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向门铃的手突然停在空中。
会田爱一郎感到犹豫不决。事到如今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见孩子们呢?该怎么解释这五年来音讯全无呢?
第一次造访这里的记忆,犹如昨天的事一般历历在目。姐姐绿温暖地迎接他这个多年来下落不明的不肖弟弟。大树和美树还在念小学低年级,面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可疑舅舅时却非常亲昵,一直黏着他,甚至让他觉得有点吵。当时的惊喜与感动,至今仍常存他心底。打从高中时离家出走,多年来过着孤独生活的他,这下子得以短暂享受到所谓的家庭温暖。
自此以后,他每年都会拜访这里好几回。关于他的工作他始终含糊其辞,但偶尔一不小心露出奢豪的异样态度,也曾让姐姐忍不住皱起眉头。只是,自从想给两个孩子大笔压岁钱被姐姐指正过后,他就再也不这么做了。因为会田绝对不想破坏和他们母子三人的关系,对他来说,这份感情无可取代。
然而,这一切都在五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消失了。虽说都是自作自受,但同时也因为令人难以置信的霉运,而发生了那件憾事。
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状况。无论何时都袒护着混蛋弟弟的姐姐绿,三年前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过世。自己却因为身在监狱中连葬礼也无法出席,这股悔恨就像一把火灼烧全身。或许那是第一次对自己所作所为打从内心感到后悔吧?当然,自己受到折磨是天经地义的报应,但一想到大叔和美树的心情,就觉得胸口难受到快炸开。两个人当时多么需要有人安慰啊。
现在大树已经是十七岁的高二学生,美树也已经十五岁,念中学三年级。他们应该不晓得服刑的事,但还会像以前那样对待自己吗?会田不确定。在想念两人的同时,另一方面似乎也有些害怕见到他们俩。
话说回来,在这个地方继续犹豫不定也不是办法。会田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风瑟瑟卷起落叶从背后吹过。
就在他下定决心要按下门铃时,玄关大门冷不防地打开。
“哎呀,欢迎你来。”门后慢慢露出一张脸,这人是高泽芳男。
姐姐不到二十五岁就结婚,生下大树和美树之后,丈夫就过世了。她后来再婚的对象就是高泽。姐姐在世时,他是自己的姐夫,但现在该算什么样的关系呢?
“好久不见了。今天,呃……”不擅长这种正式问候的会田,三两下就语塞。
“别客气了。来,先进来吧。”
高泽还是以前那副难以捉摸的态度,招待会田入内。高泽身材修长瘦削,国字脸的额头下方服帖地戴着一副方方正正的钛金属框眼镜,给人的印象就像一具机器人。也因为镜片后面那双看来聪明的眼睛几乎没有眨过,更加深了机器人的感觉。
会田很怕这位大他五岁的姐夫。虽然说不上来有特别不好的印象,但在他身上感觉不到所谓的情绪,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中学自然老师,但实在很难想象他平常怎么跟学生相处。
“打扰了。”
暌违五年,再次踏进高泽家家门。一看到鞋柜上的日本人偶,会田忍不住心头一热。那是美树出生时姐姐亲手做的。
“好啦,放轻松点。”
高泽领着会田到了客厅。会田放下斜挎包,脱下运动外套了。高泽好像已经到了旁边的厨房里冲起红茶。
“请问……他们俩呢?”会田拘谨地问道。
“哦,美树应该快回来了。她好像跟朋友有约。不过,出门时说过三年之前会回家。”
今天是星期六,学校大概放假吧。时间已经快三点了。
高泽把两只茶杯和玻璃茶壶放在两侧有把手的托盘上,端到客厅里。
“大树的话,是在家里啦,但是他一直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里。”
会田听了心一沉。既然在二楼,应该也知道自己来了吧,即便这样也不肯从房间里出来,大树果然不肯见自己。
高泽似乎看穿了会田的心思,说道:“没有啦,他最近几乎足不出房。就是人家一般说的‘茧居族’吧?似乎这个年纪的小孩很多都这样。”
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大树在名义上也是儿子,加上高泽本身从事教职,可是他说起来的口气却事不关己。
“另外,老实说,我没跟他们俩说你今天要来的事。”
“……这样啊。”心脏突然怦怦迅速跳个不停。
“对了,最近怎么样?生活慢慢稳定了吗?”
高泽在会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要他趁热喝红茶。会田低头示意。
和高泽两人独处感觉有些尴尬,但会田也无可奈何。
“托大家的福……在保护司的辅导人员介绍下,已经找到暂时的住处,接下来就是想办法找工作。”
“这样啊。唉,现在到处都不景气,应该很辛苦吧。”
高泽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但实情正如他所说。才刚出狱的四十岁男人,就算完全不挑,也找不到什么工作。如果还有一技之长的话,状况或许会不同吧。
……嗯,会田自嘲地想着,倒不是没有一技之长啦,而且在这个领域中他还对自己的技术相当有信心,无人可及。不过,这些技艺他已经发誓再也不用,把“指”完全封印。
“我给姐夫你添了麻烦。不知道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真的很对不起。”
会田深深低下头。
“嗯?没事啦,我不觉得有什么麻烦啦。”
“我真的很感谢你没让大树和美树知道真相。不过,我入狱服刑的事还是会让你没面子……”
“好啦好啦,别再老想着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更重要的是你的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人生。”
从高泽口中完全听不到责备会田的话语,照理说应该会很感激他才对。
但话说回来,高泽的言辞中还是少了人性的情绪。他明明表示出这么大的宽容,却一点也无法打动自己的心,这是为什么呢?会田自己也觉得很纳闷。
“谢谢……我再也不会做出给大家添麻烦的事。”
“好啦,别再耿耿于怀了。人难免会犯错,而且你也已经付出代价。只是没办法参加你姐姐的葬礼,有点可惜。”
可惜……会田可不想用这短短二字轻易代过。
“那个,方便的话,我想给姐姐上个香。”
高泽楞了一下:“上香?……啊,对了呀。不过,我们家里可没有设佛坛哪。”
“竟是这样啊。”
“你之后再去扫墓就行了。”
“扫墓的话我已经去过了。一出狱就去了。”
“哦,是吗,也是啦……这个嘛,我不太喜欢宗教这一类事情,宗教本身就让人感觉很虚假,让我不太舒服,尤其佛教的堕落更教人看不下去。被戏称是只注重葬礼的佛教,给人的印象就像是满脑子思考如何在法名上排前后,要不就是想着怎么借此敛财。所以,我家里一概不设佛坛之类的东西。想悼念过世的人,只要每个人都能在心中好好怀念,不就行了吗?”
高泽连珠炮似的说完,喝了口红茶。
“哦……”会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低着头。
这时,响起玄关大门打开的声音。会田的心脏简直快跳出来了。
“我回来了。”是女孩子的声音。美树回来了。脚步声直接沿着楼梯往上,每上一阶,就发出木板的轧轧声。
“美树!到这里来。有客人来了。”
高泽用他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大喊。虽然没听到回答,但随着咚咚咚的下楼脚步声,有个纤细的女孩子出现在客厅门口。
她留着一头中学生常见的利落短发,穿着朴素的深蓝色厚毛料连帽短大衣。不知道来者是谁?她带着质疑的眼神盯了一会儿,然后马上恍然大悟。
“舅舅?”
她长好大了。即使只是一瞥也看得出她是个率直的孩子,神情中隐约有姐姐年轻时的模样。
“美树……真抱歉。”会田对外甥女深深一鞠躬。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来?我妈她……”
“美树。舅舅也有他的苦衷。”高泽解释,但美树连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我跟哥哥都一直等着你,结果你却……”
“对不起。”
我因为做了坏事,入狱服刑。这句话已经来到喉头。
“我真的……没办法过来。”
众人之间出现凝重的沉默。会田无法正视美树的双眼,只能将头低下。
“别杵在那里,坐下吧。”高泽说道。
美树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过了一会儿,总算在会田的旁边坐下。会田提心吊胆地抬起头看着美树。美树脱下外套搁在旁边,双手紧握,放在穿着格子裙的腿上,却始终不肯与会田的眼神交会。
就这么过了一段尴尬的时间,美树突然问高泽:“我哥呢?”
“哦……应该在房间里吧?”
“为什么?没叫他出来吗?”
美树立刻起身,小跑步上了二楼。陆续传来楼梯轧轧作响的声音,然后是走廊上的脚步声。“哥?我!开门啦!”二楼传来美树的声音,接着是扭动门把手的声音。不过,房门好像打不开。
美树再次将门把手扭得喀喀作响,不死心地敲打房门。
“哥!开门啦!舅舅来了!是舅舅啊!”
但房内毫无回应。美树立刻快步下楼。
“好奇怪,哥完全没应声,房门也打不开。”美树的表情严肃,显得很担心。
“唉,这种事不也常发生吗?”高泽瘪了瘪嘴,露出苦笑。
“才没有呢。我叫他,他一定会回。而且,门打不开也奇怪呀,之前从来不会这样……”
话还没听完,会田就站起身。他直觉发生了什么事,大树似乎遭到了什么不测。
他一口气冲上二楼,脚下响起老旧阶梯的轧轧声,美树紧跟在他身后。
“大树的房间在哪儿?”他转过头问。
“走到底就是了!”美树如此答道,看来跟从前一样。
会田三步就冲到走廊尽头。
“大树,是我。我是舅舅。你怎么了?没事吧?”
会田用力敲打房门,但没有回应。然后他猛抓着门把手扭动。这是往内侧开的房门,会田使尽全身力气推,却纹丝不动。会田虽然身材瘦削,力气倒不小。然而门后方就像有个巨人挡着般毫无动静。
“哥!哥!”美树的声音听来快崩溃了。
“他不肯出来吗?”高泽缓缓走上楼梯。
“这道门到底是用的什么锁啊?”
门把周围没看到钥匙孔。看来似乎连室内房间常用的房门锁也没装。
“没有锁啊!”美树大喊。
“没有吗?”会田皱起眉头。既然这样,为什么打不开呢?难道是用棍棒卡住的吗?
“呃……这个嘛,大树好像今天加了锁。”
高泽似乎想起什么,抚着下巴说道。
“乱讲!什么时候?”美树转过头,厉声问道。
“就你出门之后没多久吧?我听见了好像在门上钻洞的声音……坦白说这栋破旧的房子,没什么隔音效果。然后我就上楼看看状况,发现大树打开房门在施工,不过他一看到我就马上关起房门。只是我清楚看到他在房门内侧加装了辅助锁。”
这句话的后半段是对着会田说的。
“哪种辅助锁?”
“玄关大门上经常看到的那种。锁身装在门上,插销孔座则在门框上用旋转钮上锁的那种。”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完全没跟我提这事呀。”美树露出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
“总之,无论如何要先撬开门。”
会田瞪着房门。说什么房屋破旧应该只是高泽谦虚吧,其实房子相当坚固。他心想用全身去撞力量应该比较大,于是使劲踹门。一瞬间还以为把房门撞歪了,但仔细一看,连动也没动。想再踹一脚时,却被高泽阻止了。
“……等一下。”
高泽打开走廊正中央的一扇小门。这间房间是储藏室,里美整齐收放着工具箱、吸尘器等。
“要凭蛮力撞开那扇门是不可能的,用这个吧。”
高泽拿出一把电钻,手法熟练地装上钻头、把手,用一条延长线把插头插在走廊的插座上。
“危险,你们退后一点!”
高泽的语气出乎意料的严厉,让会田跟美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高泽单脚跪在房门前,动作谨慎地用电钻前端对着比门把手稍高的位置。
“我记得应该是在这附近……”
随看马达的轰轰作响,钻头穿入门板,眼看看越来越深。突然间木屑剧烈飞散,另一头似乎再也没有阻力,看来已经贯穿。高泽接下来调整电钻的转速,沿着钻开的小洞慢慢扩大。看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真让人不耐烦。但高洋总算抽出钻头关掉电源,从圆孔窥探房内。
“什么都看不到耶。只有另一侧的窗户。咦,那是什么?炉子吗?”
“哥!你怎么啦?没事吧?”美树在后面拼命喊叫,依旧没人应答。
“辅助锁应该就在这个小洞的上面吧,只要有弯曲的棒状工具,就能转动旋钮打开才对……”
高泽说完,从储藏室里拿出工具箱打开,取出一样样工具放在地板上检视。
“快点啊!再不快点哥哥就……”美树悲痛得高喊。
会田迅速跑下楼梯,回到客厅,一把抓了自己的侧背包又往上冲。
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要使用已经封印的“指”。一旦让其他人看到,就再也无法回头了。要是高泽知道自己还偷偷藏着“指”,会认为他说的改过自新都是谎言吗?
此外,自己过去犯下的罪行,美树还不清楚……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眼前的状况分秒必争,说不定还攸关大树的性命。
回到二楼时,高泽还在端详着工具。
“请让让,我来开。”
高泽的肩膀被一把抓住,他惊讶地让出位子。
会田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折伞。他握住伞柄,按下伞轴中央的小小凸起处,瞬间从伞轴上冒出一根隐藏的棒状物。
旁边两人都不解会田要做什么,只是一脸茫然。
会田把这棒状物—他命名为“会爱中指”的旋钮开锁工具,插进先前电钻钻出的小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