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荻野先生,刚回来呀?”
他一回到“松崎集合住宅”,松崎老先生就笑嘻嘻地叫住他。
“是呀,今天是早班。”信一也态度亲切地回了话。
“这样呀,其实这样也好,最近便利商店发生了一大堆抢劫案件呢。”
松崎老先生撑着扫帚,好整以暇地准备长谈。信一心想,糟糕了。
“对了,你上班的地方就没这种问题了吧!”
“没这回事,只要稍微不注意,还是很危险呢!毕竟我们根本就猜不透最近的年轻人到底会做出什么事。不管是偷东西,抢劫还是杀人,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而已。”
信一苦笑着。
“真的是!种米养百样人呢!”
“唔,也对啦,不过荻野先生你就不是这样子的人。”
松崎老先生像是很赞同自己的话似地直点头。
“话说回来,你最近真的变了不少。是不是啊,感觉成熟多了,看起来真的像是个大人了呢!”
“是吗?”
“是啊,没错,你现在都懂得要好好打招呼了,最明显的是,你的脸看起来也完全不一样了,变得开朗多了。”
“哦……”
此时,信一背上的背包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信一一时以为被松崎老先生听到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活到了这一把年纪,真的觉得人呀还是开朗最重要。是不是呀?还是开朗最重要。和我同一届的同学里,也是什么人都有。像有人是在学校里的成绩很好;有人仗着自己有才华就得意得很;有人则对吵架拿手的呢!是不是这样啊?可是啊,真正厉害的是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一定的价值。我有个同学现在在青森那里当县议员,至于他是怎么到青森去的,唉,真的是有各种理由啦!像他呀,以前不管做什么都不行。你知道吗?念书也不是说念得很好,那时候也当不上班长。可是啊,这家伙最了不起的就是……”
就像是要阻止老先生的长篇大论似的,信一的背包开始出现暴动。紧贴着信一背部的地方不仅有东西窸窸窣窣地动来动去,还感觉得到那东西在塑胶袋中发出的细微震动。还好没发出什么声音,所以有点耳背的松崎老先生应该没听到,不过信一还是尽可能正对着老先生,费心地想藏住背包。
“……虽然离题了,不过荻野先生能够变得开朗起来真是太好了。”
“啊,谢谢你。”
“不过你的气色有点糟喔!这么苍白的脸色是怎么一回事呀?多晒晒太阳比较好喔!”
“你说的有道理,那我就先上去了。”
信一低着头,快步走上楼去避难。
“对了,二楼可能还有垃圾没丢。”
松崎老先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跟着他走上楼去。
遭了,他到底想怎么样?
老先生一直跟到信一的门前,可是也不见什么要丢的垃圾呀!
“那,那我就先……”
当信一拿钥匙开门时,一回头就发现老先生直盯着他的背包瞧,他直觉想往后退几步。
“咦,我刚刚好像看到你的背包在动。”
“什么?怎么可能嘛!”
“是吗?我现在也只剩眼睛还可以了。常常有人说人上了年纪之后,耳朵、牙齿、眼睛都会一个接一个失去功能。不过我现在还有两个部位都还好好的呢,像我嘴里的假牙也不是很多,还咬得动苹果……,这个背包刚刚的确在动呀!”
“哪有,我看是你太多心了吧!”
信一推开一小道门缝,接着便挤进房中。
“是吗?”
老先生也跟着信一来到门口。虽然通往里头六个榻榻米空间的拉门关着,可是厨房里也有很多东西是信一不想让老先生看见的,而且老先生说他的眼力还不错,如果让他偷看到房间里的情形,那麻烦就大了。信一慌张地挺直身子,以自己的身体挡住老先生的视线。
“那我就先忙我的事了。”
他没让老先生有说第二句话的机会,低着头急速将门关上。他就这样靠在门边屏息留意外头的情况。老先生似乎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后来好像终于放弃,门的那一边终于传来他离去的脚步声。他刚刚也许正期待着信一会请他进房去喝一杯茶吧!看他那个样子,也许一开始跟着信一上楼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毕竟他是这里的房东,如果他刚刚说要进来检查房间的话,信一也没有理由拒绝。
信一打开厨房的电灯,接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塑胶袋。
他举起袋子端详,里头有许多黑色的昆虫互相推挤地爬动。那是蟋蟀的一种,叫做油葫芦。在从便利商店回来的途中,有一家宠物店就有在卖这种可以喂爬虫类动物吃的昆虫。因为是秤斤资的,所以他也无法预估袋子里到底有几只。它们大致看来都长得肥肥胖胖的,奶油色的腹部似乎也充满着丰富的汁液。
最近他都定期在那家宠物店买进大量的油葫芦,对方一定认为他是个热衷于饲养爬虫类动物的人吧!或许应该去找找其他的店了。信一自我警惕着,因为“松崎集合住宅”这里是禁止养宠物的。
信一将袋中约三分之二的油葫芦丢到厨房里的六个大水槽中。这里的每个水槽中都铺着黑砂,另外还有包心菜或小黄瓜等蔬菜。虽然还不至于能够做到自然繁殖的地步,不过只要随时用喷雾器补充水分,应该也能让它们活上好一阵子。
从他在应付老先生的长篇大论时,背包中所发生的暴动看来,应该有不少油葫芦已经被同伴咬死或压死了吧!信一虽然这样暗暗担心着,不过还好袋子里大多数的油葫芦都还活蹦乱跳的。它们活跃地动着触须、张着乌黑的眼睛,探查新环境中住起来比较舒服的地方。
冰箱上还放着一个水槽。那个水槽除了上方的红外线灯管之外,里面还铺着一层砂粒,中央则放着平整的岩石,不过水槽中却不见什么生物的身影。信一同样也丢了三只油葫芦在里面,也许是他多心了,不过这里的油葫芦看来比其他水槽中的同伴还要不安,它们急速地来回移动,并且在岩石那跳上跳下的,窥视着周遭的情形。
在油萌芦当作瞭望台的岩石下,睡着一只巨大的南美托里托里蜘蛛,他取名为“夏农”,这是他最近好不容易才从市中心的大型宠店中买到手的。虽然它的身价令人咋舌,不过它那雄伟的姿态是其他国产蜘蛛所望尘莫及的,信一在第一眼看到它时就着了迷。可是让信一很失望的是,“夏农”好像不太能够适应日本的气候,到这里之后都不太活跃,大部分的时间都躲在岩石下。被丢到水槽中的油葫芦如果运气好,正巧碰到“夏农”食欲不振时,或许可以苟延残喘一阵子。
信一握紧塑料袋口站起身来。剩下的三分之一油葫芦好像已经预知自己的命运将比水槽组的同伴更加悲惨,所以又再度騒动了起来。
他静静地拉开通往里侧的拉门。落日偏红的光线稍稍从正对面的便宜窗帘渗出来。不过,整个房间还是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黑暗之中。
有好几个圆滑的圆锥状物体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巨大的钟乳石一样。也因此,整个房间相当具有压迫感,有些从上方垂下的物体距地板甚至仅剩半公尺高而已。
信一低着头躲开这些障碍物,走到里侧去。他的脸颊接触到像是天使羽毛般的轻柔物体,鼻子也因此稍稍发痒。
他没有掀开窗帘,直接打开大型的人工太阳灯。一瞬间,耀眼的灯光映射出一幅奇妙的光景。
这里就像是在一个巨茧之中。那些像钟乳石的物体其实是交错垂挂在门楣或天花板横木上数十根的白色塑胶线。那些线都松垮跨地呈现出悬垂的曲线,还有某些交错处筑满了蜘蛛网,因而下垂成为漏斗状。透过另一侧光线的照耀,让此地简直像是个巨大的灯笼。不论是墙面上、天花板上,甚至是各种家具上,都覆盖着好几层如同薄纱罩的蜘蛛丝。
这里聚集着成千上百的蜘蛛巢,共同组成一个蜘蛛的集合住宅。沐浴在强烈照射的人工太阳灯中,蜘蛛网的丝线闪耀着光芒。看起来像是白色发带,造型比较简单的是园蜘蛛的巢;相反地,横带人面蜘蛛复杂且具备立体构造的蜘蛛网,则闪耀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自从第一次去采集蜘蛛后,信一只要一有空就会拼命地到郊外去,不停地捕捉蜘蛛,这个房间就是他的辛苦结晶。凭借着他超凡的热情,以及不断的尝试,他的捕捉方法也已经相当熟练。他现在只要从电车窗户往外看,就可以很敏锐地辨识出哪些是大型蜘蛛的群居之所,而且自从开始使用保冷剂和保温箱之后,蜘蛛带回家时仍然存活的比率也大幅提高。只要是他所到之处,那里的大型蜘蛛都会被抓得一只也不剩,所以在这个夏天,可能有些地方会苦于害虫暴增的问题吧!
如果现在有一张表示首都圈的大型蜘蛛栖息地图,上面可能会有极小的一点,也就是在仅仅六个榻榻米的空间中,有蜘蛛异常集中的现象。这些在统计学上具有某种意义的个体数量,拥塞不堪地生活在这六个榻榻米的空间中,却同时表现出对新环境的绝佳适应力。可能是由于饵食平均分配的关系,在这几乎看不到互相残杀的情形,融为一体的蜘蛛网就像是过往的九龙城一般,两种不同种类的蜘蛛正平和地共处其中。
信一最近都用睡袋睡在厨房,他将里头的空间视为是蜘蛛的圣地。平时,并没有什么事能够妨碍到它们平稳的生活。
令信一惊讶的是,即使这些蜘蛛几乎没有脑,却具备极强的学习能力。只要他拉开拉门,开启人工太阳灯时,它们就会察觉用餐时间到了,大蜘蛛就会陆续从巢穴深处爬出来。
如今在信一面前,拖着金色丝线的是只叫做“南希”的蜘蛛,它也是这个房间中最大的横带人面蜘蛛。它那交错着黄、青绿、鲜红色彩的美丽身躯结实而丰腴。
本来园蛛是在夏天,而横带人面蜘蛛是在秋天才会发育成熟,不过自从被信一抓来之后,不论日夜都在人工太阳灯的照射下,并且被频繁喂食营养价值高的油葫芦,所以现在都已经长到成虫的阶段了。其中,甚至还有些大蜘蛛的尺寸是在自然环境中不可能出现的。
虽然目前在房里的都是雌蜘蛛,不过他打算再过两三个礼拜就去抓一些痩小、不中看的雄蜘蛛来。如此一来到了夏末秋初时,雌蜘蛛必定能够产下堆积如山的卵囊,接下来就会有无数的小蜘蛛诞生。信一现在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不知不觉中,无数的蜘蛛都围绕在信一周围,以及上下左右的空间之中。它们以后四只脚支撑身躯,举起前四支脚,不停地摇摆着身子。信一的背脊传来一阵酥麻的战栗感。
“好好好,乖孩子。肚子饿了吧,马上就喂你们吃饭喔!”
信一温柔地呢喃着,接着捏起袋中的油葫芦,一只只地放到周围的蜘蛛巢中。
黏在蜘蛛网上的油葫芦,一察觉到自己的腹部被蜘蛛网黏住时,都拼命地挣扎想要逃离,它们根本不会知道,这样的举动反而会让它们丧命。
感觉到蜘蛛网传来的震动后,蜘蛛快速地往猎物方向移动,准备开始大快朵颐一番。
任何一只猎物的震动都会借由蜘蛛网朝四面八方传出去,整个巨大的蜘蛛巢也会跟着一起震动。此时蜘蛛就会一起陷入兴奋状态,巧妙地行走于丝线上,聚集到猎物所在之处。
为免他最心爱的蜘蛛因为争食猎物而同室操戈,信一尽可能将手上的油葫芦平均地洒向各处。虽然其中有几只掉到地板上试图逃走,不过大部分的油葫芦都紧紧地黏在蜘蛛网上。
在此同时,为了避免猎物遭夺,蜘蛛连体积比自己大的油葫芦都能灵巧地加以回转,并以蜘蛛丝将其包裹在死亡的白茧之中。
信一入迷地望着蜘蛛捕食油葫芦的情形,他体内同时涌出酥麻的颤栗及莫名的幸福之感。
然而,他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劲,他应该是相当厌恶蜘蛛的。为了蜘蛛而感到喜悦不是很奇怪吗?自己不应该有这种反应的,不是吗?
信一瞄向墙角。他之前如此热衷的电脑,以及放着他珍藏电玩的书架,如今都已经被厚厚的蜘蛛网覆盖住了。他的内心深处涌现类似茫然、悲怆的情绪。
然而,在他对快乐的期盼逐渐升高的同时,这些情绪也被他抛诸脑后。
信一逐渐像是喝醉了一般,无意识且沉迷地抛洒着油葫芦。回过神时,他才发现右手只是一直重复着在空空的袋中伸进伸出的动作而已。
信一一时之间只是呆立着。
接着不知从哪传来了声音。
那是天使的呢喃。只要有一声响起,其他就会有众多声音加以呼应。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信一瘫坐在原地。他两手抱膝,并以仰望天花板的姿势,陶醉地闭上了双眼。
无数的天使现身,一边呢喃一边飞舞在这六个榻榻米的空间中。它们穿过家具及蜘蛛网间,一圈圈地持续回旋飞翔,就好像房中有数百只麻雀在飞来飞去似的。
天使的呢喃声逐渐转变成为群众的鼓噪声。在那如歌唱般的奇妙旋律中,有时候还夹杂着对信一的嘲弄,或是类似精神分裂症、不知所云的呓语。
你不是本木吗?它们执拗地不停问着信一。你真的不是**吗?你之前其实一直都是**,不是吗?
虽然信一拼命竖起耳朵倾听,不过不管怎样都听不出那些最关键的部分是在讲什么。
明天,电线就要爆炸,电线会在停止的情况下爆炸。可能会在停止的情况下爆炸吧!可能会在停止的情况下,一直持续爆炸。
最好不要再让时钟膨胀下去了。时钟不是用来膨胀的,而是要事先保存起来的。不行再让时钟膨胀下去了,为什么要让时钟膨胀呢?
之前是被称为黑点,之前曾经被称为黑点。那是什么呢?之前被称为黑点的东西是什么呢?为什么呢?那是为什么呢?
信一像是在抗拒什么似的,频频摇头。他盈眶的泪水,顺着眼角不停地滑落。
然而那不是恐惧或悲伤的泪水,而是欢喜的泪水。
他的身体有如火烧般的直发热,脑袋一片空白,感觉有如腾云驾雾一般。
下半身传来的苦楚让他发现,自己有如即将爆发般地兴奋难抑。可能是因为最近太胖了,牛仔裤绷得他喘不过气来,信一接着脱去身上的衣服。当他变得一丝不挂后,便将右手臂伸入蜘蛛网中,并且以作棉花糖的技巧一圈圈绕着,将全身都裹满了蜘蛛丝。
和蜘蛛网缠在一起后,数十只蜘蛛开始爬满他的身体。好不容易盼到的用餐时间遭打断,愤怒的蜘蛛到处啃咬着信一的脖子和手腕。
一阵恍惚的火花在他脑中迸发开来,信一就这样仰躺在房间地板上。背后还陆续传来蜘蛛被压烂的触感,就在这一瞬间,他射精了。
内疚感、罪恶感,全都只是如风暴般的快感来临前,凭添色彩的存在罢了。信一流着口水猛摇头,全身一阵痉挛过后,他又再度激烈地勃起。
此时夹杂着天使震耳欲聋的呢喃声,隐约还听到别的声音,是音乐……,是“school days”的旋律。
信一在脑中回想着他最爱的歌词。
school days,再一次,希望与你共度。胸口兴奋激昂,在那个季节之中,在这个没有争夺、忌妒、痛苦的世界中。
school days,再一次,期盼你的到来。梦想即将实现,在往教室的途中。重要的是真心,仅此而已。
“小沙织里”在一个陌生、遥远的地方,一直凝视着他。不知为什么,她的双眸变得好悲伤。
school days,啊,造访大地的这段奇迹时刻,穿着制服的天使们正等着你。在那放学后的图书馆、蝉儿鸣叫的游泳池、文化庆典的校园中。还有,傍晚的校门口。
一定存在于某处。another time,another place.天使降临的地方,那就是天使之丘高校。
他在不知不觉中回复平静,并且开始啜泣。他的泪如雨下,这次并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打心底的后悔及忏悔。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这么远来了,他在心中期盼要再一次回到当初那个地方去。
然而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刹那间的事而已。激烈的快感立即如排山倒海似的涌来,他已经无法抵抗了。
“小沙织里,对不起……”
当他如此低喃的同时,回旋升天的幻想笼罩着他。受到激烈眩晕的快感摆弄,信一如同鲑鱼般地浑身打颤,接连不断射精。
他呻吟着睁开朦胧的双眼,旁边一只正在爬动的大型横带人面蜘蛛立即映入眼帘。那是“南希”。信一的脸上浮现满满的笑意,他轻柔地伸出手抓住蜘蛛。他将蜘蛛靠在眼睛旁,茫然地凝视着它。接着在他陶醉地反复抓着蜘蛛磨蹭脸颊,亲吻着它的同时,自己的嘴巴却和意识唱反调,就像个独立个体般的自己行动了起来。
等到察觉时,他的口中已经充满着黏稠的液体。当他发现自己把“南希”吃下肚去时,只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然而令人飘飘欲仙的喜悦却再度袭来,让信一两眼翻白,浑身打颤。
过了一会儿,他的双手又再度往身边伸去,开始寻找下一只蜘蛛。