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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dente pregando/热情·祷告/~熱情をこ...第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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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dente pregando/热情·祷告/~熱情をこめて祈るように~

第壹话

武器——尚武之人的武器是力气,辩论者的武器是语言,文人的武器是文章。这是他们表现自我的方式,也就是人类的斗争方式。

六月二十一日,初赛。

从上周末开始梅雨就开始造访东海地区,今天从一早就下着小雨。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还在感叹衣服又晒不于了,但对我来说,雨是恩惠,我反而有点担心会场的除湿效果会不会好过头了。

虽然今天是星期六,岬老师仍要上课,但他还是特意向学校请了假与我随行。

“老师,真是太抱歉了,本来也不是非得您去,您还有工作……”

“不不不,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研三叔叔因为去加纳律师的事务所办事,到会场观看我比赛的家人只有美智子。

初赛和复赛都在京都市伏见区的白川会馆举行。一踏入会场,我就禁不住惊叹,正如岬老师所言,这会场是艺术剧场的音乐厅所不能比的,有七百个座位,大厅是欧洲传统样式中常见的鞋盒式造型,内壁貌似也由红橡木制成。大厅很长,二楼的正面与左右两侧都是阳台式坐席,从上壁到天花板的曲线十分柔美,从中心垂下的巨大枝形吊灯把大厅照得通明透亮。我越看越觉得自己好似快被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住了,因为今天我不是观众而是演员,比起期待更多的是紧张。

在辉煌的照明之中,并列的坐椅都有着高高的后背与光滑的头部。

“这椅子造型真可爱呀。”

“这是特制的,你看它造型可爱,它可是高科技。”

“这是高科技?”

“这个大厅彩排时座位基本都空着,正式演出时义会满座。音响条件的变化会造成回音的变化,有时会对演奏造成不良影响。所以为了让在不同坐席状态下的残响时间差达到最小,才把椅子设计成这样。”

“呀……”

“不过呢,空座也好满座也好,你需要注意的是声音的朝向。最权威的评审都坐在第二、第三排,他们注视着你的手指,集中精神聆听你奏出来的乐音。但是你不仅仅是弹给他们听,直到最后一排都是你的听众。你并不是来接受考试,你要这样想,这么多人为了听你的演奏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就算他们坐在最后面,你也要把你的思想传达给他们,所以你才站在这里。”

啊,又来了吗?

岬老师正对着我,向我施展语言的催眠术,不过他本人大概也没有觉察。我只不过是个要去参加钢琴比赛的学生,但现在已经有了作为一个钢琴家要去开独奏会的错觉。我自我暗示似的朝着岬老师深深点了点头。

钢琴比赛分为初中组和高中组,初赛会场也不一样。高中组一共有八十三名参赛者,而其中只有八人能参加复赛。

来到等候室门前,一位陌生女人正在等我。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岬老师特意请她这个熟识的造型师来为我梳妆打扮,只见她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特大箱子。

“太夸张啦,我只是高中生,还为我请造型师什么的。”

“啊,你是第一次参加钢琴比赛嘛,你进去就知道了,这种比赛和时尚发布会一样讲究,不管男女都要在仪态上苦下功夫,只不过是给你请了一个专业造型师而已。笹平小姐,之后就拜托你了。”

说完这句话,岬老师就马上离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也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他不想在等候室里多待。

当我回过神来,我发现名为笹平的女人正凝神观察着我。

仔细一看,她的眼睛十分清丽,说实话,自己被整形的脸庞被她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很是让人胆怯,而且还有点儿生气。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挑战的眼睛,挑衅的鼻子,有着傲慢口气的嘴巴。”

“什么……”

“不过,如果说你是一个坏心肠的女人,那就太离谱了。这下也放心了,香月遥只是个这样的孩子呀。”

“啊?”

“他的圈子里到处都是你的谣言,说是最近岬洋介迷上一个女人。岬洋介是个木头人,无论多么美丽的独奏者,比起脸蛋和胸部他都会先关心人家的手指,真是可惜了他那张帅脸,甚至有人谣传他这么不近女色该不会是同性恋吧。但是最近他张口闭口都是你,大家都很好奇到底你是个怎样的女人,能得到他如此青睐。”

我的脸一下子发烫了。

“所以我今天被叫来,本想要是看你不顺眼就把你打扮成城关的小丑模样。不过放心吧,我会好好为你打扮。首先,我要是偷工减料的话,他估汁会像变了个人似的大发雷霆,他虽然一脸温柔,但是对偷懒的人可是毫不留情,也不管对方的性别和年龄。”

“但是……不管我穿什么,我都得拄着拐杖。”

“等等,你这可是看不起专业人士呀。我要让人们的视线落在拐杖之前就被牢牢地钉在你的衣服上。你不是说他是个魔法师吗,我也是他的同类,也是能让住在暗阁里的灰姑娘大变身的魔法师哟。”

说着她打开了箱子,香粉与香水的味道瞬间扑面而来,呛得我差点喘不过气。

为了不妨碍演奏,我肩上的绷带被解除了,缝缝补补的皮肤露了出来。笹平小姐建议我穿可以包住手肘的裙子,我拒绝了。我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只想尽可能地自由活动我的胳膊。

比赛于九点准时开始,我是第四十三号参赛者。每个人有大约五分钟的弹奏时间,我将在午后出场。赛前给参赛者的练习时间极短,只能确认一下比赛所用钢琴的键盘触感。

初赛的打分方式很简单,就是十二位评委分别给出是否能参加复赛的评判,然后按照得到复赛许可的多少来排名,选出最靠前的八个人。

“到了这里,就不要再去参考别人的演奏。”因为岬老师这么给我说过,所以我没有去大厅,而是把乐谱放在膝上,双手敲击着无形的键盘。我在自信与不安中徘徊,紧张感越来越强烈。虽然我也曾在人前演奏,但在会场之中面对数百人演奏还是第一次,而且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百里挑一的选拔。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不知不觉中我觉得呼吸都开始不畅,各种不祥事在我脑中萦绕。

万一在舞台上摔倒了怎么办?坐下的瞬间,脑子里背熟的乐谱突然忘记了怎么办?还有——演奏中手指如果又僵硬了怎么办?

光是想象一下就心跳加速,我呆坐在舞台上,大厅里一片嘲笑声——这番光景真切地浮现在我眼前。仅仅是演奏被嘲笑还好,但是我还有其他值得嘲笑的地方。

整个会场里充斥着讥笑与漫骂。舞台上,只剩下我独自一人被笼罩在灯光与恶语之中。

这完全变成了公开的私刑场所。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啊啊,不行不行不行!

我拼命摇晃脑袋驱逐幻想。我也知道自己陷入了不好的思考方式中,在这个时候越这样想越会走向坏的方向。

我得调整心情。我从等候室走向大厅,心想着不管怎样,去看看别人的演奏也许就能平静下来吧。

大厅的人口有两重,我打开第一道门时依稀听见了鼓掌声,估计是哪位参赛者弹完了吧。我本想着刚好合适,正好可以开始听下一个的演奏了,但是事后想来我去的真不是时候啊。

“第三十二号参赛者,下诹访美铃。”

随着报幕员走上台的,是一个梳着长发髻的大个子女生。

她看起来好似个大学生,眉毛并没有描画过却又直又粗,有着阴险的眼睛和鹰钩鼻,让人一下子联想到魔女。她身穿华丽的白色礼服裙,但从袖中突出来的两只胳膊显得很粗壮。

她这体格与其站在舞台上,可能站在拳击台上还更适合一些。

我不怀好意地心想她一定是那种名不副其实的典型,只见她简单行了个礼立刻坐在了琴凳上。

当她弹出第一个音时,我弛缓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

《肖邦练习曲第十号》第五首,降g大调,左手弹奏和弦的同时右手只在黑键上弹奏分散和弦,所以又名为《黑键》。

此曲被认为是困难曲目的缘由之一是,右手的拇指要持续弹奏间隔颇宽的黑键,往往造成演奏者过于专注保持右手的状态而影响演奏的表现力。

但是,她的演奏里丝毫没有流露出那种畏惧。

一个八度只有五个黑键,音阶是朴素而原始的五音音阶。她奏出的音乐的确充满了跃动感,令听众满心欢喜。

那乐音仿佛在水面上跳动、滑行以及疾驰,右手以六连音形式滑动的五音分散和弦与左手的七音和弦相重叠。一开始速度很快,到变为降d大调时节奏放缓,但跃动感保持依旧。

我的脑中呈现出演奏者的运指,但那节奏让我无暇分析。

我被跳跃的音符所支配,根本无法冷静,不觉中我的指尖开始打起拍子。

第三部分又变回降g大调,再现第一部分。到此为止没有一处弹错,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完全被曲子所摆布而没有发觉。最后的十二个小节,两手弹奏着由最强音构成的下行音阶,伴随着强有力的余韵,曲子结束。

完美的演奏。但是,她连气也不歇一口又开始弹奏下一首曲子。

《肖邦练习曲第十号》第十二首,c小调《革命》。猛然间奏响的狂暴和弦贯穿了我的心脏,她的手指充满激情地来回跑动,右手雄壮的八度音旋律讴歌着愤怒与绝望。听众的灵魂也被其震动,被其紧缚。

一八三一年,肖邦在前往巴黎的途中听到了故乡华沙被俄军占领的消息。家人流离失所,故乡惨遭蹂躏。这首曲子即兴表现了肖邦当时的失望与愤慨,所以整首曲子自始至终都充斥着他的狂怒。

曲子从左手开始奏响,低音音阶逐渐变为降b大调,开头的狂暴和弦不断变换着形式,兴奋程度随之增加。狂怒丝毫无法平静,保持着激昂。透过旋律甚至能看见战火中牺牲的人民以及倒塌的建筑。枪声、坍塌声以及悲切的叫喊声——观众都屏住呼吸,我也紧握双手。

进入第二部分,曲调大胆转换,凶猛的强音和弦高声奏响。

在持续的双手来回跑动中第一部分被再现,肖邦的愤怒达到最高潮,随着转调情绪高涨,随即趋向平静。废墟上堆积着尸体,这是破坏与杀戮之后的、死一般的静寂。伴随着最后奏响的和弦,这短小而又悲壮的叙事诗宣告结束。

真可谓是压卷之作。

观众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开始鼓掌,虽然大家都是参赛者的家人和相关者,但那一瞬间都化身为了独奏会的听众。

《肖邦练习曲》要求技术与正确率,可是她在这之上还描绘出了爱恋与怨恨。没有一处错音,表现力也让整个大厅为之倾倒。

我要和这样的人竞争吗——一想到这里我的膝盖就开始打战,突然感觉自己站在一个荒唐的场所中,刚才还残留在心里的一点自信变得粉碎。

我真不该来听这演奏。

我的身体变得沉重,手中的拐杖也变得不可靠起来。我在茫然之中,突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人。

“麻烦你能让一下吗?”我抬头一看,大吃一惊。

站在我眼前的正是刚刚结束演奏的下诹访美铃。这个人口直接连着舞台侧面,是参赛者上下台的通道口。面对面一看,她果然显得很威严,相比之下我显得很弱小。

我语无伦次地小声道歉,立即退到一旁。可是下诹访美铃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我,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莫非你就是香月遥?”她的声音冒昧而粗大,同样让我气势全无。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听到我声音的瞬间,下诹访没铃皱起了眉头,也许她觉得我的浊音听起来很难受吧。

“杂志上满是你的事迹,谁都记得你的名字。今天连音乐杂志以外的记者和摄像师都到会场来了。”

“啊,那个,你的演奏很棒。”被我这么一说,她更加严峻地瞪着我。

“啊,那真是谢谢了。不过你是说和谁比?不会是和你比吧,我可不想听到这样腐坏的称赞。”

她指着我的拐杖道:“我不管你是灰姑娘还是白雪公主,你不要摆着这副模样来这个地方!你不是有钱人家的公主吗?你怎么不好好待在你的城堡里?你想到这里来引起大家的注意?用你有障碍的身体博得大家的同情?你快去别的地方吧,说白了你在这里就只能添麻烦。”

难道我来到这里就是要听你这个初次见面的人说这些与女生三人组一样的话吗?

“我的拐杖到底怎么给你添麻烦了?”

“我来到会场的时候,不知道哪里的电视台麦克风就凑到我跟前,问我‘今天比赛有个做着恢复训练还坚持弹琴的孩子参加,你对此怎么看’,还有‘你听过那个孩子弹琴吗’。那种事谁会知道啊!参赛者们都在为正式演出而神经紧绷,不要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呀!都是你把那些人引到这里来的,这还不叫添麻烦吗?”

“他们也不是我带来的啊。”

“我不管你是否希望他们来,但是结果就是如此。今天到这里来的参赛者,都是从三四岁起连九九乘法表都不会背的时候就能感受颤音,每天最少练琴七小时,盂兰盆节和元旦也不休息,就算手指破裂指尖流血也坚持练琴。虽然也有人大器晚成,但在十五岁左右也能判断出这个人在这个领域是否有天赋与未来。所以钢琴比赛决定着一个人的人生,这里不是考场,而是决定以后是否能用音乐立命而一决高下的场地,不是你这个才弹了一两天肖邦的大小姐闲逛和卖名的场所!”

“我没有来卖名……”

“报纸上刊登了你们校长的访谈哟。‘我校坚持对身体有障碍者一视同仁的教育方针,消除环境差异,让所有学生的才能尽可能地得到发挥’,看着就够了。钢琴演奏需要非凡的技术与体力,以及提供充分练习的乐器和设备,明明知道这个事实,还装模作样地发表意见,这位校长还真是手段高明呀。你拄着拐杖出场,就是为你的学校打广告吧。比赛执行委员会的打算我也看穿了,影响力有限的学生钢琴比赛只要有灰姑娘的出场,就可以引起多方注意。好不容易来做客的熊猫怎么能浪费呢?所以你通过初赛很容易。执行委员会可不想让这个话题这么快就终止,你要是弹得还过得去的话说不定还能得个特别评审奖呀鼓励奖什么的。不过——”

她俯视着我,宣告说:“但你不会得到真正的名次,因为我不会给你,我要好好地让你明白,就你这水平就敢到这里来是多么的幼稚。”

她一说完,就穿过我的身旁走出了大厅。

虽然我没能反驳,但我在看了她的演奏之后也无法再作无谓的抗议。那演奏让我看到了我们技艺的差距,尽管我在校内得到了喝彩,但那又怎样呢?仅仅是井底之蛙。

我是个“来做客的熊猫”,这句话反复在我脑中回荡。尽管我否认这个观点,但也许校长和主办方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是个用外表引人注目的人,不管我的灵魂是何种形状,不管我的心灵是何种颜色,只要我是个做客的熊猫,这一切都不重要。

后悔与悲痛突然袭上心头。我在狭窄走廊角落里的长椅上坐下,一张张蔑视我的脸庞在脑中复苏。

骂声在回荡,肮脏的声音浸入我满是裂缝的心脏。眼睛慢慢湿润了。

不要流下来啊,这浑蛋的眼泪。不要在这个地方流泪啊。

我拼命抑制住呜咽,最终一粒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一粒,又一粒……我的心灵堤坝眼看就要崩溃……

“啊,原来你在这儿”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人。岬老师站在我的眼前。

我已经无法忍耐。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哭啼啼的脸庞,把头靠在他的腿上开始低声抽泣。岬老师虽然大吃一惊,但并没有移动身子。

过了一会儿我停止了呜咽,岬老师提心吊胆地挪开身子。

“……嗯。再叫笹平小姐过来一下吧,得给你化点妆。”

也不询问出了什么事儿,真是岬老师的作风。他在等着我自己说出来,于是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啊——啊,不巧遇到了下诹访同学是吧。其实我就是不想让你听到她的演奏,所以才给你说那席话。看来你不仅听了她的演奏,还被恶意攻击了啊。”

“她很有名吗?”

“嗯,她是学生钢琴比赛的常客,一般都能拿到好名次。我对她不熟悉,但听说她爸爸是音乐学院的教授,妈妈是小提琴演奏家,可谓出身于音乐世家。她擅长肖邦和李斯特,加上那容貌和体格,消息灵通的人给她取了个富士·海敏的绰号。”

我扑哧一笑。

“还不到二十岁就得了这样的绰号,你也能体会到她不仅技艺厉害,性格也厉害,她对获得第一名有着超出一般人的执念,好像每次都会给对手施压,这些逸闻也很有名,被她的刀子嘴弄哭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不过在她看来这只是一种战略罢了。所以她并不是专门仇恨你,你不用放在心上。换个说法,她是把你当做了竞争对手。”

果真是这样吗——我心想。赞誉他人的谎言说起来很简单,贬低他人的谎话说起来却很困难。面对面攻击对方的时候,一般说的都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坏话不过就是感情的宣泄口,所以粗鲁不堪。这么说来的确是暴力的一种,所以你没必要为之烦恼了。”

“为什么?”

“因为她的话都是错的。你不是为了在灯光中,展示你的身体才站在这个舞台上,不是来卖名也不是来闲逛,也不是为了校长和执行委员会才参赛的,不是吗?”

“不是灯光,是恶意。”我反驳道。

“你又不是自己想被烧伤,又不是想要继承爷爷的遗产。为什么非得被那些无关人士蔑视与妒忌呢?”

岬老师并没有蔑视我,但我还是直直地看着他。突然我想起来眼前的这个人有着比我更加严重的身体障碍。

正想道歉,岬老师说道:“正如你所说,这个世界充满恶意。”

“……”

“这是个不讲宽容的时代,每个人对自己以外的人都不会宽容。对罪人采取私刑,对污秽之人和残疾人饱含恶意,抹杀那些无法融入大环境的异类分子。现在的日本就是这样一个国家吧,不知从何时开始,社会和个人都失去了希望,大家都觉得不安。不安产生了闭塞感,闭塞感使大家都变得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就是卑鄙的元凶,卑鄙腐蚀人的内心,在这之间抑郁的感情就会指向异类与少数派,然后对他们进行攻击与排斥,在这过程之中也并不会感觉到自己的卑鄙,所以歧视虐待弱小之人大多数也是出于这个理由吧。不由分说地谩骂那些坚持正义的人,以及纷纷乐于看到上层人士沦落——全部都是相同的心理。面对没有抵抗能力的人,就无限度地恶意相加,不过,如果任由别人嘲弄、任由别入欺负的话就令人窝火了。应该与恶意进行斗争,应该颠覆那些没有道理的事情。如果感到悲痛,就不要顾及别人的眼光而放声大哭,如果感到悔恨,就应该发泄出自己的愤怒。不过,对于一部分人来说,神明给予了另外的方式,给予了音符来代替文章吐露愤恨,给予了旋律来代替声音哀叹无情。就像《皇帝》讴歌人类内心的力量,《革命》攻击侵略的残虐,他们都被给予了名为音乐的卓越武器,而你现在正手握这件武器。”

武器——尚武之人的武器是力气,辩论者的武器是语言,文人的武器是文章。这是他们表现自我的方式,也就是人类的斗争方式。那么,我也有属于我自己的斗争方式。

眼泪已经完全干了。我拄着拐杖站起来。

午饭是便利店买来的饭团,我却难以下咽。一小时的午休以后,就快要轮到我出场了。

报幕员开始报幕,现在是第四十一号,下一个的下一个就是我。岬老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把我一个人送到舞台侧面。

我有点不安,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只见岬老师对着我默默点了点头。从现在开始谁也帮不了我了,这是我自己的战场。

我从侧面窥视着舞台,第四十二号参赛者弹的是《肖邦练习曲第十号》第一首和第三首《离别曲》。第一首本来是一首华丽的曲子,但这个孩子明显练习不充分,与岬老师的演奏不能同日而语。弹奏《离别曲》的时候,本来悲哀又抒情的旋律听起来却很尖锐。

虽然我这个在一旁观看的人感到演奏拙劣,但她本人非常镇静。我能分析她失败的原因,首先她手指弹奏时的形状就有问题。她使用的是第一堂课上岬老师就提出批评的高指弹奏法,尽管每个音都弹奏准确了,却牺牲了连奏的流畅性。

然后她的胳膊摆动也有问题,从背后看过去更是感到她动作的拘束。她浑身上下只有手指在运动,与我疯狂的摆动方式截然不同。

演奏结束,掌声稀稀落落。也许她本人也对演奏感到不满,离开钢琴的时候她懊悔得脸都歪了。

“第四十三号参赛者,香月遥。”

——轮到我了。心脏开始狂跳。

此时我该有怎样的思想准备呢——啊,想起来了,要有从清水寺的舞台上跳下去的觉悟——这是爷爷教给我的,虽然我并没有去过清水寺。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迈出了通向舞台的第一步。

咯吱咯吱的拐杖声音响彻舞台,我出现的瞬间,会场里顿时传来了叹息声,也不知是出于感叹还是出于惊讶。

舞台比我想象的还要明亮,天花板上灯光的热量甚至都传达到了地上。笹平小姐为我准备的是一件浅粉色带刺绣的礼服裙,估计看起来非常炫目。

但是,从会场传来的叹息并不是针对礼服裙,这一点我还是能够明白。数月的经历已经让我可以不通过眼睛,而是通过皮肤去感知人们的目光是否充满好奇。

会场里满是闪光灯在闪耀,我瞟了一眼,屏住了呼吸。

观众席上也打着照明灯,并不是一片黑暗。尽管有几个空位,但直到最后一排也坐满了观众。我不禁为会场的宽敞所震惊,停下了脚步,虽然从观众席看过来会觉得舞台很小,但从这里看过去观众席简直浩瀚无边。紧张自不用说,仿佛被胁迫一般的胆怯贯穿全身。突然我又变得呼吸困难,心跳节拍快得几乎可以带动仪表。我离钢琴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况且我的腿脚还很不灵便,咯吱咯吱的拐杖声与心跳声犹如大钟在我耳边鸣响。

巨大的鸣响让我再次震惊。我的心脏甚至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了。胃突然变得沉重,总觉得想要呕吐。

也不知道我走过去花了多长时间,总算是没出洋相地走到了琴凳旁。我真想从这里逃走——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岬老师的话在耳边响起。

我并非是来接受考试,而是要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那些不远万里来听我演奏的人——

我再次眺望观众席,虽然下面坐满了人,但并不能看清每个人的表情。也许校长先生、女生三人组甚至官里记者都坐在下面,但除了黑压压的一片脑袋我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呀,不过就跟田里的蔬菜一样嘛。你们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那我就回复你们的好奇,让你们好好地听一下我的演奏。

我的呼吸变得顺畅,身体里的肌肉宛如从诅咒中逃出来一般得到放松。我坐下来,调整好琴凳的高度,恢复了平常心。眼前等待着我的是熟悉的键盘。

我弹响了第一个音。《肖邦练习曲第十号》第二首,右手的三、四、五指弹着半音阶连奏,剩余的两根手指弹着断音和弦。五根手指都有着各自的运指方法,而且左手要持续弹奏断音伴奏,难度很大。

怀着阴郁的热情,手指反复上行下行,为了不停地连奏必须过度地使用无名指。手指时而有力,时而柔软,还得保持乐音的独立,所以不足两分钟的曲子却要消耗很多体力。

反复的旋律让我回忆起之前的不安与猜疑,这是数月以来我自己的亲身体会。恢复迟缓的下半身与布满手术痕迹的肌肤都让我的心灵有如灼烧,无法信任的家人——不,我连自己都无法信任,每一天都活在黑暗之中。广阔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这种绝望感侵蚀着我的灵魂。要是那一天没有与岬老师的钢琴课相遇,我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吧。就算肉体相同,但也许精神上伤痕累累,然后一点一点地腐坏下去。杀人不需要用刀刃,只要夺去希望,人就从内部开始慢慢死去了。

持续的运指中饱含着愤怒,饱含面对无理的命运与周围人的冷酷而生的怀疑。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会选中我?

这个世界充满恶意,我第一次遭到攻击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了。但是以前我完全没有注意过,不,是装作没有注意。

把虐待偷换为正义感而否认自己心中的恶意,但是把自己标榜为正义而把与自己不同立场的人断定为恶人,这不正说明自己充满恶意吗?

我一边诅咒着恶意与不宽恕一边反复持续着旋律。第三部分的强音抒发出高昂的感情,我面对恶意报以恶意,面对不宽恕报以不宽恕。随着旋律不断重复着愤怒的感情,渐渐高涨的热烈情绪寻求着发泄般在大厅内四处狂奔。

最后奏响下行的半音阶,曲子结束。最后一音的余韵飘浮在空中,慢慢消失。会场里一片沉静。没有一丝声响。

没有一处弹错,但这仅仅一分钟左右的弹奏,就让我手指关节开始疼痛。不过不要紧,这点程度的疼痛马上就能恢复。

两手放在膝上休息片刻。我休息一分钟大概没有什么关系吧,初赛时给评委一个我休息时间长的印象,这样才好为决赛做好铺垫,因为决赛时我必须需要中途休息。

再次深呼吸,手指放上键盘。《肖邦练习曲第十号》第四首。手指开始疾驰。

最开始八个炫目的小节就是曲子的主题。从升c小调的第一部分直到最后都是令人无法喘息的高速,没有一处放松的地方。演奏者与之相同,要凭借异常密集的动作进行左右手交叉,一边弹奏断音一边连奏频繁地奏出琵音、和弦与半音阶。必须保持强有力的按键,用眼睛无法捕捉的速度疯狂地运动手指,直到最后一刻。因此此曲被称为是《肖邦练习曲》中最难的一首。

飞跑的十六分音符催促般地唤起焦躁与渴求。想要得到某样东西,它却身在远方;想要抓住眼前的东西,它却从我手中溜走。无论如何跋涉都无法到达,无论如何焦急都无法得到,尽管这样人们还是毫不放弃地追逐希望。曲子也激烈地卷起乐音,一边渐强一边狂奔而去。

自第十七小节开始进入中间部分,曲凋转为e大调。急速的乐段让左右手一齐一边缠绕一边做着螺旋形状的上下运动。

我也想追求我没有得到的东西,我失去了栖身的房屋,失去了皮肤与声音,还失去了身体的自由。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挽同了。就算康复训练结束,我的手足还是会留下障碍吧,所以作为所失去的代替,我想要新的东西,我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想要得到仅仅授权给我一个人的财产。

那就是钢琴。当我与钢琴融为一体时,我用比歌声更美妙的声音来歌唱,用比语言更华丽的语言来倾诉。我跨越年龄、跨越性别、跨越国境、跨越语言,跨越一切障碍把自己的思想传达出去。从刚开始上课时开始施展的那童话故事般的魔法,正随着岬老师的引导一步步变为现实。也许这就是我被赋予的唯一能力,就是我被授权的唯一财产。所以我只剩下钢琴,如果我不能被认同为一个钢琴家,那我将不再是我。为了这个目标我每天坚持练琴,尽管被周围的人所蔑视,被周刊记者所骚扰,但我还是坚持练琴。即使手指疼痛我也没有放弃,即使在背地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哭泣。

几近疯狂的欲求在指尖飞驰,五十一小节再现第一部分。

从现在开始到最后的十二个小节全是翻腾的极强音,左手与右手在格斗,随着旋律的起伏上半身在左右摇摆,肩膀在跳动。

乐段的旋涡描绘出狂妄执念的猛烈,已经治愈的手指突然又开始剧痛。可是现在已经无法停止,曲子离结束还有八个小节。

还有六个小节,手指的形状犹如蜡油一般开始凝固。还有四个小节,指尖渐渐没有了感觉。

已经到达连奏的顶点,随着好似叩打的极强音,两分钟多的演奏结束了。

虽然演奏时间转瞬即逝的,却令我几近昏厥。我的演奏并不完美,手指麻痹的瞬间因为慌张我弹错了一个音。也不知道我是否传达出了我的思想,我闭上眼,准备接受犹如大地鸣响一般的起哄声。

紧接着——袭来的不是起哄声,而是暴雨般的声音。

是鼓掌声。我不敢相信地望着观众席,只见我视野能及的范围内观众都在为我鼓掌。我能分辨发自内心的鼓掌与被_命令的鼓掌之区别,这些人是真心地为我的钢琴演奏而喜悦。

我的身体好像快要飘浮起来,恍惚般的快感贯穿全身。舞台上的表演就是麻药,我这时能够理解岬老师这句话了。

我的思想传达出去了,而且传达给了这么多的人。这就是我最在乎的事情,评审员的评价都是其次。

我的眼角突然湿润了,于是慌忙低下头,无论怎样,在舞台上我不想被人看见我的丑态。

我拄着拐杖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可是掌声还没有停止。我忽然望了一一下舞台侧面,只见岬老师满脸笑容地做了一个振臂动作表示胜利。我现在只想迫不及待地跑到这个笑脸面前。

初赛于下午六点结束,一小时之后发布比赛结果。虽然有人可能惊讶这么短的时间是否能完成八十三个人的审查,但想想只需要统计每个人得到决赛资格许可的数量然后进行排名,在一小时之后就能发布结果也是理所当然。

初赛结果——也就是八位决赛参赛者的名字会被贴在一楼门厅里的公告板上,没有其他任何仪式。

“哈哈,每次初赛结果发布都是这样,总觉得像公布考试结果似的。”岬老师笑着说道。我知道他是在说俏皮话为我缓解紧张。

参赛者们焦急地等待着结果,七点整的时候只见两名工作人员拿着一卷纸走过来,他们无视周围的喧闹,在公告板上肃静地展开那张纸。

第九号——财部美都留

第十八号——高仓美树

第二十号——系鱼川真理

第二十三号——藤井辽太郎

第二十九号——本田圭

周围传来的既有欢喜的叫喊也有沮丧的叹息。

第三十二号——啊,果然下诹访美铃也通过了。不过没有传来欢呼声,大概她本人及其家人都认为通过是理所当然之事吧。

已经有了六名进入决赛的参赛者,想想一共有八十三个人参加初赛,看来通过的人多在前半部分,在余下的五十一名参赛者里只有两人能够通过。

完了——我正要死心的时候,那个号码出现了。

第四十三号——香月遥

这时,只有那个名为四十三的数字浮现在我眼前。

比赛的评审们认可了我。

虽然慢了一拍,但我还是骤然间心花怒放。

办到了!我忘情地叫出声来。紧接着公告板照耀在闪光灯之下,我正想这是谁在后面拍照,岬老师用夹克把我的头罩了起来,我吃了一惊。

“就这样从后门溜走吧。”

“啊?”

“手持麦克风的女人正在拼命寻找刚才叫出声来的女孩子。你想被她找到、被她纠缠?”

“死也不想。”

“那么,还是快溜吧。”

就这样,在刹那的欢喜之后,我们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大厅走廊,直奔后门而去。岬老师牵着我的手,如同往常一样丝毫没有磨蹭。

“我知道你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决赛就在明天,没空和那些闲杂人等浪费时间。”

我也是同感,而且今天我比以前更加疲惫。不,与其说是疲惫,不如说是虚脱状态,一定是在短时间内集中精力带来的副作用吧。

好不容易回到家,松了口气,走到后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有两个人站在那里。

站在门前的是榊间刑警和美智子。

“啊,站在这里等真是明智,我就知道你们要到这儿来。首先祝贺初赛顺利通过。”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我搞不明白,美智子在这里等我还好说,为什么连榊间刑警也在。我条件反射般地看了看岬老师的脸色,谁知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反倒是意料之中的哀伤之色。

“啊,真是出色的演奏,我这种门外汉也为之动容啊。最初我听说你在学习钢琴的时候还以为你只是学着玩玩,真是太失礼了。你是一个真正的钢琴演奏者,当然你的老师也很厉害。”

“真是承蒙您的夸奖,所以请不要再说我进错了行……不过,榊间警官,您不是为了听她的演奏才专门跑到这里来的吧?”

岬老师这么一问,榊间刑警尴尬地哼了一声。

站在一旁的美智子静静望着我的脸,一如既往的平和表情,无论怎么凝视都无法从她的眼中读出任何感情。岬老师的视线瞟到了美智子,然后又移开了。

“您就尽管说吧。”

“啊,是她要来这里。演奏结束之后她说要与我同行,然后说无论如何要跟你们打个招呼。”

美智子自觉地走到我跟前。

“真是对不起呀。”

虽然是道歉,但丝毫没有胆怯。美智子像在为烹饪失败表示歉意一般洋溢着明朗,嘴角甚至还浮现出了微笑。

“我真是想错了啊,要不是听了岬老师的话我还发觉不了呢。我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啊。你没受伤就好,真的非常对不起!”

想错了?岬老师的话?她扔下陷入混乱之中的我,走回去打开了门。

“明天无法去看你参加决赛了,请你好好加油。”然后,她离开了。

榊间刑警一点儿也不慌张,丝毫没有担心美智子会逃走的样子。

“已经找到证据了?”

“啊……反正是找到了吧。”

“是在家中的工具上检验出了指纹,还是发现了在日常用品店购买剥离剂的发票,或者哪位记得美智子名字的店员被找到了?”岬老师叨念着。榊间刑警又哼了一声。

“你是这个家里的人就算了,你—个外人居然能看得这么透彻。我撤回刚才所说的话,你果然当音乐家太可惜了。那么……香月小姐,我也先祝你明天决赛能够获胜,明天我也和她一样无法去观赏那盛大的比赛了,真是遗憾。”

“您要去哪里出差吗?”

“一点小事,明天我要去石川。”

“石川……”

“希望你拼搏到底。”接着他也离开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岬老师看上去很是忧郁。接着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嘟哝道:“是吗?石川?是去找那个东西吗……”

“请您给我说明一下!”我几乎是叫喊着说道。

“到底为什么要逮捕美智子?!‘想错了’指的是什么?老师对美智子说了什么了?!”

“正确说来不是逮捕,是准许她同行。不过现在还是不和你细说了,事情错综复杂,决赛就在明天,我不希望你陷入混乱。”

“可是……”

“等明天比赛结束后,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我向你保证。不过,我再说一次,虽然有些勉强,但请你忘记这些事情,你现在思考的应该只有德彪西。不然的话,美智子答应出庭的承诺就白费了,更重要的是,你迄今为止付出的努力就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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