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一个星期后,清晨五点,步云花园6栋602室里。燕长锋、赵利蕊和苏阳三人站在客厅中,脸色略微发白。
燕长锋手里举着一支手电筒,微弱的光芒在昏暗、浑浊的屋里飘忽不定,像一个拼命挣扎的溺水者,随时都可能被黑暗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中。三人的目光随之漂移,发现屋子里的情景与各自记忆中的602并无什么差别。如果不是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恶臭味以及依稀浮现的血腥味,真让人难于意识到,这是世界上最为危险的地方之一。
越是平常的环境,其所潜藏的危机往往越强。赵利蕊知道,燕长锋知道,苏阳更是深有体会。
赵利蕊下意识地握住苏阳的手,发觉他的手跟自己一样冰冷。
苏阳用力地将心中的一口浊气吐了出来,“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燕长锋苦笑着,“我只担心回头我们要是闹出什么大动静,把周围邻居吵醒,岂不是要将他们吓得半死?”
燕长锋本想于午夜时分进入602,一来那个时间人们都在沉睡中,不易吵醒,即便他们听到602里的异响,也可以归结于鬼魅的夜间行动,待太阳升起之时,所有的恐惧便会烟消云散;二来若真的存在鬼魂的话,午夜时分是最易见到他们,并与他们交流的时刻。
但燕长锋的建议却遭到了苏阳的强烈抗议。在602经历过数次惊魂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在午夜时分进去。因为随着黑暗的加浓,他担心自己会越来越深地陷入恐怖的泥沼中,无法动弹,难于脱身。而清晨虽然为黑暗最为浓重的时刻,可很快天就亮了,阳光下没有鬼,这样即便遭遇到惊魂,也可以及时抽身而退。
赵利蕊的想法与苏阳并无二致。燕长锋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二人的意见——不过平心而论,他也不愿意在午夜时分踏入602这片禁区,那对心脏的挑战性实在太大了。
饶是存有心理准备,自三人踏进602的第一刻起,心就如脱缰的野马,剧烈地跳动起来,呼吸却如负重的老牛,变得艰难。
三人中,赵利蕊的胆子最小,却又最为敏感。她强烈地感受到屋子里潜藏的不知名危险,不由惴惴地说:“我总觉得屋子里有点不对劲。”
恐惧如同浪涛,从赵利蕊身上一波一波地传到燕长锋和苏阳的心中,将心拍得生疼。苏阳颤抖着声音问道:“怎么个不对劲?”
赵利蕊胆怯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不清楚,总觉得有一双,不对,是一堆的眼睛在盯着我们,极不舒服。”说到最后,她越发地心惊,不由地缩起了脖子,手臂上密密麻麻地爬上了鸡皮疙瘩。
苏阳、燕长锋想起朱素在屋子中被肢解且烤过的肢体,以及在新婚之夜离奇砍头的赵利旭夫妇,心都像被蜜蜂蛰了一下,痛感弥散开。
究竟是燕长锋经历过的死亡场面为多,最为镇定。他很快就摄住心神,说:“我检查一遍屋子吧。”
苏阳说:“我跟你一起。”
赵利蕊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扔在客厅里,只好壮着胆子说:“我也去。”
苏阳瞥见赵利蕊脸上的恐惧之情,心情像断了线的风筝,急剧地坠落。他想起第一次在602里见到赵利蕊的情景。那时她半夜孤身而来,但脸上的恐惧却远没有今日里这么强烈。
他猜想自己的脸色不会比赵利蕊好多少。但既来之,则安之。他强打起精神,牵着赵利蕊的手,与燕长锋一起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扫瞄过厨房里三个白骨森森的骷髅,卫生间里崩掉一角的人头骨,以及空荡荡的杂物间,最后脚步停留在主卧室门口。
燕长锋想起上次在主卧室床上见过的模糊人影,心忍不住地收紧起来,却不能有任何的表现。因为他是三人中立场最为坚定的,若是他有任何恐惧的表现,那么苏阳、赵利蕊的心理防御线肯定马上崩溃,说不定会立马拉开房门,夺命狂奔!
燕长锋将浸满汗水的手掌落在了锈迹斑斑的把手上,用力地一拧。门并没有如预料中的那样应声推开,反倒是把手断了!
燕长锋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把手,意识好像也被拧断了一般,只有寒意在心头乱窜:难道屋里真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在抗拒着他们的进入?
苏阳和赵利蕊心神大乱,一时间都不知作何反应,只是傻楞地站立着,仿佛大脑的思维功能一下子被人抽取一空。
一阵剧痛让燕长锋清醒了过来。他低头一看,原来是紧张之下,无意识地加大握着把手的力量,把手锋利的边缘嵌入了掌心肉中,有鲜血渗了出来。
血腥味强烈地刺激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也似乎搅动着屋里的死魂灵。令人不安的气息扩散开来,挤压着每一个人的胸腔,“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震荡着人的耳膜。
为摆脱不安的情绪,燕长锋咬了咬牙,将沾染着鲜血的把手扔了出去,“奶奶的,老子就不信邪,今天这里面是龙潭是虎穴都要闯一闯。”
说完,他朝后退了两步,示意苏阳和赵利蕊跟着退后,然后猛然发力,孔武有力的肩膀撞在了卧室的门上。只听得“咔嚓”一声,门被撞开了。
燕长锋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一支警用手电筒,打开,雪白的光线顿时将整个屋子的黑暗撕裂开。苏阳和赵利蕊跟着进来。三人注视着灰暗破败的卧室,眼中闪过惊异。
如果不是以前观看过卧室的情景,否则谁都无法相信这竟然只是空置了四五年的屋子,而只会将它视为暴露在荒野中,接受风吹雨打数十年的一堆腐朽堆积物。卧室里,所有的木家具都蒙着纵横交错的蜘蛛丝,风化得似乎轻轻吹一口气,就会灰飞烟灭;最为奇怪的是地面,竟然长着厚厚的一层青苔,其潮湿的状态与客厅、厨房等地仿佛就是处于两个世界;床上也布满了霉点,一片的青绿色,就像是长了无数绿色的肿瘤,看得人极其不舒服。
燕长锋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实在无法将其与一个多月前进来时所见到的情景联系起来,更难于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怪异力量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整个房间里所有物件的生命力全都抽取走。这种情景就好像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中年人,忽然一夜之间,白发苍苍,牙齿脱光,变成了七八十岁的濒死老人。
苏阳想起两年前在屋子里第一次见到赵利蕊的情景,那时,虽然惊惶、恐慌,但却夹杂着些许的甜蜜,灰暗之中亦带有点鲜艳的色彩;而如今,却只有一室满满当当的死亡气息,如同一张巨大的帷幕将人裹住,令人艰于呼吸,无法动弹,只有整个胸膛几乎要爆炸开来。
赵利蕊则想到哥哥与嫂子在此间暴毙的惨剧,对照起眼前的荒凉、残破景象,念及人死如灯灭,两个鲜活的面孔,多少甜蜜的童年记事,如今全都化作时间荒野中的一掊黄土,几根枯草,心头不由地又涩又苦,只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无奈嗓眼里就像堵住了棉花,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苏阳喃喃说道:“好奇怪,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他刚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便觉得有无数的灰尘蜂拥着扑入嘴中,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咳嗽所发出的气流搅动起更多的尘埃,争先恐后地飞来堵住苏阳的鼻子里、肺中,让他几乎憋过气去。
苏阳心头大骇,赶忙一手捂住口鼻,一手用力捶胸,跌跌撞撞地跑出卧室,直扑向客厅的窗户边,一把扯下窗帘,打开窗户,把头伸了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这才觉得稍微缓过气来。
赵利蕊心头牵挂着苏阳,连忙跟了出来,站在他身后,温柔地为他捶背,边捶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呢,没事吧?”
苏阳好不容易感觉将口腔、肺中的尘埃吐出了大半,勉强开口说道:“没什么,只是被灰尘呛住了。”他转过头去,发现燕长锋并未跟着出来,心头莫名地一慌,问赵利蕊:“燕警官呢?”
赵利蕊被苏阳怪异的脸色吓得一阵紧张,手指着卧室,结结巴巴地说:“他……他还在里边啊。”
苏阳不顾一切地冲回进了卧室,却见燕长锋呆立在床沿前,目光呆滞,仿佛被勾去了魂魄一样,机械地挪动着脚步,每走一步,便在青苔上踩出一个小坑,有绿色的汁液渗了出来,落入人的眼中,就像是绿色的血液自燕长锋的脚底流了出来,漫溢在地面上,令人触目惊心。
苏阳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与力气,冲上前去,二话不说,揪住燕长锋就往外拖,到了门口时,腾出一只手来,用力将残破的房门带上。房门“砰”地一声巨声,震得整个房屋都为之一颤,其卷起的气流四散开,吹动屋里的粉尘飘飘洒洒地满室飞舞,有一部分飞入苏阳的口鼻中,呛得他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与苏阳咳嗽声同时响起的,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像是一个死人扒着棺材缝,不甘心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惊得站在客厅中央的赵利蕊五脏六腑都扭曲起来,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燕长锋被苏阳一抓一扯,顿时回过魂来,刚好清晰地听到了叹息声,心不由地一凉,忍不住出声喝问道:“谁在叹息?”
苏阳仿佛被一双手卡住了脖子,硬生生地将所有的咳嗽感咽进肚子,惊恐地问道:“什么叹息?”及至看到赵利蕊如土色一样的脸色,和燕长锋眼中的茫然、焦急与张皇,顿时整个人像被扔进了北极的海水中,每一根骨头都被冰冷所刺穿,痛的感觉迸裂开来。他下意识地拉过赵利蕊,将自己挡在她的身前,好像要为她挡住一切的危险。
赵利蕊的身体像秋风中的寒蝉一样地颤抖着。
燕长锋终于想到了叹息声的来源。他走到门后,伸手一探,将一个木鱼一样的东西拿了下来。
苏阳目不转睛地盯着燕长锋手中的玩意儿,只见它漆成白色,比木鱼稍小,而且上面钻了几个不规则的小孔,像是婴儿的头颅骨,惊疑地问道:“这是什么?”
燕长锋苦笑着说:“就是刚才那叹息的来源。”
苏阳难于置信地睁大了眼,“它?叹息?”
燕长锋挥舞了一下手臂,有气流灌进“木鱼”中,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
苏阳看着燕长锋的举动,绷紧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下来,“原来是这样。它是做什么用的呢?”
燕长锋凝视着它,若有所思,“我觉得它是在提醒人们离开602时要关上门窗。”
苏阳只觉得“木鱼”发出的叹息声很是熟悉,无奈心头一片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只好转问燕长锋,“你刚才在卧室里是怎么了呢?”
燕长锋回想着刚才的一幕,额头上的汗液又出来了,“我看到床上有一个人影,躺着,还翘着个二郎腿,朝我招手,然后我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苏阳心头大震,“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人影呢?我只看见你像个被提了线的木偶一样,朝床走去。”他回头问赵利蕊,“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赵利蕊摇了摇头,说:“我也没有看见人影,不过床上的尘土形状倒像是有一个人躺在上面后压出的轮廓。”
苏阳说:“那应该是两年前我在上面躺过留下的痕迹,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次。”话一出口,他的心开始往下沉:难道屋里有一股力量,能够将人留下的气息和痕迹凝聚,并加以重放?但为何自己不记得当日里躺在床上有翘二郎腿、招手的动作呢?
燕长锋看出了苏阳的不安,解释道:“也许是我的幻觉吧。不过这个地方真的有几份怪异,人在里边,总有一些异样的想法自大脑深处冒出来。”他叹息了一声,说:“忘了带一个磁场测量仪,好好测一测这里面的磁场,也许真的可以发现点东西。”
苏阳猛然想到之前在朱宅被反锁在屋内的遭遇,心里顿时一惊,连忙冲到门口,慌乱地试了一下门锁。果然又是打不开!
冷汗自苏阳的额角汩汩而出。
燕长锋见状,心中也吃了一惊,走了过去,拧了拧门锁,门一下子打开了。
“这怎么回事?”苏阳松了一口气,却心有余悸。
燕长锋淡淡地说:“你拧反了方向。”他想起当年老陈在上领公寓704身亡的情景,心中长叹了一声,“人自我暗示的能力果然是太强了。”
苏阳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可我为什么会拧反方向呢?”
燕长锋看着苏阳脸上的紧张之色,宽慰他说:“放心吧。这里不是青栏镇,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外,即便我们被反锁在屋里,只要大声叫喊,随时都有人过来救我们。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定下心来,不要自己乱了阵脚,吓着自己。”
苏阳不好意思地抹掉脸上的汗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进入到这屋子,心里就憋得慌,定不下神。”
燕长锋点了点头,理解地说:“正常,毕竟大家心理都存在着阴影。”他抬手看了下时间,时针指向五点半,赶紧对赵利蕊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开始吧。”
苏阳毅然地对燕长锋说:“燕警官,我还是那句话,朱素的冤魂是我带出来的,那么就让我来结束它吧。”
燕长锋轻轻地拨开苏阳,说:“但查案破案是我们警察的事,与你无关。”
苏阳仍想争辩道:“我……”
燕长锋打断了他的话头,说:“你就别争了,自从接手朱素一案,我就已将性命置之度外。更何况,我无亲无故的,独身一人,哪怕死了,都是了无牵挂。你就不同了,你和赵小姐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而且赵小姐是我们当中唯一掌握按摩手法的人,如果试验的是你,那么她难免会心乱,到时容易出现差错。”
他见苏阳仍要争辩,叹了口气,说:“而且我还有一个心愿:如果死后真有另外一个世界的话,我希望可以借这次机会见到我的父母。我们分别得太久了,我真的很想念他们……”语至最后,声音已微弱得近乎哽咽。
苏阳看着燕长锋眼中的悲伤,再看了看赵利蕊的眼中满满的关切与焦灼,心中似有无数只蚂蚁在啮咬,既痛又痒,只想大哭一场。但眼前的局势让他只能咬住牙关,将拳头握得骨节发白。
燕长锋见已说服苏阳,略微安心,对赵利蕊说:“好了,你可以开始了。”
赵利蕊见燕长锋心意已定,知道再多劝说也无益,于是默默地从身边携带的小包中取出一瓶碧绿的草汁,,声音虚弱地问:“你想在哪里试呢?”
燕长锋想了想,说:“去卧室吧。”
苏阳只觉得手掌心的汗水一下子又冒了出来。他明白燕长锋的意思:整个屋子中,以卧室最为凶险,同时也是最有可能触摸到朱素死魂灵的地方,所以不成功,便成仁。他想说点什么,却被苦涩堵住了嗓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长锋和赵利蕊一前一后,步履缓慢却又坚定地走向卧室。
卧室的床上蒙着厚厚的一层浮尘,浮尘之中印着一个隐约的人形轮廓。若伏身仔细端详,便会发现,那是一个人翘腿平躺的动作烙痕。看的时间稍长些,视网膜上就会浮现起一个翘腿平躺的男性身影,手搭在翘起的腿上,一荡一荡,似是与人打招呼,又像是在招魂。
赵利蕊慌乱地将眼神移开,害怕再看下去,自己的魂魄都会被床上人招安了去。
燕长锋爬上了床,将身体平放下去。在他躺下的刹那,赵利蕊差点尖叫起来,因为她看到燕长锋的身形刚好嵌入床上微凹的部位中,仿佛是躺在床上人的怀抱中。
还好苏阳及时进来,站在她的身边,给了她一丝勇气。
但她很快就发觉不对,苏阳怎么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呢,包括呼吸声。
她全身的血液几乎为之凝固,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看见苏阳刚好从客厅走了进来,顿时整个人瞬间都僵住了——刚才苏阳站在她身边是她的幻觉,还是屋子里存在着第四个人?
她将目光重新投向躺在床上的燕长锋,呼吸再次为之一滞:透过燕长锋的身形,她分明看见有一张人脸在朝她扮着鬼脸!
赵利蕊强忍住没有叫出声来,但双腿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苏阳在她身边停住,轻柔地握住她的小手,说:“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赵利蕊勉强地抬起头,看着苏阳,确认他不是鬼后,虚弱地说:“我好紧张。”
苏阳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说:“没事的,我们都相信你。”
赵利蕊将头扭向燕长锋,她极力地不去想躲在燕长锋身子底下的模糊人影,却又受到神秘蛊惑般地要自燕长锋的身子底下找到它的影迹,仿佛对方是自己放不下的一个心结似的。但令她大感意外的是,这次她没有看到任何怪异之处。
“难道他主动离开了?”赵利蕊心头一动,“莫非他根本没有恶意?”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安定了下来,神智恢复清醒,之前看见的景象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她忽然发觉,那一个翘腿招手的动作很是熟悉,好像在她以前的生命中重复过多次。
“哥哥!”她在心头一声惊呼——那是少年时代赵利旭最喜欢的一个姿势!每次一回到家,他就喜欢扔掉书包,躺在床上,脑袋枕在被子上,翘起一条腿,一边听收音机或是看书,一边用另外一只手靠在腿上打着节拍。当时赵利蕊还小,总喜欢爬到他身上去,他总是乐呵呵地任她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哪怕将他当作肉垫压在身下,也不会生气或拒绝。不过自从他上了高中,选择了住校后,两人就再没有过这样温馨的一幕,以至于赵利蕊在脑海中渐渐淡忘了他翘腿招手的姿势。
“哥哥……”赵利蕊以手掩住脸,眼泪溢了出来,“你是在鼓励我吗?是不是啊……”
燕长锋和苏阳见状,都大吃一惊,“赵小姐你怎么了呢?”“利蕊你怎么了呢?”
赵利蕊用手将脸上的泪痕全部擦拭去,强挤出了个笑容,说:“我没事。只是想到了我哥,心情有点不好。”
燕长锋和苏阳恍然想到,当年在这张床上暴毙的,并不是朱素,而是赵利旭夫妇。
苏阳关切地问道:“你要不要紧,要不我们改天再来?”
赵利蕊摇了摇头,说:“我真的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我。”这话并不假。想到有哥哥在旁边陪伴着自己,支持着自己,赵利蕊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起来,增多了不少信心,“好了,我们现在开始实验吧。”
燕长锋看着她的表情,悬着的心渐渐回落了下来,点头道:“好的,开始吧。”
赵利蕊对苏阳和燕长锋说:“在用药之前,我先提醒你们一句,人体心脏停止跳动最多只能承受一个小时,超出这个时间的话,大脑就可能因为缺氧缺血而留下后遗症。而为了保险起见,我会在燕警官你的心脏停止跳动十分钟后,指导苏阳帮忙一起按摩。你们两位有没有问题?”
燕长锋神色凝重地问赵利蕊:“十分钟?时间会不会太短,来不及找到朱素呢?”
赵利蕊摇了摇头,说:“其实十分钟都已经很冒险了。对我来说,你的性命远比找到朱素重要得多。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时间,因为对人的意识来说,时间是个相对的概念。就好像某天中午,你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在梦中你发生了好多的事,但等你睁开眼睛时却发现,时间只过去了几秒而已。我国民间传说中的‘黄粱一梦’就是最好的例子。人间不到煮熟一锅黄梁的工夫,梦中却经历了数十年的荣辱兴衰。我相信你在接下来里也会经历同样的时间概念。”
燕长锋点了点头,说:“这样就好。”说完,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赵利蕊深呼吸了下,戴上手套,稳住心性,打开瓶子,再解开燕长锋的衣襟,将草汁倒了几滴于心脏部位,用手轻轻揉搓,让药性渗透入心脏附近的血液中。
苏阳瞪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观察着燕长锋的脸色变化,空气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赵利蕊记下时间,心中忐忑不安。这是她第一次在人体身上做这样的实验,成败究竟如何,心中实在没有个定数,忍不住为燕长锋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药性刚刚发作时,燕长锋觉得心跳减慢,呼吸略微有点困难,但并不难受,随着药性随着血液的循环挥发进入到全身,抵达大脑时,他开始感觉到一种缺氧的窒息感,意识逐渐迷糊,瞳孔发散,脸色由原先的红润变得青紫,再转成惨白。
当药性随着血液的循环终止而不再扩散时,燕长锋的肉体变得如死人一般僵硬,而意识却并未就此停止活动。他的眼前掠过一幕幕往事,就像电影被以上千倍的快进速度播放一样,每一幅画面都一闪而过,但他却可以敏锐地捕捉到画面的内容。他看见襁褓中的自己,躺在妈妈的怀抱里吃食、撒娇、大哭,爸爸站在一旁,幸福地看着他;他跨入了蹒跚学步时期,父亲以一根布带捆在他的腰间,拴住他的重心,微笑地带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接着是少年时代,他和父母一起走在街道上,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的喧闹声,多年以来这一段记忆在他脑海中一直是片空白,但此刻他却清楚地看见,一辆刹车失灵的卡车正像匹脱缰的野马,向他和爸爸、妈妈猛冲了过来,就在卡车即将撞上他们一家人时,爸爸甩起一只手,竭尽全力地将他抛了出去,他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重重地摔落在两米开外的水泥地上,晕了过去,而他的爸爸、妈妈则像两根切割下来的稻秆一样,被卡车疯牛般的身躯轧得粉碎。
燕长锋来不及表达一下震惊及难过的心情,就被闪过的画面拉扯进其他的往事中;他在舅舅的资助下,上了学;学校里,他为拒绝“野孩子”的称呼与比他高出一头的同学拼死打架,将对方打得鼻孔流血不止;高中时代,他拒绝了同桌的示情,为考上警校发奋求学;他在四年大学期间,孜孜立志做一个最优秀的警察;大四那年,他送走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舅舅;警校毕业,他以缜密的思维,敏锐的目光,侦破了一个又一个的重案、凶案……画面在他与苏阳初次相见时的一幕终止了,或者说,他的灵魂不再满足于画面的翻阅,而渴望以自己的双眼来看待这一个新奇的世界。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停留在半空中,好奇地打量着脚下的世界。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站立在屋子中间、满脸紧张的赵利蕊和苏阳,于是很想飘下去告诉他们说,他没事,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愉快、更自由。但等他降临到他们的面前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死亡:他看到了自己像根木头一样躺在床上的冰冷肉体,那是他熟悉的容颜,但却又是陌生的,而苏阳和赵利蕊对“他”的出现一点反应都没有,依然紧张地盯着他的肉体。
燕长锋怔了一下,念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阳两隔?”未及他细想,他突然看到屋顶上裂开了一个巨大口子,有一道白光从裂口当中倾泻下来,将他笼罩。受那白光所吸引,他身不由己地飞升起来。及至进入到白光的中心时,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他吸入进去,周遭全是黑暗,只有那道白光始终在前方牵引着他旋转着前进,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重温人类在子宫中的历程。他不停地打转、前进,黑暗中不计转了多久,但一点害怕都没有,也不觉得有任何眩晕,反倒有一种特别的宁静与愉悦,就像是沐浴在上帝圣洁的光辉中……
终于,他伴随着白光飞出了旋涡,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一个巨大的花园里,栽种着各式的奇花异草,蓊郁青翠,清香扑鼻,沁人心脾。有许多的人或站或坐,或独自一人徘徊,或结伴成群闲谈,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怡然自得的神情。其形其景,都像极陶渊明的经典名著《桃花源记》中所描绘的世外桃源。
难道我到了天堂?燕长锋的心怦怦直跳。就在这时,有三个人笑意盈盈地朝他走来。燕长锋定睛一看,霍然是他的爸爸、妈妈还有舅舅——都是他生前最牵挂、最惦念的人。更令他难于相信自己眼睛的是,爸爸、妈妈、舅舅脸色红润,神采飞扬,看起来都很年轻,不会超过30岁的光景,似乎生命停留在最华美的时光里。现实生活中的爸爸妈妈离世时已近四十,而舅舅更是年过五旬,且被癌症折磨了两年,整个人形销骨立,白发杂生,状极悲惨。但眼前的他,哪里还有半点病痛的模样。他的气色,他的步履,他的神采,看上去都是再健康不过了。
巨大的幸福狠狠地撞击着燕长锋的胸膛,令他心眩神迷,半晌都反应不过来,直到爸爸用力地抱住了他,说:“欢迎你来到这里。”他才清醒了过来。
刹那间,燕长锋像回到了童年,尽情地偎依在父亲的怀抱中,放纵着自己的所有情绪。热泪滚落而下,“爸爸……”
爸爸安抚地拍着他宽阔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哭泣。燕长锋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随即心情就被眼前妈妈和舅舅恬淡、慈爱的笑容给溶解掉了,“妈妈,舅舅……”他张开双手,将他们拉进自己的怀抱中。
如此相互拥抱了大概有一分钟,燕长锋热泪风干,心已平静,无限眷恋地放开妈妈和舅舅,问道:“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呢?一切都还好吗?”
爸爸、妈妈和舅舅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对于燕长锋来说,爸爸、妈妈、舅舅幸福的笑容,就是最好的回答。
爸爸走近一步,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孩子,放弃你过来这里的目的吧。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因有果,该放手时还是要去放手,执着的尽头仍有可能是黑暗。所以好好地活在当下里才是最重要的。”
燕长锋没有心思去细细品味爸爸的话,盘旋在他心头的只有一个念头:留下来,永远地陪伴着他们!他脱口说出自己的心声:“好,我放手,但我不会对你们放手。我要选择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爸爸、妈妈和舅舅犹然保持着恬淡的笑容。爸爸继续开口说道:“孩子,现在还未到我们一家人相聚的时候。你要回去继续走完你未竞的生命历程。等到一切圆满的时候,我们会去接你来到这片乐园,从此以后再永不分离。”
燕长锋的心像坠了铅块一样地沉了下去,忧伤的潮水将他没顶,“不,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这里!”他伸手去抓爸爸,却惊异地看到他们的身形在急剧地在后退中,连同整个天堂景象都在逐渐快速消淡、隐没。
一股巨大的悲恸感几乎撕碎燕长锋的心,他跟随在天堂后面,徒劳地狂奔起来,涌出的泪水很快被掠过的风吹干,但有多的热泪又溢了出来,遮迷了天地,烫伤了心情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朱素!
惨白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冰冷的目光不带半点温情。她像座冰雕一样,矗立在燕长锋前面,冷酷的气息自她身上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砌成一堵无形的墙,止住燕长锋茫然的脚步。
看着朱素,燕长锋陡然有一种从天堂降到地狱的失重感。他想起了自己身负的使命,心头一颤,出声问道:“你果然在?!”
朱素冷漠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燕长锋急急地问:“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还有赵利旭夫妇、众刑警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朱素仍然置若罔闻。
燕长锋一时间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撬开她的嘴。
从朱素的身后忽然转出来一个小孩,大概有四五岁的光景,但令人惊骇不已的是,他的额头上赫然长着四只眼,而且四只眼睛中,全都闪现着恶毒的眼神,似乎对燕长锋、对这个世界都怀着刻骨的仇恨似的。
燕长锋被他怪异的眼神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就像是被人在身上放了无数只的蚂蚁。他强振作起精神,迎着四眼小孩的目光看了过去,一股刺骨的寒意骤然升起:好熟悉的眼神哪,简直与黑猫的眼神一模一样!
难道黑猫的身上附有四眼怪胎的灵魂?燕长锋回想起与黑猫打过几次交道的经历,心一点一点地下沉,接近于冰点,但同时又浮泛起一种想通了的放松感。
是的,如果黑猫身上真的附有四眼怪胎——朱素与朱盛世乱伦所生下的婴孩的灵魂,那么它的一切怪异举止全都得到理解:它继承了朱素对警察的憎恨情绪,并对每一个进入602的人带有敌视的情绪;它将所有与与朱素有牵连的死者的人头搜集起来,用来祭奠朱素;它抗拒任何人试图解开602凶案背后的谜团,反抗任何人阻止他们的复仇行动,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存活于这个世界上的目的!甚至它对苏阳的独特态度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苏阳将他从暗无天日、冰冷枯寂的井底打捞了上来,所以它对苏阳怀有感恩的心情,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帮助他脱离险境!
小孩扯着朱素的衣襟,缓缓地将四只眼睛从燕长锋身上转移到远处。顿时,他眼中的怨毒全部散去,代之以一种深刻的寂寞与茫然。这样的眼神,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他这么小的年龄,这么小的身躯上。只有在经历了被血脉相连的亲人无情残害、抛弃之后,只有在见多了腐臭的尸血、残忍的杀戮之后,只有在忍受了噬骨的仇恨、难熬的孤寂之后,才可能淬就这样的眼神。于是只须一眼,就可以将人杀死,死于内心道与魔的激烈厮杀!
燕长锋怔怔地看着小孩与朱素木然转身离去。他突然注意到,朱素的脖子后面,好像长着一个白色的瘤子。定睛看去,却是挂在602门边的那个“木鱼”。当下心里一动,连忙追了上去,“喂,你们等一等……”
朱素和小孩既没有止住脚步,也没有转过头来,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路。
燕长锋快步走到朱素身后,伸手要去拉扯她,就在手即将碰上朱素背部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朱素脖子后的“木鱼”中传了出来,狠狠地击中了他,顿时五脏六腑都翻滚起来,眼前一片发黑,身形直直地往下坠去,同时鼻子间闻见了一缕血腥气,耳边则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为什么你们人类总是要自作聪明,不肯死心呢?”
燕长锋感觉有疾风自耳畔掠过,整个人似乎置身于无底洞,永远都下坠不到一个尽头,只有失重的不适感压迫着身体,让他惊惶,却又不知所措。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突然感到身体重重地碰撞到了结实的地面,忍不住“啊”地一声地大叫,端坐了起来,嘴里“嘘嘘”地抽着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