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缠满绷带,犹如提线木偶一般,无法活动。可是只要能让木偶随着音乐起舞,不论您是魔法师,还是恶魔,都没有关系。
四月的第二周,我出院了。算起来,自从发生火灾之后,我都住院两个多月了。
新条医生站在正面的玄关处,他是特意来送行的。
“要是有什么异常情况,请立刻联系我。”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命令口气。尽管他明确表示了还想让我继续留在医院里以便观察,但院长认为我既然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行走了,换到自己家里疗养也可以,而且医院一般不轻易批准长期住院。回到家之后,我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变化,只是起居场所变化了而已。
出院时,新条医生给我买了顶帽檐特别大的帽子,因为被移植的皮肤和新长成的皮肤都很脆弱,对太阳光和冷却刺激等非常敏感。
当他把帽子递给我时,我只说了一句“谢谢”。自从那天听到了自己嘶哑的声音后,我就极力少开口说话。那种声音,算是人的声音吗?“爸爸”、“妈妈”,我连话都不愿与你们讲,就连面对你们说出这两个称呼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两个月未见,家里完全变了样。玄关前变成了斜坡,先前的阶梯不见了踪影,从玄关到走廊,阶梯旁的墙壁上都安好了扶手。整个房子都为了我而被改造了。
“浴室和卫生间也安上了扶手,虽然是匆忙改造的,但总比没有好。”从这句假装没事的话中,我感到了他们对我这个必须继续坚持康复训练之人的担忧,但当瞥了一眼附屋后,我的好心情瞬间化为乌有。
原来建有附屋的地方完全变为了空地。
只有残余下来的草坪上还留着火灾的痕迹,其余的都化为了黑色焦土,一点儿残骸、一根柱子也没有留下。不知道这起事故的人,根本想不到这里曾经建有房屋。
“消防车来晚了。虽然报信早,但可能因为这里道路太狭窄而造成堵车吧,消防车也只能看着火势疯长而无能为力……”
爷爷生前说,道路狭窄可以减少汽车事故,哪知这反倒招致了灾难。世界到底是在讽刺着人们。
“葬礼举行了吗?”
“火灾两天后就举行过了。因为这不是案件,两人的遗体很陕就被火化了,那个时候你还处在意识不清醒的状态。”
我是看着他们两人被烧死的,也就是说在他们临终时,是我在他们身旁。但最终没能在他们的葬礼上送他们离开这个世界,我感到很内疚。
我跨入这个消沉的家,客厅里站着研三叔叔和美智子,还有一个陌生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伯,两鬓斑白,一脸严肃。
“这是美智子。尽管爷爷过世了,但遥还需要被人照料,所以我们更新了合约。美智子一定没问题,她就像我们家里的一员一样。”
美智子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我是不是也该对她回敬一下呢。
接着,来历不明的严肃大叔向我搭话道:“啊,请问你就是遥小姐吗?”
谁?这个人是谁?我用眼神求助道。
“遥没有见过他呢,他是香月家的顾问律师加纳先生。”
“请多多关照。”加纳律师寒暄道。我正想作出回应,他马上说“啊啊,不用了,不用了”,制止了我。大概他也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吧。
他继续说着表示哀悼的话,听到一半我明白了,加纳律师原来在爷爷公司当顾问,因为才干颇受爷爷赏识,于是被委任管理爷爷的个人财产。
“我今天来拜访的目的,是想谈谈关于香月玄太郎公遗产继承的事。”
遗产继承——这个词出现的瞬间,屋里的空气就凝固了。
反应最显著的是研三叔叔,虽然他摆着一张事不关己的扑克脸,但他喉咙里的咕噜咕噜声逃不过我的耳朵。
“我知道玄太郎公以及露西亚小姐的过世,还有遥小姐所遭受的灾难让大家心力交瘁,但这是我的职务,望大家谅解。
“那么,首先是关于为玄太郎公所有的公司财产,这个回头等临时董事会召开后把后继人决定下来再说。不管怎样,法人资产里与香月家直接相关的只有他老人家所持有的股票,这个属于个人资产,那么,个人资产的话……”
加纳律师一边说一边把目光落在一摞厚厚的文件上。大家的视线也被那摞文件牢牢钉住了。要说我的话——真的对那东西没什么兴趣,继承什么的就好像瓜分遗物一样,我并不那么想要得到爷爷留下来的东西。
“首先是不动产,他老人家的不动产在市内有六处,在郊区有三处。其中有七处是公寓,两处是商铺,评估总额为六亿九千万日元,换算成路线价大约有这个数字的七成。接着是刚才提到过的含有自家公司股票的有价证券,截止到上周末的总额为一亿五千六百万日元。然后,三家银行的储蓄和存款合计为一亿六千万日元,还有刚才所说的公寓,租金收入为每月三千四百万。到此一共十亿四千万。啊,当然了,这块地皮上的宅邸也是他老人家的资产,由土地评估师估计,地上建筑物价值两亿三千万日元。所以,一切财产共计十二亿七千万,这就是选太郎公的总资产。”
十二亿——哪,哪来这么多?真是好大一笔钱,但我完全没有实感。
“那么,关于继承问题,因为玄太郎公的夫人已经过世,本来的法定继承人就是他老人家的两位公子,也就是徹也先生和研三先生平均分配,但他老人家生前留下了遗书。”
“遗书?……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前年,他老人家因为脑梗塞晕倒,这次事件之后就写好了遗书。应该是对自己过世后的事颇为担心吧。遗书里虽然提到了玲子小姐的名字,但因为她已经离世所以失去了继承权。那么,遗书的内容是……总资产的二分之一给遥小姐,剩下的二分之一由徹也先生和研三先生平分。啊,为了感谢平日里悉心照料他老人家的缀喜美智子女士,他拿出三百万日元现金作为遗赠。”
“啊啊——”
“怎,怎么会这样?”
咦?我?大家的视线一齐投向我。
“其中,遥小姐和研三先生的继承部分被列入信托财产之中。还有徹也先生是这栋宅邸的继承人。宅邸评估值为两亿三千万,正好是总资产的四分之一。”
“信托财产?”
“很少有日本人这样处理个人遗产。这次的情况,按正式名称应该叫做附有停止条件的遗言信托,按分类来说应该叫裁量信托。大概说明一下,就是把资产所有权转移给受托人,受托人根据继承者的具体情况,来决定财产的用途和处理方法。他老人家指定的受托人是自己的公司,但实际上的受托业务顾问律师就是在下。”
“等,等一下……”研三叔叔慌忙打断律师的话,他道,“首,首先,孙女独自一人继承一半财产,剩下一半由儿子们平分,这在法律上能被承认吗?总觉得很不合常理啊。”
“照遗言所指示,要优先尊重被继承人的意愿。而且,给子女们遗留二分之一的财产符合最低限度的继承比例,受到民法保障,具有充分的合法性。”
“那,那所谓信托,就是说,我和遥无法随意处置我们的继承遗产?”
“如果说得直白点,正如您所言。”
“为什么要费这么多麻烦呢?不动产也好股票也好,赶快换成现金给我们不就行了吗?”
“这是一个继承税对策。首先这一处的土地房屋是全家人生活的地方,由一家之主徹也先生来继承可谓是极其妥当。继承税有必要从存款储蓄中一点点扣除,其他的事业不动产和有价证券得缴纳高额的继承税。从课税价格里扣除基本款额之后,总额还是总额,一般来说,一半以上的继承遗产还要缴纳国税。因此把具有收益性的资产转移给法人,研三先生和遥小姐作为公司的董事,把从资产里获得的收益作为董事报酬支付给他们,已达到让所得分散的目的。而且,虽然现在资产评估价格很高,但不动产和有价证券常常具有风险,所以让法人来持有并运作,假如出现了损失,也有法人用收益来补偿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就降低了风险。还有,因为持有了风险资产,给自家公司股票评估价值的时候有让股票赢利减价42%的好处。啊呀,不愧是香月玄太郎公,考虑问题真是周到哪。”
“遥作为公司的董事?这、这孩子才十六岁呀。”
“只要有法定代理人,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首先,作为董事报酬的工资全部都是信托财产,两位只是注册董事而已。不过信托财产的指定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
加纳律师说完这句话,合上文件,直直地面朝我。他那真挚的目光让我不由得正襟危坐。
“玄太郎公对两位的未来很是操心。依照研三先生的年龄与性格,以及遥小姐的前程,两位以后可能都不会从事平常职业。特别是遥小姐,你立志投身于音乐事业,但这个国家的古典音乐环境不像欧美国家那么好,不管你如何磨炼演奏技艺,肯定都要走上一条充满荆棘之路。现在的财产处置仍有一些问题,因为你才十六岁,周围恐怕会有坏人窥视你的财产。
“本来他老人家就一直持‘不为儿孙买美田’的观点,所以苦恼了很久才决定用遗言信托的形式。他把自己的意愿用信托的形式委托给你们,因此要根据他指定的条件来处理你们的遗产。遥,你的财产将用于你的音乐学习,承担你所就读的音乐学校的入学费、学费以及所有其他费用。等你作为演奏家正式出道的时候,各种音乐活动所需要的资金也为你提供。
“然后是研三先生,第一个条件是你必须要独立,不依靠香月家独自生活就职或者自己创业的时候,就可以为你提供资金了。但是创业时要提交事业计划书,并且必须要得到我这个承担代理人的认可。”
“那么……如果遥的音乐之路走得不顺,而我又不成器的话,信托财产如何处理?”
“那样的话,资产就归到作为信托财产受托人的法人名下。所谓附有停止条件就是这个意思,到那时所有的让渡所得税也由法人承担。好了,以上就是他老人家的遗言大概,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
研三叔叔陷入了沉默。屋里弥漫着难以名状的不融洽气氛,我不解地环视了大家一遍。不过,加纳律师就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把整套文件包好,说道:“请允许我对你说一句‘恭喜’,遥小姐。我长年从事执行遗言的工作,像你这么年轻的女孩就继承了巨额财产的例子,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简直可以说是六亿日元的灰姑娘。我身为遗言执行人,同时也是你爷爷遗愿的受托人,你要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就请联系我。”
刚才也有人给我说过相同的话。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其实现在就想和你谈谈。
加纳律师离开之后,屋里的空气仍旧紧绷着。
“大哥,恭喜啊。”研三叔叔酸溜溜地说道。
“加上遥的部分就是四分之三了,而且大哥所得到的又不是信托财产,真是棒极了。但是可别马上把我从家里撵出去呀,我找房子也需要时间嘛。”
“你胡说什么,就算是开玩笑我也要生气了。我不知道你闹什么脾气,你不是也有四分之一的财产吗?”
“但是有附加条件啊。我看除非我成为企业家,不然老爷子是不会对我打开钱包的。”
“老爷子是把梦想托付给了你和遥。你看看遗书里写的,给你们提供事业资金,假如失败了也不让你们还。就算是冒险,下面也为你们张着安全网。这样的好事你上哪里去找。”
“大哥你才该好好看看遗书吧,想要得到资金必须要提交事业计划书并得到加纳律师的许可。那家伙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作为顾问律师他同样深谙会计监察之事,当老头子的公司扩大规模时,他是唯一持谨慎观点的人。比起看赤裸的女人他更愿意盯着账簿,他这种铁公鸡,会轻易地对事业计划书说‘好’吗?我的那部分财产由公司持有,受益的是整个董事会,遥也是一样。刚才他说只要有法定代理人就可以,但我没有监护人,我的法定代理人不就是他吗?”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悲观。”
“本来就悲观。三十岁已过了一半,年纪快有遥的两倍了,信用却还没有遥的一半。”
“研三,你在说什么呀!”妈妈说道。
“抱歉啊大嫂,我不是对遥有什么不满。就算再碌碌无为也不会拿我可爱的侄女出气,我只是感叹自己没出息,你就当没听见……那我就先回屋了,我再待在这里恐怕会污染这里的空气。继承这宅邸要交一大笔税金,希望你们加油。”
接着研三叔叔站起来,轻轻摸着我的头道:“现代的灰姑娘要面对重重困难啊,以前的灰姑娘多好,只需要在十二点之前同家就好了。
“学校的庭院里到处都铺着宛如地毯般的浅桃色话瓣,入学典礼那天一定是樱花盛开吧。从校长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所有的樱花树都秃了一半。
“一年级二班,学号十二号,音乐系,香月遥。我准许你入学,旭丘西高等中学校长,桃山美沙。”
校长先生在给我颁发入学许可证。我用拐杖支撑着左半身,伸出了右手。
“那个,可以的话我来替她拿吧。”
“不。接受许可证是她本人最低限度的义务,这个很难吗?”
我好不容易才接过许可证,站在一旁的校务主任工藤老师假惺惺地拍起手来。
就这样,我一个人的入学典礼结束了。
校长先生让我们留下,叫了两位老师过来。我注意到他们两人的表情舒缓了下来,虽然嘴角在笑,但是目光游离。
理由很简单,他们两人都不愿意直视一个除了头部全身都缠满了绷带的人。
“真是受罪了……现在伤势怎么样了呢?”
“啊,嗯,已经恢复得不错了。”
“是吗,那就最好不过了。”
听着他俩刻意的答话,我差点笑出声来。我现在活像个木乃伊,哪里“恢复得不错了”?
“准备什么时候来学校?”
“总之,我希望尽量早点,但还是要看她的身体情况。”
校长先生双手相握,目光落在地上。单凭这个就能断言,一般大人们做出这个动作时,要传达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我知道这对还在进行康复训练的遥来说十分残酷,但我还是要讲清楚我们的规则。遥在进行钢琴技术考试的时候,为我们献上了非常精彩的演奏,全体考官一致同意赋予她特优生资格。那的确是精彩的演奏,可我要事先说明,特优生资格并不是三年不变的。特优生有三个等级,这里有一套根据本人成绩和课外获奖情况来决定相应等级的制度。现在,遥是c类特优生,假如获得了钢琴比赛前几名就能升一个等级,要是学习成绩下降了就降一个等级,最糟糕的情况是被剥夺特优生资格。当然,虽然立志走音乐之路,但你总归是个学生,如果出勤天数不够,还有可能留级。”
他的视线投向我的手指,只有一刹那。那种目光就像在看被碾死的猫——十根包扎着绷带的、胖乎乎的手指。确实,壬何人见了不会认为这样的手指能演奏肖邦和莫扎特。
“当然康复训练和身体恢复是第一位的。不过,学校不能为你破例,因为一旦破例,学校的规矩就不再是规矩了。对此我十分抱歉,希望遥和你的妈妈都能给予理解。”
初次的三人恳谈会,仅仅五分钟就结束了。
当我从校长办公室往玄关走的时候,好几个人对我投以好奇的目光。特别是有几个女生用毫无顾忌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思考着这个人的身体里是不是空荡荡的。尽管我在医院里也与很多人擦肩而过,可是在那里,绷带就如同黑夜的乌鸦一般不起眼,而在这里,我就好似滴在洁白床单上的一滴墨水。
“真是的!这算什么事儿呀!我说,遥,他们再怎么也不能这样啊,不通融也该有个限度吧。现在电影院还对身体有障碍者打折呢,他们可是收了比公立学校高得多的钱呢。”
“妈妈……”
“遥,明天就开始上学吧,妈妈每天接送你。”
“啊?”
“因为出勤天数而被降级,你也不愿意吧?不要紧,体育课什么的你就在旁边看好了。”
“可是……”
“我们现在去鬼冢老师那里,走吧。”
“嗯,为什么要去那里?”
“为什么?因为要去上课呀,你的手指不是能动了吗?”
正如您所见,我的手指还缠着薄薄的绷带,最多只能握筷子,还无法弹钢琴。
“钢琴,恐怕还不行……”
“不行?怎么会不行呢?你一定能行。你一直都是个勤奋的人,连新条医生都很敬佩你。他不是叫你出院后继续做手指的康复训练吗,仔细想想,弹钢琴不就是最好的康复训练吗?”
仔细想想?稍微想想也知道这是个愚蠢的理由。
“你的班主任是工藤老师,要是被他推荐的话就能参加钢琴比赛了。遥,加油哟,要让校长先生对你刮目相看。”
“妈妈,你在急什么呀?新条医生说过,康复训练很重要,但要耐心地慢慢来啊。”
“耐心地慢慢来?你没听到加纳律师的话吗?你要继承爷爷的遗产,必须要成为演奏家!”
妈妈那双盯着我的眼睛,变成了从未见过的颜色。为了继承爷爷的遗产而弹钢琴?这岂不是本末颠倒?爷爷是为了我能在音乐之路上前进才给我留下了财产——加纳律师明明是这么说的。
我本来想盘起胳膊表示拒绝,但我的双手很不争气,只是紧紧捏着衣服的下摆。
我们没有和鬼冢老师预约,直接上门。哪知鬼冢老师很快就开了门,脸上的笑容比平时还多了七成,我正纳闷呢,但一进门就明白理由了。
岬洋介在屋里。岬老师记得我的脸,向我微笑着打招呼。
在他面前,估计没有人会板着脸吧。
不过鬼冢老师的笑脸表明她仿佛也知道我们拜访的目的。
“以弹钢琴来作为康复训练……是吧?”
她的笑脸好像在告诉我们,这个说法听着就令人不愉快。
“确实有种东两叫做音乐疗法,但我这里不教这个。如果是来学如何演奏,我倒足乐意尽全力。”
“可是,老师,这个孩子从五岁就开始触摸键盘了,如果要让她的手指重生,难道弹钢琴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鬼冢老师没有反驳。不,是不想反驳,而且摆着一副“再说也是无用”的样子,那露骨的表情就连我也能看出来。
再说也是无用,除非来实际弹弹看——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谓恢复,可以理解为和原来水平相当吧?”
“那是当然。”
鬼冢老师一听,叹了口气,招呼我在钢琴前坐下。妈妈迅速帮我解除了手上的绷带,我的指头因为晒不到阳光而色素不足,十分白皙。原来一个个显而易见的手指关节完全失去了棱角,变得接近流线型。鬼冢老师斜眼扫了扫我的手指,她的眼神与刚才校长先生看我手指的眼神如出一辙。
“那么,先弹弹看吧。”
“……”
“没让你马上弹练习曲。弹什么都行,就弹一首你现在能弹的曲子吧。”
她那种口气,仿佛下一句就该说“哪怕弹《猫咪便便》也行”了。
站在我背后的三人把视线一齐投向我的手指。虽然只有三位听众,我的心脏却狂跳不止。
我苦恼良久,终于选好了曲子——布尔格弥勒的练习曲《阿拉伯风格曲》。
指腹刚一触到键盘,我就震惊了。这实在太别扭了!简直就像懵懵懂懂地把难吃的食物放上了舌尖一样。
不安射穿了我的心脏。
无法正确地按键,而且键盘硬得不可思议——那下面仿佛塞着什么东两,明明拼命按了下去,声音却轻弱得好似榔头拂过琴弦。运指就更悲惨了,手指如同被看不见的丝线束缚住一般,无法按照意愿张开。我够不到我想要按的键,一次次地弹错音。因为无法运指,节奏也是乱七八糟,我弹的完全不是一首曲子,甚至连杂音都算不上,只是一堆给人添乱的噪声罢了。
从第二小节起,我的指根就开始僵硬,如同被熔化的黏糊糊的蜡烛,瞬间就变硬了,关节也无法弯曲。铭刻于心的《阿拉伯风格曲》从我指间的缝隙纷纷洒洒地落下,束缚着我手指的丝线开始向上缠绕,从手腕到胳膊,从胳膊到肩膀,把我的上半身都紧紧捆绑起来。
已经无法忍受了——这不是演奏,也不是康复训练,是拷问!
当我忍无可忍地把手从键盘上放下来时,有人说道:“好,到此为止。”
我一抬头,只见鬼冢老师交叉着胳膊俯视着我。
“刚才她弹的,哦小对,她想弹的是一首入门级的练习曲。医生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就她这水平,想要达到以前那个水平的话恐怕需要最尖端的医疗技术吧。我这里可办不到,您是否了解了这个情况呢,香月夫人?”
“真是不留情面的拒绝呢。”
“不是不留情面,我觉得她的问题是,一开始心思就没在这里。”
鬼冢老师这么一说,妈妈用一种女人看女人的视线把我缠了起来。
多么讨厌!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那个——”突然,一个拉长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什么事,岬先生?”
“如果她本人愿意的话,可以让我来担任遥的老师吗?”
“我想和她单独谈谈。”岬老师说道,于是鬼冢老师和妈妈离开了房间。
岬老师一边说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不禁心里一阵小鹿乱撞。近距离看岬老师,只见他的虹膜碧绿中带点红棕,深深的颜色中带着睿智。爷爷说他是个俊俏的男人,我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了。
“刚才你妈妈对你上钢琴课表现得很积极,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有利于钢琴训练这个暂且不论,你自己是否也想继续弹琴呢?你以前立志成为一名钢琴家,因此进入了旭丘西高的音乐系。你也应该明白,到了这个份上就不仅仅是兴趣与才艺了,而是有关人生前途与生存方式的问题。要成为钢琴家,就不能光是通过弹琴来取乐。‘弹钢琴的人’与‘钢琴家’这两个词看起来很像,其实完全不同。弹钢琴的人只需要依照谱面来按键盘,钢琴家却需要领悟作曲家的精神,并在演奏中倾注自己的生命。当然,这就需要付出流血般的艰辛,而现在的你需要付出更多,单单是弹了两小节就痛得直皱眉头。但是疾病与伤痛不是借口,不论如何辛苦、如何疼痛,一旦登上舞台,就不容许因为这种理由而中断演奏。尽管如此,你仍旧立志做一名钢琴家吗?”
岬老师的话虽然温柔,但一种不容逃避的压迫感向我袭来。他那看着我的双瞳也是一样,温柔的眼神毫不客气地刺穿我软弱的心灵。
我不禁自问,现在真的想成为一名钢琴家吗?如果作出决定,我能忍受这过于残酷的考验吗?我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过于残酷的考验——不过想来,我的身体能恢复成这样,也是对我自己的考验。想要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无论如何都无法逃避艰辛与痛苦。
脑中掠过那两人的面庞,大家都在期望我成为钢琴家。
如果现在我逃避的话就无颜面对他们了,也无颜面对自己。
所以,决定了。
“我,愿意。我立志成为一一名钢琴家。”
“好……”
岬老师放心般地舒了门气,道:“那么,你先坐下吧。”
“嗯。”
“首先找准自己站立的位置,一切从现在开始。来,坐好。”
我依照他的话,坐在了钢琴前。
“坐好之后,伸出两手,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哦,放得了。”
“咦?我已经放得比刚才低了……”
“还是太高了。”他不容分说地控制着我,视线又低了足有五厘米。
——嗯?
“怎样?”
要说怎样的话一真的宛如魔法一般,刚才压在我两只胳膊上的头部与上半身的重力不可思议地消失了。我试着运指,真令人惊讶,胳膊变轻松了,手指关节也能自由活动了!
因为从肩膀到指尖的皮肤都在抽动,我更能感受到这种差异。
“这到底是……”
“很多人都误会了,为了按准琴键,他们让指尖承受体重,坐得很高。但是键盘的重量只有七十克,不需要那么大的压力。坐低一些脊梁自然就垂直了,胳膊承受的重力也减少了。比起指尖上用力,伸展肌肉、全身放松更为重要。”
我重新开始弹《阿拉伯风格曲》。虽然感觉我操纵的还是别人的手指,但束缚感少多了。
手指能动了!能按照我的意愿来动了!
“在鬼冢老师的琴房里这么说可能很失礼,所谓按准琴键的日本钢琴教育几近强迫观念。把弯曲的指尖高高抬起,垂直地按键,这是所谓的高指奏法。十九世纪后半期,欧洲开发了大厅专用钢琴,高指奏法就是用于应对这种钢琴的硬键盘。确实也有好处,因为手腕保持不动,只需要手指上下活动,如果不介意音色的话,短时间内可以保持很快的弹奏速度。
“但尖锐的声音容易变得稀稀落落,影响连奏的流畅性。正好在这时钢琴传人了日本,所以使用很大的力量去按键就成了钢琴教育的常识,神奇的是,到了如今这个习惯仍旧盛行。”
“为什么呢?如果错了怎么不纠正呢?”
“因为不论什么东西,一开始所接触的都具有权威性,当钢琴从艺术变为教育时,这种倾向就更加显著了。”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
“不过,我也没有说这种大话的资格,我没有履行既定的教育方法,没有拿到我的工资,也没有好好地教授学生。”
“但是,您不是被音乐学院聘为讲师了吗……”
“你要是喜欢那么叫的话请随意。我也并不是手把手地教授每一个学生,可以说是很安逸的工作吧。上我的课完全就是自学,与传统方法很不一样,大概鬼冢老师和其他老师都不会容许这种教法吧。不过,没有关系,我会把我所学到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教给你。那,你准备怎么办?”
准备怎么办?刚才您不是才让我见识了魔法吗?
我的身体缠满绷带,犹如提线木偶一般,无法活动。可是只要能让木偶随着音乐起舞,不论您是魔法师,还是恶魔,都没有关系。您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哪怕是奉上我的灵魂。
“请您多多关照,岬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