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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mpestose delirante/狂暴·疾风/~嵐のように狂暴に~ 第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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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mpestose delirante/狂暴·疾风/~嵐のように狂暴に~

第壹话

这难道是命运的邂逅吗?我的心怦怦乱跳,在拜访了爷爷数小时之后,他又和我扯上了关系——这也太偶然了吧。

手指轻轻地放上键盘。右脚轻轻地踏上踏板。一个深呼吸之后,我的手指开始跑动。

前奏自低音开始。从和弦变化为柔和三度双音的刹那,鬼冢老师的斥责扑面而来。

“注意!这里手指要快速跑动!”

这点你不说我也明白——我在心里咂了下嘴——才开始弹前奏,就不能让我有个好心情吗?

“手指弯了!好好站直!”

“太慢了!这里再快点!”

“渐强!”

每弹一个小节,利刺般的斥责都束缚着我的手指,让它们渐失自由。一根根手指宛如被斥责针扎一般,本来华丽而强劲的乐曲,瞬间堕落成了笨拙而软弱的杂音。

肖邦的《英雄波罗乃兹》——

不知道“波罗乃兹”的人可能会以为这是类似意大利面的东西,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很乐意煮煮看。波罗乃兹是一种波兰舞曲,主旋律自然是舞曲风格。从前奏开始,舞蹈似的旋律便让听众喜不自禁。不过对演奏者来说,这首曲子颇有难度,构成和弦的音符在键盘上跨度很大,手小的人很难演奏——只因左手要连续跨八度弹奏,所以大拇指往往会使用过度。相比之下,还是制作意大利面条要快活些。实际上,曲子才弹到一半,我的手指就已经软弱无力了。

“不行!刚才那个八度不够准!”

看吧,这“不行”果然在我预料的地方出现了。

迎着老师的斥责,我的手指拼命跑动,但它们已经不听话了,劲儿使不出来,拍子也合不上。我的手指不断地跑动、跑动、跑动……

“停停停!”鬼冢老师一边拍手一边大声喊道,“完全不行!一点儿进步也没有!遥,你有没有在家里好好练习啊?要弹好八度,只能一个劲儿地练习!必须要弹得像机器一样精准无误!”

那你干脆去弄架自动钢琴好了——我忍不住暗暗大骂。

鬼冢老师大概通过表情看穿了我的心思,摆着张般若般的脸,朝我怒目而视。

“既然被保送进了音乐系,怎么能这么马虎呢?如果不好好练习,马上就会被大家甩到后面去。”

老师花了三分钟说我练习不够,又花了三分钟说我对曲子理解不足,一番申斥之后,我终于获得了解放。

接下来轮到露西亚。她犹如一个被带上刑场的犯人,可怜巴巴地蜷缩着身子。她要弹的曲目是《车尔尼练习曲》,这曲子比《波罗乃兹》简单,但如我所料,露西亚一开始就弹错了音。鬼冢老师并没有逐一指出她的错误,仅仅是支着一只胳膊肘儿,满脸不悦。本来她们就不是正式的师生关系,露西亚只是个由我招待的客人,鬼冢老师当然不会斥责她。

然而,无声的压力让露西亚越发紧张,错音接踵而来,她已经不是在跑动手指,而是在键盘上滑动手指,妄图蒙混过关。

节奏完全失控,强音弱音也弹得乱七八糟,鬼冢老师板着脸一声不吭,使屋里的气氛更趋紧张。这本是首轻快的曲子,阴沉的现场氛围却让人如坐针毡。

不过,为了本人的名誉,我还是要说露西亚的技艺其实不差。她在家里和我一起练习钢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弹得比我好。只是露西亚这女孩儿超级怕生,在不好对付的陌生人面前,她连招呼也打不出来。当然,鬼冢老师恰恰就是个不好对付的陌生人。

我不禁开始自问自答,演奏乐器本该更加快乐才对,为何竟会如此痛苦?难道音乐是一种让人难受的东西吗?当然,“快乐”的反义词并不是“痛苦”,我知道有的事情虽很痛苦,却也很快乐;有的事情虽很快乐,却也很无聊。而这件事既痛苦又无聊,说是练习,其实更像是“苦行”。我们又不是寺庙里的修行僧,只是喜欢弹钢琴的十六岁女孩儿,难道非得每天都坚持这样的苦行不成?

但鬼冢老师完全不理会我的这些想法,在演奏途中,她再一次拍了拍手。

“抱歉,有客人来了,稍微中断一下。”

露西亚仿佛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一般,如释重负地长长一叹,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欢喜。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培养的,这位表妹什么事儿都表现得过于直白,以后我得好好说说她。

“对不起,打扰你们上课了……”

突然来访的人一脸歉意地站在门口,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走进来的。只见三十八岁依然独身的鬼冢老师把脸上的般若面具往天花板上一扔,满脸堆笑地迎上了这位男子。

“跟我还客气呀!好久没见,有三年了吧?”

“看到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我听说了呢,你被音乐大学聘请去当讲师了是吧?”

“聘请什么的太夸张了。有一位讲师休产假了,他们只是临时雇用我。”

“反正,又是户部先生之类的人哭着央求你的吧?那种事情明明可以拒绝的。你又不是找不到饭碗,况且你父亲在广播界有门路。算了,也只有你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呀。”

刚才还不苟言笑的钢琴老师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惺惺作态的女人。我对鬼冢老师的骤变大为惊异,但当看到客人的容貌时,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真是一位美男子。

他大概有二十岁,身材高瘦,脸蛋精致。并非是尊尼偶像类型,与出演战斗英雄片的男演员或者妖冶的牛郎也全然不同。那种良家出身的聪慧少年的英俊,是没经历过挫折而顺利成长的小少爷身上所独有的。

王子殿下的登场瞬间把屋里浑浊的空气一扫而空。

“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位是钢琴演奏界的新星——岬洋介,他就跟我的弟弟一样。这两位是我的学生香月遥和片桐露西亚。”

岬洋介——听到这个名字时,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王子殿下的脸看起来眼熟了,因为定期订阅的钢琴杂志多次刊登过他的照片。身为被周内各大著名钢琴比赛所瞩目的新秀,照片上的他一脸禁欲的表情,难怪刚才我没能立刻认出他来。

虽然侧脸威风凛凛,但他那认真而又温柔的笑脸,让我这个非三十八岁独身者也一阵眩晕。

真棒!完全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初次见面。”我和露西亚慌慌张张地低头说道。我扫了露西亚一眼,只见她脸颊竟微微泛红。我说,你表现得也太直白了吧!

“刚才弹的是《英雄波罗乃兹》呢。”

啊,我那拙劣的演奏被他听到了吗?我的脸莫名地红了。

“喜欢肖邦?”

“是、是的,非常喜欢。”我的谎言脱口而出。哎呀,这才不是谎言呢,这叫做社交辞令。岬洋介微笑着,露出了“我会把它当做社交辞令来好好理解”的表情。

“那个……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露西亚低着头,开口说道。

岬洋介好像有点惊讶,但随即答道:“好的,是什么问题?”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弹好钢琴呢?”

对钢琴家来说,这问题真是再寻常不过了。虽说寻常,其实也挺刁难人。若用平庸的州答来应对平庸的提问,那就只能显出自己的平庸,岬洋介对此自是心中有数。只见他一脸为难地嘟哝着“这问题颇有难度啊……”随即开始沉思。

这个人面对一个十六岁女孩的提问,竟如此认真——最终,他仿佛有些抱歉地说道:“我的回答其实也很平庸……虽然反复练习和理解曲目都十分重要,但首先还是要喜欢才行吧?如果不喜欢的话,无论再怎么努力,也难以对其倾注全部热情。你也是这样想的吧,香月遥同学?”

哇——怎么把这个问题又抛给我了呢?

您也明白我刚才所说的“非常喜欢”是社交辞令啊!难道这是在讽刺我?

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禁习惯性地向右歪了歪头。

二月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但一过中旬,空气就变湿润了,过午时分的阳光犹如人的体温一般温暖。我把外套抱在怀里,溜溜达达地往家走。露西亚穿着厚外套,但仍旧冷得直缩脖子。她的故乡四季如夏,所以这点程度的寒冷她也不适应吧。在那个国家,根本没有所谓的冬装,连外套也只有高级酒店才卖。露西亚现在穿着的外套就是在机场的免税店里匆匆忙忙买的。

“遥——”露西亚戳了一下我的肩膀。

“什么事?”

“你刚才歪头装可爱,没必要啦,我可是都看出来喽。遥,你表达感情真直率。”

“我还没说你呢!首先,现在早不说‘装可爱’了,只有大叔才这么说。”

“咦,是吗?可是之前,是因为遥这样说,我才记住的呀。”

“看来流行语还没能走国门。你们那儿能上网什么的吗?”

“嗯,能呀,但都是和日本人用标准语对话,很少与同龄的孩子聊天。日语变化得可真快啊,刚记住的词语,马上就过时了。”

尽管如此,你这么拼命地记新词汇,真是厉害呢。我在心里嘀咕道。

露西亚在家里读的是姑妈当年带走的文学全集一类的书,所以她的词汇比较陈旧也是自然。不过,她才来日本两个月,能这般熟练地使用日语,也全拜她的努力所赐。

虽然一年才见一次,但我们这对表姐妹却极有缘分。年龄、身高、发色都一样,星座与血型也一样(所以我们看占卜书时挺省功夫),就连喜欢的男孩类型都一样——但因为性格相反,我们俩怎么聊天也不觉得腻。所以对我而言,露西亚与其说是表妹,不如说是最亲密的朋友。情况一直就是这样。

走了一会儿后,前方的万场大桥映入眼帘。倚靠在栏杆上向下望,可以看见庄内川的沿岸风景映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美不胜收。但露西亚在身旁的话,就得另当别论了。

还不能让她看河川的风景。

“快走!”我拉起露西亚的手飞奔出去,得让她的视线一直向前看,得让她早一秒远离河川的风景。

露西亚发出了短暂的惊呼,可还是被我强拉着跟了上来。

擦肩而过的阿姨饶有兴趣地微笑着目送我们。有什么好笑的呀,实际情况一点儿都不好笑。

终于跑到了桥的尽头,我才放慢了速度。跟在身后的露西亚气喘吁吁道:“那个,遥……其实也不用这么在意。”

我顿时像被冻住了一样,停下了脚步。

“迟早都要习惯嘛,不然今后怎么在有河流穿过的街区里生活呢?”——我真是太小看她了呀。

突然间,我觉得很难为情,不禁松开了她的手。愧疚与歉意让我的脸颊如火烧一般。哪知她竟然又将我的手紧紧握住。

“不过……非常感谢你——”

“……嗯。”

我们手拉着手,慢慢地往家走去。露西亚的手,比我的手要冷得多。

每年的圣诞节到正月三日这十天在日本度过,这是片桐露西亚一家人的例行习惯。玲子姑妈和片桐先生是在工作中结识的,他们婚后立即移居到了印度尼西亚。现在两人已完全适应了当地的生活,甚至加入了印尼国籍。露西亚生下来当然也是印尼国籍,片桐先生希望她同时也能成为一个日本人,所以尽可能地让她接触日本文化。在印尼只有三所日本人学校,而且每所都只开设到初中课程为止,一旦毕业,就无法与日本同龄人交流了(首先,露西亚她们一个年级也只有四个人)。要说有什么与日本人接触的机会,也只有日侨联欢会了。所以对露西亚而言,一年一度的回国逗留是她日本文化教育中珍贵的一环。

不过,这次片桐先生突然工作上有急事,只有露西亚一个人先回国一步,紧跟着玲子姑妈预定好在大年三十回国。

然后,在十二月二十六日,那件事情发生了——苏门答腊岛逆冲地震。

当地时间上午七点五十八分,日本时间上午九点五十八分,震源位于印度洋的里氏九点三级地震,后来我才得知这是自一九〇〇年以来发生的第二大地震。地震发生后,大海啸袭击了印度洋沿岸诸国——印度、斯里兰卡、泰国、马来西亚、东非各国,但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还是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北部,平均高达十米、最高可达三十米的巨浪从海上涌来。全世界都报道了灾情,当我们一家人在电视前看到这个消息时,顿时面容失色,不能言语。

地球上充满着各种自然灾害,它们给人类所带来的恐惧,也是人类对地球这个巨大生物的畏怖。往日里那些平静的大海、高山,以及天空和大地,顷刻就化作凶暴的怪物,张牙舞爪,来势汹汹,让人类瑟瑟发抖。

大海把旅游海滩整个儿吞了下去,一开始还只是轻舔着海岸,刹那问就压了上来。不常到海岸的人估计都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惧,就随着建筑物一起瞬问被冲走了。就算有人察觉到危险想要逃走,面对巨浪的速度也无能为力。市区里的人也好,道路与建筑也好,一个接一个地被体长三十米的怪物所压碎,然后被一口吞下。

灾害所造成的经济损失达九亿七千七百万美元,死亡人数二十三万以上,受伤人数十三万——

露西亚的双亲就在那二十三万人之中。

这次灾害使露西亚失去了双亲,以及包括她心爱钢琴在内的全部财产——除了她自己的生命。露西亚能死里逃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这不是安慰她的理由。其实她可以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陷入半狂乱状态,好让大家对她伸出救援之手,但她那双被迷茫笼罩的眼睛,已经流露出她心中生不如死的悲痛了。

另一方面,她开始对一些东西反应敏感,比如海岸与河岸的风景。有时在外面散步,一看到沿河风景,她就浑身颤抖着迈不动步子。当时在电视上看到海岸场景的那一刻,她也是这个反应。不去看医生也知道,故乡的海岸线被袭击的场景又在她脑海里复苏了。

我很担心露西亚,同时,又很厌恶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的自己。这种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真好啊。如果我遭遇了这些事——啊啊,还是不要了吧,失去了至亲,自己孤身一人活在世界上,无家可归,身无分文,被迫来到异国,这些光是想象一下就很痛苦了。我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换成我的话肯定会发疯自杀吧。想到这里也就能明白,露西亚尽管平时不太可靠,但比起我来要坚强得多。

一个月之后,露西亚的眼睛终于又有了光芒。虽然她也许还没能完全从重创中恢复过来,但至少能和我们进行普通的对话了。

露西亚成为了孤儿,她能投奔的亲属也只有香月家了。

我的父母二话没说,决定收她为养女。妈妈在受灾的第二天,就立即半命令地让露西亚称呼她为妈妈。我当然也是没有异议,但如此一来,露西亚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仅仅是最亲密的朋友,也成为了真正的姐妹。

问题是,不知道露西亚本人是否也是这么期望的呢?我和她最亲近,本该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可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开口。我总觉得,一开口问,就很可怕。

穿过大街与本寺,道路两旁的绿色也多了起来,把伫立在荒薙神社里的大鸟居映衬得更加鲜红。我们进入神社,横穿过神社事务所,迈上位于深处的石阶。石阶很狭窄,没有扶手,总共一百五十个阶梯——本来神社旁边的缓坡才是主道,但因为走主道得绕远,香月家的家族总代表便默许了我们这样抄近路。

走完石阶,再走两步就能看见我家宅子的大门了。

我家所在的住宅区处在贯穿市内的干道之间,所以一直在向南北扩建。这里本是被开辟出来的山间地带,虽是住宅用地,却不平坦,宛如葡萄田一般被一截一截地平整出来,盖上房屋,一座座宅邸井然排列。修于早年的人行道纵横住宅区,虽有四米宽,却因路上的停车太多而显得格外狭窄。尽管这给行人带来了不便,但照爷爷的话说,这使路上行驶的车辆无法提速,反倒安全。

这一带是所谓的高级住宅区,被周边称为“宅邸区”。宅邸的主人们一般都是土地所有者,他们借着昭和五十年代开始的房地产大潮而发财,成为了暴发户。哎呀,我这可不是在说坏话,出售先祖传下来的土地而发大财的人首推我爷爷,他平日里最喜欢乐滋滋地自吹是暴发户。

我家的宅子位于住宅区的高地上,周围没有学校和幼儿园,也没有轰隆疾驰的汽车,本身十分清静。

但是——

“你这孽障!”

刚一看见家的玄关,我就听到了从屋内传来的怒号。那声音大得足以惊醒熟睡着的孩子,甚至能跟男中音分庭抗礼。

露西亚被吓了一大跳,她还没能习惯这种怒号,而我每天都在听,早把它当成了日常生活中的声音。邻居们对此也颇有体会,大家都知道爷爷的咆哮与我的琴声就是香月家的主题曲。

进入宅邸,熟悉的光景映入眼帘,爷爷坐在轮椅上,口沫四溅,护士缀喜美智子站在他身后,一副保护者的模样。

一看那成为爷爷牺牲品的人,果然又是研三叔叔。

“都快四十了,还没有固定的职业,成天晃晃悠悠,你小子就没点梦想和气概什么的?”

“我也有梦想和气概啊,但现实很难追得上它们。”

研三叔叔早已习惯了怒号,没半点儿大难临头的样子,反倒是一派悠然。

“现实追不上?少找借口!追逐梦想的不是现实,是自己!不舍得努力,对自己的事置之不理,把不走运都怪罪到环境上,你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我在努力啊。再说,为了梦想而活也没什么不好。”

“你小子哪里是为梦想而活,我看你是活在梦想之中!看看你的同辈,哪个不是在好好上班,好好养家过日子?他们一样有梦想,一样对现状不满,但他们没有满腹牢骚,而是每天默默地挤着地铁去上班。我都不指望你会去学习这种踏实的生活方式了,但和他们比比,你难道不觉得羞耻?”

“没意思啊。什么踏实的生活方式,结果还不是就在所能触及的范围内不停地忍耐?首先,我们这辈人就是时代的受害者。还没上幼儿同就竞争,竞争,还是竞争。当挤掉别人,终于熬到大学毕业的时候,又逢泡沫经济崩溃,没有公司招聘我们,找到工作的也只有三分之一能成为正式职员,其他都是派遣职员,当然也有我这种有才能与热情,却被生活所迫而闷在家里的人。因循守旧的家伙们称我们为‘尼特’,他们自己还不是心满意足地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尼特?哼,你想用洋文糊弄我?说起来,以前你也叨念过什么‘库勒吉特’呀,‘弗里塔’之类的古怪洋文。最近,世上的坏东西都换名字了啊,以为换了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刺耳了?好吧我告诉你,‘库勒吉特’就是借钱,‘弗里塔’就是无业。这些词就是在说你们这种靠父母的钱过活,没有固定工作的饭桶!”

爷爷的咆哮响彻四周,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发出的声音。研三叔叔满脸失望地陷入了沉默,他知道要是论起不分青红皂白的争吵以及嗓门的音量,他可不是爷爷的对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研三叔叔算是我们香月家的一个难题。爷爷有三个孩子,我的爸爸香月徹也、玲子姑妈和研三叔叔。其中,还没有正式工作并且结婚的只有研三叔叔。他在大学期间就立志成为一名漫画家,一直在投稿,但全都石沉大海。最近也不常画画了,整天在家中以学习为由看漫画和动画。

确实,按照一般的主流价值观来看,爷爷的指责极为正当,但我自己一点也不讨厌研二三叔叔。研三叔叔为人和善,头脑聪明,和他说话也非常快活。虽然没有正式职业的确不太好,但如今三十多岁依旧单身的人也很常见了,再说,叔叔有没有收入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反正还有香月家的资产在呢。

尽管我很想为研三叔叔辩护,但爷爷刚才的饭桶言论也令我很惭愧,我到底开不了口。

这时,救世主出现了:“爸爸您消消气,不要让邻居们都听到了嘛……呀,两人一起回来啦。”

多亏了妈妈发现了我们,爷爷终于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研三叔叔趁机躲回了屋里。

“哟,遥和露西亚,你们回来啦。”是呀,都在你们面前站了好一会儿了。

美智子倒是早就看见我们回来了,她朝我们微笑,没有说话。

爷爷从两年前开始腿脚就不灵便了。他在董事长办公室突然晕倒,被直接送到医院,诊断为脑梗塞。幸运的是手术成功,捡回一条命,但是下半身留下了后遗症,没办法独立行走了。

偏偏爷爷又是性格超积极的那种人,一听自己变得半身不遂,竟然精神矍铄地说:“啊,那以后不用站着工作了,不错!”

他立即开始了轮椅生活,每天只用一通电话就打理完了公司事务。接着,爷爷又在空地上修建了平房,新建了无障碍附屋,一头扎进自己的模型制作爱好之中。因为无法四处走动,爷爷的腰部以上,特别是脑子和嘴巴变得更加来劲儿,最近,他的独裁愈演愈烈了。

护士美智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来我家的。妈妈建议由家人来照料爷爷的日常生活,但爷爷委婉拒绝了,雇用了美智子,事实证明爷爷的决定是正确的。照顾残障者就不用说了,干起家务来美智子也不在话下。后来,无障碍设施的管理以及主屋的管理,甚至是全家人的伙食,她都做得有模有样。

妈妈虽然对从此就告别了厨房而有所不满,但尝了美智子做的饭菜后,也不禁赞不绝口。首先,妈妈作为儿媳妇,办伙食时不注意控制高蛋白高热量而造成爷爷的脑梗塞,而美智子可以无可挑剔地做出适合老人吃的食物,妈妈只好甘拜下风。不过,爷爷的独裁也好美智子的管理也好,我都乐于接受,毫无怨言。美智子做的糖醋里脊味道堪比大饭店,可谓是人间美味。

接着,我像往常一样,精神饱满地向独裁者做今天一天的例行报告。我还是没能把肖邦弹好,今天又被鬼冢老师训斥了,然后岬洋介来访——

“岬洋介?那个男人来了啊。”爷爷突然吊起了一边眉梢。

“嗯。咦,难道爷爷认识这个人?”

“啥叫认识不认识啊,那个男人离开你们的钢琴教室后,就到这里来了。”

“哎呀呀——怎么回事?”

“他是作为新的居住者来面试的,那什么艺术文化中心真是兴盛啊。他要短期人住附近的公寓,所以请邻居们多多关照。”

这里要向大家说明一下。这一带的公寓租赁,入住者必须要接受房东的面试,然后由房东来决定是否有资格人住。

住在别处的朋友们每次听到这话时都大为震惊,久而久之我也知道了这个习惯是个特例。当然,除了那些喜欢这个习惯的人,大多数人住者都表示对此不满而去另找房子了。不用说,这种宁可把房间空着也不愿意租给奇怪的人的做法可以说是没有生意头脑,但夹在中间的中介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照办。

是不是该夸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呢!因为老人看人都颇具眼光,所以只要被老人看顺了眼,没有房东会再挑刺儿。因为这个,习惯有助于这一带的治安,所以就保留了下来。大概我爷爷还是小孩的时候,这个习惯就有了,老人的所思所想一般都不会错吧。

于是我有了多余的担心。

“那,爷爷……您觉得岬先生怎么样?”

“那个男人?……嗯,真是个俊俏的男人啊。”

“俊俏?”

我不禁反问道。爷爷明明最不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了。

“哎呀,虽然俊俏,但不造作。他那脸庞,就算沉默也能透出理智来。而且……那什么,举止什么的吧,有一种古代男子的气质,可谓玉树临风。遥,你能明白吗?就是那种战争中的将帅风度。他的言淡好似温和,但事实上呢,隐藏着一种远比他的外貌强韧得多的精神气。怎么,他在钢琴界很有名吗?”

“嗯,都上杂志了。”

“是怎样的演奏?”

“很遗憾,我还没有听过。”

“我真想听那个男人弹一次钢琴啊……总之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所以我即刻决定,准许他今天就入住沿着大街所建的单人公寓。”

“哇,真稀奇,爷爷对初次见面的人如此喜欢。”

“喜欢嘛,也不完全是这样。说实话,还觉得有点被他的气势所压倒。”

“爷爷被压倒?怎么可能……他明明比研三叔叔还年轻得多啊。”

“这不是年龄所决定的。这个嘛……修习武道也好,磨炼技艺也好,能凡事看清并且闯过修罗场的人,会练就一种素质,他们遭遇苦难,却依旧能超越想象般地继续前进,他们的素质支配着素日里的一举一动。也就是说,遥,我看出那个姓岬的男人是跨越过生死线的人。所谓被他的气势压倒,指的是这个意思。”

用俊俏来形容透出理智的脸庞,而且能觉察到举止之美,果然是爷爷的风格。我就光能看到一张脸。

这难道是命运的邂逅吗?我的心怦怦乱跳,在拜访了爷爷数小时之后,他又和我扯上了关系——这也太偶然了吧。

借爷爷的活来说,就是:“世间不存在偶然,全都是必然。”

我与英俊的钢琴家命中注定的邂逅——想到这里,我的确心跳加速。

“哎呀,这孩子真奇怪,怎么突然脸红了呢?”

眼睛敏锐的妈妈故意刁难道。妈妈这一点真是讨厌,我笑着想要敷衍,又歪了歪头。

然后,我的肩膀又被戳了一下。露西亚一脸恶作剧的表情,看着我们。

大家的晚饭快要吃完的时候,爸爸回来了。最近他常常下半夜才回家,今天这个时候回来真是少见,但他仍是一脸疲惫。原因也大抵能想到,今天在柜台前,一定又被存款的人们指责了。

爸爸是一家大银行的职员,已工作近二十年了。认识父亲的人,都觉得他不去爷爷经营的不动产公司工作很不可思议,但更了解爸爸的人都知道他的选择是明智的。我对此也有同感。世界上,有爷爷这种为了统治别人而生的人,也有爸爸这种在组织中发挥自己能力的人。也不是说谁优谁劣,这应该是一种适应性问题。

事实上,爸爸对现在的职位已经比较满足,既无野心也无私欲,勤勤恳恳地工作着。爷爷口中的“没有满腹牢骚,而是每天默默地挤着地铁去上班”,指的就是爸爸。

大约是从去年开始,由于风向突然改变,不动产投资的失败和巨额的不良债权,以及职员的舞弊行为,爸爸供职的银行据传闻已濒临破产。虽然爸爸决不是那种把工作中的不满往家里发泄的人,但光是看着他的脸色,就知道情况不妙。

现在,报纸和电视上报道的都是要和其他大银行合并的消息。

被兼并的那一方银行必定会进行结构重组,爸爸支行行长代理的职位也不见得有多安稳。某天我偷听他和妈妈的谈话,貌似冬季的奖金也骤减了。

首先收养露西亚就增加了家里的负担,我的升学问题更是接踵而至。父母总是不愿意在女儿面前提及这些事情,不过我已不是小孩了,也明白家里经济上的困难。可我一旦插话,他俩就不会给我好脸色看,所以我只好——保持沉默。

吃完晚饭,爸爸轻轻一叹,但决不是放下了心的叹气。

妈妈的耳朵和眼睛一贯敏锐,她马上问道:“真少见呀,爸爸怎么在叹气呢?”

“啊……抱歉。”我边看电视边在他们背后听着他俩的谈话。

爷爷、研三叔叔和露西亚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中,客厅里只剩下我们。

“哎,最近难办的事儿真多啊。”

“哪些?”

“收养的手续。今天去政府的户籍课问了,大使馆还忙着和当地联络,没法处理这边的申请。露西亚要是持有日本国籍,事情就简单了,但因为出生地的关系,她是印尼国籍。尽管长着日本人的脸,说着日本语,她还是个纯粹的印尼人,甚至还接受了伊斯兰教洗礼。所以在讨论收养的事之前,首先要把她的短期居住证更新为长期居住证,这个事办了再谈收养。可是一般来说,外国人需要居住十年才能加入日本国籍,我们这个情况还不知怎么办呢。反正,最为关键的印尼政府还在为处理灾害而焦头烂额。”

“但是,不都过了两个月了吗?”

“对当事者来说,两个月哪里够。被水淹后传染病急速扩展,政府重建、灾后防疫和各种灾难都还在进行之中。哪些人死了,哪些人行踪不明都还没完全弄清楚,要办理侨民孩子的收养手续恐怕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啊。”

“但离四月只有一个月了,在这之前必须得办好人籍申请和入学手续呀!”

“你应该这样想,还能暂缓一个月嘛。不仅是语青,要熟悉这边的习惯与环境,露西亚都需要时间。你注意到了没?她在接碗的时候,总是先用右手接着,然后再换到左手。她们那边认为左手是不净之物,这些习惯不慢慢矫正不行啊。”

“但是……”

“哎,总得想办法解决。”

这是爸爸的口头禅,也是中断担忧与烦恼的最强短句。

想来,有着香月家血脉的人多少都有点乐观主义,我也是一样。

“这些只是时间问题。解决之后凭借香月玄太郎之名,区政府也好学校也好,办手续都不会有大碍。老爸为了把外孙女留在身边,应该会不择手段吧,那孩子可是玲子唯一的遗孤,老爸绝对会怜爱她的。她一开始就是遥的孪生姐妹就好了。”

“这个……是呀,她俩比真正的姐妹关系还好呢。”

“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玲子说走就走了……明明是兄妹中最乐天、最有可能活得久的一个……啊,说到那孩子的学校,已经决定了吗?”

“我今天去领了公立学校的入学介绍。”

“公立?和遥读同一所学校不好吗?那孩子一个人的话,会觉得孤独的。”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正好,我也想给你说明一下。遥,你过来,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是,你们那么大的声音,想不听见都难。

“来了,什么事?”

“今天,我去了你要就读的私立学校的入学说明会,你看这个。”

桌上放着一张展开的单子,上面罗列着一学年的费用。

学费——252000日元

设施设备费——62000日元

教育充实费——72000日元

音乐指导费——480000日元

后援会费——36000日元

全年教材费——220000日元

研修公积金——360000日元

“总额是?”

“一百四十八万两千日元……”

看着这个数字,再一次感到金额巨大。

“入学费还要另算。这是第一次和你谈钱的事情,你要有身为一个高中生的觉悟了,公立的费用是二十万,和私立相差近一百三十万呢.”

“也不是给你施加压力,你一年就要花这么多钱。”

哎,这已经给我很大的压力了。

“也许因为爸爸在银行工作,所以才这么说,教育花费可是对孩子未来的投资。别的孩子花二十万,与你花一百五十万可不一样,爸爸的意思就是,要平衡这个差额,只能靠你比别人多付出努力了。”

“这么说,我就是股票?”

“可以说是成长股之类的吧,把人比喻为股票也没什么不对。不过,这是你的义务,虽然具有可能性,如果你不提高就是对自己的背叛。”

“好不容易才被保送,学校里全是技艺超群的孩子,一开始也不指望你成为尖子。不过终于站在起跑线上了,你的目标是a类特优生,a类不用交学费从今以后要更加勤奋地练习,拿出能在钢琴比赛上获奖的实际成绩来,学习上也不能马马虎虎。总之吃饭和洗澡要在二十分钟内解决,中午只能睡到一点,早上七点起床,其余时间都要用来练琴以及预习复习功课,暂时禁止看电视,啊,古典音乐节目可以看,星期天也是一样的日程安排哟。明天七点起床……”

我听到途中,已经头晕了,连一半也没能记住。

爸爸说学费是对未来的投资。投资的话当然得有分红了,一年一百五十万,三年四百五十万。如果考上音乐学院,还需要更多的钱。投资了这么多钱,当我从音乐学院毕业之后,我岂不是必须得成为三千日元一张的cd也能销量过万的演奏家才行?

不过,焦急的人好像只有我一个。家中的支柱面临着失业的危险,就在这时候女儿又得上学费昂贵的私立高中,加上突然又增加了家庭成员,但父母的脸上和口中并没有那种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悲壮感,反而是毫不在乎。

因为有香月家的,哦不对,有爷爷的资产在。不管是我上私立高中还是露西亚成为家里的一员,不管是研三叔叔天天赖在家里还是爸爸惨遭裁员,在爷爷的资产面前,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爸爸并没有安于现状,而是拼命挣钱,养家糊口。我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我对爸爸的一席话,除了点头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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