如此。”晴明站起身来,走到院中,秋风吹得他的衣服微微摇摆。
“你要去哪里?”博雅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扬声问道。
“找到这块勾玉的真正主人。”
“那么,一起去吧?”
“唔。”
“走。”
“走。”
******************
牛车缓缓地在路上行走,最终停在了一座豪华的府第之前,正是当今最有势力的大臣藤原兼家的住所。不理会博雅那惊异的眼神,晴明走了过去,向阍者提出了晋见大人的请求。
藤原大人今天的心情似乎相当好,手上摇晃着一柄折扇,一张看上去有点苍老的扁圆脸按照当时上层贵族的习气涂着厚厚的白粉,满面春风地招呼着两人。
“哈哈,来得真是凑巧啊,晴明。我刚想让人去请你来,帮忙推算一下去贺茂川祈福的仪式何时举行为佳呢。”
“噢,那件事倒不忙着安排。”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今天来,却有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藤原兼家颇感兴趣地向着来客的方向伸长了脖颈。
“对。请问,大人手上的扇子从何而来?”
“这个?”藤原兼家看了看自己手中,“是纪兵卫赠送的礼物。”
“冒昧地说,能让我仔细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
扇子被交到了晴明的手中。这是一把质地相当优良的纸扇,被染成了上深下浅的绿色,用浓淡相间的墨色画着几枝疏竹,看上去错落有致。另一边则题着两句汉诗:寒夜孤舟听细雨,断肠声里过潇湘。此扇并非纸屋纸或者高丽纸所造,一看就是唐国舶来的物品,并且已经有了不少年代。
“是一件很稀有的古董呢。”晴明轻声地说道。
“是啊是啊,”看见有人赏识自己的收藏,藤原兼家脸上显出非常愉快的神色,“唐国的东西,曾经是已故桐壶院上皇赐给某亲王的赛诗利物,后来就不知去向 了。纪兵卫知道我有鉴赏古扇的爱好,就把它赠送给了我。不过,说来也是个没福气的人啊,刚向天皇陛下请准,把国守的空缺交给他,他却病倒了,据说已经药石 无效了。”
“哦……”晴明漫不经心地听着。“大概就是因为这把扇子的缘故吧。这扇子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啊?”藤原兼家倏地睁大了一双小眼睛,身体也向后仰去,尽量离那扇子远远的。
“你……你是说……”他用手指着那扇子,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
“没错。”晴明说道。随后伸出白皙瘦长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念着咒语。博雅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刀柄上,而藤原兼家此刻已经缩到了屋子一角。
晴明的手指移到了扇子上,低喝一声:“现形!”刹那间,扇面上隐隐显出一缕血光,血光慢慢扩大,洇满了整把纸扇,同时还传出似有似无的女人的叹息。
“啊!”藤原兼家再也不能强作镇定,大叫了起来,身体簌簌发抖。博雅也觉得头皮发麻,不过大概是因为晴明在的缘故,并不觉得异乎寻常地恐惧。
啪的一声,晴明快速地合上了扇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桔梗印,贴在扇骨之上,然后从容地向藤原兼家俯首,道:“您可曾看见了?”
“看见了,看见了!”藤原兼家不由自主地点头,声音还在发抖。
“唔,这把扇子里有一个相当执著的鬼魂,我必须带回去,用法力为它作净化。不过,在净化没有完成之前,您带着它可是很危险的。”
“啊……不不不,随你如何处置好了,请一定把它带走,我可不要冤魂缠上我。该死的纪兵卫,竟然拿一把附有怨灵的扇子来害我!我一定要……”藤原兼家余悸未消,咬牙切齿地发着狠,涂着白粉的脸孔看上去让人不寒而栗。
“好吧,请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冤魂再来打扰阁下。”晴明向博雅使了个眼色,两人取了那把扇子,告辞出门。
******************
就这样,两人又回到了晴明家的小庭院中。
“唔……”晴明舒舒服服地在廊下坐下来。“真伤脑筋啊,一回来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本来想好好休息几天的。”他似笑非笑的眼光转向博雅,“这回,可是你给我招惹来的啊。”
“什么?”博雅不服气地道,“岩作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可是接下事情的是你啊。”晴明微笑着,看上去心情倒不坏。
“呃……可如果晴明在,也不会不理吧?”
“那可难说。”晴明半闭着眼睛,一副悠闲的神态,“那些事情和我无关,不是吗?”
“好像是这样……”博雅认真地想了想,老实地承认。“不过我知道,无论你怎么说,这样的事情你还是会帮忙的。”
“为什么?”晴明睁开了眼。
“因为……”博雅一时语塞,“因为你是晴明啊。”
“哈哈。”
晴明大笑起来,随手将扇子递给博雅:“呐,这个就送给你,作为你帮了这次忙的礼物吧。”
“啊?”博雅忙不迭地缩手,“你,你不是说这扇子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那个啊,”晴明细长的双眼闪过一丝狡狯的光,嘴角的笑容令那张脸看上去有点像狐狸,“那个是障眼法。这把扇子上,原本什么也没有啊。”
“什么?!”博雅呼的一下坐直了身体,“可我明明看到……”
“嗯。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就好比对在场的人施了咒,你们所看见的就成了那个样子。”
“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做?看起来好像是在诓骗藤原大人的宝物……”
晴明嘴角上挑,不怀好意地低低笑了起来:“也可以那样说吧。”
“晴明!”
不理会武士的抗议,晴明悠然地道:“你现在仔细地看看这把扇子,有没有缺了什么东西?”
博雅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把它打开,认真地读着上头的诗句。
“不是说那个。”晴明示意他把扇子交到自己手中,然后从怀中摸出那块从岩作手中拿到的勾玉。这下博雅看清了,扇子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环,用绿色丝线缠绕着,那丝线的质地与勾玉上的丝线一模一样——勾玉正是这扇子的扇坠。
“看见了吗?”晴明把勾玉挂在扇子上,让它们合二为一。
“啊!原来如此!”博雅大为惊异。“可是你是如何知道它原来是扇坠呢?”
“记得岩作说过那女子在他的门口吟诗的事情吗?‘常恐秋风寒沁骨,君心原不似侬心。’有什么东西是秋风一来就不再受到宠爱的呢?夏天里时刻不离手的东西到了天冷的时候就会常常被忘却,不是吗?”
“是这样啊……”博雅思索着,“可是,那女子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晴明笑了笑,合上了扇子,站起身来说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让她自己来告诉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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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晴明将手指按在唇上,轻轻地念动咒语,四周的一切在这似有似无的声音中变得缥缈起来。源博雅坐在一边,按照晴明事先的吩咐闭上了嘴,牢牢记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手中的武士刀照例是紧紧攥着的。
就在此时,院中的月桂树下升起了一缕薄雾,薄雾不断上升,逐渐凝聚成有实质的东西,借着晦暗的月色可以看见,那正是一个女人,穿着紫色绸衫的女人。博雅屏住了呼吸,而晴明,在此刻开了口。
“您好。”晴明的声音温柔和悦,有一种令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那紫裳女子迟疑着,尽管看不清她的面貌,却依然给人一种惨淡羞涩的感觉。
“请问,府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吗?”与岩作家中一模一样的问话。
“是这个?”晴明拿起了那把扇子,扇坠上的勾玉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碧光。
“啊,真的在您这里,太好了。”紫裳女子接过扇子,突然开始掩面抽泣起来。
晴明不说话,静静地等候她平静下来。抽泣声终于停止了,女子悲切的声音再度响起:“该怎样谢谢您呢?长久以来,因为这把扇子的执念一直飘荡着,没有办法离开这阴暗的冥府。”
“不必客气,还是请您告诉我这把扇子的来历吧。”晴明的语气一如既往,低沉温雅。博雅不得不承认,尽管没有听说过晴明有什么秘密的情人,或者主动追求 过哪位小姐,但晴明对付女人的办法确实比自己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他愿意,总可以让女人觉得安心。相反,自己则是那种只要一看见女人的眼泪就会手足 无措的人。
“这把扇子是死去的母亲大人留给我的,”女子缓缓地说道,“她曾是亲王府上的侍女,因为被亲王宠爱着,所以得到了那把扇子作为恋情的信物。后来亲王去世,母亲被遣回家中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生下我之后不久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了这柄扇子当做她的遗念。
“我独自一人住在姨母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直到十五岁那年,纪兵卫向我求爱并得到了我的心。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时间,尽管其间也有他在别处逢 场作戏的传闻,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爱,因为我是那样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男人。”月光下,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凄切。晴明侧耳聆听,不发一 语。
“后来,他要到京城谋取前途,向我辞行,临走时立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他走后我度日如年,但有他的誓言陪伴,仍然坚信着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身边。
“果然在一年之后,他来找我了,说是要接我去我们自己的家,我当时高兴极了。他叮嘱我,带好随身的东西,特别是那把扇子。我从来没有违拗过他的话,他说什么,我全都照做。
“当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路上我问他在京城里的情况,他不是支支吾吾就是避而不谈,可是那时的我正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妥。
“后来他跟我要扇子,我打开随身的行囊,取了出来。我说,什么都可以给他,连我这个人都是他的;只是这把扇子我必须留着,因为是父母的遗念,母亲临终前吩咐,要我永远保留它。
“他听完之后默不作声,突然拔出刀来,刺向我的胸前。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在月亮下青白得像鬼怪一样。
“我倒了下去,他却也流出了眼泪,对我说对不起。他要向藤原兼家大人求取国守的职位,而这把扇子正是藤原大人在某次朝会上无意中提起的欲得之物。除此 之外,他已向左大臣家的三女公子求亲,对方也属意于他,所以不能留着我这个累赘。尽管我是亲王的血统,不过亲王早已故世,而我只是不被承认身份的卑贱侍女 所生,绝不可能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帮助。
“他从垂死的我的手上夺走了扇子,由于我的挣扎,扇坠被我拉了下来。随后,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任由我在地上痛苦地死去。后来,扇坠又被某个过路的武士 抢走,灵魂在空中飘荡着的我因为心中不能放弃的执念到处追寻扇子的下落,直到今日在这里与它重逢。”女子终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跪在地上,呜咽出声,一 头秀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全身。
从廊下传来啪的一声脆响,随即惊慌地唔了一声。晴明露出一丝微笑,出声招呼道:“博雅,出来吧。”随后就看见武士的身形从廊下的暗影里狼狈地显现了出来。
“对不起……”博雅讷讷地道,“因为心里觉得很气愤,所以不小心捏破了酒杯,发出声音了……”
“没关系。”熟知这武士的秉性,尽管实在不是一个驱魔的好助手,常常干出破坏结界的事情,但这样的憨直毕竟是甚为可爱的吧。
紫裳女子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两人。
“这位博雅大人,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好人。”晴明彬彬有礼地作着介绍,好像对方是一位活着的千金小姐,而不是死去的冤魂。
“是吗……”女子低声说道。
“在下源博雅,”博雅向前跨了一步,微褐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说道:“如果小姐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管说出来,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那么,就请您帮我保存这柄扇子吧,答应我,永远不要抛弃它。”女子说着,将扇子交给博雅,“这是母亲最爱的东西,不能让它落到那些龌龊之人的手中。只要它有了一个可靠的去处,我也就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紫色的身影渐渐化成薄雾,冉冉而没。恢复了寂静的庭院里只留下月桂的一缕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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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怔怔地看着廊外灰色的天空。风吹在人身上,已经有了让人禁不住要瑟缩的寒意。院中的花草大部分也枯死了。
“听说了吗?”
“嗯?”
晴明将身体靠在廊柱上,半闭着眼,随意地应着。
“纪兵卫……那个人死去了。”
“哦。”
“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突然接到了藤原大人撤销国守任命的消息,于是一病不起了。据说死前神志已经不清,一直在喊着女鬼女鬼什么的,还连连说着饶恕自己这一类的话,死状相当凄惨。”
“唔。”
“晴明……”武士欲言又止。
“什么?”
“尽管那人很可恶,不过,见死不救的事情,想想还是觉得不应该啊。”
“哈哈。”晴明坐直身体,微笑的眼睛注视着眼前搔着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想法的武士。
“呃……是这样,”博雅不知所措地说,“一开始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里觉得非常痛快,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不过,后来越想越不安,无论如何,要是当初我们能多多劝导她,也许她会放弃复仇的念头。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呢。”
“呵呵,博雅,你真是……”
“一个好人,对吧?”博雅接口替晴明说出了下半句话,一脸懊恼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你这么说,我就觉得我好像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晴明以扇掩口,哈哈大笑起来。
“你没说错,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是博雅。正因为博雅是喜爱春天的人,才不忍心看着生命消失,即使是那生命中带着邪恶的部分。所以,博雅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啊。”
听到朋友这么直接的称赞,博雅褐色的脸膛红了起来,“那么,晴明是怎样想的?”
“唔……你真以为纪兵卫是死于鬼魂索命?”
“难道不是?”博雅吃惊地瞪大了眼。
“不是。”晴明明确地说道,将身体重新靠在廊柱上,眼睛转向廊外的天空,“那姑娘并不是会索命的厉鬼。和博雅一样,她也是个温柔的好人。即使自己死在昔日倾心爱慕的人手上,也仍然记得对方杀死自己之后流下的眼泪。”
“可是,不是听说纪兵卫临死的时候嚷嚷着有女鬼吗?”
“真正的厉鬼来自人心,来自纪兵卫那颗因为作了恶而时刻恐惧着的心。”晴明揭开了最后的谜底,“正是这样的心把他自己带进了地狱。”
“哦……”
“那把扇子……还带着吗?”
“嗯。”博雅从怀中取出了扇子,“答应了她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的。”
“呵呵。那么,吹奏一曲吧,也许她能听得到。”
叶二的声音在空中回响着,有点悲伤,更多的却是温暖的抚慰。有什么东西扑入了回廊之中,冰冷地洒落在两人的脸上。
“下雪了。”晴明低声道。
果然,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如同飞絮一般,自空中冉冉飘落。这是那年的第一场雪,从此刻起,这个秋天已经结束了。
(完结)
(注:关于源博雅的身份,应是殿上人,而非武士。此处仍按照习惯的翻译称其为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